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凯亭 -- 豌豆

我再也不养猫了。

因为凯亭。

它有黄白相间的花，温顺的绿眼睛，爱在白天的太阳下横躺在我洗过的白球鞋边上，把眼睛缩成黄色。看到我走过来，把雪白的肚皮翻过来，示意我摸摸它，然后，发出满意的呜呜声，耸着鼻子，用舌头上的倒刺把我舔得痒痒的。它很聪明，会开门，会开灯，会把老鼠从地板的夹层里骗出来。它是一只只有半条尾巴的猫，刚来家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就要它，因为半条尾巴，多么特别！

有一段时间，它迷上了电风扇，常常歪着头，迷恋地看着，把瓜子塞进去拔拔，闻闻。妈妈骂它不务正业“你看，老鼠都敢在屋顶上走正步了。”凯亭的自尊心受了伤，第二天妈妈发现条椅上摆了七条老鼠尾巴－－血淋淋的，然后它装着不太经意地走过吓得不轻的我们。后来，家里连蟑螂也渐渐少了。凯亭非常落寞，先是追花台上的白色小菜蝶，又抢进鸡窝，斗几只肥得走不动路的鸭子。当然，在妈妈那里很是吃亏。夏天来的时候，它用孤独求败的身姿弓着走上家门口那棵桠很低的白玉兰树，把身子撸直，香甜地睡觉。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就好了，那它不会成为我回忆里的一个疤。

我不记得那是不是在最热的九月，我没有听到声音。凯亭在我们睡午觉的时候疯狂地冲进厨房。脖子边流着血。枪伤。只差一指宽就到喉咙。它的眼睛象夜里一样溜圆，瞳孔是深绿的，我们稍有走近，颈上的毛会耸起来，喉咙里有“虎虎”的声音。我蹲在离它三步远的地方轻轻叫它，它努力地用舌头舔，渐渐放松，但再靠近些，尾巴还是会急急摆动。

凯亭在灶膛里待了一个月。妈妈常给它喝牛奶。

为什么被枪击伤？那是白天，子弹是铁沙，也就是打鸟用的。可能是误伤吧。因为院里麻雀很多。

两个月后，凯亭才走出院子，已是秋天，白玉兰树叶子辅满院子。很香。

那天中午回家，两个穿蓝色夹克的年轻人扛着枪正在小院抽烟，（那时候部队的孩子都流行打鸟）凯亭听到我的脚步声，刚迎出来，就呜地一声往回跑，忽又站住，回头，眼睛转成深绿，爪子刨着地。他们吓了一跳，看了一眼说，呀。

是打枪的人。

我一机灵想起，猛地转身盯着他们。

两人笑了笑说，“看错了，以为是鸟呢，你家的？”“这猫记仇啊。”

我也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小声地说，“算了。”

转眼冬天，半夜的时候，隐约听见凯亭的狂嚎，我伸手一探，夜气如冰，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了。早上发现地上一汪血，有脸盆口那么大，也许在那里晕了一会，接着就滴滴答答地上了后山，消失了。

凯亭那么小的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这一没就一个月，回来的时候，已瘸了一条腿。不知道是怎么伤的。我常常抚摸着它的伤腿，凯亭很不耐烦的抽回腿，然后很抱歉地蹭蹭我。一拐一拐地走了，它的背，瘦骨嶙峋，毛也凋了－－凯亭一下子老了。

后来，我离开家，回去的时候。凯亭已死。自己去山上死的。爸爸说起它瘸了腿后，还常常离开家，又听说，后半山的陈副团长家的男孩，被凯亭咬过。－－我想起了，蓝色夹克。

我微笑起来，凯亭终于复仇了。

九五年，我看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人人都说，那是一部毛骨悚然的电影，人为刍苟。没有人知道，当我看到那个德国军官在边吃早餐，边拿着枪打走着路的犹太人取乐的画面时，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凯亭。

它只是在树上睡觉。

它只吃老鼠和蟑螂。

它只是只猫。

可是它被用来取乐，在它睡觉的时候。

遇到蓝夹克，我没有多为它质问一句，它狂嚎的时候，我因为冷，甚至没有起床，就算它是我养了六年的凯亭。凉薄如斯！老年的凯亭一定非常非常伤心。－－它甚至不愿让我摸它的伤腿。

那么多年后，我才体会到凯亭的愤怒。通过犹太人。

就这样，它终于成为我背上被凝视出来的一个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