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掬水月在手（中） -- 履虎尾

在唐人古近体诗中，有时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这就是在整首诗中，或是开头，或在结尾，或者在中间，有一两句好诗。可是，除了这两句“好句”之外，其它的句子却是平常的紧，实在不敢恭维。这一两句好句，文字工整，音韵谐调，寓意深邃，回味无穷，令读者读诗至此忍不住拍案叫绝。这样的句子，通常被称为“警句”，亦被称为“诗眼”。这样的警句，在无数的读诗者口中流传下来，于是就成为千古名句。而原诗中其他句子顿觉平淡，被读者昏然忘却，正好比“庸姿俗粉”配不得“国色天香”也。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两句名句也是千古名句。不过呢，原诗的其它句子就不敢恭维了。甚至于今天的读者如果不动用“搜索”功能的话，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背出原诗，更没有几个人能记起原作者姓甚名谁了。

在“谷歌”的帮助下我们知道了，“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两句诗原来是中唐诗人于良史的五律《春山夜月》的颔联（第三、四句）。关于作者于良史本人，事迹不详，只知道他是唐代后期人，曾做过徐州节度使的幕僚。在《全唐诗》中，仅仅留下了于良史的七首诗，其中最有名的，当然就是这首《春山夜月》了：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大家都喜欢《春山夜月》诗中的第三第四句，可惜爱屋而不及乌，其它六句，竟然渐渐地被人遗忘了。

像这样的读者只记得其中的一两句，其余句子被遗忘掉了的诗作，还颇有一些。譬如，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罗隐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甚至还有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等等，也都是如此。

像这样整首中只有一两句警句，其它的句子很一般的诗作，俺少年时曾经刻薄地称之为“半截子”诗。这种半截子诗作，出现在中唐以后，盛唐时期，是难觅其踪迹的。

盛唐诗林，门派繁多，姹紫嫣红，风格各异。既有高岑的边塞派，还有孟王的田园山水派，更有李杜两座耸入云天的巨峰。盛唐诗作，不论是乐府古风长篇，还是五言七言近体绝律；也不管语言是平白如话，还是艳丽繁华，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语气连贯，诗意顺畅。语言平白的，像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王维的“劝君更进一杯酒”，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这些诗作，固然语言流畅，诗意一而贯之；就是语言华丽的，像杜少陵的“万古云霄一羽毛”，王之涣的“春风不度玉门关”，岑参的“轮台九月风夜吼”，居然诗作全篇也如长河入海，一气呵成，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待到唐诗发展到了“中”、“晚”时期，诗坛上的一些人开始走另外的道路。一些诗人以为，只要诗中有一两句"警句"，能吸引读者的眼球，那就是一首好诗；至于其它句子到底如何，则不必多管多问多费心也。还有的人呕心沥血，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地遣词造句，把主要精力放在词句的推敲上，“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类诗中，虽然也不乏一两句妙句，但其它句子或是意境平平，或是生编硬凑，这种诗，不是“半截子诗”又是什么？

俺开始为自己的歪论寻找依据，居然被俺找到了，呵呵，古已有之古已有之也。

明朝初年，号为“闽中十才子”之一的高棅，便是“盛唐”的忠实“粉丝”。高棅在《唐诗品汇》的“总叙”部分分析盛唐曰：

“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

高棅对盛唐的推崇可谓高矣。在高棅之后的二百年时间里，先先后后又有十四条汉子跳将出来，他们绍继高棅的主张，打着“复古”的旗号，高声鼓与呼曰：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俺对高棅与前后七子“诗必盛唐”的理论理解的很是肤浅，但履虎尾以为，他们如此推崇盛唐，一定是由于盛唐诗作诗气贯通，毫无滞涩，直如行云流水一般吧。

高棅与前后七子推崇“盛唐”原本不错，但是，他们将中唐晚唐诗人诗作一笔抹煞，显然过于偏激，有失厚道。俗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中晚唐时期的政治经济虽然走了下坡路，但诗坛上的景象还是“相当相当”的繁荣的。譬如，诗圣杜甫的杰作，主要写于“中唐”；还有，当代伟人“他老人家”，于唐人中则最喜“三李”。三李之中，除了李太白是盛唐诗人外，李义山、李长吉都是中唐时人吧。

三李的诗，尽管风格流派各不相同，但诗意连贯，语言流畅却是一致的。李太白就不说了，李长吉的一些名句，像“一泓海水杯中泻”，像“踏天磨刀割紫云”，像“天若有情天亦老”等等，奇伟瑰丽，出人意表。在李义山的“无题”中，则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等等，隐约朦胧，缠绵委婉。这两类句子，虽然格调迥然不同，但是李贺李商隐的诗作诗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单独读时出人意表感人肺腑的名句警句，把他们放入原诗之中，犹如盐溶于水，绝无“木秀于林”、“鹤立鸡群”的感觉。

喝口水先——

这阵子又进不来了，昨天刚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