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胡德堡惊梦 -- 晨枫

11月5日，美国德克萨斯州胡德堡基地发生了惊人的枪击案，尼达尔哈桑少校在基地里的待命中心开枪，打死14人（含一个未出生的胎儿），打伤30人，自己也身受重伤，现在医院里急救。

胡德堡的枪声

胡德堡是美国陆军最大的基地，这是美国第一骑兵师、第三装甲骑兵团的所在地，还驻扎有大量战斗支援和后勤部队。第三装甲骑兵团是美国南北战争之前就建立的老牌精锐部队，这个兵力达到7000人（现在还有5000人）的超级团在海湾战争中一马当先，连续突破三个精锐的共和国卫队师的防守，突击跃进300公里，是美军进攻伊拉克的先头部队。第一骑兵师也是美军的王牌军，在越南战争中曾整体改编为直升机机降部队，所以也被称为第一空中骑兵师，这是现代空中骑兵概念的开始。越南战争后，第一骑兵师改回为装甲部队，在海湾战争中编入美军第七军，成为美军装甲铁拳的一部分。胡德堡也是美国第三军总部所在地，第三军除了第一骑兵师和第三装甲骑兵团外，还下辖第一步兵师、第一装甲师和第四步兵师。第四步兵师原本也在胡德堡，这是曾在诺曼底登陆中第一波冲上犹他海滩的部队之一，如今是美军数字化的试点。第一步兵师别名大红一，从阿尔及利亚到西西里到诺曼底的奥马哈海滩到突出部战役，威名赫赫。第一装甲师也曾驻扎在胡德堡，这是二战中第一支和隆美尔的坦克在突尼斯比划的美国装甲部队，这也是首先冲进罗马的美军部队。但这样一些战功彪炳的王牌军却在自家兵营里的小阴沟里翻了船。

11月5日本来会像任何一个平常的一天，成百上千的美军官兵在这里作出发前或者回国后的体检。在出发前的焦虑和平安回来的喜悦中，尼达尔哈桑少校挥舞着两支手枪跳上了一张桌子，高呼“真主伟大”，然后向人群开枪，受害者纷纷倒地，直到3分钟后基地的非军职女警长蒙利赶到，和哈桑对射，在自己三处受伤的情况下，击中哈桑的胸部，制止了进一步的屠杀。蒙利警长成为最新的美国英雄，但哈桑少校的杀人动机及事件的影响却成为人们深思的问题。

哈桑少校

今年39岁的尼达尔哈桑少校是出生在美国的约旦后裔，一说是被以色列驱赶到约旦的巴勒斯坦后裔。他是一个单身的穆斯林，但不清楚是否是一个穆斯林极端分子。熟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性情温和，即使在清真寺里也没有激烈言论。哈桑在军方资助下，从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毕业后，进入医学院学习，毕业后成为陆军军医，专业精神卫生，是美国陆军处理战场心理创伤的专家，曾在美国陆军最大的沃尔特里德陆军医院工作。哈桑的战斗经历不清楚，但据信这是他第一次被调派到伊拉克。

哈桑的行凶动机还在调查中，尤其是他的宗教信仰和民族背景是否是行凶的动机。奥巴马和美国军方都特别强调不要对哈桑的动机妄加猜测，美国媒体也格外合作，除了第一时间的报道外，对事件的深入报道集中在受害者和蒙利警长。但哈桑的特殊背景很难不引起人们的遐想。

据哈桑的家人说，哈桑的中东背景常使他受到骚扰。在被派往伊拉克的前夜，这种骚扰或许加剧，人们对他的忠诚的半真半假的质疑或许使他感到人格的侮辱，最终爆发，酿成悲剧。

作为陆军的精神卫生专家，他的日常工作是为战场上回来的军人提供心理咨询和治疗。战场上的丑恶远远超过新闻媒体所披露的，长期与心理扭曲的人相处，还要设身处地地理解对方的心态，自身也会受到影响。老刑侦常有精神卫生问题，也是一样的道理。哈桑的爆发要是与此有关，也不奇怪。

战场心理创伤是美军的不治之症

战场心理创伤（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roder，直译为创后压力失常，简称PTSD）是近年流行起来的一个新词，实际上这个概念已经不新了。越战老兵经常有忧郁、冷漠、狂躁、碎片式回忆等心理异常，甚至凶杀和自杀，电影《第一滴血》、《现代启示录》等都有反映。在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场回来的老兵中，PTSD的发病率高达20-25%，美军陆军军中自杀率更是连年攀升，今年前10个月就达到140起，2008年全年才140起，2007年115起，2006年102起。按每10万人中自杀率算，美国陆军的自杀率在2008、2007和2006年分别是20、19和12.8，而美国人口中平均自杀率是11。美国海军陆战队中的自杀率更高， 2008年为22，2001年还“只有”16，今年估计达到23。

军人是血腥的职业，目睹同伴的痛苦，夺取陌生人的生命，很少有人能无动于衷。但如果这是为生存而战，为家园而战，为正义而战，为信念而战，在战争的痛苦中坚信胜利终将到来，这些心理障碍不是不能克服的。但要是战争的目的和正义性含混不清，胜利越来越成为一个不可能的梦幻，这些心理障碍就会发酵。

军人战斗有三个境界，最低境界是忠于职守和生存本能，不服从命令是要军法从事的，敌人打过来时，不打回去是要丢命的。这样的军人能服从命令，但缺乏主动性。他们在战场上最大的目标是活着回去，而对战争的正义性什么的不是太关心，对最终的胜利也不是太关心。这是雇佣军的境界。第二个境界是为团队而战，为战友而战。在危险中，军人可以不顾自身安危，为团队和战友牺牲自己。为家园而战，为生存而战，也可以达到这个境界。但最高境界则是为信念而战，为了信念的实现，不惜牺牲自己，这样的战士是无畏的，而无畏的战士是最致命的对手。

美军号称职业军队，但实际上是一支国家雇佣军。在战场上，要是打的是顺风仗，正义、信念什么的漂亮话可以免费地叫几声。但要是打的是逆风仗，捱过战斗、活着回家成为最高目标，忠于职守和生存本能就成为战斗的主要动力。当战争的胜利成为不可企及的目标时，在战争的丑恶的长期围绕之中的这样的军人容易陷入彷徨和绝望，PTSD就不奇怪了。

值得对比的是，在同样的战场上，塔利班的伤亡率更高，生活条件更加险恶，但塔利班不受PTSD的困扰，反而越打越来精神。这就是为忠于职守和生存本能而战与为信念而战的区别，尽管塔利班的信念不值得称道。

忠诚困扰

哈桑少校的动机还在调查之中，但哈桑少校的枪声又一次引发了美国的忠诚困扰问题。长久以来，美国的闪光不光在于其先进的科技和优裕的生活水平，还在于美国梦。这是一片机会均等的土地，这是一个民族熔炉。世界各地的人们来到这里，认同美国的理念和制度，忠诚于美国，甚至不惜与祖国敌对。

历史上，美国不是总是对移民（包括移民后代、少数民族）放心的，二战期间将日裔集体囚禁就是一个例子。但在美国自以为这些问题已成历史的时候，移民的忠诚再次成为美国的一个困扰。哈桑在军中受到的诸多骚扰在本质上就是周围的人对哈桑的忠诚的质疑，不幸的是，枪击案似乎证明了这种质疑的合理性。早些年时，李文和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也是缘于对他的忠诚的质疑，但对李文和的忠诚的质疑是毫无根据的。不公正的忠诚质疑对移民和少数民族的忠诚具有异乎寻常的杀伤力，最终成为撕裂美国社会纹理的罪魁祸首。

美军中穆斯林并不多，据说在150万美军中，只有3500穆斯林。但军队的战斗力来自于凝聚力，对战友忠诚的猜疑对军队战斗力是致命的。要命的是，美军的触角遍及世界，美军的少数民族也不限于穆斯林，在世界各地穷兵黩武的美军要是经常需要猜疑自己人的忠诚，后果是灾难性的。

忠诚困扰的问题不限于美军，在安全和情报部门、政府机要部门甚至商界、学界，忠诚都可能成为新的定时炸弹，在“本土美国人”热衷于追逐快钱和虚荣的时候，移民和少数民族日益占据重要位置，给这定时炸弹平添了装药。

蒙利警长

有意思的是，枪击事件中的大英雄蒙利警长既不是当地小城里的警察，更不是军中宪兵，她只是基地里的带枪平民保安。基地治安应该是由宪兵负责的，但美军宪兵还要负责前线车队押运、交通指挥、战场纪律、要地警卫等，在很多场合实际上在填补轻步兵的不足，所以美国本土的基地治安也部分外包，交给平民保安负责。她本来要随当兵的丈夫调往第82空降师和特种部队（包括大名鼎鼎的“三角洲”）所在的布莱格堡，继续干基地保安的行当，但在这里撞上了她的英雄时刻。

美军基地可算是比较特殊的小城镇，除了居民都是单身军人和军人家庭，基地归军队管外，学校、医院、商店应有尽有。新兵要住营房，但资深老兵可以住在由军队补贴但条件比较简陋的军人公寓，或者搬出去自己住。日常的衣食住行在基地里都可以解决了。基地里除了和打仗有关的行当，一般工作尽量外包。外包的工资开销并不低，但随时可以按需要和经费松紧增减人手，不需要负担退休、医保福利，也没有升迁、培训的麻烦，所以外包是美国商界、军界十分流行的做法，其中很多粗重脏累的活儿就是外包给经济地位较差的移民和少数民族的人来干。哈桑少校是军人，但心怀不轨的基地平民也有很多机会在基地里行凶。胡德堡的枪击事件不仅在美军上下引起对非WASP（白种盎格鲁-萨克森人，新教徒）官兵的忠诚质疑，还可能波及到军内外非WASP的平民。

余波激荡

11月12日，美国老兵节后的第一天，美国陆军正式起诉哈桑少校14起谋杀罪（受害者中有一个怀孕女兵，算两人，其中胎儿算平民身份），这个案子将提交军事法庭审判。

案子的调查尚未结束，但已经有说法，说哈桑在学习和在沃尔特里德陆军医院期间，已经有激烈言论，并被怀疑有精神卫生问题。胡德堡基地有美国陆军最大的精神卫生中心，把他派到这里来，据说有暗中照看他的问题的想法。

哈桑的罪名是谋杀，但动机还没有确定是恐怖袭击，还是精神失常。但不管最后确定是哪一个，都将是美国的一个烫手山芋。如果即将派往前线的陆军少校涉嫌卷入恐怖主义，并在美军基地开枪打死14人，那就要引起前述的少数族裔忠诚困扰。如果这只是精神失常，那就不大好拿哈桑怎么办，只有把他关进精神病院终身监禁。处死精神病人是非人道的，但不处死哈桑，在美国军内外也难以交代。

奥巴马已经下令，调查情报和安全部门是否忽视了哈桑的问题，美国军队的安全审查过程是否需要改革。不管哈桑的动机最后怎么确定，这对今后美国军政界都将有微妙的影响，希望不至于引发新时代的麦卡锡主义，更不要在民间激起对少数族裔（尤其是穆斯林）的无端排斥。可巧，几年前“华盛顿狙击案”中的首犯在11月10日被处死了，他的名字是穆罕默德，又一个穆斯林名字。哈桑少校的枪声响的真不是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