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雷德，洪晃，周鸿祎 -- 邓侃

2006年初有幸和美国驻华大使雷德，杂志发行人洪晃和中国互联网风云人物周鸿祎在不同场合讨论了同一主题：美国公司如何在中国做互联网生意。那时侯我们刚刚回国，对中国互联网的理解非常肤浅，所以和许多人士的交流都让我们受益甚丰，但其中还是数他们三位令人印象最深刻。

雷德——求同存异

和雷德先生见面是在一个早餐会。对于IT人士，早起的痛苦不言而喻，除了几个刚从美国飞来，正在倒时差的VP。我们正昏沉之间，餐厅门口进来一队深色西装人士，个个神采奕奕。雷大使身材微胖，头发全白，而且皮肤松弛，好像70上下的老人。后来看了他的简历才发现此公1945年出生，所以06年初的时候才60岁。来的其他人士是大使馆负责商务方面的官员，进来之后就遵从中国礼节给我们派名片——而且都是双手递上，让我等诚惶诚恐。更令人惭愧的是，和这一队早晨7点就进入工作状态的人士相比（他们从大使馆到我们的酒店还要15分钟），我们的敬业水准堪忧——身着T恤，双目迷离，靠黑咖啡勉强支撑。

被深色西装人士震撼了之后，我们从混沌中惊醒，认真听雷大使的讲话，VP们还在小本子上纪录。雷德像在话家常，但是直奔主题，非常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们：在中国记住“求同存异”这四个字——非常地语重心长，表情和说话口气活像老爷爷教育自己第一次出远门的孙子。

雷德那天讲了大约一小时，他的所有谈话都是英语，但在说求同存异的时候使用了中文。他说，美国文化讲究辩论，很多决策都是在辩论中越来越清晰，我们认为真理也在辩论中产生。但是中国人认为，人和人的分歧很难统一，也无须过分争论谁对谁错，大家应该把分歧放在一边，坦诚合作，并在合作中继续寻求共同点。雷德举例说，有一次中美双方的领导人对某个事件的看法不一致。美方主动致电中方，一次又一次：let's talk about it。他的表情很形象，不会令人困惑他模仿的是谁。但是中方呢，并无意去浪费这个时间。这样的分歧，在中美合作的任何角落都存在。雷德认为，在中国的环境下生存下去的美国企业，核心之道就是“求同存异”。

也许会有人不屑一顾：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不会说？但是我欣赏这四个字是因为：

－ 在见雷德之前，公司也曾邀请英美几家著名公司和国内知名经济学教授来座谈，其中有一百多年前从香港起家的咨询公司，也有在改革开放后不久就进入中国的行业翘楚。各位老总老董专家教授们侃侃而谈，那家咨询公司还做了PPT，可是建议大多是中国各政府部门之间对政策的解读会不同，搞定一个不表明你一定可以做成事——除非你搞定他们共同的领导，因为中国人尊重权威——但是也许你可以利用政策解读的落差打一些擦边球，等等。当然，不是说那些人很菜，他们在如何平衡总公司和中国分公司，如何更好地利用本地人才方面都有独到见解。但是没有人能够像雷德，用四个字总结对付这个对美国人来说太过神秘的国家和它的人民。

－ 雷德在中国（含香港）十几年，做法律，做商务，曾经出版了三本和中国相关的书，他对于中国的感悟一定很多，但是面对一个不熟悉这个新兴市场的公司，讲一百条规律又又什么用呢？还不如抓住关键。老实说，进入中国互联网市场的美国公司少吗？有哪一家把雷德的这四个字做得很好的？太多时候，文化的冲突令人盲目，大家都相信自己是对的——美国方面相信统一的公司文化，而中国方面觉得自己更了解本土市场和用户。公司文化虽然听上去很虚，但是落实到每一个决策，文化的影响显而易见。某些美国公司比较适合中国环境，比如英特尔。一位同事曾生动地说：中国政府是老太太的哲学——孩子们都要听话，都要孝顺我，而英特尔则是个老先生哲学，一切好好好，而且为中国教育慈善都花了不少钱。那明显做不了老绅士的公司该怎么办呢？同事叹气：先保证自己不做老太太的坏孩子吧。

看到布什总统在最近的APEC峰会上说，这八年令他欣慰的重要成就就是和中国保持良好的关系。不好说曾经和布什做室友的雷德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但是他本身曾是律师和商人，而不是政客，所以这八年来中美关系都带着铜钱的气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在布什总统即将离职之即，我问老板：如果两个国家都可以做到求同存异，我们同一个公司内部实践有那么大阻力吗？

求同存异，知易而行难啊。

洪晃——push the envelop

和所有喜欢八卦的女人一样，我从各种写洪晃的书和文章里对她产生了强烈兴趣和少许崇拜（过于崇拜会引发邓先生烦琐的哲学思考和评论）。所以和有幸见雷德大使那样的老头子不同，在和洪晃的座谈之前，我早早准备了笔和本子，供偶像签名——而座谈的主题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洪晃打扮得很好，黑色羊绒大衣，里面是及膝旗袍，质地，条纹和颜色都很像汤唯在《色戒》里出场时穿的那件，只是颜色更偏深蓝和深紫一些，也有袖子。在座的大多数人对中国媒体的了解局限于新华社，而发给大家的洪晃简历也不宜提及她著名的家庭和前夫，所以洪晃进门后没有受到太多关注，除了我和另一个女同事，我们的爱好明显相同，于是拿着类似的道具走向了偶像。

我激动地开门见山：“我敬仰你很久了，从昨天晚上就盼着见你。”

洪晃用北京胡同口音大笑着说：“不至于！”

她的粗门大嗓和身上妩媚的旗袍有相当落差，但是无损我们的热情，女同事端起相机：“你们先合个影，然后给我也照一个。”

一系列偶像崇拜活动搞完，进入座谈会的正式内容。洪晃说：我是做杂志的，你们是做互联网的，但是我们在政府眼里都是做媒体的。”

她切中要害地开场白后，接下来讲述了在中国官方媒体和非官方媒体的历史和生存现状。这些情况，我们作为中国人都很清楚，就不重复了，办杂志的艰辛她自己也在自传和博客里提到了，大家有空可以去看。当天洪晃的谈话里值得回味的部分是她对待中国大环境的宗旨：push the envelop。

Google translate对这个词组的翻译是“把信封” (?!)，显然很不靠谱。洪晃的意思举例说明就是：在不触及政府底线的情况下，媒体可以尝试在政策的灰色地带游走，如果政府有指示，再遵照执行。

拿互联网做例子，各公司，尤其是有新闻有论坛的那些的确令政府很紧张，因为过去几十年管理宣传机器的办法似乎没有一条合适互联网。国家虽然在立法，但法条的阐述又极度模糊，不知道是写不清楚，还是故意留了很大的解释空间。不过，大家也不宜把政府想得太笨或太坏，互联网的法律写不清楚很正常——懂技术的不懂法律，懂法律的不懂技术，刚弄懂TCP/IP的法律教授又被木马，外挂，iframe搞糊涂了……伴随互联网长大的未来人大代表和律师们现在还在玩暴雪呢。最近这些年，中国的司法制度有了很大的进步，比如原来只要写案情和判决，现在要求把推理部分写出来，而且还要公开，所以很多互联网公司钻了法律灰色地带的空子，有些时候国家也是哑巴吃黄连，只好回去修改法律。

洪晃以她对中国媒体的了解给了一个国外公司“push the envelop”的建议，还是非常诚实的。因为她当然了解，对于大多数国外公司，遵守法律是做生意的根本，更何况，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然像林妹妹进贾府，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对于中国法律，即使很模糊的那种，公司宁肯是往保守的方面去理解，以做好老太太的乖孙子为己任。这样低眉顺眼一阵子，慢慢理解政策精神，跟在其他兄弟单位后面——他们做得离谱的我们一定不做，和法律条文明显背离的一定不做，伤害用户体验的一定不做，剩下的嘛，如果我们技术上有优势，可以尝试一下。洪晃的建议公司还是听明白了，只是即使想“push the envelop”，这个“度”也很难把握。下面在周鸿祎的部分我们继续看这个问题——没有公司想重蹈雅虎覆辙，所以切实可行的办法是谨慎地，在各种教训中积累经验。

周鸿祎——本土化要极至

没见到周鸿祎之前，已经在网上看到他诸多消息：从中国互联网早期就是风云人物，开创3721网站并被雅虎收购，出任雅虎中国总裁，在任总裁期间开发“一搜”，但是和雅虎总部矛盾重重，后离开雅虎，再次创业开办奇虎。

周鸿祎是个地道的土豆（反之，国外留学过的称为洋葱），他的英语非常有意思。和洪晃相比，后者在座谈会全程使用英语，没有什么口音，这当然和她从小的教育有关。但是，她的英语文采并不出众，不及中文嬉笑怒骂的万分之一，略有遗憾。周鸿祎的英语就是往外蹦一连串的单词，根本不关心语法，但是他的英语很有魔力，像洪晃的中文一样令人莞尔。仅拿他的开场白为例，他大大方方，很有自信地说：I never learn English in America, my English is poor. After Yahoo buy my company, they force me to speak English, so I watch pirate DVD to learn.

他那句“我看盗版盘学英语”让在座的美国同事哈哈大笑——我认为周鸿祎很会和美国人交流，他的英语虽然简单，重点单词却因此而突出，反而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从周鸿祎身上，也看到一种另类学英语的办法。

和周鸿祎的座谈会简直成了他对雅虎的批斗会，批斗的主要内容是雅虎虽然宣称进入中国，但在本土化方面一知半解，而且不肯给中国公司（其实就是周鸿祎本人）放权。这里只举一搜的例子，被雅虎收购不久，周鸿祎就上书总部，把百度列为未来的主要竞争对手，而且他坚持要雅虎开发一个适合中国本土的搜索引擎，比如要偏重娱乐和新闻，对于相关性他倒没有那么重视。而雅虎总部做中文搜索的架构师，工程师的意见截然相反。2007年，雅虎中文搜索的一位主要架构师来到北京，同桌吃饭的时候提到周鸿祎，立刻摇头：噢，那个人，你简直没办法和他讲话。

也许双方都是对的，只不过立场不同。

周鸿祎既然开发了中国网络早期的流氓软件，自然不会被雅虎总部的这些学究困住手脚。他没有申请单独的搜索开发经费（可能也申请不下来），而是把手下的很多工程师都调到搜索部门，夜以继日开发一搜。之所以叫一搜，是周鸿祎取了雅虎的首字母Y！——听上去像“一”的声音。一搜的开发不仅迅速，而且以周鸿祎对中国互联网的营销手段，推出后流量上涨很快。周以为凭借一搜的成功可以从总部换取足够的话语权，但是，适得其反，因为他的操作手段过于草根，开发的产品和雅虎的全球战略也不吻合，大公司里从来不会缺政治，周没有了总部的信任，后果大家也都知道了。

痛说革命家史之后，周鸿祎更痛心疾首地说：国外的公司，如果本土化不做到极至，不把权利真正放给在中国的分公司，让他们自己决策，在中国不会成功。他的话听上去很极端，但是他有事实根据：中国互联网的竞争现状和在雅虎那段时间的切肤之痛。

将近三年过后，曾经狼烟四起，各家无所不用其极的中国互联网多少正规了一些，或说，流氓草根的行为更高级更隐蔽了一些，这也是进步了。所以窃以为周鸿祎的观点也无须那么极端了。从今年年初开始我关注了一阵国内的电子商务，和互联网其他分支的博眼球，博流量，博营收相比，各电子商务网站却以“信誉”作为根本，这也许才是中国互联网的方向：用户在这里看到令人放心的新闻，而不是一次又一次恶性炒作；用户在这里看到令人放心的信息，知道该到哪里去看病，哪种产品的用户评价高，而不是点击虚假广告，或是被各种“枪文”，“软文”蒙骗；用户在这里买到放心的商品，保证质量，送货，低价，不会有付款被骗，信用卡被盗用的欺诈行为。

也许我太天真，但如果有那么一天，洪晃对于要进入中国的互联网企业说：这里和世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用户喜欢你就留下，不喜欢就到别处凉快凉快——中国就真的离世界老大的位置不远了，也许那个时候，周鸿祎和他的同行们就不可能被刘韧敲诈，而说不定正给各大学捐服务器，让孩子们玩云计算呢。

写到这忽然很不过瘾，因为在座谈会上有很长的互动问答环节，他们在那部分的表现也很精彩，但涉及到本公司和他们的事业（尤其是后两位），不方便在网络上广而告之，也只好作罢。再讲一个不相关的小故事，博大家一笑吧。

中国网络游戏的传奇人物是谁？目前的首选应该是陈天桥。陈是学经济出身，看到美国网络游戏的开发能力后给自己公司的软件开发定下方向：美国人擅长技术，我们拼不过，但是我们擅长的是制定游戏规则。盛大有一阵子从经济学，社会学的毕业生里挑产品经理，他们的任务就是给游戏制定规则：游戏就是一个虚拟社会，央行怎么设立？货币如何发行？国家机器如何保证这个社会的运行？对于刚开始玩游戏的“异乡人”如何让他们更快融入社会？

此话是陈天桥本人说的，说的时候自豪于自己没有任何框框的创造力，但一个同事不信邪，之后上网搜盛大的产品战略等相关议题，发现陈天桥开始用经济学设计游戏之后盛大的产品就亏钱了——我们权且学习陈天桥的方法论吧，在意的应该是过程，而不是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