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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好人王三官(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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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好人王三官(一)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英雄,但我敬重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好人王三官

    保长

    太阳从三官庙的窗外透进来,照在凹凸不平的砖地上、照在红漆班驳的供桌上、照在人们木然的脸上。明晃晃的光线里,无数白色的小点子七上八下,撩得人心烦。用拂尘拍打一下,细小的灰尘却更加热闹了,纷乱地飞舞着,直往人的眉毛和鼻孔上扑过来。

    王三官只好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这些恼人的尘埃。

    这是民国三十二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王三官忘不了这个日子。

    这一天,是“地官”清虚大帝的生日,也是俗称的“鬼节”。每年的这个时候,四周的乡民都会聚集到三官庙,超度亡灵、送鬼魂回阴间,今年就更是如此了。

    1943年,豫中的人命比蝼蚁还要贱,田野上布满了新起的坟茔。大家一边祭奠着逝去的亲人,一边望着飘动着的招魂幡,心头都在想:今年的冤魂野鬼一定格外的多,再这样下去,人间也快要变成鬼的世界了。

    这一天也是舞阳县发布“乡村选举结果”的日子。中午的时候,县里的告示贴到了大洼村三官庙的墙上,榜文上赫然写着王三官的名字——他当选了“河南省舞阳县保和乡第十六保”的保长。

    这个消息使人们忧伤的面孔上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好了,好人王三官当上了地保,日子要太平一些了”。

    可是,王三官却有点做梦的感觉。

    老王家祖宗三代没有出过秀才,也不曾有人当过官。今天,自己忽然成了县政府任命的“保长”,见到盖着县长手印的委任状,王三官心里的惶恐远远大于愉快。

    说真的,要不是因为乱世灾年,王三官是不可能当上这个保长的。

    王三官本名王缘道,字慕仙。他是河南省舞阳县大洼村人,家里有三十几亩旱地、还雇着长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

    王三官的父母先前生过六个孩子,除了一个女孩,其他的都夭折了,到了王家老汉四十五岁那年的正月十五,才终于又得到一个宝贝儿子。算命先生看过相,说这孩子和“上元天官”紫微大帝同一天生日,必是天官赐福、与仙道有缘,需要多亲近寺庙、多行善举,而且还不能太早成家……如此这般,方可以安享天年、长命百岁。

    因为这个,孩子起名叫“王缘道”。从小到大,事无巨细,他始终保持小心谨慎、与人为善的态度,时刻躲避是非、保命养生,是个处处殷勤客气的老实人。

    王缘道也曾经读过几年书。

    在学堂里,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经:“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先生照例是不做任何讲解的,学生也只好稀哩糊涂地跟着背诵,背不出来的时候就打手心。

    有的小孩被戒尺打了几顿,忽然间明白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就算“启蒙”成功。而有的人,挨了打以后只会哭,越哭越不开窍,那就说明“没被孔老夫子看上眼”、不赏他读书做官的饭。王缘道就属于后一种人。

    四书五经念了一遍,王缘道只记住了一句话——“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教书先生对王家父母说:孩子没开化不要紧,只要记住这段话,就可以一辈子做好人了。

    于是,王缘道就回家做好人去。

    根据算命先生的指示,王缘道是命中注定要“亲近寺庙”的。

    大洼村附近有个三官庙,庙宇不大,只有一院一殿,也没有专门的庙祝。王缘道从十四岁就义务承担起这座小庙的杂务,打扫卫生、整理香烛、印制木刻神像,过年的时候还挨家挨户送一张“天官赐福”的年画——雍容华贵的天官神仙穿着大红袍、拿着玉如意、带着五个吉祥童子,一副长寿多福的模样。十分惹人喜爱。

    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习惯了王缘道在三官庙里的角色,干脆称呼他为“王三官”,他原本的名字反而渐渐被大家淡忘了。

    王三官二十七八岁也没有成亲,这倒也不能怪他。按算命先生的吩咐,他必须满了二十五岁才可以谈婚论娶,可到了二十五岁那年,豫中遇上了大灾荒,先是洪灾、然后是旱灾、再接着又是蝗灾。乡村田野满目创痍、饿殍四地,在这样的情形下,规矩本分的人家也就没有了娶亲的兴致。

    当时,随处可见外出乞讨的灾民、经常有人饿死在路上。王三官心善,总是把荒野里的无名尸骸收回来,烧几张黄裱、念几路“度人飞仙”的名号,然后草草加以掩埋。庙后的空地填满了,他又把自家的两亩地捐出来当“义地”——王三官的父亲去世了、姐姐出嫁了,家里只有一个成天烧香拜佛的老娘,这些事他自己就能够做主。

    到后来,其他各村都流行起瘟疫,死了不少人,而大洼村却得以幸免。大家都说这是王三官看管庙宇、收埋弃尸的功劳,“好人王三官”的名声也从此传了出去。

    43年6月,灾害最严重的时候,河南省政府开展了“撤镇设乡”的政务改革。这项改革的初衷是为了“精简行政机构、减轻民众负担”,但这么一来,先前掌管赈灾款项的官员就借机纷纷跑掉,那些说了半天的赈灾粮食也就统统没了影子。

    老百姓上了这个大当,再也不肯相信政府的官员。

    既然是“撤镇设乡”另起炉灶,乡民们虽然对县里面的“荐任官”做不了主,却拿定主意要选择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保长,在这种情况下,“好人王三官”也就从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当选了保和乡第十六保的保长。

    保长是国民政府委任的最基层的官员(再底下的“甲长”是没有委任状的)。“保和乡第十六保”管辖着大洼周边的五个村子,共十个甲、近百户人家、八百多人口。但其实到43年8月的时候,已经有四十多人饿死、二百多人外出逃荒,居民减少了许多,正常的生活和生产活动也基本停滞了。

    按理说,保长也是个有油水的差事。政府规定,保长的“工资”是每季薪谷一百升(一升小麦合11斤,一升谷子合8斤),这份薪谷来自“保捐”。“保捐”按每亩地一升(每年)的标准征收,原则上是在开支保甲费用之后多退少补,但其实收上来了就不会退,所以保长能从中占些便宜。除此之外,每当遇到婚丧嫁娶、买卖土地,或者节日庆典、赛会社戏、搭桥补路、办学修庙……,保长甲长们也可以捞到不少好处。

    只是,王三官当选保长的时候正值荒年,大家都在挨饿,连保捐都收不上来,自然也没有什么“油水”可言了。

    不过,还是有人惦记着要捞点实惠。

    王保长上任的当天,“俞二算盘”和“罗小扁担”就找上门来,商量着“收礼钱”的事。

    “俞二算盘”是十六保的文管事,官场上叫簿记、也叫做“地方”。俞家的老大是舞阳县课税局的头号帐房,人称“俞大算盘”,他这个当弟弟的本事比哥哥差了一截,所以被称为“二算盘”。

    “罗小扁担”则是“罗大扁担”的儿子、十六保的武管事,官场上叫“丁目”、老百姓喊做“叫花头儿”,手底下有十来个“小叫花子”(每个甲一个保丁),实际上就是保丁的班头。

    文管事和武管事名义上是保长的属下,薪谷也只有保长的一半(每季薪谷六十升),但他们却是“世袭”的职位,权威一点儿也不比保长小——“地方”的手上掌握着历年的田赋记录、契约存根,离开他,谁也弄不清各村的家底;“叫花头儿”和手下的“小叫花”都是师兄师弟的关系,少了他,没人敢替保长征税抓差、跑腿办事——所以,当保长的在别人的面前可以摆摆架子,但在两位管事面前却得客客气气的。

    照常规,遇到保长上任、保长生日、重要的节气……以及其他什么找得出来的理由,文武管事都可以到各村去收“礼钱”。办法是写几张红纸条,摆在盘子里,然后挨家挨户地“送喜”。各家各户见到“喜条”就按人头“随喜”,拿几个钱可以、拿几升粮食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拿花生桐油棉花土布之类的东西,反正不能空着手出来。这些“礼物”除了分给保长和甲长,还要分给文管事、武管事、保丁、木匠(维修学校和庙宇的)、石匠(维护水井和碾子磨盘的)……

    王三官知道,“收礼钱”是乡村“公务人员”获取生活补贴的重要途径。可他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说:“这份礼钱……不收了吧”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俞二算盘皮笑肉不笑的。

    罗小扁担却没那么斯文:“王保长,你当好人没关系,可咱们兄弟却不能跟着你饿死!”

    王三官也觉得有些尴尬:“今年的灾情实在太蝎虎了,再收礼钱恐怕要逼死人的……两位哥哥,大家活着都不易,乡里乡亲的,还是以和为贵吧”

    文武管事没有再争辩。乡间的情况他俩比谁都清楚,村子里磨面的石磨子好长时间都没有人动过了,各家各户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别说保长不同意,即便是真的答应征收礼钱,恐怕也收不到什么东西。

    不过,罗小扁担还是有些不甘愿:“这次的礼钱先欠着,等年景好一点,咱们再补收!”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王三官赶紧递上一根烟,感觉象是松了口气。

    王保长没有收礼钱,却有人给他送礼物来。

    天擦黑的时候,王三官的姐姐回娘家来了。姐姐比他大着十多岁,早就嫁到了县城里,姐夫也是保和乡人,在县政府做科长。闹饥荒的年月,饿死了百姓也饿不着当官的,乡下人家断了顿,城里的县长、主任和各位局长、科长们却照样有白米有白面,于是,他姐姐就时常带些吃食回来。

    大洼村在县城西北三十里地,王家姐姐上午得到弟弟“当官”的消息,傍晚就赶回了家。

    在舞阳这地方,出门走亲戚都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礼品。所谓“亲不亲,篮里分”,对不同分量的亲戚,篮子里的货色不一样,闺女回门看亲娘,篮子里当然装得是又满又实在。那时候,最好的礼物就是大馒头,所以俗话说:“闺女是娘的馒头篮儿”,能干的女子回娘家,一年四季都挎着馒头篮。

    姐姐来到家,就有馒头吃了,可姐姐这次还带了两双洋袜子和一根黑皮带。王三官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土布袜子、系的是裤腰带,这回可算是开了洋荤。

    对于王三官当保长的事,当姐姐的比弟弟还开心,娘家有人“出息”了,她在婆家也觉得趾高气扬。整个晚上,姐姐都在说“场面上”的人应该怎么打扮、怎么行事,还把姐夫的那一套做官的理论拿出来开导弟弟。

    王三官笑嘻嘻地听她讲完,最后才说:“大家选我当保长,是因为我待人和气。反正别的我也不会,能客客气气的替大伙求个太平就是了”。

    “阿弥托佛,但愿如此”,老娘对他的这个观点很是赞同。

    第二天,保和乡第十六保的新任保长王缘道正式上任了。

    村公所的一切都没变,只在大门口贴了副新对联,上联是:事事让三分,海阔天空;下联是:心田培一点,子种孙收——这就是王保长的“执政方针”。

    说来也巧,就在这一天,大洼村迎来了一场大雨,这可是十几个月来的头一场透雨。乡亲们欣喜若狂,都说:“托王三官的福,好人当保长,老天爷也开眼了!”

    大雨中,王保长拱手作揖、谦虚地点头微笑着。好象这场大雨真的和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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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王外马甲的作品还是值得经常复习

      看看新中国成立前几年中国农村的情况,与几年后的新中国五十年代比就是天差地别,无法用数字来衡量。

      这样的作品应该入选中小学课本,让后代了解当时的真相。

    • 家园 王团长的这篇我居然似乎,好像,没看过?

      赶快仔细拜读一下子。

      舞阳县有四条大路,沙河、澧河可通漯河、襄县,交通还算便利。可今年,所有的路口和渡口都设置了稽征站,星罗棋布、密不透风,十六保距离县城不过三十里,居然要过五个收费卡子。这些路卡的来头五花八门,有县政府的、县民团的、“四县联防”的、还有国军各部队的,见人就派“税帖”——扁担箩筐二元、独轮车五元、两轮车十元——而且每张帖子只管一段、到了下一个卡子还要再贴。

      这个倒是和抗战前国府各自为政,各地军阀到处乱收苛捐杂税一致,看来抗战后也没什么改观。相反,外国资本,例如英国企业在中国某地买了货物,不但在各种不平等条约的保护下享受低税率,而且可以在任何地方上税。例如英美企业在农村100元买了什么土特产,税率5%,可以在农村上5元的税,理论上这就是要上缴的全部税款。凭此税单可以畅通无阻,到了北平上海500元卖掉也不再另行征收。大致情况如此,细节我记不清楚了,等我回去仔细看看。

      所以给我的感觉,就凭这个,即使其他方面不提,不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凭资本主义经济想救中国也根本没门儿。

    • 家园 不能不花
    • 家园 真适合拍《鬼子来了2》,姜文真该看看啊

      几遍了,都好看啊

    • 家园 好人,真的很难找

      现在的社会中还有这样的好人吗?

    • 家园 花花花
    • 家园 这是一篇应该收入中学课本的文章

      让我们的子孙们知道,我们的父辈们曾经经受过如何的劫难,他们又是如何自发的从被奴役到反抗。

      在这里再喊一声:

      宁死不作亡国奴!!!!

    • 家园 然我重新认识了什么叫“笔下生花”

      拿去做范文

    • 家园 【授权转发】好人王三官(完)+解释

      请把花送给本楼的主贴,多谢!

      授权:“《王三官》的结局写完了,方便的话,帮我转到河里去。原本我写的东西都是先下河再上博客的,现在没办法,只有请地主帮忙了。”--遗憾和失望。。。

      结局

      从尹集回来之后,王三官遇到的烦心事接二连三。

      交通员牵来一头牛,这是因为王三官提供情报有功,抗日政府给他的奖励。可不知怎的,却有人说“大黄牛是担架队的工钱,被王保长独吞了”。风言风语一传开,抬过担架的村民都有了想法,三三两两在王家的牲口棚外探头探脑,有的表情古怪不吱声,有的干脆说:“王三官,这牛牵去给我犁几亩地,可中?”

      过了两天,新四军需要十六保提供几辆大车,王三官去找有车马的人家商量,车户开口就问:“给多少脚力钱?”,一听说不给钱,转身就把车轱辘拆了,说:“哎呀,我这车轴坏了,正没处修理呢……”。结果是跑了好多家,一辆大车也没征到。

      耕牛关在棚子里,总是有人指指点点,王三官说的话也不如以前管用。他一咬牙就把牛卖了,换回三千块钱、分给参加抬担架的每人一百。可是,自己吃了亏、别人还不领情,村民们一边数钱一边嘀咕:“就只有一头牛么?大家吃苦卖命的,你可别亏心哟……”,王三官闹了个里外不是人,真是委屈极了。

      大洼村住着十几个新四军伤员,抗日政府预先支付了口粮。本来说好了是秘密养伤、不能对外张扬,可罗大扁担却自作主张,借保长的名义吩咐每户人家出一只鸡,给伤员同志滋补身体。

      在当时的河南农村,当家人把牛卖了没关系,因为地里的活计是男子的事,男人自己可以做主。但是,鸡屁股是女人的“银行”、羊是小孩子喂养的,所以抓鸡宰羊就非得跟老婆孩子商量不可。罗大扁担整的这出戏,惹得老婆媳妇们直跳脚:“王三官!你要当红人我们不拦着,凭什么抓我家的鸡?”

      罗老头脾气大,拎着扁担把几个泼辣婆娘揍得鬼哭狼嚎,可这么一来,却搞得家家户户都知道村里住着新四军。交通员看看情况不对,赶紧把伤员全都转移走了。

      四月底的时候,小洼村的王宗汉跑到县城去报告,说王三官私通新四军共产党,请鬼子便衣队来抓人。

      这个王宗汉以前是小学校的杂役,家里很穷,后来靠出卖壮丁发了点小财。他卖壮丁的方法很特别——把顶替兵役的卖身钱藏一半在家中,另一半缝在“筒裤”里(“筒裤”是穷人穿的套裤,没有裤裆、只有两个裤腿),到了兵营就用筒裤里的钱贿赂长官,这样,他逃跑的时候别人就睁只眼闭只眼、容易多了。

      “王宗汉当兵就象走亲戚,逛一圈就能回来”,村民们都很佩服这家伙。王三官也觉得他头脑灵活见识广,所以罗小扁担死了以后,就由他接替了十六保的武管事。

      开春的时候,王宗汉娶媳妇,王三官还送了头一份大礼,可没想到这位新郎官一转身就把保长给卖了。

      便衣队的柳赖看到告密材料,想起王三官就是自己从刑场上救下来的那个人,不禁有些疑惑,于是找来俞家兄弟核实情报的可信程度。俞二算盘生怕王三官出了事把自己也牵涉进来,连忙说:“不可能、不可能,王三官是有家业的人,怎么会和共产党混在一起。这是王宗汉惦记着保长的职位,故意陷害人家呢!”

      俞大算盘也认为王三官不会和新四军有关系。柳赖听了这话,回去就把正等着领赏钱的王宗汉揍了个半死、一脚踢了出去。

      在朋友的庇护下,王三官躲过一劫。但其实俞二算盘说的话也有道理,到这时候,王三官并没有和共产党真的心贴心。

      王三官虽然为新四军采购物资、提供后勤支援,但他对共产党的主张并不太热心,始终和抗日民主政府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在他的思想里,共产党干的是改朝换代的事,沾得太多恐怕会惹上麻烦,并且,共产党不敬神佛也不在乎祖上的老规矩,这与王三官的性情有着很大的冲突。

      王三官对“天官赐福”的那一套是十分相信的。前面几个哥哥夭折了、自己却活了下来;这几年死了那么多人、自己却没事;被拉到刑场上眼看要被杀了、却又拣回了性命……这一切,他都认为是靠了菩萨的佑护。三官庙被拆毁以后,他惦记着要重建庙宇、再塑金身,可是,当初闹着要拆庙的王方明现在是抗日政府的副县长,还成天教大家唱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王三官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难堪,心里很不痛快。

      尹集战斗之后,新四军挺进二团、四团合编为“豫中兵团”,连续进攻舞阳县的日伪据点。五月中旬又攻克了八台镇和大寒庄,这样,根据地距离大洼村不到二十里、距县城也只有四十里地了。

      可就在这时候,不知怎的,新四军的大部队突然撤走了,伪绥靖一师随即进行反攻,不仅重新占领了先前的据点,还把南山也控制住了。

      (45年6月20日,豫中兵团和叶舞支队护送新四军五师参谋长刘少卿前往豫西,没等他们回来,日寇就宣布投降了。国民党军主力随即进入舞阳、挡住了豫中通道,原“豫中兵团”和“叶舞支队”只得在豫西编入陈先瑞的三支队。

      以马甲个人的浅见,6月份的这次部队调动很不恰当。且不论刘少卿过路是否需要三四千人护送,仅从结果来看,三个团同时离开舞阳,直接造成南山、查岈山的兵力不足,致使新四军轻易失去了豫中的有利屏障,以至于抗战胜利后,豫中部队不但无法向平原移动、反而不得不在国民党军的追击下退往豫南的桐柏山区,这也给日后的“中原突围”埋下了隐患……当然了,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日本人会投降、也没想到敌人很快就扑了过来,这也怪不了谁)

      7月16号,绥靖一师在县城开“庆功会”,十六保也接到了请贴。

      那天,俞二算盘正巧回大洼村收租子,看见王三官在帖子上写了个“知”字,连忙抢过来,改成“谢”字。

      “去不得,这是鸿门宴”,俞二算盘说:“尚店乡的几个保长帮新四军办过事,全被尚振华杀了,你带人抬担架的事他也知道,正想除掉你呢”

      王三官也听说这段时间尚振华杀了不少人,顿时就慌了:“这可怎么办?”

      “两条路。一是投新四军,二是求日本人当靠山”

      王三官当然不愿意投靠日本人,可他也不想投共产党,苗宝泰县长调走了(到军分区当宣传部长),他和王副县长说不上话。琢磨来琢磨去,只得先跑出去、躲过这个风头再说。

      于是,从这天起,“十六保保长”的职位算是干到头了。

      离家出逃之后,王三官在“垒山寺”当帮工。这座唐代古庙是用大石头垒筑建成的(70年代初被拆掉,石块拿去修水渠了),当时已经十分破败、少有人来,王三官是从小就在庙里打杂惯了的,所以并不觉得清苦。

      8月下旬,他听说日本鬼子投降了,于是出去打探一番。

      街面上十分平静。乡公所的门前挂着两面“青天白日”旗,一面镶着黄色的三角边(汪伪政府的旗帜)、另一面却没有,叫人弄不清以哪面国旗为准。土墙上原先用白灰写着“建设东亚新秩序”,现在贴上了新标语——“公理战胜”。

      “公理战胜”的旁边有张布告,签署人是“华北宣抚使”熊斌中将,内容是命令伪军各部原地驻防、等候国军点验,另外还有个附表,注明舞阳县的点验官来自五战区,是一个名叫“卢望兴”的人。

      王三官这才相信,鬼子投降了,他可以回家了。

      路过县城,城头上鬼子的膏药旗和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并排挂着,城门口贴着日军的告示:“中日战争已经妥协,皇军按照指令维持地方安全,中国军民如不执行,大日本皇军仍以武力对待……”,落款是昭和二十年八月二十日。

      王三官又糊涂了:这日本鬼子到底是投降了没有?

      9月初,国军41军104师(杨显明部)进驻舞阳。9月20日,日本人排着队鞠了个躬、坐上卡车到漯河去了。

      老百姓举着报仇伸冤的情愿书,要求惩办血债累累的日本指导官勾口右京和便衣队顾问柳赖等人,可点验组的组长卢望兴却说:“要执行投降条款,不要企图报复,不可对敌人加以污辱。只有对他们表示怜悯,才能使他们自拔于错误与罪恶。如果以暴行答复暴行,则是冤冤相报,决不是仁义之师的目的……”,王三官觉得这位点验组长真是个以德报怨的善心人。

      卢望兴接下来又宣布,当前的重要任务是清除汉奸、清理伪产。

      曾经担任过“伪职”的人都在清查之列,王三官心想,这还用查么?伪军的正副师长关震亚和尚振华、维持会的正副会长周承文和胡灿宇都在舞阳县城里,抓起来就是了。

      可是,王三官想得太简单了。

      关震亚和十九集团军司令陈大庆的副官周愚是好朋友,又经周愚的关系联系上了五战区司令刘峙的副官李雅仙,再通过李副官的介绍认识了刘峙的三姨太(姓黄)。

      日本投降后,得知舞阳县的接收事宜由五战区负责,关震亚立刻带着自己的小老婆去找黄三姨太,光是衣料、皮毛和各类滋补品就装了二十口箱子。刘峙到漯河以后(五战区的受降仪式在漯河举行),尚振华又在漯河包了饭馆,每天开流水席、宴请刘峙司令部的长官。这样一来,关、尚二人不但免除了汉奸的罪名,反倒成了曲线救国的英雄,当上了新编75师的正副师长。

      关震亚、尚振华“曲线救国”成功,其他汉奸头目也纷纷向点验组的长官送礼求情,等到接收大员收取的礼品堆满了“大信公司”的库房(今舞阳县财政局),伪维持会的会长和干事们也就摇身一变、都成了抗日的功臣。

      只是,送出去的财物总要想办法再捞回来、“清除汉奸”的名单上也需要找人来当替罪羊。于是,原十六保保长王三官的名字就被写上了县政府通缉捉拿的汉奸名册。

      王三官事前对此毫无所知。

      45年10月12日下午,县里来了三个人,一个干事两个兵,进到大洼村就把王家的房子贴上了“伪产”的封条,然后就要捆人。

      王三官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冤枉!”,村里人谁也不相信王保长会干坏事,都聚拢过来表示反对。可就在这时,有个人却跳出来证明王三官是汉奸。

      这人就是十六保的武管事王宗汉,王三官不当保长之后,他就成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最高领导。现在看见县衙门来抓人,他不仅主动上前帮忙,还揭发说:“王三官勾结日本便衣队残害忠良、王三官是个汉奸”。

      王宗汉向便衣队告密并被柳赖毒打的事,王三官出于息事宁人的考虑,从没有向外透露过,现在听见王宗汉倒打一耙,王三官的母亲顿时气坏了,扑上去要撕他的脸、并且又哭又骂地把事情的原委全都嚷了出来。武管事恼羞成怒、一耳光把老太太扇翻在地,王三官见状再也忍耐不住了,一头向王宗汉撞过去,俩人撕打在一起。

      好人王三官打人了!这可是自他出生以来从没有过的举动。

      大洼村的村民也激动起来,纷纷围上前去帮忙。事情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骚乱——王宗汉的肋骨被人踩断了、县衙门干事的头被砸破了,士兵的枪被抢了下来、当场打死了一个。

      事情闹大了,王三官只得离家出走。他拿定了主意:投奔共产党。

      南边正在打仗,“双十协定”后,国民党的四个整编师以方城、舞阳、遂平为中心向南推进,压迫着新四军豫中部队朝桐柏山区转移。罗大扁担告诉王三官:舞阳支队编进了陈先瑞的三支队,罗老头的几个徒弟也在那里,找不到新四军就去找八路军。

      王三官连夜离开了大洼村,他没找到三支队却遇上了突围途中的冀鲁豫军区八团(45年10月,“水西八团”的北返道路被敌人截断,奉中央军委的命令,向新四军五师靠拢)。

      于是,46年,桐柏山区的被服厂出现了一位“创造染布新记录”的劳动模范;47年,大别山根据地出现了一位“累死也不丢下一个伤员”的模范管理员。同志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王干劲”……

      贵州的镇远古城,是个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城东一公里外的“中和山”是道教名山,山南的青龙洞号称“黔东第一洞天”,山中还建有数座道观,其中有座“三元宫”。

      天气晴好的时候,时常会有一位年愈九旬的老者到道观里走走看看,祭拜天官、地官和水官(三元)。附近的人们都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是离休干部,却不知道他曾经有个名字和神龛里的三官有联系。

      镇远是座水城,横贯小城的美丽的河流名叫舞阳河。三十年前,舞阳河还可以通航,王主任就负责管理这条河的航运,后来水电站多了、航运中断了,老王也就退了休。可他并没有回到河南老家去,而是留在这条和他家乡同名的河水边,安度晚年。

      他每天虔诚地燃香祭拜,没有去“三元宫”的时候,就在家里念叨着太上秘旨、导引法诀。他家的堂屋里摆设着天地水三官的神位,在神龛的旁边,还挂着蔡志兰女士的遗像。和太上老君交涉完毕之后,王老总要在妻子的跟前停留一会,掸一掸镜框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那一天,我问他:“你觉得,真的有灵魂么?”(这问题好象祥林嫂也问过)。

      王老略带羞涩地笑了:“我知道不该相信这个,这是迷信……可是,灵魂这东西,说有也有的,它不在死人那里,在活人的心里呢”。

      停了一会,老人十分认真地问我:“你说,要是把户口迁到少数民族地区,可不可以不搞火葬……”

      我笑了。

      我知道,这一刻,我面前的这位老者,不是离休干部王主任,而是那个豫中的朴实的农民——好人王三官。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看到《结局》的结局,大家已经知道蔡志兰和王三官最终成了一家人。

      这个家庭里还有蔡智明、蔡智诚,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他们在战争与和平的日子里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他们各自的故事又是和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

      从道理上讲,应该把这个家庭里的事搁在一个“大坑”里,那将是一个长篇。可是,马甲我一时不知道怎样把这些内容有机地融合起来,只好先分开来写,然后再想办法捏在一块。

      我的想法是,先以王三官开头,他是最容易写的;再写蔡智诚,他就是那个参加过济南空军闹事的伞兵军官;最后写蔡志兰,这个不幸的女子最难以动笔……

      所以,王三官参军之后的经历在这里就不详细加以叙述了,将来还会提到他的。

      说实话,马甲我从没写过大部头的长篇,现在这是边挖坑边打草稿呢,所以还请各位朋友多提宝贵意见。

      谢谢啦!

      关键词(Tags): #王三官#百姓记事#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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