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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十五):杀宫(7)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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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十五):杀宫(7)

完颜亮的一生(一):晋升

完颜亮的一生(二):受贬

完颜亮的一生(三):招逆(1)

完颜亮的一生(四):招逆(2)

完颜亮的一生(五):招逆(3)

完颜亮的一生(六):弑君

完颜亮的一生(七):继位

完颜亮的一生(八):升赏

完颜亮的一生(九):杀宫(1)

完颜亮的一生(十):杀宫(2)

完颜亮的一生(十一):杀宫(3)

完颜亮的一生(篇外):秦王支系

完颜亮的一生(十二):杀宫(4)

完颜亮的一生(十三):杀宫(5)

完颜亮的一生(十四):杀宫(6)

遥设,在我们的故事里是个新人;而令史,我们前文中已经多次提到,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那么这位令史遥设,又做了什么事情呢?

都元帅府的令史遥设,某天找到同在都元帅府的元帅左都监(从三品)奔睹,什么废话没有,上来就告下了惊天大状——完颜撒离喝谋逆了!

这里顺便说一句:左都监奔睹究竟是谁,似乎还是个问题。同时代有位骁将叫完颜奔睹,汉名完颜昂,因受金太祖赐予金牌,后又统兵伐宋战功赫赫,被称为“金牌郎君”。

这位完颜昂的脑瓜子可是贼的很,起码两次成功地骗过了我们的民族英雄岳飞——第一次,岳飞领军十万号称百万,来攻东平,而东平的金军只有五千,自然是处于绝对防守劣势。结果,完颜昂在城外树林里立了一大堆旗帜,伪造了个疑兵重重的幻景,搞得岳飞最终也没敢进攻,相持几日退兵而去。顺便说一句,岳飞在退兵路上又布了局,准备趁金兵追杀时来个回马枪;不想又被完颜昂识破,金军未受损失。

第二次,岳飞以十万大军围困并即将攻击仅有千余金军守备的邳州时,完颜昂又施巧计,让守将立即填平城墙下的堑沟;结果宋军先后两次侦察的结果有了明显变化,使岳飞以为城里已经迅速做好了防备工作,于是停止了攻击;而后完颜昂又发兵声援,最终把岳飞吓退。

回到“左都监到底是谁”的问题上,从职位资历上来讲,这个接到遥设报案的奔睹,确实极有可能就是完颜昂;只是在他的传中,只说他当过“元帅右都监”,紧接着又升为“左监军”,却始终没提到他当过“元帅左都监”——都元帅府的“左都监”、“右都监”,一字之差,毕竟不是一个职务;虽然如此,却也不能排除他由“右”而“左”地升过一次,而简略的史料中没有记载。

可果真如此的话,身涉“完颜撒离喝谋反大案”,如此重要的事情,在他个人的传中不应该是只字不提的啊——不管怎么说,这左都监和右都监名字都叫奔睹,年代都是天德初年,后来也都当过元帅左监军,如果真不是一个人的话,那也确实巧合得有点不像话了……

先不管他了,继续说我们的遥设告发了什么事情吧。

遥设说:御史大夫完颜宗安不小心在宫门外掉了一封信,让我给捡着了;打开一看,信纸上有隐约的白色字迹,似乎被水泡过,笔画还很分明——而且,写的还不是女真文字,而是契丹小字。

密信!

这封密信先用明矾写就,干后不留字迹,再看时用水一泡就能显现出来;如果愿意,直接用火稍稍烤一下,让字变得焦黄也成——如此做法,从密码学的角度来看,就是所谓的“隐写术(Steganography)”。由于动用了明矾这样的密写药剂,更精确一点的分类就变成了“技术隐写术”。

其实,它同时也属于“语言隐写术”——谁让写信的同志用明矾的同时,还用了“外语”呢……

不过,关于这个“契丹小字”,倒值得多罗嗦两句:契丹文字其实就是辽文字,按出现顺序,先有契丹大字,后又发展成准拼音化的契丹小字;而在当时的大金疆土内,汉字、契丹小字、女真字都是并行的流行文字。与常理相符的是,辽人会读写契丹字的比较多;而在这件事情过去四十一年后,因为政治文化的需要,金章宗完颜璟终于还是废除了契丹字,搞得直到今天,对契丹文字的研读都成了一门非常有挑战性的学问……好,我们再拉回去说隐写术吧。

比起一战时代的技术创新来说,古代的隐写术往往并不难破解,因此,用它保密的效果自然很差。其实,与其说矾书是保密手段,倒不如说传递矾书的秘密过程才是安全通信的根本——比如按遥设的说法,完颜宗安大人居然就在路上丢了信,结果明矾连个P的伪装作用也没起到,最终导致了“明文暴露”这个密码通信意义上最糟糕的结果。

纵观整个宋辽金时代,所谓“矾书”或“蜡丸”案简直比比皆是;对比其它朝代而言,这个时代似乎是中国古代隐写术的一个应用高峰。可悲的是,它们被大量记录在史册中,至少说明在相当部分的案例中信息都已泄露——而这么差劲的保密手段,大家却用个不亦乐乎,完全无视南来北往、此起彼伏的前车之鉴,也实在是令人费解。

唉,在那天下大乱的年代,本该是密码科学大大发展的好时候啊……

八百五十公里到,该回来继续说咱们的遥设了——毕竟人家的揭发还没完。遥设把信一亮,里面是这么说的:

阿浑(1),汝安乐否。早晚到阙下。前者走马来时,曾议论我教汝阿浑(2)平章、谋里野阿浑(3)等处觑事势再通往来,缓急图谋,知汝已尝备细言之。谋里野阿浑(4)所言[日煞]是,只杀挞不野则南路无忧虑矣。

注:[日煞]者,打不来的字也,呵呵。

“阿浑”,是女真话里“儿子”的意思,但在当时,也可以指宗室之子。信中一共出现了4次“阿浑”,按顺序来看,阿浑1是指自己的儿子,而阿浑2、3、4则都是指宗室之子。从通篇语气看,这封信应该是老爹完颜撒离喝写给自己儿子完颜宗安的;简单翻译一下,信的大概意思就是:

儿子(完颜宗安),你快乐么?你快乐么?你快乐么?——把顺笔胡扯的那个翻译给我拖出去打,换人来接着翻——你还好吧。早晚要去你那里。上次你来时,曾经跟我议论说,我让你到“阿浑平章”和“阿浑”完颜谋里野那里,观察事态发展再做图谋,知道你已经详细对他们说过了。“阿浑”完颜谋里野说的对,只要杀掉挞不野,南路就没问题了。

文中所谓的“阿浑平章”,就是指平章政事完颜宗义;而“阿浑”完颜谋里野,则是指前工部尚书完颜谋里野;这二位都是实实在在的宗室之子,阿浑来阿浑去的,倒也不是妄称。

而最后一句中的“南路”,似乎不是指行台尚书省所在的南京路,而是指完颜宗安的老爹、这位写信的完颜撒离喝,过去任职的河东南路——虽然有点疑问,不过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然后是

挞不野自来于我不好,凡事常有[阝是]防,应是知得上意。移剌补丞相于我不好,若迟缓分毫,猜疑必落他手也。

[阝是]应该是“提”,通假字而已;电子版作“堤”,此处据中华书局1975年版、1997年重印的《金史》改过。而文中的丞相“移剌补”,全金史中只出现了这一次,实在是不知何许人也。再之后是:

阿浑每见此书,约定月日,教扫胡令史却写白字书来。

除了“白字书”大概是指矾书、“每”字似乎通“们”字以外,这句话倒没什么蹊跷,只是大金的这个小小令史——扫胡——名字比较有趣,嘿嘿。

最后,上面还有完颜撒离喝的“手署”和某个王印。

整封反信,大致如此。以我们对类似事件的处理经验,本案大致有以下几个“情节极为严重”的地方:

第一,好好的白纸不写黑字,非写白字;

第二,好好的、大家都认识的女真文字不用,非写契丹小字;

第三,信件中明显表露出设计杀人的意思,而目标正是完颜亮亲自指派监视完颜撒离喝的挞不野;

第四,如信中所述,臣子之间背着皇帝秘密交往;

第五,京外重臣(完颜撒离喝)通过儿子(完颜宗安),和京内宗室(完颜宗义、完颜谋里野)勾结;

第六,涉案人员成分复杂,包括一位左副元帅、行台左丞相,一位平章政事,一位前工部尚书。

——有这六点,不是谋反又是什么?大狱还能不成?

细细分析一下,这里完颜撒离喝和他儿子完颜宗安是不用说了,而那位平章政事完颜宗义,正是我们前文所说的完颜斜也的九儿子;至于完颜谋里野,则是金景祖的孙子完颜曼都诃的儿子,也是宗室血统。

从这里我们能看出来,一封信囊括了完颜亮的心腹大患——完颜撒离喝父子,以及完颜斜也一支的重臣,又怎能不大大称心?二话不说,在京的完颜宗安和完颜宗义就被抓了起来。

可是一审,又审出问题来了。完颜宗安根本不服,反而提出了一个令人难以反驳的问题:

使真有此书,我剖肌肉藏之,犹恐漏泄,安得于朝门下遗之?

是啊,这样重要的文书,哪有可能“一不留神”正好掉在宫门之外呢?

鬼都不信。

事实上,这封关键的密信,的确是那个遥设自己伪造的。问题是,一个小小的令史,吃了豹子胆还是怎么的,构造了如此的创意,居然还敢于付诸实施?要知道,他这一状上去,告下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大金最高层的人物啊!弄不好,他自己、他全家都要大倒血霉——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不会想到么?

遥设不是傻瓜,敢做这种杀头破家的赌博,自然也会想到后果。但是,他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问题也就接踵而至:究竟是什么,能鼓动他心里的魔鬼战胜道德小天使,最终选择了诬告?

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其它原因,只能解释为“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身为皇帝的完颜亮,忌惮完颜斜也一支的势力不是一天两天了,与完颜撒离喝的矛盾也基本公开化了;一切的一切就象一锅已经烧到九十九度的水,缺的,或许就是最后一根柴禾了。

而在此时添上这根关键的柴禾,是不是很有油水?没有人能事先告诉遥设,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但是,这实在是太值得一赌了。

更重要的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萧玉,过去也是个小小令史,关键时刻的揭发检举,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就能让自己白日飞升;再稍微远一点,那位“立过大功”的令史李老僧,也是青云直上——这样的事例,对那些亲眼目睹事情全部经过的人来说,会产生怎样的价值导向和激励作用,应该说也是不言而喻的。

前有萧玉,后就不能有遥设么?而且,我们的这位遥设,比萧玉显然还要“职业”一些:以令史的身份,他本来是拿不到什么完颜撒离喝的谋反证据的,更何况还要带上完颜斜也一支;但是,没有证据不意味着不能制造证据,于是,一封用契丹小字加密的矾书就及时地出现了。

与其说遥设需要这封密信获取上宠,还不如说,完颜亮更需要这个证据来扫除政敌——既如此,又怎么能不一拍即合?

事实上,整封矾书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且不说真要是密信的话,会不会如此平铺直叙而不用暗语代替;就说完颜撒离喝想不到用暗语,难道会把所有“谋反事实”全部写在一封信上么?过去发生的事情要总结,将来要做的事情也安排;一个个人名,点的那叫一个齐全,简直就是唯恐完颜亮不能一网打尽——更气人的是,这信还非得详细把自己的心理活动写出来;通篇看下来,这哪是跟已经知情的儿子的交流啊?整个是在对完颜亮详细解说嘛!

说它是蹩脚的谎言,应该是一点不过分的。

可到了这个时候,矾书的真假,还会有谁关心呢?在这个证据面前,所有的辩驳都是空口白牙,毫无力量;而当时,没有人会去验证这封所谓密信的真伪——从揭发者,到审判员,再到最终仲裁的皇帝——大家需要的,只是一个既成事实。

在这个心照不宣的状态下,刑讯求供、坐实铁案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可是当刑具一字摆开的时候,主犯、那位被说是“丢了信”的完颜宗安却宁死不招——这事情岂非是有点烦人?

听到完颜宗安的有力反问,专案组当然很是郁闷,上去就是一顿暴打。而在“掠笞楚毒”面前,完颜宗安大义凛然,根本就是“神色不变”。对方一看他不吃这套,无奈之下转攻同案中那个名字比较有趣的令史——扫胡,办法也很是简单:架起扫胡,就给放在炭炉上了。。

从原理上看,扫胡所受刑罚属于“高温刑”一类——这词是我自己发明的,见笑见笑;而从历史上看,被处以高温刑的人,可实在是不少。比如早在纣王时代,梅伯就被捆抱在妲己发明的炮烙上,顷刻毙命;煌煌大唐中,周兴的请君入瓮,更是天下闻名;至于架火烧、持签烫、加水煮、盖笼蒸……如此七七八八的方式,经过古代刑罚工作者的不断追求和改良,高温刑系列早已是阵容整齐、蔚为大观了。

而在炭炉这种心理威慑力极大的高温刑面前,扫胡终于投降了,来了个痛快的“自诬服”。这时,已经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完颜宗安,颇为同情地看着扫胡,说:

尔苦矣。

招了,你就惨了——另一位重犯、完颜斜也的九儿子完颜宗义被暴打之后,也抗不住来了个“自诬服”,并且这么解释给自己扣屎盆子的动机:

我辈知不免矣,不早决,徒自苦。

完颜宗安听到后,当即顶了回去:

今虽无以自明,九泉之下当有冤对,吾终不能引屈。

对于这粒“铜豌豆”,审讯人员那是换遍了刑具,使尽了招数,而完颜宗安就是不予合作,决不违心供述,最终“竟不服而死”——无论他平时为人如何,贡献多少,以他这时候的铮铮铁骨,我们都忍不住要赞一声:好汉子!

而耐不住刑罚、招了供的完颜宗义,后来又如何呢?照样被“夷其族”——别说自己,全家老小也还是没跑了!

至于扫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低微,整个金史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回,下场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比照他人,估计也难逃一死。

既然有人招了供,案件有了证据,谋反自然也就是事实了——于是,完颜撒离喝全家被族诛;完颜宗义全家被族诛;完颜谋里野,被杀;牵涉此案的金太祖的妃子萧氏,被杀(其实她才是完颜亮要铲除的后宫势力,这里先不展开叙述了);任王完颜隈喝,被杀(也是被萧氏带上的);曾经在完颜撒离喝手下做过事、又能写契丹小字的折哥,全家被族诛;曾经是完颜撒离喝的部将的特末,全家被族诛……

由于完颜宗义是完颜斜也的儿子,这个案子自然也就成了铲除完颜斜也势力、保护皇权不旁落的大好机会,完颜亮又怎么会放过?二话不说,完颜斜也的一百多个子孙,就这么被砍掉了。而完颜谋里野同为宗室,他的二十多个子孙,最终也被送上了黄泉路。

从此,完颜撒离喝不再是完颜亮的心头之患,而完颜斜也一支,这次也就算是完蛋了——但是,完颜斜也的子孙并没有被杀光,原因也很简单:实在是有人命大。

而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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