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忆江南·春 -- 南方有嘉木

一

七岁，穿着爸爸买的小黑皮鞋，打着小伞，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两边是黑瓦白墙的人家，小巷的尽头是一片菜地，有空心菜的小白花在细雨里垂落。忘了要去哪里，忘了是不是牵着姐姐，从旁边人家飘来炒茶的清香，是被细雨浸润了的，幽静地溢满整条小巷。

很多年后，旧友说，知道你喜欢新茶的香，我骑车亲去茶厂给你买了明前的龙井。

收到茶叶那日，独对三环，想记着不如忘记。

二

田地里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和一群小伙伴赤着脚在其间奔跑，阳光和煦，打在脸上。张开的手臂从花瓣上掠过，沾了满袖的香气。跑累了，仰天躺在田埂上，一直笑一直笑，蜜蜂和小粉蝶都绕着飞，眯了眼，还是一直笑一直笑。

离开太久了，记忆是泡了太多道的茶水，淡得没有味道。

那个清明节我埋首在锱铢必较的责任条款，手机亮了一下，打开，旧友说我现在正穿过一片油菜花地，想起你来。

他正独自走在去墓地的乡间小路，他说春日迟迟，草长莺飞。

我揉着眉心看着窗外京城阴霾的天空，有纵身下跃的冲动。

谁的笑声在玻璃后面，偷窥着我的哀伤

我看不见 天空中 是否有鸟儿飞过

它活在他乡 消失在诗人的辞章

三

叶芝说，天鹅在天空鼓翼，他因此脚步轻捷。

那时候我看见翠鸟，立在河岸边的芦苇尖上。

微风吹皱春水，苇枝悠悠地上下轻晃，它的羽毛映着水里的天光，愈发地翠蓝发亮。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然后屏息蹲在那连一声惊叹都不敢发出。

四

大姨家在山里，春天一路的桃花开。

门后有一条小溪，渴了掬水可饮，一阵风过，细细碎碎落了一溪的花瓣。

晚间表姐带我去小溪洗澡，月如眉弯，一在天上，一在水间。

夜风清凉，树影摇晃，我吓得放声大哭。

大姨赶忙跑出来抱我回屋前的竹床，一边用了蒲扇给我赶蚊子，一边唱越剧哄我入睡。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不料骨骼清奇非俗流。”

那两个孩子初见时的惊叹，恐是12岁便给人当了童养媳的大姨自己都未曾意识的哀伤。

千江有水千江月。

五

和姐姐陪浙江的叔公去爬三清山。

半山有好一湾潭水，山崖上开的百合花像是从水里长出来的。

我脱了鞋袜，爬上潭水边的大石，把双脚浸入水里，给姐姐说，我不要回家了。

姐姐说好，我们不理你，走了啊。和叔公转身就要走。

于是大急。匆匆地站在大石上，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水，然后就噗通一下掉到了水潭里。

水不深，姐姐和叔公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水里喊，我踩到什么东西了。捏了鼻子沉下去，捡起来。

做中药的叔公看了一眼说，你竟然踩到这么大一朵灵芝。

六

和表姐一起去给插秧的叔伯送早饭。

青山烟收，漠漠水田飞起白鹭。我们走在种了黄豆的田垄之上。

表姐教我唱歌，“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回家唱给爸妈听，“.........噢，不能忘记你，心里想得还是你..........”，噢必须拖很长，后面几句要高八度。

恐我的歌声太惊悚，第二天起来看见落了一院的梨花。

七

旧友说我是必得回南方的，因为我要回去听雨。

去国前春尽时分回家，夜半被雨声惊醒，睡不着，从书架上取了一卷陶潜。

看他说“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像是落进了一个遥远的梦境：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飘着青草香气的细雨里游荡，他说，你长了一双知识分子的手，而我天生是个农民，也最喜欢当农民。

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子，雨丝风片凉凉地袭了一脸，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当落桐飘如远年的回音，恰似指间轻掩的一叶”

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读懂这个人，是我执迷了。

便把书合上，一室的轻寒随雨停也渐渐散去。

把这魂萦梦牵的一窗春雨掩入书页，打包，飞越大洋。

从此，凡我所在之处皆是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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