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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回家(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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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回家(一)

    老少爷们!好久不见,马甲想死你们了。

    旷工几个月,对不住对不住了。本来想写篇检讨的,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样吧,挖个坑,大家先看着,权且就当做俺悔过自新的表现吧。

    回家

    “从眉苗到瓦城是100里,从瓦城到抹谷是600里,从抹谷到云南畹町是900里,总共一千六百里路,平信十日内到达,快件五天内送到,那是一定不能出错的……”

    这条从缅甸曼德勒省到中国边境的驿道是张文杰日常工作的重要部分,他曾经无数次在各种报表上记录过沿途的地名和交通状况。然而,当1942年5月,当他真正和中国远征军的将士们一起踏上这条归国的路程的时候,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将会面临长达两个月的生死磨难。

    张文杰是“上缅甸”眉苗邮局的邮差(注:当时习惯上把缅甸分为两个部分,北部是以曼德勒为中心的“上缅甸”,南部是以仰光为中心的“下缅甸”)。

    上缅甸在历史上曾经是中国的领土,虽然后来变成了英国人的殖民地,但当地的华人却依然不少。南来北往的中国人在这里从事五花八门的生意,把八莫的棉花、南渡的银、德罗的黄金和抹谷的宝石运到云南,又把国内生产的铁制农具、铜制礼器以及绫罗绸缎之类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销往缅甸。商业的繁荣扩大了邮政的需求,因此从20年代起,由英国人主管的缅甸邮局也陆续聘用了一些来自中国的员工。

    张文杰是1941年来到眉苗的。在那之前,他在昆明的邮局里工作,先是从每个月八块钱的“末级杂差”干到了每月二十五块的“十级正差”,然后又因为连续获得“甲等勤勉”的好评,被派到缅甸担任“实习邮务佐”——旧邮政的职员分为信差、邮务佐、邮务员和邮政官四类。那时候云南的邮政局长不是英国人就是法国人,所以中国的信差在被提拔为邮政管理人员之前,通常先要到越南或者缅甸去观摩见习一番。

    说起来,出国办差其实是件挺不错的事情,工作比国内轻松,薪水却比国内拿的多。眉苗的邮差收邮件骑脚踏车、发邮件用火车汽车,一年发两套制服四双鞋子,上班时光鲜体面、下班以后还能打板球,日子过得十分安逸。但张文杰的心里却并不痛快,因为在邮局外面巡逻的是印度警察、在门口站岗的是尼泊尔喀喀兵,那些家伙见了英国人敬礼、见了印度人也敬礼,可偏偏对华裔职员不理不睬的,让他觉得很是憋屈。

    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1942年初,日军进攻仰光,英国军队抵挡不住,急忙向中国求援。于是,大批的中国军人很快就出现在从腊戊到曼德勒的铁道线上,一时间,从瓦城到眉苗、从东枝到东吁,汽车和坦克浩浩荡荡,军服和枪炮光彩耀眼,人们欣喜万分,都说中国政府这次派出了最精锐的部队,张文杰也觉得这帮体面帅气的中国兵真是替华人长脸,

    3月份,中国远征军的司令部进驻眉苗,街面上立刻出现了许多全副武装的中国巡逻队,眉苗邮局随即换上了“中华邮政301邮站”的新招牌,张文杰也戴上了“第一路军”(这是远征军当时的对外番号)黄袖箍。从这一天起,邮局外面的警察和喀喀兵都开始向他敬礼了。

    从3月初到4月底,“301邮站”电报房的电波响个不停,各路记者不断向国内传送着各种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什么东吁(同古)大捷、仁安羌大捷、东枝(棠吉)大捷、蒋委员长视察缅甸、前线官兵荣膺褒奖……喜报一个接着一个。在那个时候,邮局里的中国人高兴,英国人也很高兴,因为他们听说,英国的大英雄、曾经指挥过欧洲大军的亚历桑德将军已经到缅甸来担任总司令了,而且指挥部就设在眉苗!有这么一个非凡人物亲自坐镇,打败几个小日本当然是毫无问题的。

    在那些天里,张文杰很快乐也很忙碌。中国军队在前方打仗,英国老板就在后面数钱,东吁战役奖励10万、东枝战役再奖励5万、仁安羌解围成功、又破格奖励100万……当时的印度卢比比中国钞票值钱得多,一向苦哈哈的中国大兵猛地发了这么一笔“洋财”,喜出望外,纷纷通过军邮往家里汇款,一时间把眉苗的邮站搞得热闹非凡。

    只可惜,这样快乐的日子却没有持续多久。4月29日下午,正在柜台前忙碌的人们忽然听见一声尖叫,电报主任脸色苍白地冲出机房,嘴里嚷嚷着:“槽糕糟糕,日本人抄了联军的后路,雷列姆和腊戊失守了!”

    张文杰不懂军事,但他知道腊戊是北缅铁路(曼德勒——腊戊)的终点,如果丢掉了这座重镇,军邮站的业务就没有办法进行了。于是,所有的人都把惶恐的目光投向了邮局的兰伯特局长,而那位神色冷静的苏格兰老头却只是不慌不忙地耸了耸肩膀:“孩子们,打败了,没什么……这就是战争”

    亚当兰伯特是眉苗邮电局的局长,有人说他是云南总邮政长西密司的表亲,还有人说他是英国爵士什么的,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派头确实很象个英国贵族。

    即便是在败退的途中,兰伯特先生依然保持着从容的风度。他头上戴着白色太阳帽,嘴里叼着雪茄烟,上身绣花衬衫,下身卡其布短裤,腿上套着长筒丝袜,脚下穿着鳄鱼皮鞋,手中拎着“Purdey”牌猎枪,身后还跟着管家、厨师、仆役和一大帮缅甸脚夫,就仿佛他的这趟行程不是仓促间的逃亡,而是一场悠闲的狩猎似的。

    但张文杰却没有英国绅士那样的镇定,因为这已是5月6日的下午,他已经在上缅甸的炮火中奔逃了七天。这期间,瓦城沦陷了、八莫沦陷了、南坎沦陷了,有消息说,中国境内的畹町、芒市、龙陵、腾冲也被日军所攻占,铁路、公路和桥梁全都被切断了。在目前的情形下,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是悠闲的狩猎者,而更应该是个被围捕的困兽才对。

    抹谷(摩古)的山坡上聚满了这样的“困兽”,有颠沛流离的难民,也有从各个战场溃退下来的败兵。301邮局的汽车早在几天前就被日本飞机炸毁了,幸存的邮政人员背负着抢救下来邮包,茫然无措地混杂在逃难的人群之中。

    这是旱季里最热的时候,地面的沙砾被太阳晒得滚烫,空气中充满了汗水蒸发后散发出的阵阵酸臭。抹谷盆地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宝石产区(著名的“亚洲之星”就出自这里),但由于长期的过度开采,山野里除了大大小小被阳光照得发白的矿坑,连一棵树也找不到。远方隐隐传来沉闷的枪炮声,死亡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而惊恐的人们却只能徘徊在这毫无遮蔽的蒸笼一样的山谷里,有人哀哀啜泣、有人喃喃祷告,但更多的人则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坐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混乱中,只有两位长官还在各自发表着高见

    “琥,这里离伊洛瓦底江只有一百英里,离云南却有二百英里,这是个数学问题”

    “N0 no no,张先生,请你告诉他,往西走是印度,往东走是中国,这是政治问题”

    被兰伯特先生喊做“琥”的人是远征军的陈瑞琥少校,虽然这个“琥”被发成了第四声,就好象英语里的“谁”(Who)一样,但对于兰伯特而言却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因为张文杰知道,这个英国老头对亚洲人的姓名一向是毫不在意的,见到中国人统统喊成“丹尼斯”,也不管那人的酒量是大是小(Dennis有酒神的意思),而见到缅甸人则统统叫做“弗莱德”(星期五),就好象他们全都是鲁滨逊的仆人一般。

    陈瑞琥之所以能够单独的成为“琥”,主要是因为了军官的身份。按照兰伯特先生的观点,他这个三等邮局局长的地位大致相当于皇家军队的少校,所以英国的少校自然也要对其他国家的少校特别尊重一点。陈瑞琥是远征军派到301邮局的邮件检查官,在张文杰的印象中,这个不苟言笑的中年人每天的工作就是紧盯着桌子上的信笺,一旦发现有关时间、地点或者部队番号之类的内容,他就摇摇头叹口气,然后“啪”的一声盖上“除销”的印章。

    陈瑞琥是学过英文的,他的书面阅读水平不错,但口头表达能力比较差,所以和兰伯特先生发生争论的时候经常要靠张文杰来当翻译。这两个人在撤退的路上一直争吵不休,兰伯特主张把部下带到伊洛瓦底江以西的印度,而陈瑞琥则坚持要把队伍拉回萨尔温江以东的中国。从表面上看,这好象只是行进方向上的意见分歧而已,但从更深的层次上说,其实是双方对这场战争的目的有着不同的理解——英国人认为联合作战是为了保护盟国在南亚的利益,所以缅甸防线被突破之后,自然就应该退到印度去继续防守;而中国人则认为出征是为了保护从抗战后方通往仰光的国际交通线,所以既然缅甸的铁路已经被切断,当然就必须回到国内去坚持斗争。

    两人争论的时候,张文杰只是充当“传声筒”,始终没有表露自己的观点。他一方面觉得陈瑞琥是自己的同胞,帮着“外人”反对同胞是件不道德的事情;但同时他又认为兰伯特是自己的老板,帮着“外人”反对东家也是个不体面的行为。这样的思想使得他的立场特别混乱,以至于他在充当翻译的时候也只好采取不丁不八、不远不近地姿态,既不敢正对着某个人、也不敢背对着某个人。

    但张文杰还是能感觉出两人在情绪上的区别。对兰伯特先生来说,联军在缅甸战场的失利不过是帝国在远东殖民地的一个小挫折而已,所以英国人的神态是轻松的,依然对战争的前景充满了信心;可是对陈瑞琥而言,这却是一场无法承受的打击,因为这是中国军队在三百年里首次出国征战的完败,是在国内局势一蹶不振、半壁河山陷于敌寇的时候,唯一有可能挽回颜面的精锐之师又一次重蹈崩溃的覆辙……所以,当兰伯特可以用科学的态度平静地阐述“军官不仅要有进攻的勇气,还要有撤离的理智,撤往印度是最安全的选择”的道理的时候,陈瑞琥却只能用嘶哑的嗓音发出绝望的悲鸣:“不!我不需要什么安全的撤离!当年我从家乡撤退到了异乡,那已经够了!今天我死也不要再从祖国撤到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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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是呀。我们不能再撤了

      陈瑞琥却只能用嘶哑的嗓音发出绝望的悲鸣:“不!我不需要什么安全的撤离!当年我从家乡撤退到了异乡,那已经够了!今天我死也不要再从祖国撤到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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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回家(三)

      森林的雨季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来临的。

      先是几记淅淅沥沥的雨滴,白色的水雾在嘀哒的雨声中弥漫开来,曼妙地在墨绿的丛林间飘荡。原本干热郁闷的空气因此增添了许多清新的凉意,所有人都在这久违的凉爽面前抖擞起了精神,连声大喊着“好雨,好雨”。

      可是,这“好雨”自落下之后就再也不肯停息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从雨滴到雨丝、从雨丝到雨柱,从嘀嘀哒哒到哗哗啦啦,越下越大,浇得人浑身透湿、淋得人心里发毛。陈瑞琥终于忍不住问:“张先生,这场雨什么时候才停呀?”

      张文杰回答:“还早呢,缅甸的雨季从五月份到十月份,中间最多只有三两个晴天”

      陈少校这才知道遇上了麻烦。

      不管陈瑞琥是否愿意,雨水终究还是按照自己的逻辑改变着森林。

      雨季是草木生长的季节。几乎一夜之间,高高低低的树杈上就萌出了新的嫩芽,无数不知名的杂草从土里钻出来,发了疯似的往上长,把原本就障碍重重的林地堵塞得更加举步唯艰。旱季里积累下来的落叶被雨水浸泡成了烂泥,从四面八方流淌而来的污水就在这烂泥中肆意泛滥,时而淤成汪汪水洼,时而又汇成道道沟渠。

      森林里一如既往的阴郁而昏黯,只是比先前喧闹了许多,林间的动物仿佛是被天上的惊雷唤醒了,全都鼓噪起来,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猿猴的尖啼、野象的嘶鸣以及其它各种奇奇怪怪的吼叫声。在这所有的声响之中,有个声音最让人疑惑,它沉闷压抑、时远时近,“轰隆轰隆”的,既象是有人在森林中擂鼓,又象有个体形巨大的魔鬼正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走来走去。

      “天老爷,那是什么古怪的声音?”,宿营的人们一边忙着搭建营帐,一边提心吊胆地暗自揣测。

      宿营的营帐其实很简单,不过是几个“人”字形的窝棚,窝棚的外面用宽阔的树叶遮雨,里面则用松软的树枝铺“床”。经过一整天的跋涉,逃亡的队伍早已经累得筋疲力竭,大家都巴不得胡乱搭起个棚子就钻进去睡觉。但陈瑞琥却不肯答应,他不仅挨个检查每座营帐是否漏雨,并且还严厉地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把身上的衣服和铺床的树枝用火烤干。

      “不许湿淋淋的睡觉!不许偷懒!谁生病了也别想让人抬着走……”

      营火就在这喋喋不休的训斥声中点燃了。确切的说,那并不是火,只不过是一团团浓烟而已,“烟火堆”旁的人们脱得精赤条条,有的忙着用蒲叶挡雨、有的忙着用竹筒吹火,个个被熏得涕泪横流。

      “唉,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跑到这里遭这份洋罪”

      “冯胖子,你不是总爱说自己是自愿入伍的吗?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自愿是自愿,但老子是自愿在军队里搞伙食,并没有自愿到这里来淋雨”

      周围的人顿时哄笑起来。

      据说,冯学名原本是贵州安顺一家小磨坊的老板,200师在安顺整训期间从他那里买了几桶菜籽油,2月份的时候,部队受命担任远征军的先锋,官兵们连夜开拔出发,自然也就没有顾得上结算油钱。若换做别人,这笔帐肯定就这么赖掉了,可偏偏冯胖子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居然从贵州一直追到缅甸,愣是在八莫火车站把599团团长柳树人给揪住了(柳树人也是安顺人)。杜聿明当时刚巧也在站台上,他觉得这油贩子办事挺较真的,十分难得,于是不仅付清了全部货款,而且还给冯老板委了个中尉的军衔,请他到远征军里担任伙食房的经理(相当于司务长)。

      “不管怎么说,冯胖子,这趟出国可是你自找的,肯定发了不少财吧?”

      士兵们肆无忌惮地拿冯经理开着玩笑,而冯学名似乎也不以为意。一提起“发财”,他立马就来了精神,胖胖的脸蛋也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打仗的时候,发财是谈不上了,不过缅甸还真是个赚钱的好地方。宝石黄金之类就不必说了,单讲大米吧,这里的大米和云南是相同的价码,可是你们知道不?老缅的一斤是中国的三斤多呀(一吨约等于600缅斤),要是可以把瓦城的稻米运到昆明,起码能有两倍的利市!”

      “那敢情好,我们都回家去,把你留在这儿做买卖吧”

      ……

      谈笑声中,人们烘干了各自的衣物,可是,正当大家准备钻进营帐休息的时候,冯胖子却又聒噪起来——原因是他发现窝棚里面有蚂蚁。

      窝棚里真的有许多白蚁。这些乳白色的虫子显然把人们睡觉的地方当做自己的行军通道了,它们从外面不知什么地方爬进来,在树枝和木棍间盘旋一圈之后又爬了出去,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黑暗中蠕动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这东西太古怪,我不睡这里,不睡这里”,冯胖子显然对这些等翅目昆虫充满了畏惧,他站在雨地里嘟哝来嘟哝去,无论怎么劝说,反正死活也不肯靠近那满是虫豸的草棚。无奈之下,陈瑞琥只好决定“另找个干净地方”重新架设营帐,又折腾了老半天,才算把这个一惊一乍的家伙安顿了下来。

      可谁也没想到,正是这惊慌怯懦的举动,竟然在无意之中救了大家的命。

      那一天的后半夜,雷特别响,雨特别大,有好几次,雷电击中了附近的树木,炸弹爆裂般的巨响把所有人都骇得惊叫起来。大雨磅礴,仿佛头顶有谁正拎着个巨大的水桶不停地往下倾泻,刚刚烘干的“床铺”又浸在了水中,浑身透湿的人们只好蜷蹲在窝棚里、相互依偎。四周围除了雷声雨声和水声,还有那不知为何物的“轰隆隆”的恐怖声响,冯学名一边哭嚎一边祷告着,整个晚上,这胖子把所有中国外国的神灵菩萨以及他所能想起的先人祖宗的名字全都喊了个遍,其语气之诚恳、态度之真挚,足以感天动地。

      天亮以后,雨渐渐小了,当惊魂未定的张文杰们走出窝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状况还算是最好的。近处的三号营帐被暴雨压塌了,撑梁的木棒、铺床的树枝和枪械弹药散乱地泡在水里,窝棚里的士兵躲在树下瑟瑟发抖,而更可怕的是,远处的二号营帐竟然完全消失了踪影——那座营帐所处的位置就是先前蚂蚁爬过的地方,可现在,原本的坡地居然已经变成了一条河!

      没有人知道这条浑浊的小河是从何而来的,它宽度只有一丈左右,但水流迅猛,看起来十分恐怖。河的中央有棵大树,它昨天还是傲然屹立在山坡上的,现在却被湍急的河水包围了,浪涛拍击它的躯干,旋涡掏掘它的根系,最后,它终于经不住激流的推攘,倾倒下来、翻滚而去,并且一路冲撞着河岸,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大家这才明白先前那“怪异的脚步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同时也就知道了二号营帐里战友的命运。

      莱别山在地理上跟中国的云南相连,但地质却和云南截然不同。这里的山体全是石灰岩,除了地表上薄薄的一层浮土,底下全是松散的沙砾,每当暴雨来临的时候,山洪经常能在一夜之间使崇山峻岭的地形地貌发生剧烈的变化,而这样的剧变对于正在森林里跋涉的逃亡者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大雨过后,幸存的人们迷路了。

      连日的暴雨在山间制造了无数条河流,这些或大或小的季节河都是曲里拐弯的,一会儿横着来、一会儿竖着去,毫无章法可言。人们在森林中行进,头顶是昏暗密实的树叶,四周是几近相同的树丛,完全找不到识别的参照物,一天几十次的渡河渡河再渡河,折过来返过去,于是就迷失了方向。

      刚开始,陈瑞琥还显得十分镇定,“没关系,坚持朝前走就能找到出路”,可走着走着,河叉越来越多、水流越来越急,沿途还不断遇到塌方和泥石流,他也就渐渐犹豫起来。

      终于有一天,队伍在一条难以逾越的急流面前停住了。

      “不能这样走了……”, 陈瑞琥说:“你们看,这些山洪都是从山上来的,越往下水势越大,而且,洪水把山里的泥沙树枝都冲了下来,我们总在低矮处行走,太容易被河水围困了”

      “那该怎么办?”

      “顺着河往上走,到高处去”,这其实就是先前兰伯特先生的主意。

      “可是,山里面有野人呀”

      “事到如今,即便是妖魔鬼怪也只能会上一会了!”

      逆流而上虽然前途叵测,但似乎总要比瞎走乱撞更好一些,大家于是不再争辩,转而沿着河岸走向了大山的深处。

      这时的队伍只剩下了十个人,陈瑞琥带着杨子和木匠在前面探路,其他人战战兢兢地紧随其后。可是,走了好久也没有遇见传说中的野人,反倒不时能看到溪流中随波漂浮的死尸。

      在迷路的时候发现尸体或许是件好事,因为那至少说明前方的道路曾经有人走过,只是那些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而已。水中的浮尸通常是赤身裸体的,看不出具体的身份,直到许多天之后,一个偶然的发现才解开了其中的谜团。

      那是一块相对比较空旷的林地,树木之下难得的没有遍地丛生的荆棘。山坡上静卧着许多窝棚,每个窝棚的前面都架着五支五支搭靠在一起的步枪。营帐外没有哨兵,走近一看,步枪的枪机已经生锈了,整座军营就象是睡着了一样悄无声息。杨子四处搜寻了一圈,回来报告说:“是96师”

      “你怎么知道?”

      “草棚里有死人,我查看了胸牌”

      96师属第5军的序列(军长杜聿明,师长余韶),是这次缅甸大撤退的后卫,现在连这支后卫部队都走到了自己的前头,而且还丢弃了枪械、连牺牲的战友都顾不上掩埋,相形之下,张文杰们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冯胖子哀哀的哭嚎起来,其他人也显得神情黯淡,这时候,只有陈瑞琥还在强装笑容:“很好很好!我见过杜长官的计划,知道96师是向云南方向转进的,能在这里遇到他们的营帐,说明我们这条路走对了!”

      陈瑞琥是个政工出身的文职人员,客观的讲,让这位不具备任何野战经验的军官来指挥眼前这种长距离的丛林转移是很不合适的,但张文杰却始终认为陈瑞琥是自己回家路途中无可替代的灵魂,他总觉得,当面对人力无法抗拒的艰险的时候,领导者的责任心和顽强意志远比任何经验和知识更为重要得多。

      对陈瑞琥同样充满信任的还有杨子和木匠。

      没有人知道杨子的真名。在大家的印象中,这位郁郁寡欢的年青人对谁都是不理不采的,惟独只肯接受陈瑞琥的命令。他身手敏捷、枪法很好,但却不爱说话,一张苍白的脸上永远写满了孤傲和寂寞。有人认为杨子是陈瑞琥的“贴身卫士”,但张文杰却发觉他们二人的关系其实并不亲密,杨子虽然听从陈瑞琥的指挥,可态度却总是冷冷的,有时被陈少校夸奖几句,他不但不显得开心,反而还会露出几分恼怒的神情,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相对而言,木匠就单纯多了。这个本名罗耀先的江西小伙始终都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的道理,认为只要听长官的话,凡事都能有个好的结果。

      这些日子里,木匠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大家的军需员。雨季来临之后,粮食就逐渐告罄了,起先还能煮几碗稀粥,到后来就只有靠野菜充饥。野菜大多是木匠采来的,这家伙对山里的植物非常熟悉,随处都能找到不少吃食,有时是几颗野木瓜、有时是几块芭蕉根,还有一种叫“醒酒菜”的野草,外表象莴苣,但嚼起来酸溜溜的,让人难以下咽。五六月间,山里的野果很多,但大家弄不清哪些有毒哪些没毒,所以一般都不敢乱采,即便是肚子饿急了也只能指望木匠想办法,“罗大军需,咱们今天吃什么?”

      今天的食物很不错,木匠刨来了一堆土茯苓。这番薯一样的东西清清凉凉有点甜,咬在嘴里脆脆的,深受大家的欢迎。陈瑞琥说:“昆仑关战役期间,老百姓慰劳我们的龟苓膏就是用茯苓做的。这东西清热解毒,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北方兵将水土不服,诸葛亮就用土茯熬汤饮用,结果功效如神。所以啊,今天木匠也请我们吃茯苓,当真是和诸葛亮一样了……”,一席话夸得罗军需云山雾罩。

      在森林里,木匠擅长的不只是寻找食物而已,他还会找地方睡觉。先前,宿营的窝棚都是搭在地面上的,很容易遭到蚊子袭扰,莱别山里蚊子的个头跟蜻蜓差不多,被叮上一口疼得要命,而且很快就化浓生疮、甚至还会感染上疟疾。为了驱赶蚊虫,大家点火熏烟的想了不少办法,但效果却不明显,最后还是木匠出了个主意——搬到树上去住。

      宿营的树是由木匠选定的,大家搓根草绳把自己绑在树桠上,一棵大树挂了十个人,那样子就象是结了十个人参果。

      “真神了,木匠,你怎么知道树上没有蚊子?”

      “这棵树叫龙脑香,是专门用来修建寺庙的木头,它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蚊子和长虫都不敢拢边……你是读书人所以不晓得,可我是祖传的木匠,当然知道了”

      “嗨,我也不是什么读书人,是个邮差”

      “邮差是什么?”

      “邮差就是送信的。好比你写封信交给邮局,我就把信送到你家去”

      “哎呀,那真好,我也想带信回家……可惜我不识字”

      “不要紧,你来说,我替你写”,张文杰摸索着从邮包里掏出纸和笔,一路上受到木匠那么多照顾,他很愿意有机会报答一下。

      开头先写:父母大人敬禀上,不孝男耀先叩安——然后再听木匠的叙述:

      “我是独子,本来不用当兵的。可那天我去镇上,半路遇见了唐家老爷,唐老爷问我‘小伙,爱不爱国’?我说不知道,他就骂我是蠢材,然后再问‘你几个兄弟在家’?我说我没有兄弟,他又骂我是骗子,最后问‘你多大年龄了’?我说二十二岁,他就很高兴,说‘看在年纪的份上,原谅你这蠢材骗子,宣布你参加抗日军队’。于是我就被拉来当兵了……”

      考虑了半天,张文杰决定把这段故事浓缩为一句话——儿于无意间参加军队——经木匠同意后,又接着往下写:

      儿现在陆军第某军辎重团服务,见天做木工,兼做输送弹药粮食一切等,并不亲自上场打仗,甚为安全。此处饭是一日三餐,又吃得饱、夜睡有布帐、又得竹席铺床,位置很是清洁,家大人尽可放心……男在外当兵,实属无奈,现由长官带领,正在设法回家。得信后必将其中原委再三转告方氏,方家细妹甚是明白,但父母有时糊涂,须防石匠等人暗自撺掇……

      信中有关吃饭睡觉的描述显然与事实不大相符,但这似乎并不违背写信“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倒是后面的那些话比较关键,是木匠最为关心的内容。

      事情是这样:罗耀先的家乡有个方细妹,细妹的家里有座碾房,因为碾房的水车经常需要木匠修理,所以一来二去,罗木匠就在工作之余跟方姑娘好上了。被抓壮丁的时候,罗家正准备托人上门去提亲,可事情还没有着落,小伙子就突然间加入了抗日军队,家里头没音没讯的,自然也就难免会发生什么节外生枝的情况。

      “不要紧,你是祖传的木匠,难道还怕他什么石匠不成?”张文杰一边写信一边卖着定心丸。

      “唉……不是这么说,你不知道,那碾房也经常要找石匠来帮忙”, 罗木匠显然还是对自己的爱情不太放心。

      通宝推:预备役师的防化,上善若水,倪想水,懒龙,屠狗书生,瓜瓜虎,流云天下,kmy1810,渡泸,非吾有,五谷不分,李根,天天天向上,肥肥烤猪,诸葛神候,redapp,隔路山贼,天涯浪子,兰州人,
      • 家园 这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非常喜欢马甲的作品,生活细节的描写生动可信

        大雨过后,幸存的人们迷路了。

        。。。。。。

        终于有一天,队伍在一条难以逾越的急流面前停住了。

        “不能这样走了……”, 陈瑞琥说:“你们看,这些山洪都是从山上来的,越往下水势越大,而且,洪水把山里的泥沙树枝都冲了下来,我们总在低矮处行走,太容易被河水围困了”

        “那该怎么办?”

        “顺着河往上走,到高处去”,这其实就是先前兰伯特先生的主意。

        “可是,山里面有野人呀”

        “事到如今,即便是妖魔鬼怪也只能会上一会了!”

        逆流而上虽然前途叵测,但似乎总要比瞎走乱撞更好一些,大家于是不再争辩,转而沿着河岸走向了大山的深处。

        “顺着河往上走,到高处去”----对林中迷了路的人来说,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样最终会走到山顶,不可能有出路。

        对林中迷了路的人来说,正确的途径应该是跟着溪流或河流走,最终可到达大河或湖泊,即最有可能有人居住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水流不会走回头路,可以避免人们绕来绕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浪费精力和时间。走水边还有一个好处是保证有水喝,有野果吃,还有可能猎到饮水的小动物做食物。

      • 家园 还好有罗木匠, 不然这群没有野外生存技能的活不出野人山.
      • 家园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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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俺算榜眼不?
      •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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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真是好文

        书中的主人公都是普通人,或无奈或被动地被卷入历史的大河中,在里面连一个小小的涟漪都激不起,但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普通人才形成了历史的长河。

        感谢马甲兄,他是我们知道普通的中国人在国家危难时,所做的不普通的事。

      • 家园 在给补一个吧
      • 家园 花之

        本来想宝推的,但没宝了。送花,谢谢马甲,这不,赏我一个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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