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奥巴马的大棋 -- 晨枫

奥巴马在竞选时，在反恐政策上有三个重大主张：1、关闭关塔那摩集中营；2、从伊拉克撤军；3、增兵阿富汗。奥巴马的总统当了快一年了，关塔那摩的集中营还是关闭不了，既无法不顾国内的强烈反对而把囚犯转移到美国本土，又无法找到足够的第三国可以接收他们，更不能就此释放，这个烫山芋最后还不知道怎样丢掉。在小布什任期后期大举增兵后，伊拉克局势有所平静，但伊拉克问题的关键根本没有触及，基地组织、萨达姆余党、什叶派和逊尼派之争、库尔德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现在的平静是表面的，甚至是出于人们并不很清楚的原因，局势迅速恶化随时可能发生，至少离真正的重建和复苏还差得很远，10月。但奥巴马最大的野心和头痛都来自阿富汗。

阿富汗的关键在于巴基斯坦

奥巴马可以顶住压力，从伊拉克撤军，为什么反而从竞选时就誓言要增兵阿富汗呢？从道义上说，塔利班庇护基地组织。打击恐怖主义，为911复仇，在阿富汗取得胜利可算是正义伸张。相反，伊拉克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争议多多，在大规模杀伤武器遍寻不着之后，战争的道义性更加受到广泛质疑。当然，道义是说给公众听的，真正要紧的是地缘战略上的意义。阿富汗地处欧亚大陆的下腹部，这里是东西方交通的纽带，控制了阿富汗，就可以包围伊朗，渗入中亚和里海，影响新疆，并控制巴基斯坦和印度。从哈马斯到真主党，从萨德尔民兵到霍尔木兹海峡，制服伊朗对美国的中东政策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中亚和里海诸国有潜力成为世界上下一个最主要的石油产地，这也是穆斯林世界的主要热点之一，染指新疆的战略意义更是不言而喻。印度自诩为最大的民主国家，处处和西方价值观念认同，但任何有潜力成为美国潜在对手的国家都是防范的对象，而印度控制印度洋甚至成为世界一极的野心并不难看穿。更重要的是，阿富汗问题和巴基斯坦不可分割，奥巴马的阿富汗战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阿富汗这个名称的原文尾巴上有一个“斯坦”，就像乌兹别克、塔吉克、巴基斯坦一样，都是“斯坦”。据说“斯坦”是古波斯语中省份的意思，这些地方都曾是波斯文化的区域，在血缘上有很深的联系。对于阿富汗来说，尤其是塔利班势力死灰复燃的南方，血缘最近的是巴基斯坦的西北部地区。阿富汗的普什图族和巴基斯坦的普什图族原本就是一家。巴基斯坦的国名是一个组合词，P来自旁遮普，A来自阿富汗尼亚，也就是现在巴基斯坦塔利班闹得最凶的西北地区，K和I来自于克什米尔，S来自南方卡拉奇所在的信德，“斯坦”来自于卑路支斯坦。普什图人分居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两侧，这又是英国人干的好事。英国管得住的区域成为英属印度的一部分，日后印巴分治划归巴基斯坦，英国管不了的部分就成了阿富汗的一部分。

但普什图人并不理会地图上的这人为的一条线。塔利班是从巴基斯坦普什图地区穆斯林宗教学生的组织开始的，巴基斯坦塔利班和阿富汗塔利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一点不奇怪了。在苏军入侵阿富汗的年代，巴基斯坦一侧的普什图地区成为阿富汗难民和反抗战士的根据地。在西方盟军打进阿富汗反恐之后，这里又成为阿富汗塔利班抗击西方的根据地。阿富汗问题和巴基斯坦的紧密联系成为西方在阿富汗最大的挑战，但这同样是极大的机会。

要是拿下巴基斯坦

在军事上，塔利班游击队的训练和补给基地都在边境地区，这是塔利班的后方，塔利班的武器装备和人员就会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这反游击战就没完没了了。

在民族上，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两边都是普什图人，这些兴都库什上的山民看上去几近木纳，但桀傲不驯，乐善好施，忠于友情，眦睚必报。他们对于部落的忠诚远超过地图上人为画出来的国境线，或者空洞的政治口号。和平演变成功的巴基斯坦将有助于给塔利班釜底抽薪，拔掉塔利班的力量源泉。

在地理上，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紧邻，边境的山区是基地组织的根据地，不控制巴基斯坦基本上不可能消灭基地组织。在更具体的层面上，内陆的阿富汗只有通过巴基斯坦才能到达出海口，阿富汗美军的大宗物资基本上全部通过卡拉奇运送。伊拉克美军难以迅速调动到阿富汗，兵员可以空运，但装备和物资只能从卡拉奇走，不仅耗时费力，车队还时不时遭到塔利班的袭击，打通后勤通道是一个很实际的理由。

在宗教上，巴基斯坦是逊尼派国家，和塔利班、基地组织同宗。事实上，阿富汗塔利班和巴基斯坦塔利班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把巴基斯坦弄妥贴了，阿富汗战争就成为“阿富巴”战争了。阿富巴（Afpak）是奥巴马在竞选时就使用的组合词，上台后因为政治正确的原因反而用的少了。另一方面，巴基斯坦的逊尼派不是铁板一块，边境上的部落地区宗教情结浓重一些，大中城市里宗教情结则相对淡一点。控制巴基斯坦而使巴基斯坦整个社会的氛围向有利于西方的方向转化，对美国在伊斯兰世界的大战略十分重要。

在政治上，巴基斯坦留存了很多英国的政治传统，巴基斯坦精英阶层的西方化程度不下于印度，在历史上，也有过议会政治和精英政治的传统，在巴基斯坦重建清西方民主政权相对容易，以巴基斯坦而不是伊拉克作为伊斯兰世界的政治楷模相对容易。另一方面，巴基斯坦也是中国和伊斯兰世界的纽带。切断中国通过巴基斯坦对伊斯兰世界的影响，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

巴基斯坦：既是机会，更是挑战

巴基斯坦是印巴分治后所有原英属印度里穆斯林地区整合到一起的结果，除了共同信仰穆斯林以外，并无共同的历史、文化和传统。由于部族政治的传统，巴基斯坦西北部的普什图地区一直是部族“自治”地区，伊斯兰堡的中央政府只有有限的管辖能力。不仅如此，迫于避免内战的巨大压力，伊斯兰堡对西北部族地区的事实独立日益退让，容许将伊斯兰律法凌驾于巴基斯坦的法律之上。美国当然清楚巴基斯坦普什图地区对阿富汗反塔利班作战的影响，一再施加高压，要巴基斯坦严厉镇压普什图地区支持塔利班的势力。巴基斯坦政府也有意借机强化对西北部落地区的控制，曾不遗余力地派兵镇压，穆沙拉夫也为此屡次遭到暗杀，侥幸逃生，但依然无法阻止巴基斯坦塔利班的坐大。

美国对巴基斯坦政府的“无所作为”非常不满，也有意扶植更加亲西方的政府，明里暗里给穆沙拉夫出难题，千方百计扶持贝布托上台。但贝布托被暗杀打乱了美国的算盘。虽然贝布托的党成功地当政，巴基斯坦反而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事实上陷入了半无政府状态。在巴基斯坦几乎陷入内战的时候，在巴基斯坦军队正在大战塔利班的时候，人们反而常常连巴基斯坦的总统、总理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只能说明巴基斯坦政府的领导软弱无力，军国大事几近放任自流的状态。

新政府上台后，试图在有所作为和绥靖之间走钢丝，但塔利班势力反而蔓延到离伊斯兰堡只有100公里的斯瓦特山谷，在南瓦奇斯坦更是声势见长。在巴基斯坦军队筹划围剿的时候，塔利班出手在拉合尔、拉瓦尔品第、白沙瓦等地接连攻击，甚至一度占领了巴基斯坦的陆军总部。巴基斯坦的内战事实上已经爆发。这将是一场世俗和宗教之间的战争，南方和北方之间的战争，政府和部落之间的战争，精英和山民之间的战争。美国把巴基斯坦提前压入了这场迟早的内战，结局难料。

要是巴基斯坦倒下

巴基斯坦军队正在大举围剿塔利班，战事激烈，也收复了一些地盘，消灭了一些塔利班，但实际进展不明。巴基斯坦本来就是从印度分出来的。除了宗教外，在社会、政体、民情各方面，印度存在的问题，巴基斯坦一个也不少，包括政府和军队的散漫和低效，此战是否能真正剿除塔利班势力还很难说。不算这些因素，内战是所有战争中最惨烈、最不可预测的。内战的爆发通常是民心、民意高度分裂的结果，否则这只是相对简单的剿匪治安作战。但民心、民意的高度分裂意味着政府军和后方存在大量同情塔利班的势力。塔利班本来就是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一手培养起来的，这是巴基斯坦精英“民族塑造”的一部分。塔利班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会激起巴基斯坦国内的民愤，但要是塔利班转而针对政府腐败和亲西方的“不道德”势力，民意的走向就不好预测了。反世俗的伊斯兰势力在巴基斯坦的草根民众中具有相当强大的存在，在2008年大选中，和穆沙拉夫、贝布托三分天下的沙里夫就是伊斯兰势力的代表。

要是巴基斯坦倒下，成为又一个伊斯兰共和国，后果对美国不堪设想。巴基斯坦是核国家，拥有一亿多人口和规模可观的军事工业和科技实力，一旦成为“伊斯兰兵工厂”和大本营，对美国的世界战略来说是灾难性的。巴基斯坦又是阿富汗盟军的后勤支援必由之路，从伊拉克开始撤出的美军没有直接调动到阿富汗，除了有官兵轮战期限将到、即将回国休整的原因外，卡拉奇码头和内陆公路的容量是一个直接的因素，没有几个月根本无法将巨量车辆、物资从伊拉克转运到阿富汗。空运除了杯水车薪外，还受到俄罗斯的制肘。要是巴基斯坦倒下，在阿富汗与塔利班苦战的盟军就要粮草不继，美国也就没有什么阿富汗战略可言了。

烂泥扶不上墙，可还得扶

美国既对巴基斯坦政府恨铁不成钢，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包办代替，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美军已经不堪重负的时候，主动接手眼看要成为大规模内战的巴基斯坦反恐更是不可思议。巴基斯坦虽然没有一个统一的历史、文化和传统，巴基斯坦保卫自己领土完整的决心和能力不可小视。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穆斯林国家之一，巴基斯坦不仅拥有完整和强大的常规军力，巴基斯坦还拥有导弹核武器，挑战整个巴基斯坦显然远远超过了阿富汗美军的能力，北约盟军是否会越过联合国授权而跟随美军前赴后继更是极大的疑问。

美国在巴基斯坦的困窘归根结底在于民主的根本问题。巴基斯坦是一个一人一票的民主国家，但一人一票、举行大选，天下并不就此太平。民主成功有三个必要条件：

1、主流民意之间不存在原则性的对立

2、少数服从多数意味着少数尊重并执行多数的决定，不搞两面派

3、代表多数的政治家在当选后，为包括少数的全体选民服务，而不是只为选他上台的那部分选民服务

在巴基斯坦，民主的三个必要条件都落空了，大选没有带来稳定和繁荣，软弱、举棋不定的中央政府把国家引上了内战的边缘。

巴基斯坦作为一个多民族和部落的集合，人们对国家的认同远低于对民族和部落的认同。在宗教问题上，世俗力量和宗教力量尖锐对立，贝布托的亲西方路线和沙里夫的伊斯兰路线一直争斗不休。在亲西方路线失势时，伊斯兰路线一度行情大涨，世俗的军方不得不出手，穆沙拉夫政变上台，将沙里夫用贪污的名义赶下台，驱逐出境，直到2008年大选前才让他回来。但是世俗的军方也不那么世俗，将巴基斯坦领上伊斯兰主义的就是代表军界的齐亚哈克，巴基斯坦的三军情报局更是塔利班的始作俑者。

穆沙拉夫上台后，未必就是恋栈而不肯交权。但是得到中产阶级和商界支持的亲西方路线和得到广大贫民和宗教力量支持的伊斯兰路线的争斗越演越烈，穆沙拉夫骑虎难下，只有继续军管。911之后，穆沙拉夫有意借助反恐的名义削弱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力量，用国家的安定安抚、收买中产阶级，并在国际上获得承认和支持，这在一定程度上生效了，但在更大的程度上起到了反作用。

伊斯兰力量感到受欺骗和出卖，中产阶级要求更彻底的去伊斯兰化，穆沙拉夫抛出的诱饵反而吊起了更大的胃口。美国和西方既出于一贯的推行大选制民主的理念，又出于敦促巴基斯坦反恐的彻底化，逼迫穆沙拉夫尽早脱下军装，尽早举行大选。由穆沙拉夫的军方稳定局势，争取时间，把贝布托的亲西方力量做大，淡化巴基斯坦的伊斯兰色彩，这本来可以成为西方的策略，但贝布托被刺杀打乱了所有部署，她的党虽然在大选中上台，非但不能凝聚民心，反而有国家失控的危险。

巧实力碰上了花岗岩脑袋

巴基斯坦的民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使美国忧心忡忡，要单纯一人一票的话，代表伊斯兰势力的沙里夫上台的可能性很是不小。像巴基斯坦这样缺乏统一文化、历史和传统的国家，将民心凝聚在伊斯兰的旗下是 “民族塑造”的一个有效途径，明治维新把神道立为日本国教就是这样做的，当年齐亚哈克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更加伊斯兰化的巴基斯坦不符合西方利益。可巧，以色列曾千方百计把阿拉法特挤走，但阿拉法特死后，更加听话的阿巴斯不仅没有能够把巴勒斯坦领到以色列的石榴裙下，还把加沙丢失到民选的哈马斯的手里。美国把穆沙拉夫挤走后，贝布托的家人是不是会把西北部落地区丢失到塔利班手里，甚至导致巴基斯坦进一步分裂，还真难说。

奥巴马在竞选时就扬言要把战争扩大到巴基斯坦，但上台后降低了调门，由希拉里施展她的“巧实力”。希拉里在访问巴基斯坦期间，热衷与草根阶层和知识阶层直接交流，宣传美国的政治理念，实践她的巧实力。但所到之处，听到最多的不是对美国价值或者政策的认同，抑或央求美国的援助，而是指责美国的出尔反尔和草菅巴基斯坦主权。巴基斯坦的主流民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疏美。美国既不愿意倾力援助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政府，又不堪承担巴基斯坦倒向塔利班的后果，实在是两难。奥巴马的这盘大棋很是难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