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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二)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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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二)

    离开学校,蔡智诚就琢磨着到哪里去报名参军。

    按理说,招兵的地方多得很,县、区、乡各级公所都在办理兵役。遵义当地就有个“师管区”(贵州省有两个师管区,另一个在镇远),下设“补充团”,隔三岔五的往前线送人。可蔡智诚却不愿意在那里报名,因为“遵义师管区”的新兵都是补充到89师、102师、103师和新8师的,他不想进黔军部队。蔡智诚的愿望是加入“青年军”——蒋经国主任在浙大演讲时说过:“青年军是高素质的现代化军队,是民族的精英、国家的希望”。

    想进“青年军”,最简便的办法是去找柏辉章。

    44年,柏中将正在家里赋闲,手里无职无权。但是,他先前当赣南警备区司令的时候,赣南专员蒋经国是他的副司令,蔡智诚心想:如果请柏将军写张条子,到青年军去找如日中天的蒋主任一定没问题。

    蔡家与柏家是街坊,两家大门距离不过四十米,彼此都是熟人。蔡智诚到了柏公馆,说明来意,柏辉章笑了笑,二话不说就磨墨捉笔、准备写介绍信。可正在这时候,柏家大爷从楼上下来了,对柏二爷说:“这事搞不得。蔡家老大在你的手底下没了,蔡家的幺妹也不在了,如今蔡老二还在前线扳命,你再把老四送上去,万一出了闪失,老街坊的脸面不好看”

    柏继陶是个酱菜铺的老板,在琵琶桥边上卖豆瓣酱和熏腊肉,柏家七兄弟中,只有他这个当大哥的没出过门也没当过官。可也怪了,柏家兄弟对这位土老财哥哥却十分尊重、随时随地毕恭毕敬。就拿柏公馆来说,漂漂亮亮的一栋楼,柏辉章和弟弟们住楼下,楼上却只住着柏继陶一家人,真的把他当做了家长。

    (所以,各位到遵义会议址参观时请注意:楼下的“红军机要室”才是柏辉章的住房,而楼上“朱老总、周副主席的居室”不过是酱菜铺老板的姨太太的房间。那个举世闻名的会议室,其实是个晾咸菜的地方)。

    柏继陶对蔡智诚说:“四娃,想当兵,请你爹来讲,年轻人不要东跑西跑的,想精想怪”。他这么一发话,柏辉章就把毛笔放下、伸懒腰去了,再想批条子,门都没有。

    没有介绍信,还可以到省城去想办法。

    “贵州军管区”也有“青年远征军”的报名点,可蔡智诚却不敢去贵阳。因为这时候的贵阳市长是他父亲的老同学何辑五,蔡式超自己也正在省城的“管理委员会”当巡视员,蔡四娃倘若胆敢进城、被老爹“巡视”见了,非给抓起来送回学校不可。

    无奈之下,只有另打主意——直接去云南投军。

    只是,去云南并不容易。公路上聚满了难民,绝大多数是准备去昆明的,这时候,客车的车票要用金条来换、用钞票都买不到座位。蔡智诚当然没有黄金可以买客车票,他给父亲留了一封“告别信”,收拾起行装,然后就和普通难民一样在路边招手、找机会搭乘过路的货车。

    路口上,每过来一部卡车,都有无数的人拥上去讨价还价。货车的位置和客车一样紧俏,蔡智诚尝试了好多趟,次次无功而返。

    折腾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终于让他等来了一个熟人——杨三。

    这位“杨三”原先是蔡老大蔡智明的马弁,42年因伤回到后方。养病的时候,杨三跟着蔡老二蔡智仁学开车,伤愈之后就进交通二团当了个班长,从此不用再扛枪冲锋、还得了个发财的机会,因此对蔡家兄弟感激得不得了。

    杨三的卡车正好要去云南的保山,听说“四少爷”想搭车,这家伙立刻就张大了嘴、露出一脸半哭半笑的表情。蔡智诚安慰他说:“你不用怕,该付多少钱我照给,总之不让你吃亏,反正一定要在四楼给我留个位置就是了”。

    “四层楼”是汽车兵的术语。抗战时期的车辆紧俏,军车出差时超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通常,车厢的底部隐藏着一些违禁物资,这些走私品大多是长官交办的,沿途关卡心照不宣,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好,这叫“一楼”;一楼的上面覆盖着规定运输的物品,这是“二楼”;在“规定运送物”的上边又摆放着各“公司商号”托运的零散物件,被称为“三楼”(三楼的运费是运输单位的外快,大家可以分成);车厢的最顶上就是“四楼”,全都是些搭顺风车的大活人,由于货物堆得太高,所以必须把这些乘客捆在架子上,要不然,汽车一颠簸、人就会掉下来。

    蔡智诚有个当汽车连长的哥哥,当然懂得这里头的名堂。可他这么一说,杨三反而更尴尬了:“四少爷坐车是看得起我的技术,我高兴都来不及,肯定请你坐驾驶室,哪里敢收钱。只不过刚才接到了命令,有个什么上校也要坐这辆车,不知道他同不同意搭上你一起走……”

    既然如此,只好看情况再说了。

    晚上九点多钟,杨三的卡车来到了约定的路口。

    只见车厢堆成了小山,顶上还有个木头架子、密密麻麻的绑满了人。驾驶室里的上校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就有个中尉副官拎着皮带爬上车顶、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捆起来,留出车头的位置给蔡智诚坐。

    上了车,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位上校原来是自家的熟人、老街坊王光炜,难怪这么客气。

    (王光炜是遵义人,黄埔七期毕业,当过国民党师长,49年12月率部起义,曾经是贵州省政协委员。王光炜有个哥哥叫王光樾,黄埔三期的,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可以说一说)

    王光樾从小就特别聪明,是个语言天才,在遵义念书的时候年年英语考第一,可以和洋神甫谈论《圣经》的原文。按道理这种人应该去读外国语学院才对,可他偏偏要去考黄埔。到了军校,又迷上了俄语,开口苏沃洛夫、闭口库图佐夫,没过多久就能和苏联顾问聊天了,蒋校长一看,人才啊!于是就把他送到了莫斯科中山大学,陪蒋太子读书。

    到了苏联,王光樾继续发挥天才优势,开始自学德文,结果居然能看懂原版的《资本论》,评论起马克思主义头头是道。更绝的是,他写外国字、用的却是毛笔,一行行清秀的铁线文就连洋人见了都觉得稀奇,弄得各个班级办墙报都来找他帮忙。他英文、德文、俄罗斯文都会,世界各地的学生都可以交流,文的武的都懂,样样都能来一套,真是大受欢迎、出尽了风头。国内的蒋介石校长对他十分满意,委托严重总队长奖励给他100卢布和一块金表。

    27年,王光樾奉召回国。这时候国共两党已经闹翻,双方正杀得眼红,王光樾既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坐在从海参崴到上海的轮船上左右为难。船近黄埔港,突然,他把随身的行李扔进了海里(谁也不知道那里面装了些什么),然后就和几个俄国水手打起架来。打着打着就被打昏了,醒来以后直喊头疼,没过几天,他就疯了。

    这一疯就疯得很彻底,不仅先前学的外国话全部忘光,就连中国话也不会说了。

    蒋介石亲自到医院去探望他,王同学张着嘴:“嗬嗬嗬,喔喔喔……”。蒋校长不知所云,只好留了几百块大洋、又在他的衣兜里塞了张字条:“王光樾同志,我来看你,你不说话。我们的敌人已经消灭,请你放心,安静养病”

    校长大人带了头,其他师生只好跟着学,都来给王光樾送钱、塞字条。王同学一视同仁:“嗬嗬嗬,喔喔喔……”

    从27年到49年,王疯子住遍了广州、南京、重庆、上海的各大医院,反正中央军校的薪金册上有他的固定开支,他可以衣食无忧、轻松自在。据说,他平时和小护士还是有说有笑的,可一遇到正经人就变成“嗬嗬嗬”了,谁也拿他没办法。

    解放后,王光樾被丢在了大陆,这下子,轮到中山大学的共产党同学去看望他了。结果见了面,老王还是“嗬嗬嗬,喔喔喔”……无奈,只好再写字条:王光樾同志,我们的敌人已经消灭,请你放心,继续养病吧……

    于是继续养病,最后在遵义老家寿终正寝。身后留下两个谜:其一,27年的时候,他扔进海里的行李中到底装了些什么?其二,王光樾这家伙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天才?

    好了,书归正传,接着讲王光炜。

    王光炜原本是“遵义师管区”补充团的团长,这时奉调到远征军第八军军部,正准备去云南保山报到。蔡智诚一听说“远征军”,立刻兴奋起来,犟着王上校、非要他介绍自己进青年军不可。

    开车的杨三这时才晓得蔡智诚不是去昆明玩、而是要参军,顿时吓坏了,立马想掉头把他送回家去。

    幸亏王光炜上校十分支持大学生的爱国热情。他告诉小蔡,远征军里其实并没有“青年远征军”,青年军这时尚处于组建阶段,招录的大中专学生要先经过“三青团”的审查,如果稀哩糊涂的跑去、人家是不收的。不过,他建议蔡智诚先跟他到103师入伍,再由第八军推荐去青年军,他还说,到时候,无论是扎佐(贵阳郊区)的205师、还是昆明的207师,想进哪支部队都可以——这可把蔡智诚乐坏了,于是拿定主意,先去保山参军再说。

    王光炜当了好几年的“补充团”团长,吃尽了招兵的苦头,现在突然遇到一个自愿入伍的冤大头,不由得十分开心,连连称赞“年青学生有觉悟”,谈话的兴致也就格外的高。

    在路上,蔡智诚向王上校坦陈了自己对军队现状的看法,也解释了自己对未来的打算。王光炜却不置可否,他给蔡新兵算了一笔帐:

    遵义是贵州的大县,有五十一万人口,按通常比例,符合服役条件的人最多不过五万。抗战几年来,遵义县的服役人员已超过四万三,当地的征兵总量已达到极限。可现在,“师管区”和“军管区”给遵义下达的壮丁指标却提高到每个月一千,完不成任务就要受处罚,怎么办?只有乱抓,看到青壮年男子就拖进兵营。

    过去的规定是“三丁抽一”、“逢五抽二”,现在不论了,只要够条件就拉走;《兵役法》要求壮丁入伍前必须进行“国民军事训练”,现在也顾不上了,绳子一捆就往前线送。最早只是在乡下抓“黑脚杆”(农民),到后来,店铺的伙计也抓、工厂的工人也抓、无业的市民甚至外乡的难民也抓,反正遇见合适的就拉来。

    为了躲避兵役,有的年青男子把自己的脚搞断、把手指头剁掉,还有的装聋作哑、装疯卖傻。43年,“遵义师管区”准备到兵工厂里抓壮丁,被厂方知道了,工人把大门一关、就在厂房里和军队打了起来,结果当场打死四十人、接着又判了十二个死刑,最后只征到了八名兵。这样的新兵送到部队,怎么可能提升军队的素质?但不送这些人去,又能有什么办法?

    王光炜告诉蔡智诚:你希望改善军队的风气,我也赞成。但这个事只能等到打完仗以后慢慢搞,素质问题要从娃娃抓起,现在的兵都是些“棒棒脑壳”、教也教不会,就象石头窝窝里的“赖包谷”一样,整不出好菜来。

    王上校还说:你入了军队,早晚也是当干部,要时刻保持威严,不用去和当兵的讲道理。军队和学校不是一回事,“棒棒脑壳”不开窍,你客气、他就以为你好欺负,七七八八的事情都惹出来,兵就不好带了。带兵就是要打要骂,再不行就枪毙,猛将手下出好兵,打仗的时候哪有时间去讨论思想问题……

    蔡智诚一边听着前辈的教导、一边在心里犯嘀咕。虽然还没有正式入伍,他就已经觉得军队的实情和自己原先想象的不太相同,但转念又想,王光炜说的是旧式军队,也许“青年军”这样的新式部队,会有更为高尚的精神面貌吧。

    7月3日,卡车开到了云南保山。

    快进县城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支正在行进的队伍,这是103师的309团,于是就停下车来打招呼。

    309团的团长陈永思是遵义绥阳人(1949年12月率部起义,曾任贵州省政协委员),他与王家和蔡家素有来往,这时见到熟人当然很高兴。

    陈团长说,309团原本是驻守祥云机场的,刚接到移防的命令,大概是要向松山方向增援。接着,他拍了拍蔡智诚的脑袋,笑着问:“大学生,逃课不读书,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光炜回答:“蔡四娃想参加青年军,我准备在103师给他挂个号,然后就转到昆明去”

    陈永思说:“那没问题,蔡家的事给何军长说一声就行了,好办得很。不出意外的话,四娃明天就可以拿着介绍信去昆明”

    可这时候,蔡智诚却改变了主意。他让杨三把车上的皮箱拿下来,不坐车了,并且十分坚决地宣布:“我不去师部挂号,我要跟你们去松山打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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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七)

      竹影山高地遭到夜袭,阵地丢了。

      实施反击的敌人来自何处?在当时是个引起争执的问题。根据李弥的判断,进行夜袭的应该是残留在坑道里的日军,于是军部命令309团立即夺回阵地;而309团的指挥官则坚持认为三号高地上出现了敌人的援兵、并且还在逐步加强之中,因此要求上级给予增援。

      从表面上看,这场争论是对敌情的判断有所不同,但实质上是在推委责任。因为,如果三号高地上的敌人没有增兵,说明是309团清查战场不彻底、警惕性松懈;反过来,如果确实有援兵,则说明李弥副军长临时变更计划、把进攻主力调离竹影山的做法是错误的。

      可惜,由于阵地上的日军都死光了,所以这场争论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不知萨苏兄能否查一查日本方面的资料,看看从1944年9月2日夜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日军有没有向“西山阵地”进行过增援?)

      当然,309团也是在找借口。因为那时候,整个松山阵地上能够动弹的日本兵最多也只有两三百人,日军即使组织增援也派不出多少兵力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国军应付夜袭的本事太差了一点。

      说起来,在以前,夜袭本是国军的常用战术,那时候日军的装备好,国军白天打不过敌人、只好在晚上进行反击,103师的不少战绩都是通过夜袭获得的。然而到了松山战役期间,国军换上了美式装备,枪炮多、弹药多、兵力多、还掌握了制空权,飞机大炮追着日军打,情况就倒了过来,国军白天威风、逼着日军开展夜袭。

      依马甲的看法,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军队是真心喜欢夜战的。战场上的夜袭其实就是赌博,进攻方的态度虽然很积极,但战斗胜负的决定权却是掌握在防御方手里的——如果被攻击方的责任心强、警惕性高、经验丰富,那么,进攻方的主动行为就无异于自投罗网。

      夜袭,考验的是防御方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可惜国军恰恰在这个方面差强人意。松山战役期间,日军几乎每一次夜袭都能够获得成果,小鬼子只要凑齐十几个没受伤的人就敢在晚上进行反击,甚至可以越过前沿、跑到第八军的炮兵阵地上把大炮炸了,搞得国军一到天黑就十分紧张。

      其实,9月2号夜里,竹影山阵地上只有四个国军士兵遇袭身亡,其他人都是被吓跑的。蔡智诚和罗烟杆逃到二号高地已经算是不错了,有的人则更绝,直接跑回了早晨的出发阵地。

      天亮以后,蔡智诚见到了王光炜,王上校在弹坑里趴了一晚上,浑身都是泥水;中午的时候,陈永思团长也来了,陈团长当时没有往二号高地退却,而是向子高地的方向“突围”,转了一大圈才跑回来。

      蔡新兵觉得有点纳闷:王上校和陈团长头天夜里不是在一起的么,怎么打起仗来却各跑各的了呢?

      得知三号高地得而复失,军部和师部下达命令,要求309团再把阵地夺回来。王光炜很不高兴地说:“要是按照我原先的计划行事,何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他随即起草报告、说明事情的原委,叫蔡智诚送到军部交给何绍周——既替自己辩解、顺便也把李副军长告了一状。

      蔡智诚并不认识何绍周,而且他也不愿意介入长官之间的纠纷,可是,王上校交办的任务却又不能不执行。

      当天晚上,他来到第八军军部,报告说自己是从竹影山阵地来给军长送信的,可值班军官根本就不理睬他。第二天,蔡智诚好不容易才找到何绍周的副官,干脆说自己是何丽珠的同学,有重要的信件呈交何军长,那个副官吃了一惊,连忙接过信函递进去了——何丽珠是何辑五的女儿,因为何应钦的夫人不能生养,所以就把她过继给三伯当了继承人。在当时,“何总长家女公子”的招牌还是比较管用的。

      这么耽搁了一天,等蔡智诚再回到前线的时候,已经是9月5日的下午。

      阵地上还是老样子,309团守住二号高地、日军控制着三号高地。说起来,国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竹影山,可是,日军只要控制住这个最后的山头,就可以掩护背后的长岭岗,使得“子高地”上的国军部队无法顺利地发起总攻。

      309团先后向日军发起过四次攻击,全都以失败告终。战斗中,团长陈永思腹部中弹、被送到救护队去了,王光炜上校肩部负伤、仍在坚持指挥。蔡智诚在阵地上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罗烟杆,问了几个人,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受伤了,众说纷纭、不得要领——这时候,309团只剩下四十多个战斗人员,能够守住既有阵地已经不错了、根本无力再发起新的进攻。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弥副军长也急了。他亲自赶到一线督战,要求9月6日一定要实施总攻,三天之内必须拿下松山。

      9月5日傍晚,荣誉三团和82师244团奉命接管竹影山二号阵地,他们带来了六个喷火小组,一帮美军顾问也跟着来了,其中有位少校还是个黑人,让中国的士兵们觉得十分稀奇。

      根据李弥副军长的指示,第二天的攻击任务由荣3团的赵团长负责指挥。这时候,阵地上虽然集结了三个团,但总兵力加起来也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不过,三个团聚在一起,立刻就能看出荣3团的装备要好得多,244团和309团的武器都是“万国牌”,而荣3团却是清一色的美式步枪、美式机枪,还配备有高射机枪和直瞄火炮。

      那天晚上,哨兵们一直在阵地前打照明弹。这种照明弹是美军顾问团提供的,样子就跟枪榴弹差不多,可以用步枪发射,打到天上就炸出个小降落伞,晃晃悠悠、明光瓦亮,就象在半空中挂了一盏汽油灯,能有效地阻止日军的夜袭企图。

      9月6日清晨,国军炮兵首先对竹影山阵地实施炮击,接着,美军的飞机也来投弹轰炸。上午九点,爆炸声尚未平息,攻击部队就发起了冲击。担任主攻的是荣3团和82师244团,309团没有参加进攻,蔡智诚他们守在二号阵地上观摩学习。

      说实话,人家荣1师平时牛皮哄哄,打起仗来也确实有气派。

      荣3团冲锋时的架势就和杂牌部队不一样——后面有高射机枪和重机枪掩护,前面有轻机枪手抱着“303”(路易斯轻机枪)开道。军官们一律穿着美式军用雨衣、手上端着冲锋枪,大模大样,嘴里喊着:“小鬼子不行了,弟兄们上啊!”,当兵也纷纷响应:“上啊!上啊!”,排着队、挺着腰板往前冲。

      进攻的途中不时有人中弹倒地。244团的人一受伤就躺在地上哭嚎,可荣3团的士兵都是伤愈以后再复役的老角色,意志品质比较坚强,他们的伤兵捂住伤口咬牙挺着、愣是没有人吭声——荣3团的卫生兵也有个规矩,谁哭谁叫就不给谁救治,因为能哭喊的人就说明还有力气,要先去救那些体力不支的。

      所以,难怪82师和103师虽然对荣一师满肚子意见,可论起打仗却不得不佩服他们。不说别的,光是人家冲锋陷阵的这种劲头,自己的部队就学不来。

      那天上午,荣3团和244团轮番攻击了好几次,都失败了。中午的时候,李弥副军长从子高地那边打电话来警告说,当天下午必须拿下竹影山,否则军法从事。长官们顿时急了,荣3团赵团长和244团曾团长都亲自上阵组织冲锋,终于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杀进了日军阵地。

      根据以往的经验,攻上山头只能算任务完成了一半。如果不及时肃清残敌,日军一个反扑就有可能把阵地夺回去。于是,包括美军顾问在内的所有军官都跑到阵地上去督战。

      蔡智诚跟着王光炜爬上三号高地,看见国军部队正在逐一清剿坑道——残余的日军隐藏在防炮洞里,这些地洞外表不大、内部却很复杂,有的还分成好几层,不知道里面躲了多少人。

      阵地上,国军的步枪手掩护着喷火小组搜索前进,发现地道洞口就甩手榴弹。甩手榴弹还有个讲究,如果一次只扔一两个,容易被敌人反扔出来,因此必须集中力量、同时甩进去七八个,搞得小鬼子没办法拣。先用手榴弹清理了洞口的敌人,喷火兵就接着往洞里喷火,或者干脆实施坑道爆破、朝里面扔爆破筒,连炸带烧的,把所有的地洞都整塌,日本兵不被烧死也被闷死了。

      有的小鬼子在洞里憋不住、狂吼乱叫着往外冲,坑道两侧早就守着国军的冲锋枪手和机枪手,鬼子兵刚一露头就遇到枪林弹雨,根本就没得跑。

      这样的打法真可谓干净彻底,唯一的毛病是无法统计具体的歼敌数字。到头来,谁也弄不清有多少日本兵被烧死、炸死在地道里,大家只好乱估计着汇报战果。

      按照蔡智诚的叙述,松山日军的“最高头目”金光大队长就是被荣3团打死在竹影山阵地的——这件事值得分析一下。

      关于日军“拉孟守备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后来追授为大佐)的死亡地点和死亡时间,并没有确切的定论。

      日军军部把金光队长的阵亡时间定于44年9月7日,这不能算数。因为日本方面把大部分松山守军的死亡日期都笼统地定在最后一天,目的是为了强调其“玉碎”的规模——金光身边的人都已经死得精光了,日本军方也不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国军方面对这事有发言权,可国军各部队的说法不一。有说他被打死了、有说他被炸死了、还有说他是剖腹自杀的,虽然绘声绘色,但其实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因为国军这边谁也弄不清金光少佐长得是啥模样,只要发现一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旁边再有把指挥刀,都可以说成是这个家伙。所以各个团队都声称自己击毙了“日军守备队长”,金光少佐的死亡时间和地点也就有了好几个版本。

      按马甲个人的看法,我倾向于认为金光少佐是于9月6日死在了竹影山,也就是日军所称的“西山阵地”。

      松山阵地的守备部队主要属于步兵113联队(松井联队),而这个金光惠次郎却是第56炮兵联队(西村联队)第3大队的大队长,并不是113联队的军官。当初,之所以由他担任“拉孟守备队长”,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军衔高,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松山阵地的任务是“封锁滇缅公路和惠通桥”,而炮兵是实施这个任务的主角。

      7月份,当松山阵地已经被中国远征军包围,特别是松山阵地上的大型火炮被国军摧毁之后,鬼子的炮兵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松山日军的作战目的从“封锁交通线”变成了“固守待援”,这样,战斗的实际指挥权应该就由炮兵主官转到了113联队的步兵军官手里。换句话说,7月份以后的金光惠次郎少佐只能算是名义上的松山最高指挥官,他的任务不过是鼓舞士气、然后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战死罢了。

      松山日军原本有两个炮兵阵地,一个在滚龙坡(本道阵地),已于7月份被国军占领,另一个就在竹影山(西山阵地);金光惠次郎队长曾经有两个指挥所,一个是大垭口(音部山阵地)的113联队总部,那里已于8月份被国军攻克,另一个就在竹影山炮兵第3大队的队部——因此,如果金光惠次郎能够自行决定的话,9月6日,也就是全军覆灭的前一天,死在竹影山的炮兵大队部应该是十分理想的选择。

      当然,这只是马甲的猜测,我并没有确切的材料能证实这件事。

      9月6号那天,蔡智诚也只是听见荣3团的副团长用无线电话机向军部报捷:“我团攻克竹影山阵地,占领日军指挥部,击毙敌松山守备队长……”

      在荣誉第一师的编制中有一类特殊的职务——政治副团长和政治副营长。这是他们的老师长郑洞国模仿苏联军队搞出来的名堂。荣1师的老兵多、兵油子也多,有了这个制度就等于在营一级单位上设立了军法官,对整肃军纪、鼓舞士气是有帮助的。

      荣3团的政治副团长是个白面书生,瘦瘦的、戴着眼镜、外表挺斯文,因为赵发毕团长挂了彩,所以在一线指挥部队的实际上是这位教授模样的军官。在蔡智诚的印象中,政治副团长很爱说话、做事也很负责,总看见他在阵地上跑来跑去,一边检查情况、一边叮嘱这叮嘱那,生怕有谁清剿战场不仔细、放过了日军的地洞口。

      可惜的是,这位副团长第二天在长岭岗阵地上不小心踩到了地雷,牺牲了。

      蔡智诚没有参加9月7日的战斗。攻克竹影山之后,309团就算完成了任务,当天下午就移交阵地、到后方休整去了。经过十多天的苦战,309团最终能够自己走下山头的只剩三十五人,这其中还包括了他这个“编外人员”。

      9月8日上午,蔡智诚正在屋子里给游湘江连长的家人写信,突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原来是远征军总部宣布:国军已于当日凌晨四时收复松山、全歼了日军守备队。

      可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大家并不觉得特别欣喜,因为部队的伤亡太大了,幸存的人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103师是各部队中损失最惨重的,师部雇佣了十几队民工到阵地上收容牺牲者的遗体,最后分成三个大坑掩埋了,还在松山上建了一座“103师阵亡烈士纪念碑”。

      日本方面一直宣称“拉孟守备队全军玉碎”,中国军方也没有做过反驳。但按照蔡智诚的说法,第八军在松山阵地上还是抓到了日军俘虏的,因为103师回保山休整的时候,卡车上就带着日本战俘。那几个家伙的耳朵好象被震聋了,押运人员把各项指示写在纸上,他们看了就乖乖的照办,一点也不反抗。

      同时带到保山的还有十多个慰安妇,这都是些朝鲜人、不能算是战俘。她们先是被安排在昆明的美军医院里工作,后来就被“朝鲜光复军”的人接走了。

      (说句题外话。有文章说,“经法医解剖鉴定”,松山阵地上的日军慰安妇是服用氰化钾自杀的——这完全是在瞎编。第一,攻克松山后,国军方面连松山守备队长的尸体都没工夫进行辨认,哪里会有法医去给慰安妇做解剖;第二,氰化钾这么高档的速效毒药,一般人根本就见不到,作战部队里也不可能装备这种“军需品”。日军的“自杀用药”其实是升汞片,那是一种消毒剂,吃多了可以要人的命,但服用效果痛苦无比,还不如抱着手榴弹炸一下更加快乐。所以,除非是受骗上当,不会有人愿意选择服毒自杀)

      在保山休整期间,国民政府下达了对松山战役参战部队的嘉奖令,103师得到了一面“大功锦旗”,据说这种锦旗总共只有十面,是非常高的荣誉。

      有意思的是,在嘉奖令中,蒋委员长除了表扬远征军,还号召全体国军向日军松山守备队学习,学习他们“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精神;远征军司令卫立煌也称赞日军是“世上最顽强之军人”,并且承认“我军取胜实属不易”……

      这俩人一唱一和地“吹捧敌人”,其实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44年9月,国军虽然在滇缅战事中略有斩获,但同时,内地的豫鄂湘桂各路部队却被日军的“一号作战”打得一败涂地,遭遇了抗战以来的第二次大溃退。败局震动了大后方,弄得社会各界人心惶惶,在这种时候,蒋委员长确实希望自己的部下能有几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勇气,能够在敌人的进攻面前坚决顶住;而刚刚打了胜仗的远征军也必须“谦虚”一点,只能尽量美化日军的“强悍”,以便给在东边连吃败仗的同僚们找个台阶下。

      因为获得了“大功锦旗”,社会各界给103师送来了不少慰劳品。吃吃喝喝二十多天之后,10月初,第八军接到命令,转移到云南陆良休整。

      蔡智诚不愿意跟着队伍一起走,他希望借这个机会离开103师、去投奔青年军,于是就去找王光炜帮忙。

      在军部,王上校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却已经穿上了少将的军服。他笑着告诉小蔡:“别急,想进青年军完全没问题,不过要再等几天,先把你的勋章领了再说”

      “勋章?”蔡智诚愣住了:“我只打了一天的仗,能有个什么勋章?”

      关键词(Tags): #起义#内战#抗战#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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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员外的推断在日本方面的资料中可以得到证实

        松山战斗中幸存的日军野战炮兵56联队第7中队小队长(中尉)木下昌已纪录金光的后任者真锅大尉告诉他金光少佐9月6日晚5点阵亡于西山(竹影山)阵地。

        木下是9月7日和另外两名日本兵化妆(内穿日军制服,外罩中国农民的服装)逃走的,因为他受金光的命令携带该部官兵作战纪录突围,所以在离开后并没有马上走,一直到目睹阵地全部被中国军队攻陷,弹药库爆炸升起一股白烟才前往总部。

        而他纪录的《拉孟守备队玉碎记》内容也就比较翔实,其中特别提到了中国军队喷火兵的攻击,以及几次中国军队突入其堑壕的真实场面。

        木下和真锅相遇的时间是9月6日晚,当时他正守卫在横股阵地,周围枪声阵阵,这时有几个日本兵匆匆撤退下来,他看到其中一个是自己的朋友,联队旗手黑田,于是主动打招呼,结果发现来的包括黑田和小个子的真锅大尉等人。他便询问金光守备队长的情况,真锅告诉他金光在下午五点钟阵亡在西山阵地了。而后真锅告诉他在前往西山阵地的时候已经将军旗拆解埋在半山腰。

        但是,真锅并不是9月2日赶去增援的,而且,在日军的地图上,这个竹影山,被称作松山-西山联合阵地,并不是仅仅被称作西山。9月2日,日军的确对这里进行了逆袭,这也是松山日军最后一次反击作战。

        这次作战,根据木下的记载,翻译复述如下 -- 因为松山-西山阵地被攻克,日军主阵地横股阵地位置比那里低,距离仅仅300米,因此无论如何也要发动反击夺回。指挥作战的是日军野炮第九中队长毛利昌弥大尉和第七中队中队长泽内秀夫中尉,包括毛利所部二十余名,泽内所部近二十名,算是日军的血本了,负伤的毛利大尉柱着一根竹杖。战斗在3日拂晓打响,在毛利的命令下夜袭开始,当日军冲下横股阵地山坡的反斜面时就被发觉,开始爬坡时中国军队射击的闪光十分耀眼,听到的是嗒嗒嗒嗒机关枪的射击声,这时,参加突袭的木下感到右肩被火筷子穿透的感觉,摔倒在地,接着眼前数米的地方有一颗手榴弹爆炸了。这时一个黑影从左侧1,2米处扑来,双方面对面时因为无法分清敌我,对方犹豫了一下,而木下用左手开枪射击,对方随即倒下,木下摸到对方的子弹带,确认这是一名中国士兵,才松了一口气。

        后发现木下被手榴弹弹片贯通伤,肩部中弹,但都没有伤到骨头和内脏。

        此战,日军记载将中国军队击退回滇缅公路,日军泽内中尉等战死。此后,真锅可能是在4日或5日前往西山阵地增援的。

        从这样的情况判断,103师这次丢掉阵地不是特别的窝囊,并非坑道中的日军反击,而应该是看到西山阵地失守,金光命令真锅亲自率领最后的预备队反击,夺回了这个阵地。金光自己应该就在竹影山的大队部里,九月二日103师攻占此处时应该把他堵在了坑道里。不过,这里或许可以和王员外商榷一事,日军的炮阵地不仅两个,在横股应该还有一个,有两门10榴,最后一弹是3日由炮兵伍长浜田正义射出,目标是音部山方向可以看到的一列中国兵,他们在那里观察日军阵地,其中似乎有个指挥官,日军这最后一炮打偏了,落到了惠通桥附近。

        因为估计自己这次可能无法生还,9月5日金光已经发出了诀别电,而且炸毁了电台,他可能因此命令真锅在出击路上把军旗毁掉。而此后荣一师的反击中,金光战死,阵地被中国军队夺回,真锅接替指挥并撤回横股阵地。

        听到这里,木下与真锅相谈,提出金光曾命令他在最后时刻撤出阵地前往总部报告部队覆没情况。由于他属于金光的直属部队炮兵联队的军官,真锅没有阻止他,还给他找了两个懂中国话的兵一起突围,其中一个是从竹影山(西山)阵地撤退下来的兵长 -- 这也间接说明了真锅是从西山败退下来的。当夜,三人两次突围,都被堵回,第三次才找到缝隙逃走。此时天已大亮,他们看到主阵地周围生起无数白烟,显然是中国军队开始炮击了。

        当天,日军全军覆没。12日,木下找到其他日军部队脱险,18日到达师团部,此人一直活到战后。

        他的文章中也提到了此战中日军有人被俘,至少有一个他认识的上等兵战斗中曾逃跑,后被中国军队抓获,押送重庆,战后释放,战后参加了遗族的聚会,还曾经提供过很有价值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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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花上

        终于等到了!

      • 家园 看王外兄的帖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是每次看后都有一种想要鼓掌的冲动,到现在还是这样,写的真好。

      • 家园 好文。好象还没完吧?
      • 家园 还有资料介绍两位团长曾被困于地堡

        “当晚日军到处强袭,又爆发了激战。日军如幽灵一样在阵地上飘浮。陈永思、王光炜两团长被困于一个地堡中,幸亏荣3团赵发笔团长全力救援,三位团长欢会于堡垒内,外面横尸累累。拂晓时分,309团全部人马,连同后勤各单位,还剩下20多名,荣3团的人员也打光了。”

        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有可能就是这个夜袭给搞得。如果309团只剩下30多人看守阵地的话,半夜地底下只要钻出来十多个日本兵就能搞得鸡飞狗跳。两位团长被困地堡是有可能的,因为陈永思是不敢,也没脸面再跑回去一次了,死也死在阵地上应该是他的首选。不过这又跟蔡智诚的记述矛盾了。

        十分迷惑中。

        • 家园 有矛盾,但似乎并不太矛盾

          在陈永思、王光炜的回忆文章中都提到这次夜袭,被袭击的只是309团,两位团长都从地堡(也就是那个炮兵观察所)里跑出去了。当天晚上,荣3团并没有在阵地上,他们是两天后才来救援的。

          不过,说“三个团长欢会于堡垒内”似乎不大准确。因为9月6日,陈永思腹部贯穿伤、已经进了医院,赵发毕(不是“笔”)腿部受伤、是由勤务兵背着打仗的,只有王光炜肩部受伤、还能走路,实际指挥战斗的是荣3团的陈副团长,但他第二天也牺牲了。

      • 家园 都到7了,还没看到伞呢。呵呵,从比例上看,能赶上骑兵
      • 家园 赶快埋雷

        王团长的地方,肯定能炸响。地雷一响,黄金万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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