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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过五逢十,从纪念到怀念 -- 潘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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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过五逢十,从纪念到怀念

    过五逢十,从纪念到怀念

    传统意义上说,中国人喜欢过五逢十。听说国庆是五年一小庆,十年一大庆,很少见过开公司的在成立五周年的时候搞庆祝活动,但成立十年时搞庆祝活动的还真不少。十年对人生来说也是一个坎,过了这个坎,不知不觉看问题会有很大变化。孔子说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里面确实有很多哲学道理,不到这个坎往往是再怎么教也不会明白。

    最近,很多美国人到我的小酒荘买完酒后都要随口问一句:你在这开了多少年酒荘了?似乎已经开了很长时间了。我听后也会随口说出:开了十年了,美国人听到这样的回答,总会说一句祝福的话。开始我还没太在意,开个小酒荘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后来仔细一想,可不是吗,还真不简单,今日美国,别说小店了,百十年的公司说垮就跨,华尔街的大银行也是说没就没。再看看我的小酒荘左右,右边那个波兰肉食店,十年换了三个老板,都是最多只撑三年就撑不下去了,最后一个投资两万,只干了一年半就灰溜溜地跑了。左边那个,原是个开了二十七年的旅行社,五年前关门,接手的是个连锁旅行社,寿命只有两年,现在是个宠物商店,老板还在那里死死撑着,倒是见到一些生意,许多美国人把宠物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对面是个小型家庭殡仪馆,上面住着女主人,生死一条龙,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困难,人总是要死的,最后一个坎谁都愿意迈好。

    在美国开酒荘要挣钱,而且要往足了挣,但让我体会良多的不是这里的美元,而是美国人的和谐。开酒荘给人第一个感觉是每天同酒鬼打交道,可能麻烦事不会少,可十年的经历正好相反。我仔细回顾了一下,十年开酒荘与顾客发生矛盾的次数可以说为零,当然这里不包括抢劫次数。从这点可以看出,中国人与美国人的文化背景差异很大。

    美国康州出版一种酒订货杂志,免费赠送给各个酒荘参考,内容是酒类价格大全,同时标有最低法律保护价和一般销售参考价。如果按最低保护价卖酒,纯利润为百分之十,许多超级大酒荘靠流水取胜,走的是这种销售策略。中型酒荘是在最低保护价上再加一元,利润可达百分之二十,生意也相当不错。一般小酒荘按销售参考价卖,纯利润为百分之三十,做的是附近客户生意。这种价格背景放在其它国家,价格高的小酒荘很难生存,但在美国这块土地上,小酒荘不但能生存,反而老板活得很滋润。

    十年前,印度老板同我告别的时候说,这个酒荘太小,你可以把价格再订得高一点,在一般参考价上大瓶再加一元,小瓶加五毛,这样标价的最后结果造成我的小酒荘是康州最高冲天价,换句话说,买一瓶相同的葡萄酒,顾客有可能多付两到三元。接手后,我开店迎新,看到美国人蜂拥而至,多数不看价,抓起自己需要的酒付款就走,更多的是他们看着我手忙脚乱的动作好笑。时间长了我发现,美国人在价格上斤斤计较的很少,即使他进了你的小店,觉得价格太高,也会买上一小瓶啤酒,然后非常有礼貌地走开。非常个别的情况下,有进来后什么也不买的,也会说一句,还会再来,这时我也明白,以后不会再来了。

    小酒荘的价格多年居高不下,就连供酒公司的推销员也很难理解,这种文化现象我也没有得出确切的解释,初步想来大概有两点。一是美国人祖先都是移民来的,大多数人会体谅祖先移民的艰难,因此,看到新移民在这里开店,很多人都怀有同情之心。至今我清楚地记得一位美国青年妇女,原来住在小酒荘附近,一天,她跑来买了一大瓶威士忌,对我说,她结婚搬家了,当时我还不太懂合理价格,时间长了才发现,那瓶威士忌比一般酒荘多了卖了十元。二是美国人大多居住分散,需要有人同他们交流,哪怕只是一两句话,也会觉得暖呼呼的,去附近小店是最好的选择。两个黑人出租车司机特别喜欢我,每天来小店买彩票,有时需要用一下厕所,我突然发现多了条生财之道,提出用一次厕所收费一元,他们的反应是价格合理。最近美国生意不好做,我把用厕所的价格涨到两元,他们连呼价格太高,就连一元也说下次再给。

    和谐主要体现在近情理。大一点的酒荘每天要卖出几百瓶酒,小一点的也要卖出几十瓶,价格不一,质量不同,口味又差异很大,这些情况大多数美国人都会用近情理的方法解决。葡萄酒多用木塞密封,有时密封不好,会碰到葡萄酒变质变色,一些顾客采取退换的方式,绝对不会在你这大吵大闹,说正在招待好朋友,开瓶才发现酒不好,扫兴。他们总会等到酒荘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把酒从包里取出来说这瓶酒不好,遇到这种情况我马上会问,是退款还是换一瓶,因为这些不好的酒我还可以退给供销商。一些更高雅一点的客户干脆连瓶子也不拿来,会对我说,上次你给我推荐的酒没法喝,还是自己选吧。有一个客户买了一箱我推荐的啤酒说质量有问题,别再卖了,向我再三解释没有其它意思。

    店主需要在近情理和不近情理之间迅速做出判断,对近情理的顾客千万不要欺负,尽量挽留,这些人是小酒荘的支柱。对不近情理的顾客也不须吵闹,随口说一句下次不要再来了,没有人敢再次登门,这又显示出美国法律的力量。有个黑人顾客平常挺好的,可能是有天心血来潮,说我没有找给他钱,我说你再不走就叫警察了。警察来了,还是个黑人警察,我想看看这事警察怎么处理,那个黑人警察来后二话不说,只说了句“还不快走(You got to go)!” 等我反应过来,那个黑人早像兔子一样跑掉了。从此,我又学精了,对于不像顾客的可疑人,有时连话都不用说,摆摆手,做个出去的手势,没有人会在店里继续停留。

    我对祖国大陆同胞一直充满同情之心,大家在异国他乡生存都会感到不容易,只要有同胞来都会以礼相待,推荐物美价廉又能达到送礼目地的葡萄酒,一看真心要买,马上会报出最低价,大家都很理解,因为小店也要生存。十年来只发生过一件不太愉快的事,而且这件事又让我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是发生在北京301医院一位来耶鲁大学医学院手术实习医生身上。

    印象中,能在美国著名医院实习手术的人不该是一般人,而且收入应该也很高,这位医生住在我的小酒荘不远,那天他来,提出要买一箱伏特加,价格要求非常便宜。我说便宜的伏特加店里是有,但没有见过做医生的买这种酒喝,我给他的价格是十块九毛九加税,六瓶一箱共是六十九元。过了半个月,他又连箱带酒给我送了回来要求退货,他说他在一个超级大店买到九块九毛九一瓶的,还给我显示了发票,真是,打完税差不多六十三元。我二话没说也没看一下是不是我的酒就给退了货,因为退的货还可以继续卖,最担心的是他为几块钱跑东跑西手术做坏了怎么办。

    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美国酒鬼多,大陆混混儿多。幸亏开了个小酒荘,把我拴得死死的,想四处混还不行,前几年景气的时候,晚开一点门,酒鬼还真有砸门的。现在想来确实有点后怕,要是按我原来人生路走下去,十有八九已经成了北京街头的混混儿了。每天我在小酒荘呆的时间很长,很多情况下是坐等顾客上门,剩下的时间如何打发,只有看书写作了。过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到我这是只读书不走路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读者朋友特别喜欢我那些带着酒味的文章,对于那些不带酒味的回忆文章读后总感觉沉甸甸的,有位网友说,每天等着看,看后是既感动又难过不知说些什么好。

    中国近代史确实是一部动荡史,对一部分人来说还是一部苦难史。我到北京时七岁,让我感觉最深的是自然灾害,百业萧条,那时北京有外国人,已经有中国人全家只有一条裤子的丑闻传到国外,小学老师要求,一旦外国人问你有几条裤子,就说有五条。文革时,我十三岁,让我看到的先是乱世,接着是人间惨斗,从这样一个喜欢乱跑乱看的孩子眼中写出的回忆可不就会看后感觉沉甸甸的。

    最近,我研读中国空军史,意外发现空军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曾有过一片平静的港湾,一块充满爱和谐的静土,那片港湾那块静土就是空军育鹏小学。去年,四十位育鹏老师分别多年后再聚首,一起回忆那段人间温情的岁月,写出多篇感人怀念文章,这些文章全部收集在《育鹏之歌》一书里。这是一个特殊的空军文化现象,开始让我惊讶,后来又让我觉得合情合理:育鹏正式建校为一九五四年,一九六四年划归北京市教育局更名,教职员工全部脱离空军编制,从此育鹏校名消失。这些人事变动都发生在文革改变人际关系之前,如果再推后几年,赶上空军文革,可能是往事不堪回首了。这些微秒的文史细节,可以说不经过那个时代,没有越过那个坎,是很难理解的。

    平心而论,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头十年还是相当美好的十年,那十年全国各地民风纯朴路不拾遗,各阶层人民都奋发向上真心在建设新中国,人们生活虽不算富裕,决不缺吃少穿。但是目前能够看到这方面的回忆文章很少,我想一是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现在即使活着也都是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了,二是那段时期确实不长,记忆中还是后来的困难痛苦占上风。在小酒荘里曾碰到一位武汉来的老者,他听说我是在武汉赵家条生的,五九年去了北京,他说就是那年,十一以前还货满柜台,刚过了十一各个商店的柜台几乎都变成了空架子。

    李锦华老师是育鹏也是那段岁月的见证人,她说五十年代老师同学生一样住在学校里,老师的集体宿舍四人一间,早晚有热水供应,一个星期洗一次澡。我只知道学生的衣服是由洗衣房洗,老师的衣服不知道是怎么洗的。老师有专门的教工食堂,伙食很好,但是到了自然灾害时期要差很多,还是能够吃饱。老师的业余生活也很丰富,有位老师曾是空军女队职业队员,组织老师们四处比赛。年青的女老师喜欢星期日逛王府井,有时也到吉祥剧院看演出,有次她们看到一位女演员穿着真丝绒旗袍弹钢琴,羡慕得不得了,回来议论了好长时间。有位女教师到育鹏报到,是坐着三轮车提着皮箱去的,行头打扮像《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育鹏还有一个小医院,配有医生护士化验员司药,老师学生生病很快会得到治疗。

    老师们回忆,育鹏的老师没有生活之忧,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学和提高教学水平上。许多老师刚到育鹏的时候没有教过小学,都是一点一点地边学边教,最后成为教育专家。学校领导鼓励老师进修,一位老师回忆,他合肥师范学校毕业后被空军挑选到育鹏,一年后,提出考大学,学校也同意了,他考上后再也没有回来,现在想来也怪对不起育鹏的。一位李老师后来教过我音乐,刚分配到育鹏的时候是会计,提出学习音乐,育鹏安排她到附近学校进修,她的才干在育鹏得到真正的发挥,培养出许多音乐人才,当时育鹏在北京市出名主要是出在这方面,颠峰的时候,她带领几十个学生参加《东方红》演出。

    学生们怀念育鹏,因为那里有教他们爱他们的好老师,老师们怀念育鹏,都说他们的青春他们的事业从育鹏开始,因为育鹏有个关心爱护老师的老校长。那位老校长一生也充满传奇,是淡薄名利远离权势的传奇,我觉得比《集结号》里的那位老兵还要传奇。老校长今年还活着,已经九十四岁了,他应该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朝鲜战争结束后可能组织上觉得他年纪较大不适合安排其它工作,让他来育鹏当校长,还属于空军干部编制。一九五五年全军实行军衔制的时候,空军安排他和其他二十二名军人老师退出现役,他也愉快地服从了。一九六零年我上育鹏的时候,组织上有意安排他当付校长,好听点叫第二校长,也服从了。老校长现在独居,衣食住行全部自理,性格十分开朗,有时还写写文章,我觉得他的长寿与他的心安有关。我还发现,育鹏的老师也像安大的老师一样长寿,以后谁想多活几年,做老师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遗憾的是这些老师的回忆文章没有谈到五十年代的婚姻观,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的记忆中,育鹏包括后来的育鸿漂亮的女教师许多与空军机关干部结婚,这些军人现在也都七八十岁了,他们也怀念育鹏把育鹏当作半个家。育鹏当时还有许多英俊的男老师,有的还是淘汰飞行员,那么,女教师想兵哥哥,男教师想什么?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经常被老师留下罚站,有次看到一个老教师把一位女教师介绍给教我算术的男老师,那位女教师满脸不高兴,没谈几句就走了。

    上个星期日是康州最后一个大型品酒会,举办公司已经连续三年把会址选在康州风景最秀丽的俱乐部。公司老板今年快九十岁了,前几年他一直抠抠缩缩为省钱把地点选在一般饭馆,整个品酒会人挤人像个杂货市场,可能年龄往高了迈又让他明白许多。每次品酒我都留意他脚上的那双皮鞋,十年没有换过,今年都快露出脚趾头了。他特别想同我聊几句,我说你不给我填支票我是不会同九十岁老人聊天的。这次他说如果上帝再怜悯他一年,来年再见,接着又转过身,对陪同的经理说,剩下葡萄酒不要倒掉,一律送回库房,留着做葡萄醋。

    10/31/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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