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增肥 -- 张王

雪个曾给我讲过一个花和尚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和尚，很会种花。他在禅房的前前后后都种满了花”。

“花开时节，附近方圆几百里人家的花园仍然冷冷清清，种出的花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不是面黄肌瘦、就是缩手畏脚、就算其中一株实在不堪寂寞的红杏乍着胆，怯怯伸出墙外，寒碜憔悴的哀容凄凄惨惨戚戚，匆匆忙忙赶往寺庙朝拜的蜂蝶对面不相识，纷纷擦肩绕过去了。

此时此刻和尚禅房的周围却是姹紫嫣红，群芳争艳。搔首弄姿的国色天香重重叠叠，眼笑灼灼，眉开戋戋，相互彼此争风夺醋斗画长。偶而有少数几枝不甘同流的小家碧玉，羞答答，懒洋洋，含苞半乜，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地听蜜蜂窃窃嗡嗡喋喋不休的相思经。

道是朝香，喧喧翩翩的蝴蝶却怠慢菩萨、冷落天王，舞来舞去扭着身子觍颜缠绵于夫妻蕙、并蒂菱和连理枝，气得殿前护法的大金刚嗔牙怒目举起狼牙棒；一只远路来的蜻蜓飞得倦了，居然翘着红尾巴停在一尊皱眉罗汉的鼻尖上。对这一切，佛祖微笑不语，不久后他就在灵鹫山下不言传而身教，五指山捻碎花，向世人说法。

因此大家对这个和尚既敬且佩，恭之为圣僧，也有个把人油嘴滑舌的，背地里诽谤其是花和尚。

圣僧花和尚秘密的被发现是在一个夜晚。那个晚上，月小星稀。

月儿细细弯弯本来已经仿佛一剪弯弯细细的眉了，几颗若有若无的星更恰似点缀了几点俏皮的雀斑，夜空好像春心初萌的小女孩偷偷地涂抹妈妈的脂粉，匆忙间把云抹得满天空都是，不仅抹掩了美人痣，而且抹到了双眉间，抹掉了其中的这一边，抹淡了其中的那一边。

一个泼皮小贼趁机随风潜入寺，他身手伶俐，脚步细无声。曲径通幽处，左转右转，禅房花木深。

正在四处打量可有什么老萝卜之际，且住，且住，隔墙花影动，疑是禅人来。有杀气！

香得可以杀人的气息。

不是花香。

花香没有这么稠腻，没有这么浓郁。

大着胆子隔着花墙窥觑，只见那个圣僧，双手颤颤巍巍捧着一只大铁锅直奔他藏身的方向而来，锅里热气腾腾，雾蒙蒙地也看不清锅里满满地煮的什么，只觉异香扑鼻。

那泼皮兀自惊疑间，却见那圣僧蓦地止步，将锅内之物泼到了花树前的稀泥上。话说那泼皮做了几年小贼营生，颇练就几分暗中视物的本领。此时聚神凝视，细看锅内倒出之物，赫然发现竟是炖得烂烂的一口肥猪。

说是迟，那时快，又见那圣僧稳站马步，上身前倾，伸出双掌，十指微屈，呈龙爪之形，忽然大喝一声，运斧成斤，一招犹似少林派的罗汉抱虎，接着又一式好象武当派的颠倒乾坤圈，一招接一式，恶狠狠地却是在将烂骨肉糜与稀泥用力搅拌在一起。正是，圣僧之汗水与小贼的口水齐飞，猪头猪脚之大骨肥肉共花前的泥土同色。

泼皮惊得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圣僧将肉酱泥浆活得均匀后，小心翼翼地埋在花树下”。

“后来呢”？我听地入神。

“后来那个小贼把这事告诉了别人，那个人又把这件事写到了笔记里，再后来我读到了，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我又把这件事再告还给小贼”。雪个笑。

“这么诡异。一个和尚居然深更半夜偷偷地炖猪头肉，炖好了又不吃，用来喂花。”我啧啧称奇。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雪个解释“从理论上讲，骨肉里含有磷，还有一些氮等成分，这些都是植物生长的必需肥料。和尚的花正是因为吃了这样的营养套餐，所以比别家的来得体态丰腴”。

原来如此。

一直觉得易安居士绿肥红瘦辞肥瘦的字眼奇拔警辟，没想到莫须是写实。我长叹一声，为一朵脑满肠肥的兰花身后，或许有一只瘦骨伶仃的猪。花谢花飞花满天，彘死豚亡有谁怜？

大碗吃肉才种得出玉润珠圆的禅花，大碗喝酒方能培育成九死一生的七芯海棠。酒肉穿肠过，方才能生出千娇百媚的兰心惠质，人与花，略相似。

红楼梦里的史大妹妹不就是腥膻大吃大嚼而后锦心绣口么？西西河里的二宝老弟不也是大块朵颐一顿杀猪菜而后笔下生花，侠骨柔情么？

梁山伯好汉般的大吃大喝好处不止于内秀，盖势必内积而外发。

西西河的史家妹妹最近为肥字正名，有理有情，让人击节。字里行间，她提出了貌美如花的新境界，那是一朵开得满满的肥耷耷的花。

同样让人可以深思的，是禅人妹妹的审美倾向。

想当初，我的这位好友把她在西西河的头像上传了一张抗日名将张灵甫的照片，那是有名英气冷峻的小生。可是曾几何时，禅人把头像换了，换成一个肥胖的大和尚，兴致勃勃骑着电动摩托暴走于台北街头。（按，此台北者，非地理之台北也。台者，电脑荧屏之平台也，北，西西河头像在该平台之上部，上北下南之谓也。）作为资深禅学研究者，对此现象不得不格外予以注意，待他日，慢慢地索隐其心路历程。

雪个妹妹更索性挑明，明明白白指出，减肥不是需要。

所有的这些动向，使我开始担心煮酒正熟兄。

煮酒正熟长身如鹤，丰神俊朗，有西西河第一帅哥之誉。然而求全之毁，美玉微瑕。我们采取最新雪言禅心史家语的眼光，就难免隐隐觉得美中不足。他似乎偏瘦。

怎么办？不加盐的猪油拌饭。

这个是古龙小说里提到过的增肥秘方。

外加一道妳房。

妳房是《梦华录》《后武林旧事》中引人注目的料理，钱锺书机警，打听出西洋也有类似的菜，他引十七世纪一折英国剧中一位富翁自夸饮食豪奢的台词，大学者把那道菜直译为，“怀孕肥母猪之乳房”，换了严几道，信雅达，四字，上好妳房。

以上一菜一饭，强力推荐给煮酒兄，野人献芹，期期为完璧之盼，煮酒兄万万不可婉拒，辜负众河友殷殷求全之冀许。

宝剑赠壮士，红粉送佳人都是快意的事。套用周作人的名句，区区一记食谱比拟宝剑未免不伦，比之脂粉庶几近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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