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改编】爸妈都是老党员（1） -- 老拙

我哥高援朝写了一部电视剧，叫《爸妈都是老党员》，讲述我爸我妈共同走过六十多年的往事，正在热播。我看了几集，觉得援朝好多地方都没讲清楚，有的还搞错了、说漏了。怪不得他坐家几十年还出不了名，自己爸妈的事都说不清楚。还是让我重新再给大家说一遍吧。好歹我干了这么些年的法官，多复杂的案情都能说清楚，自己爸妈的事还能说不清楚？

我爸入党那天，也是我大伯成亲的日子。

搁现在，这叫“福无双至今双至”，双喜临门。不过在那时候，我爷爷的脸上可是一点儿喜色也看不出来。

有一次，我爷爷从村头老树下路过，听见几个晒太阳的老太婆在嘀咕，说自从来了八路，这些年村里当了共产党的，都没能活过一年去。看见我爷爷，老太婆们赶紧都不吭声了。我爷爷在心里念了念，可不是，最短的只活了十来天，最长的差三天一年。

所以，听说我爸要入党，我爷爷在院子里抽了一夜烟袋锅，天一亮，就把西屋给拆了。土墙不值钱，房梁、椽子换了两袋小米。爷爷赶毛驴驼着小米进了山。

42年鬼子大扫荡，夜里跑反，我奶奶从山上摔下来，临咽气前要我爷爷一定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鬼子走了，爷爷领着大伯又把烧塌的房子盖起来，还给大伯盖了间东屋，给我爸盖了间西屋。原本指望有两年好收成，就能给两个儿子娶上媳妇。

可现在，我爸要入党了，听说还当上了区小队长。我爷爷盘算了一夜，知道小儿子的命长不过一年去，西屋留着也没用了。冥冥之中，爷爷对奶奶说，你总不能给指定活不过一年的人娶媳妇吧，那不是害了人家闺女吗？既然如此，那就赶紧给老大娶上媳妇，好给高家留条根！这年头，东洋鬼子闹得凶，四处祸害，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呢！

爷爷从山里回来，赶紧张罗着给大伯娶亲。就在我爸入党宣誓那天，大伯领着吹鼓手们，赶着毛驴，进山接新媳妇去了。大伯前脚走，爷爷就贴了付对联：

大树小树根不离土年年发芽，

小河大江水不断源岁岁长流。

横批：传宗接代

完了爷爷就在院子里转磨，一直转到下半晌，没把大伯转回来，却把鬼子飞机给转来了。鬼子飞机绕着村后的山头转磨，爷爷心里就慌了神，那是大伯接新媳妇回来的必经之路啊！爷爷赶紧去找我爸，区小队的刘满堂拦着不让进去，说我爸正在宣誓。爷爷不管，愣冲进去，立逼我爸这就进山去寻大伯。爷爷又跟区委郭书记说，他大哥今天娶亲，必须让他回去一趟。郭书记瞪了我爸一眼，说鬼子就要进山扫荡了，限他明天一早归队。

等我爸赶到后山，就看见鬼子飞机对着我大伯接亲的队伍冲下来，机枪扫得路上的黄土飞起多高，烟尘中驼着新媳妇的驴子飞跑起来，大伯跟着就追。我爸大声喊：趴下，快趴下！喊声中，大伯趴下了。我爸赶过去一看，大伯已经咽了气。

埋了大伯，爷爷在院子里抽了老半天烟袋锅，一直抽到天全黑下来，才拔出烟锅，对我爸说：树江，你哥没了，这媳妇儿你就接了吧…　

我爸吓了一跳：爹？！

爷爷说：这女子爹娘都叫鬼子杀了，老实人家，比你大4岁，耳朵有点聋，不碍事…　

我爸说他不成亲，要打鬼子给哥报仇！不杀光小鬼子，就不成亲…

爷爷说，你打日本鬼子我不拦着，可也不能断了我高家的后！进屋，拜堂！

我爸死活不去，爷爷就抄起根木棍，指着我爸说：你去不去？不去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爸拔脚就向院门口跑。爷爷一下就冲到门口，堵住大门。我爸向外冲，爷爷一棍子打在他腿上，指着我爸喊：你给我听着！过去有你哥在，你去打鬼子，爹不拦着。现在你哥没了，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高家就绝了后了，你知道吗？！你给我成了亲，留下个种，再去打鬼子爹不管！

援朝写的电视剧里说，这时候我爸急了，说这就把新媳妇送回去，说着转身就进了屋。我哥那是瞎编，其实那是不可能的，大山里，谁见过半夜三更送新媳妇回家的？那天我跟援朝说这事，他还跟我嘴硬，说那你说咱爸是咋进屋的？

这事还真不能怨援朝瞎编，因为他不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估计他也不敢写到戏里去。

那个夜晚，我爸跟爷爷在院子里打成一团，爷爷非让我爸娶，我爸打死也不从。最后爷爷急了，一把夺过我爸腰里的驳壳枪，哗啦一声顶上膛，指着我爸说：小兔崽子，不娶她老子打断你的腿，叫你当不了八路，打不了鬼子！

这下我爸没辙了。知父莫如子，爷爷的性子远近闻名，我大伯就是因为跟他犟，让我爷爷一巴掌打成了半聋，要不早就干八路去了，哪儿还能轮到我爸跑他前边？

就这样，爷爷拿枪指着我爸，把他逼进了我大伯的东屋。

我咋知道真相的？那是家根大哥悄悄跟我一人说的。家根说，这是他娘跟他说的。从家根记事起，他娘就是疯疯癫癫的，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但我相信家根说的就是实情，因为患了这种病的人，真要是说起记忆深刻的往事，绝不会掺假。

我爸让我爷爷拿枪逼着退进屋里，第一眼就看见房梁上吊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新媳妇寻了短见，赶紧上去抱住。

想想也是，家里人都让鬼子给杀了，刚要成亲丈夫又叫鬼子飞机打死了，公爹逼着小叔子娶她，小叔却不干，非要送她回去，爷俩打得不可开交，最后还动了枪。这日子还有啥个过头？

我爸抱着新媳妇的腿，叫爷爷赶紧过来帮他一把。爷爷却说，她进了咱家的们，就是咱家的人，你不娶她，你让她这辈子怎么办！爷爷说完，带上门走了，把抱着新媳妇腿的我爸锁在了屋里。

说完了我爸说我妈。

那一年我妈十四岁，可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妈也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天我小姨被我姥爷送了人，我姥姥又给我妈生了个妹妹。

我爸我妈老家都是河北易县。我爸老家是高家台村，我妈老家是土疙瘩村，两个村子离得不远。高家台村在进山的山口，往下走个十几里就是土疙瘩村。高家台村38年就来了八路，减租减息，日子比土疙瘩村好过的多。

我妈说，我姥爷就想要个男孩，可我姥姥一连生了四个都是丫头。可那天夜里，我姥姥折腾了一宿，生下来一看，又是个丫头。我姥爷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正在烧水的我妈说：舀水！

我妈赶紧打开锅盖，往大盆里舀开水。我姥爷却冲出来一把扣上锅盖，冲着我妈嚷嚷：谁叫你舀开水！

说着，我姥爷就从缸里往大盆里舀凉水。我妈当时就犯了傻：大冬天的，咋能拿凉水给妹妹洗？

姥爷把大盆抬进里屋，我妈不放心，过去扒着门缝往里看。这一看不要紧，我妈本来就老大的眼睛睁得滴溜溜圆：姥爷正把小婴儿连头带尾整个按到盆里。这哪儿是给她洗啊，这是要淹死她！我妈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怪不得前面两个妹妹生出来都是死的，原来都是让姥爷溺死的！我妈想都没想，推门冲进去，一头撞在姥爷身上，把姥爷撞了个大跟头，抱起婴儿，从炕上抓起件破袄裹上就跑。姥爷爬起来就追，一边追还一边喊：死丫头，你给我回来！大人都没吃的，她咋活！

我妈不管，抱着小妹妹冲出院门，刚跑几步，就听见有人喊：鬼子来啦！紧接着，村外枪声响成一片。

看了第一集，我就给援朝打电话，问他这么真实又有教育意义的事情为啥不写到电视剧里去？援朝说，怎么没写？都写了，不让拍！说是怕吓着了观众。唉，说的也是。

再回来说我妈。听见喊声、枪声，我妈赶紧又往回跑，对追出来的我姥爷喊：爹，鬼子来啦！

姥爷回身进屋背上姥姥，出来对我妈喊：快！往山上高家台跑！高家台有八路！

姥爷这一声提醒了一街筒子的人，大家都跟着姥爷，往山上高家台村跑去。

山区的夜里很静，枪声一响，能传出十几里地去。等我爸从屋里出来，冲出院门，到处都已经是跑反的老乡，赶着牛、牵着驴，急冲冲地向山里转移，到处是狗和牲畜的哀鸣声，夹杂着妇女的惊呼和孩子们的哭叫。通信员小刘从人群里挤出来找到我爸，说郭书记叫他马上去。我爸应了一声就要走，却被新媳妇拉住了。

新媳妇没名，娘家姓刘，嫁了我爸，按我们老家的规矩，就叫“高刘氏”。高刘氏拉着我爸死活不松手，非要跟着我爸。我爸急得不行，抬手就在高刘氏手臂上打了两巴掌；高刘氏松手大哭；我爷爷急忙抓住高刘氏消失在黑暗中。

我爸后来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打女人。我为这话专门问过我妈，我妈想了一会儿，肯定地点点头。

我爸见到郭书记，郭书记跟他说，下面土疙瘩村的老乡被鬼子追上来啦，咱们带区小队去挡一下！

我爸说：你带村里乡亲转移！我带区小队去挡住鬼子！

我妈说，那天夜里，她抱着妹妹跟着姥爷跑到高家台村口时，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是跑不动了。不但她跑不动了，全村人都跑不动了，张着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就算身后鬼子的枪声越来越近，大家看见带着枪的土八路，就都站住了脚，光喘气，都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就见一个大胡子好汉，举着驳壳枪大声喊：老乡们，不能停，赶紧上山！说着大胡子就推了她一把。我妈说，不知怎么回事，这下她就来了力气，抱着妹妹就往山上爬。

我妈说，那个大胡子就是你们爸。

我爸说，你别瞎胡说了，我那年也就二十岁，哪儿来的大胡子？

我妈他们爬到半山腰，村口的枪声已经响成一片，等乡亲们爬到山梁，身后的枪声突然沉寂下来。人们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去，村口一片火光。火光中，鬼子们冲上了土八路的阵地，可以看见土八路跟鬼子撕杀的身影。

我姥爷大喊一声：停不得，快跑啊！

乡亲们又向山上爬去。

那年回老家，我特意从村口向山上爬了一次，爬到山梁用了十分钟。我想，当年我爸他们区小队，最多只顶了鬼子十五分钟。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