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被钱钟书嘲笑的一些倒霉鬼 -- dreamflyer

对于钱钟书的《宋诗选注》，胡适的评价是：对选目很不满意，但“注确实写得不错”！这真是行家法眼，我平时看这本书时，常常就是只挑注释看，反倒把选的诗漏过了。

注释好在哪里呢？一是语料充足，让人一边看，一边叹息这人的大脑到底是怎么长的？记得住这么多东西！二是批评起来不留情面，有时还要嘲讽几句，语言诙谐。后一种情况，在大多数古诗文选本中都非常少见。

比如，大家熟悉的《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评者几乎囊括了国内所有的文史大家，有周汝昌、俞平伯、施蛰存、程千帆、袁行霖等等，光名字就排了一整页！出版之后，一时间洛阳纸贵，但看了这些名家的评论，不由得令人有些失望。文字刻板不说，对于那些千年以前的作者，他们到现在也小心翼翼地，不敢稍有得罪，只是翘起拇指一个劲地赞好！

我看到的众多选本中，仿佛只有钱钟书这本，才算得上真正的“批评”！

于是有些古人就要倒霉了！

最倒霉的要数南宋的“四灵派”。这一派在南宋是赫赫有名的，又称“江湖派”。由四个诗人，徐玑，号灵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字灵秀；徐照，字灵晖组成。此四人风格相近，字号中都有个“灵”字，所以号称“四灵派”，一时在文坛上意气扬扬！

但遇到钱钟书这样刻薄的家伙，就活该他们运气不好。钱老骂人也骂得文雅，他先是引用了杜甫的一句诗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白小，是山溪中的一种细小的鱼儿。这句诗的意思是，像白小这样细小微末的东西，要大伙儿合在一起，才凑得成一条性命！

接下来，钱钟书评论道：“我们看到“四灵”这个称号，也许想起麟、凤、龟、龙，但是读了“四灵”的作品，就觉得这种同一流派而彼此面貌极少差异的小家，不过像白小！”

你看看，大名鼎鼎的“江湖派”，在老钱的眼中，被嘲讽成了不值一提的几条小鱼儿！

其实“四灵派”中有些人的诗歌还是很有读头的，例如赵师秀的《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小诗人被他这样嘲笑个够，那么大诗人呢？

陆游是宋朝继苏轼之后，第二个诗、词、文俱佳的多面手。除此之外，他还要另一个苏轼所不及的特点：能文能武！他壮岁从军，自称还亲手杀死过一只老虎！

《宋诗选注》中提到一首有关的诗：

百骑河滩猎盛秋，至今血渍短貂裘。

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髑髅。

写得极为雄壮！尤其是最后一句“犹枕当年虎髑髅”！

但钱钟书却偏偏喜欢去翻别人的老底，这一翻，还真翻出了问题：同样是陆游的诗，对此事的描述却大有不同：

“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出自《建安遣兴》，此处说老虎是被他刺死的，当时他穿的是白袍。

“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入注。”——出自《十月十六夜梦行南郑道中》，此处进一步强调说，刺虎的兵器是“戈”。

“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强弓看似无。”——出自《病起》，此处说虎是他年轻时用弓箭射的。

“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出自《怀昔》，此处的“杀虎大法”又回到了“刺”，不过是用“剑”来刺，不是前文说的“戈”。穿的衣服也从“白袍”变成了“貂裘”，时间不用说是冬天。

“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闻角。”——出自《三山杜门作歌》，这里的说法又变成了“射”！而且，时间又变成了秋天！

这样换来换去，让人眼花缭乱。于是存在着两种可能：一是陆游曾经干掉过一大群老虎；二是他老人家在吹牛说大话！

钱钟书不愧是记忆力超群，他立刻又搬出两首陆游自己的诗来：

“常恐不自免，一死同猪鸡。”——《畏虎》。

“平生怕路如怕虎，幽居不省游城府。”——《上巳临川道中》。

以此证明这位老先生不像他自己吹嘘得那么神勇，见到老虎一样吓得要死！“此等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老钱评论道。

最后，可能是看在大诗人的份上，钱钟书没有亲手捅穿这张窗户纸。而是找了个后世的诗人来当替死鬼。那位诗人其实是陆游的崇拜者，叫曹贞吉。这位曹诗人也被陆游的翻覆弄得稀里糊涂，心里实在不信陆游有那么神勇。但他没有钱钟书那么处世圆滑，所以老老实实地写了出来：

“一般不信先生处，学射山头射虎时”——《读陆放翁诗偶题》。

——所以说这就是钱钟书先生的名家风范，拐弯抹角地把你损个够！然后，摇着白纸扇，飘然而去！

• 一 引文当引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