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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萝卜 -- 森林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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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萝卜

弹尽粮绝的星期五,冰箱里的新鲜蔬菜不是吃完就是坏掉,做一顿全是肉的饭,某人固然欢喜雀跃了,却实在愧对自己奔三的皮肤和肠胃。翻到冰箱最后一格,有一根蓬头垢面的白萝卜,不记得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心里一松,就是他吧。虽然泥尘遍布,在水龙头下一冲马上白净耐看了许多。排骨炒过,加酒和酱油焖半小时,再加入萝卜块。起锅满屋都是香气。

在冬天的黄瓜卖一两银子一根的时代,朴实的萝卜们就不受人的青睐。极讲闲情雅致的袁枚建议用萝卜丝煨拆碎的鱼翅,以贱配贵,文人的诗酒风流才如此放诞。虽然老人总苦口婆心道尽萝卜的种种好处:消食顺气,去痰下火。到了饭桌上,仍是“七十可以食肉矣”。现在黄瓜和萝卜的差距已经缩到微乎其微,萝卜仍是布衣,黄瓜这贵族身价大跌。

虽然萝卜的祖上从未阔过, 却从来没有放弃自己鲜明的性格。白菜价贱,但鲜甜顺口,咯吱咯吱一洗也称得上“玉雪冰姿“,太容易得到穷困却掌握话语权的儒生的青目。先是穷文人写诗文赞颂白菜的清美,然后有富贵人家想办法把白菜吃的奢侈。萝卜冲鼻辣肺,吃进肚子上下气通,是书生酸气的死对头。因为“不雅“而成为可吃不可赞的蔬菜,萝卜不使性子发脾气,如葵与薤一般在民间隐姓埋名销声匿迹,仍然不愠不火地继续存在于家常食谱数千年。萝卜加盐加酱腌了,是送粥杀饭的大刀关云长。萝卜更是百姓的水果。老北京的小贩在街头吆喝“萝卜赛梨,辣了换!“好的萝卜汁多味甜,还比婉约娇嫩的桃子香梨多一点英气,引车卖浆者吃着痛快。诗中不见萝卜踪迹,俚语里却不少,比如“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掷地真作金石声。

萝卜与白菜,芥菜同属十字花科,中外最常见的蔬菜多出于这一科。十字花科里很有几位不好惹的豪杰之士,中国人的黄芥末,日本人的绿芥末,都是从十字花科植物来的。白菜本来最温和,北美的小白菜能种到二尺长,于唇齿间隐隐有芥末的冲劲。原来泥人也有土性子。

萝卜白菜相提并论,白菜有大白菜小白菜,萝卜也有青萝卜白萝卜,同中有异,丁是丁卯是卯。青萝卜用猪油炒炒,加虾米虾皮,是鲜美的汤菜。同样的事青萝卜做得,白萝卜就做不得,霸王硬上弓地做出来也毫无清香,只是热辣辣的熟臭。广东人的粟米青红萝卜煲猪骨,白萝卜也不可越俎代疱,否则甜味全失。但萝卜牛腩汤又非白萝卜不可,青萝卜压不住牛肉的腻与腥。与白萝卜同炖的牛腩汤,腥膻尽去,汤清如琥珀 。二者之不同,有如茶花女和金大班。青萝卜生吃又甜又辣,白萝卜是不甜只辣,上冲鼻腔,涕泪交流。用酸甜白醋泡过的白萝卜,光棍做久,江湖历遍,全无火气。不屈不挠的萝卜味软化变了回甘。老人小孩,没有不爱吃“咸酸“的。水灵灵的小红萝卜是族中的二八佳人,若做热菜,当以干贝礼遇之。多伦多也有小红萝卜,比中国的更韧实,却不够水分,拌在沙拉中提味调色,不留心吃不出来。

萝卜爱荤腥,越荤越腥,萝卜越精神振奋使出浑身解数。萝卜的味道很有一点独孤九剑的意思:敌强愈强。炖牛羊肉放萝卜,是南北共识。缀以胡椒陈皮,点以芫荽香醋,丰美不可方物。一条鱼两面煎黄,放水大煮至汤色乳白,再入萝卜丝,多多地放胡椒,趁热吃得一额汗,不亦快哉。有萝卜的鼎力支持,鱼的身份不妨宽打三分。新鲜鲫鱼,罗非鱼固是上选;冰鲜红鱼,鲤鱼,大眼鲷亦可喜。

萝卜点心,北有油墩子,南有萝卜酥。油墩子据说是面糊裹了萝卜丝炸酥, 沪上点心。我不熟悉,暂且按下不表;我最爱的广东萝卜酥,吃茶必点,一笼三四个, 外壳是层层酥皮缠起,金黄松胖。轻轻咬开,里面是浓稠的萝卜丝馅子。推理做法,当是以油和酥面,层层复层层地揉成千层饼坯再切成小条,裹上萝卜馅,入油锅经历洗礼便告成。如此加工的萝卜,实在比鱼翅还好吃。

萝卜糕是价至廉物至美的广东食物。如果有人能考证出谁是萝卜糕、芋头糕的发明者,我一定向他的英灵上香祷祝。萝卜糕本是家庭食物,很多广州主妇仍然保持着这一优良传统。我听来的做法是:大米加水磨成米粉,萝卜擦成丝,肥甘的腊肉腊肠切成小丁,好干虾米斩碎,混匀倒入大盘蒸熟。家制萝卜糕完全不起眼, 黄兮兮的象防冷涂的蜡,因为腊肉虾米连累了米粉。但老饕决不会被外表迷惑:萝卜糕入口既化,米香,萝卜香,腊肉香浑然一体,欢好无限。若是蒸的尚不过瘾,切片油煎使之更上一层楼。广东人家做萝卜糕,一做就是一大盆。我家不是正宗广东人,每到年节多有叨扰左邻右舍的馈赠。上茶楼吃的萝卜糕虽然也不错,比起家制的醇厚,不免多了味精的鬼崇。曾经在某间茶楼吃过一碟洁白如玉的蒸萝卜糕,当时赞叹色泽姣好,事后细想,不免遍体生寒。

一路家常地将萝卜吃来,还将一路家常地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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