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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回家(四)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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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回家(四)

    雨季的森林里隐藏着无数的危险,疾病便是其中之一。

    在张文杰的印象中,所有的病状都是从拉肚子开始的,先是腹泻,然后就是呕吐、发烧、浮肿、昏迷,最后死亡。拉肚子的原因很多,有可能是受凉感冒、有可能是蚊虫叮咬、有可能是感染了病毒、也有可能是喝了不干净的水……但许多年以后,张文杰才忽然意识到,木匠采来的那些土茯苓或许也是祸根之一。茯苓是“凉性”的药物,体壮的人吃了能清热润肺,而对体虚的人却有很大的损伤,可惜当时的人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大家只知道这东西能“解毒”,只知道它的淀粉多、顶饿,于是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猛吃了不少,以至于产生了严重的后果。

    疾病使人们的体力迅速崩溃,使原本就十分艰难的行军变得更加痛苦。为了减轻负重,许多人陆续丢掉了行李和装备,但是,张文杰却还不能抛弃自己的邮包。

    张文杰的行囊里装着眉苗邮局的汇票,在当时,缅甸和云南的邮政汇兑是由英国银行担保的,所以这些价值不菲的票据不仅关系到中国邮差的饭碗,还牵连到大英帝国的声誉。从进入邮局的第一天起,张文杰就很清楚那贴着红色椭圆形标签的“英国汇票”对邮差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在逃亡的路上,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时刻呵护着肩头的邮包,不敢有丝毫的差错。

    而现在,这邮包里又增添了新的意义——包里面装进了木匠的家书。自从人生头一遭 “写”信之后,木匠就对鸿雁传情的功效充满了期待,他时不时地凑在张文杰的身边,或者询问有关邮递业务的种种规矩,或者诚惶诚恐地打量着那红色的帆布口袋(英式邮包是红色的),就好象邮差的包袱里藏着的不是普通的邮件,而是他念念不忘的方细妹似的。

    也许是受到了木匠的感染,其他人也开始谈论有关家庭和亲人的话题。

    “该成家就成家吧。人一辈子总要做几件不划算的事,娶妻生子也无非是这样”,冯胖子的观点特别独到。

    “怎么?胖子,你觉得成家很吃亏么?”

    “那是当然,养老婆养孩子都是折本的买卖。看看我,家里五个讨债鬼,从早到晚要吃要喝,将来还要分家产,真是做牛做马也应付不来……”,冯学名拍着巴掌直喊冤,可脸上的表情却是美滋滋的,让人觉着他其实是在炫耀而不是在诉苦。

    也有人试探着问:“陈长官,你有孩子么?”

    “我还没有成家呢” 陈瑞琥淡淡地答道。

    “哎呀呀?怎么会?”在大家的观念中,当官的有姨太太很正常,没有老婆却比较奇怪。

    “未婚妻被困在沦陷区了……”,陈瑞琥摇摇头,好象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可是,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子却突然开了口:“你爱不爱她?如果爱,怎么会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在当时,“爱”这个词是很新潮的,军队里很少有人说,而这么一个“肉麻的字眼”居然会从杨子的嘴里冒了出来,大家都不免吃了一惊。陈瑞琥显然也十分意外,他愣了老半天,才讷讷地回答道:“嗯……我当然爱她”

    不断扩散的疾病影响了行军的速度,队伍在泥泞的山道上艰难地挪动着,走一步停两步,慢得象蜗牛一般。陈瑞琥的呵斥显得更加严厉了,他现在除了开路,还要经常回过头去催促掉队的士兵,疲劳和焦躁使他的举动几近癫狂,那苍白的面孔也因此变得象魔鬼一样的狰狞。

    人们就在这疯狂的吼叫声中行进,周围的环境也在行进的途中悄悄发生着变化。随着海拔的升高,原本遍地丛生的荆棘逐渐稀疏了,地面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苔藓,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山洪也逐渐变小变弱,最后分化成了漫延在苔藓间的细流。大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气温渐渐降低,林地里的蚊子少了,蚂蝗却又多了起来。

    灰褐色的蚂蝗就象是森林中的刺客,鬼鬼祟祟地布满了整个山野。旱蚂蝗(山蚂蝗)藏在树上,水蚂蝗躲在泥里,小的比火柴棍还要短,大的却比泥鳅还更粗,蚂蝗身体的两头都各有一个吸盘,叮住人就猛吸血,死也不肯放口。刚开始,大家还想尽各种办法去驱赶这讨厌的怪物,但很快就发现一切的努力全都是徒劳无功的,所以到最后干脆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无论多少蚂蝗叮上来也只是随手拍一拍就算了事,这样没过多久,所有的人都被咬得遍体鳞伤了。可是,那蚂蝗的攻击却是永无休止的,咬在身上和脸上倒也罢了,不过是被吸掉点鲜血而已,可咬在腿上却很麻烦,雨季的山林里处处都是泥沼,大家的双脚成天都泡在水里,几天过后,被蚂蝗叮咬过的伤口就会受到感染,逐渐肿胀起来,发炎、化脓、甚至溃烂,每踏一步都痛得钻心。

    除了蚂蝗,森林里还有许多凶猛的野兽,但大家却并不特别害怕,因为有杨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每隔一阵就乱打两枪,还有木匠拿着根长竹竿,每走几步就猛扫一通。这种“鸣枪开道”“打草惊蛇”的办法看起来十分管用,在森林里走了许多天,豺狼虎豹毒蛇长虫都躲得远远的。

    只可惜,这样的好运气终究也有用完的时候。那一天,队伍刚爬上一个陡坡,杨子照例又朝天上开了一枪,可没想到,枪响之后,前方忽然传出一阵暴躁的吼叫,接着就看见木匠丢掉手中的家什,兔子一样地往回跑,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密林深处就猛然出现了一座青灰色的小山——原来是惹到大象了。

    野象是绝对的森林之王,人在丛林里是跑不过大象的,唯一的逃生办法是赶紧爬到足够结实的大树上去。张文杰一边狂奔、一边拼命甩掉肩头的邮包——他知道大象虽然是近视眼,但却跟野牛一样对红色的东西特别敏感。在缅甸邮局,时常会有背红色邮包的邮差受到大象的攻击,现在遇到了狂怒中的野象,他当然更不敢背着这信号旗一样的东西招惹是非。

    前面有棵大榕树,陈瑞琥他们已经爬了上去,张文杰也连滚带爬的朝着那儿跑,刚跑到跟前,就听见树上的木匠一个劲地嚷:“张先生,邮包!邮包掉了”,他还来得及做解释,那小伙子就“嗖”的一下窜了出去。

    没有人比木匠的动作更灵活了,但即便如此,却还是逃不过野象的追击。野象的速度并不快,但步幅很大,人在前面转来转去的跑,它就在后面象坦克一样的冲,碗口粗的树木被它一撞就断,泥泞的草地被它踩出了水洼,它的獠牙上翘、鼻子乱甩,断裂的树枝树叶被带得遍地乱飞,眼看它气势汹汹的样子,大家都在喊:“木匠快跑!”“木匠,把包扔掉!”——树上的人把枪栓拉得“咔啦咔啦”响,但却不敢开火,因为先前听人说过,森林里的野象都是成群结队的,倘若只打死了其中的一两只,其他大象非一路追来报仇不可……

    大象越追越近了,木匠拼命地奔跑。他终于跑到树下了、他终于抓住藤条往上爬了……可是,他还爬得不够高,大象的鼻子猛烈地砸中了他的后背,他闷哼一声,就随着那装着家书的邮包一起栽了下去。

    木匠死了,被埋在异国的森林里。木匠死了,所有人都感到了死神的临近。

    山上的野草千奇百怪,谁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但实在饿极了,大家也只好选择一种看上去比较稳妥的,然后轮流带头“试吃”。张文杰也曾经“试吃”过几次,除了味道苦涩之外,并没遇到很大的危险,但其他人却没那么幸运了,冯胖子在闻“食物”的时候被一只蚂蝗钻进了鼻孔,从此鼻血不止,还有个士兵刚尝了一口野菜就喊“辣”,赶紧吐掉已经来不及,没过多久就惨叫着死去了……

    一天接着一天,不断有人倒下,疲惫的队伍逐渐被死神所吞噬了。在这死亡的道路上,饥饿和疾病当然是难以抵御的两大恶魔,但张文杰却觉得,最终造成致命打击的,其实是人们内心里面那越来越深的绝望。

    昏黯郁闭潮湿的森林不仅让人迷失了方向,还让人迷失了时间,最终,又让人们失去了对前途的信心和希望。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议论: “每天这么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即便走出去,恐怕日本也打下云南了”,“云南?云南在什么方向还不知道呢”……可是到后来,连这样的牢骚话也没有人说了,队伍里死一般沉寂,人们只是默默的走着,眼神呆滞、动作迟钝,孱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就象风雨中无助飘零的落叶。

    在这地狱般的道路上,有人开始给家里写信。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写信的人常常会在交代完自己的嘱托之后就悄然逝去了,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瘦弱的身体静静地睡在雨地里,似乎灵魂已经随着信笺飞走,只在异乡留下了一副空空的躯壳。这样的情形让张文杰感到非常沮丧,他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死神的帮凶,于是,他决定不再接受任何人的邮件。

    ——这时候,活着的人已只剩下陈瑞琥、杨子、冯学名和张文杰自己了。

    张文杰的脚趾溃烂了,小腿肿得跟大腿一般粗,膝盖不能弯曲,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在他旁边,冯学名双手抱头直哼哼,自从被蚂蝗钻进了鼻孔之后,这可怜的家伙就开始流鼻血、发高烧,脑袋也肿得象皮球一样。

    “唉,要是有一点麻油就好了,只要两滴,涂在鼻子上,蚂蝗就能出来”,可是,在这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里,怎么可能找得到麻油呢?

    找不到麻油,杨子却找来了芋头。芋头是生长在附近山坡上的,个头有鸭蛋那么大,煮熟之后香气四溢,大家好些天来一直在吃野草,含在嘴里扎舌头、吞进肚里扎肠子,现在猛然享受到了这么滑软酥糯的美食,顿时乐得大快朵颐。

    “啊呀,从没觉得芋头有这么香”

    “我们家乡的芝麻芋头糕,那才叫好吃呢”

    “还有荷叶芋头饭,把芋头、糯米、南瓜、番薯和猪肉用荷叶包上,放在蒸笼里蒸,那味道,哎哟哟!”

    “有一种东西你们肯定没吃过”,陈瑞琥说:“把芋头剁成泥,做成汤圆的模样,里面裹着玫瑰和蜂蜜糖……”

    “那是小布尔乔亚的爱情!”杨子突然大声喊出了那食物的古怪名称,清瘦的脸上瞬时焕发出一种灿烂的光彩,大家这才发觉,原来这成天愁眉苦脸的小伙子笑起来其实是很好看的。

    吃饱喝足,就开始搭建营帐。营地是设在一片稀疏的林地里的,这附近没有遮天避日的参天大树,空气比较顺畅,仰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头顶上黑沉沉的乌云。四周的树木好象是被雷电击中过,林地间满是山火之后的灰烬,而就在这片灰烬之中,冯胖子却发现了一株奇怪的高杆植物:“咦?这里怎么会有包谷?”

    仔细一瞧,没错,那茎杆挺直、侧叶宽大的青绿色植物虽然还没有结穗,但分明就是一棵玉米。

    “这有什么奇怪,既然能有野芋头,当然就有野包谷”,张文杰不以为意。

    “瞎讲,我吃了几十年干饭,从来没听说包谷也有野生的”

    想一想还真是这样,大家顿时都疑惑起来,再看看周围的灰烬,觉得也有些蹊跷。

    “山火好象是顺着山坡烧上来的,不是被雷劈过的样子”

    …………

    几个人越想心里越忐忑,陈瑞琥终于忍不住了:“这地方确实有点古怪,我到周围去看看”,然后拎着枪就走了出去。

    长官亲自搞侦察,其他人则继续建窝棚,一边干活还一边犯嘀咕。

    “胖子,你说,这附近会不会有人家?“

    “哎哟……有人家就好了。可是这深山老林的,什么人会在这里安家呢”

    正嘀咕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寻声望去,只见陈瑞琥正连滚带爬的往回跑,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奇形异状的怪物——哇呀呀,那是野人追来了!

    莱别山里的“野人”其实就是缅甸的克钦族(中国的景颇族),因为长期生活在深山之中,习惯上也被称为“峨蛮”或者“山头人”。早先,克钦社会是处于奴隶制阶段的,但在英国征服缅甸之后,克钦人就出现了分化,一部分接受了殖民者的“教化”,另一部分则退进森林、过起了原始的生活。森林里的这些克钦人以狩猎为生,农耕水平非常落后,他们没有文字,风俗怪异,再加上极少与外界发生接触,所以久而久之,就被以讹传讹的当成了“野人”。

    山上的芋头和玉米全是“野人”种的。克钦人没有农具,也不懂得精耕细作,他们种地的办法就是在山坡上放把火,然后把种子撒在灰烬里任其自由生长,这样的庄稼当然看上去跟野生的差不多,所以也难怪张文杰他们一时间没能分辨清楚。

    谁也不晓得陈瑞琥是怎么招惹来那么多野人的,反正大家发现危险的时候,他已经被无数的长矛和砍刀的追逐着,就好象狼奔豕突的野兽一样。雨中的山坡泥泞不堪,可怜的陈长官跑两步就摔一跟头,狼狈极了,而那些野人却健步如飞,一边呐喊一边把号角吹得“呜呜”作响。眼看着野人们越追越近,陈瑞琥手里的勃郎宁左瞄瞄右瞄瞄、不知道该朝谁开枪才好……

    就在这时候,杨子杀到了。小伙子挺胸挡在陈瑞琥的身前,冲锋枪连续的扫射,密集的弹雨打得四周草木横飞,那刺耳的号角也在这“哒哒哒”的枪声中平息下来。

    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如同先前突然出现时一样,神秘的野人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惊魂未定的张文杰们却不敢再做停留,因为天色已经渐渐变暗,谁也不知道那帮古怪的家伙会在晚上采取什么样的举动,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拔营、溜之大吉。

    几个人又重新钻进了郁闭的密林里。张文杰一手杵着拐棍、一手搀扶着昏头昏脑的冯学名。如果照以往的规矩,前面有杨子负责开道,大家只要跟着走就行了,但现在的情况却发生了变化,一向行动敏捷的杨子居然越走越慢,渐渐落在了后面,到最后竟然僵直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先前和野人搏斗的时候,杨子的腿上中了一箭。那野人的弓箭其实只是根前端削尖的小木棍,连箭头也没有,看上去就跟小孩的玩具差不多。可没想到的是,才不过一两个小时的工夫,原本毫不起眼的伤势就剧烈恶化了,杨子的全身乌紫、四肢麻痹,当人们把他从泥地里扶起来的时候,这位向来沉稳冷静的汉子已颤抖得象风中的落叶,哆嗦了半天才嘟哝出一句:“完蛋了……箭上有毒”

    “不能完!没有完!起来!我背你回家!”陈瑞琥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时的喊叫只不过是无法实现的空话。

    “回家……”杨子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中式的牛皮纸信封,那信封上面还贴着一枚国内邮政的民信邮票(图案为孙中山),显然是在很早以前就准备好了的。但奇怪的是,杨子并没有把信交给身边的邮差,而是递到了陈瑞琥的手里。

    “回家……不要辜负了……爱人”

    张文杰不知道杨子所说的“爱人”究竟是他自己的情人还是陈瑞琥的未婚妻,但他分明看到,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那两位刚烈倔强的男人的眼里都流出了温情的泪水。

    “that's my spirit calling my name, lover's voice are so clear in the night, its the most soft music in the world”(那是灵魂在呼唤我的名字。爱人的声音在夜间是多么清婉,如同世间最优美的音乐)

    弥留之际,杨子念了一句英语,虽然声音很低,但吐词却很清晰。张文杰是信奉基督教的,他觉得这段话怎么听也不象是祈祷词。

    “这是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第三场”,陈瑞琥轻声回答。张文杰不禁吃了一惊——自己先前还在给别人当英文翻译,却没想到人家居然是懂莎士比亚的。

    杨子死了,陈瑞琥很伤心,而原本很爱哭的冯学名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冯学名的脑袋越来越大了,脸上的皮肤肿得几乎透明。几天来,他不仅鼻子流血,耳朵也开始流血,甚至眼球上也布满了红色的斑点。

    “痛死了,那只蚂蝗一定钻进了脑子里”,持续的高烧把这可怜的胖子整治得晕晕忽忽,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却又被剧烈的头疼折磨得痛不欲生。

    “再忍忍,走出森林就能找到香油了”,张文杰第一百遍的安慰他。

    “是的是的,有香油就好了,两滴香油就能把蚂蝗弄走”,冯学名一边说、一边又忽然傻笑起来:“张先生,你说好不好玩,我就是开磨房的,家里有上百桶香油,我把香油卖给饭馆、卖给军队、卖给不相干的人,现在自己却需要两滴香油来救命,你说这好不好玩,哈哈哈,反正我觉得很好玩……”

    冯学名的笑声听起来跟哭嚎一样,但他的面孔却始终是木木的没有表情,张文杰心想,这也许是他的脸颊肿胀得太厉害了,以至于阻塞了泪腺、封闭了控制表情的神经。

    自从杨子死后,陈瑞琥就陷入了沉默之中,行进的路上再也听不到那声嘶力竭的喊叫。他默默承担起了杨子先前的工作,探路、搭营帐、寻找食物,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独自守在篝火旁,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暗暗啜泣。

    “陈长官不会有什么毛病吧,样子怪怪的”

    “是啊,先前很讨厌他大吼大叫,现在倒希望他多喊几声才好……”

    终于有一天,陈瑞琥又再次喊叫起来。

    那是一天的傍晚,几个人正准备宿营,前面的坡地上林木比较稀疏,似乎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场所。刚走过山坳,前面探路的陈瑞琥忽然大喊了一声:“王八蛋!没有天理,王八蛋!”

    走近一看,只见空旷的林地上静卧着许多窝棚,每个窝棚的前面都架着五支五支搭靠在一起的步枪,步枪已经生锈了,整座军营就象是睡着了一样悄无声息——原来,这里正96师遗弃的营地,经过许多天的跋涉,大家竟然又转回原地了。

    营地中的窝棚已经倒塌了,棚里的死尸被动物叮咬得只剩下累累白骨,但残破的军服上还依稀可见“陆军第96师287团”的胸标。这触目惊心的惨状让张文杰倍感凄凉,他觉得眼前的惨景仿佛也预示着自己的宿命,万念惧灰之下,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没有人能够安然入睡。陈瑞琥在山上跳来跳去的怒吼,骂土地山神、骂天王老爷、骂魔鬼妖怪,并且还时不时的掏出手枪“嘭嘭”的开火,好象要用武力消灭“鬼打墙”的祸害(当时民间把这种迷路的状况叫做“鬼打墙”)。冯学名魔怔似的坐在火堆旁发呆,半夜里,他突然钻进了张文杰栖身的窝棚,并且鬼鬼祟祟地拿出了两颗牛奶糖。

    那真是英国的牛奶糖,经过这么长时间吃野草尝野果的日子,这家伙居然还藏着这么高级的食物!张文杰的喉咙里都快要伸出手来了,但他心里很清楚,冯胖子这时候拿糖果出来,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张先生,求你给我带封信”

    “不带!要带信你自己带”,虽然很谗,但张文杰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回不去了……陈长官发了疯,我也走不动了,只有你能回去。你是个邮差,对不对?你是送信的,菩萨会保佑你……吃了这两颗糖,赶紧走吧,你一定能走回去”

    “我不干。当兵的都顶不住,我一个小老百姓,为什么还要替你们当邮差”

    “先生,求你啦” 冯学名扑通一声跪下来,“我们当兵的打了败仗,但先生你不能不干邮差啊……死在这荒山野岭是我们的命,可先生你不一样,你不送信,家里人不晓得音信,连纸钱都不知道怎么烧呀……”

    无论怎么哀求,张文杰也不肯接收冯胖子的信件。他很清楚,这时候的家书其实就是遗书,他实在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嘱托,他希望人们能够把各自的思念保存在心里,尽量活下去,而不要托付给他这个不堪重负的邮差。

    但第二天,冯学名却还是死了。他静静躺在窝棚里,胸前插着一把刺刀。

    他的身边摊着一方包袱皮,里面放着宝石、翡翠、戒指、手镯、项链……而在这些琳琅满目的财宝上面,摆着一封麻纸写就的书信,信上还压着两颗牛奶糖。

    “唉,你这个蠢家伙啊……”,张文杰一边责骂着,一边俯下身去把那封书信揣进怀里,也就在这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胖子的脸蛋似乎没有先前那么肿胀了——几滴泪水,正顺着那张早已经没有表情的脸颊,静静的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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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如果有一天我能挣到一个亿

      我一定要花2000万来拍2部电影,片名就叫牺牲。

      回家篇就用马甲这个稿子。

      前进篇就用盖北高原上冰雪里掩埋的英魂。

      • 家园 长津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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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缴获的31团团旗(北极熊团————费事特遣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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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军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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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陆战一师少将师长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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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津湖之战大事记

        1950年11月6日:联合国军开始向北进攻,第二次战役正式开始。

        11月21日:联合国军全线开始总攻势。

        11月24日,东线美军陆战1师主力进入长津湖地区。

        11月25日:西线志愿军开始反击。

        11月26日:东线美陆战1师开始向北进攻

        11月27日夜:东线志愿军九兵团开始向新兴里、柳潭里、下碣隅里等地美军同时发起攻击。

        11月29日:美第10军下令东线各部转入防御;以英军第41特遣队为骨干的德赖斯代尔支队从古土里增援下碣隅里。

        12月1日:西线美军第8集团军开始全线收缩撤退。东线美军柳潭里之陆战5团和7团主力开始向下碣隅里撤退,其他地区美军开始向咸兴收缩撤退。

        12月2日:志愿军27军全歼新兴里之美军第7步兵师31团。

        12月3日:柳潭里陆战5团、7团主力从柳潭里到达德洞山口。

        12月4日:柳潭里陆战5团、7团主力撤至下碣隅里。

        12月5日;西线美军撤出平壤。

        12月6日:下碣隅里美军向古土里撤退。

        12月7日:西线美军开始全线总退却;下碣隅里美军撤至古土里。

        12月8日:古土里美军向真兴里撤退。

        12月9日:美军工兵修复水门桥。

        12月11日:古土里美军撤至真兴里。

        12月12日:真兴里美军撤至五老里。

        12月13日:五老里美军撤至兴南,开始登船。

        12月14日:陆战1师全部登船完毕。

        12月14日:陆战1师从兴南起航。

        12月17日:东线美军从咸兴全线撤退至兴南登船。

        12月24日:美军撤离兴南,第二次战役结束。

        • 家园 长津湖时好象还没用上那种冲锋枪。
          • 家园 ( ⊙ o ⊙ )是的

            大规模使用苏械在五次战役及以后,这里仅仅是表现志愿军形象而已。

            从这点上来说,志愿军坚守死鹰岭的那张著名照片(一下子还找不到那张照片了)也是有点问题的。不过,也不能彻底排除9兵团有少量甚至极少量波波杀的可能。

      • 家园 表气馁————看看奥马哈血战怎么拍的(三人四天)

        看看奥马哈血战是怎么拍的?

        [FLASH]http://player.youku.com/player.php/sid/XMjE0MDc1NjQ=/v.swf[/FLASH]

        大片,难以想象的贵,但有时却有难以想象的简单(?)

        借用一句俗语“所谓大学,非有大楼,乃有大师之谓”

        俺也凑趣“所谓大片,不是花大(头)钱,乃是有大师级思想,和大视角”

        而马甲这一篇的文风,几乎就是已经是剧本了,心动的朋友们怎么办?行动吧!

      • 家园 一个亿光拍一个《回家》都不定够用

        外景倒不难,即使真的去缅甸,主要还是运费了。

        演员方面,那个英国邮政局长最不好找,而且这等吃苦受累的,群众演员也不好找,片酬少不了的,准备个五千万不知道打不打得住呢。

        道具方面,国军的装备,德械、苏械、国械、日械都得弄,即使只管步兵轻武器,要能打得响,打得像,也得上千万了。

        拍电视剧还好,要是拍电影,那胶片钱,海了去了。

        此乃激励河里各位,赚钱尚未足够,同志还需努力啊。

      • 家园 说句话你不要生气!

        以今天的国内影视剧制片人和导演的条件来看,你是否能胜任不在于钱,而在于您有没有文化和要不要脸,如果都是肯定的答案,那你肯定不合格。

        我每看马甲的文章都会感动的流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些“普世的价值”在作怪。不过我有种不正常的希望,千万不要被那些制片人和导演看上,不然他们会把更“普世”的东西加上去,那样的话我的眼泪不是白流了?

        (附例:有人说看三国掉眼泪,现在看三国是会笑出泪来的)

      • 家园 哥们。。。2QW真不够。。。而且~编剧你得请马甲~道具你

        最好国外找~

      • 家园 战争片挺费钱

        2部片子花2000万,哼,把你一个亿全投进去也不一定够,如果精雕细琢的话。

    • 家园 【原创】回家(完)

      山麓上,陈瑞琥趔趔趄趄的走着,邮包在肩头无助地摇晃,张文杰跟在长官的后面,想起他先前在眉苗邮局时好整以暇的气派,再看看眼前这步履蹒跚的狼狈模样,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我不象邮差么?”

      “不……我是在想,让长官受委屈了”

      “委屈什么,想当年我从浙江流亡到广西,路程比现在远,行李比现在重,还不是一样走过来了”,说着,陈瑞琥还故意挥了挥手臂,做出轻松的姿态。

      但张文杰却无法轻松起来。他的身体发软,他的腿很疼,更主要的是,他觉得森林的景物到处都差不多,走到哪里都象是遇到了“鬼打墙”,成天毫无目的在山里转来转去,真让他越来越没有信心。

      “弄不清方向的时候就朝前走”,这是陈瑞琥的主张。这样的口号在哲学上或许有点励志的意义,但对张文杰来讲却没有多大作用。他确实走不动了,他的左腿已经肿成上下一般粗的柱子,连膝盖都看不见,脚背上烂了个大洞,稍一受力就有脓血淌出来。走路的时候,他只能用拐棍撑住身体,用右脚硬拖着往前挪……这样的行动方式当然是非常耗费体能的,所以走不了几步,就要躺下来休息很久。

      “唉,脓血已经肿到大腿,等肿到腰上,人就要瘫了……”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瘫痪”, 陈瑞琥的语气十分肯定,红红的眼睛里透出异样的光芒,这奇怪的眼神让张文杰感到有点害怕,他总觉得,那眼神里除了坚毅和倔强,似乎还包含着几分病态的疯狂。

      果然,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陈瑞琥就猛扑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把张文杰绑到了一棵大树上。

      “哎、哎,长官,你要干什么?”

      “别说话,忍住痛”,陈瑞琥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双手卡住伤病员的大腿就往下推。

      “哎呀,妈呀!”,张文杰只来得及看见一股脓血从脚背上喷射出来,就惨叫着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陈大夫的外科手术已经结束,草地上满是红红白白的脓血。张文杰的左腿确实是消肿了,小腿瘦得比竹竿还要细,揭开耷拉着的皮肤,可以直接看见白生生的骨头。

      “怎么样?好多了吧?起来走走”,陈瑞琥满脸得意的神色。

      可张文杰却瘫软得象是虚脱了一样,一时间哪里还站得起来。

      腿消肿了,但张文杰却开始发烧,浑身颤抖、出冷汗,走不了几步就喘成一团。陈瑞琥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治疗方法可能太过生猛了一些,于是从那天起,红色的邮包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陈瑞琥充当了邮差,但他自己其实也在发烧。长期的疲惫使这个原本就不够强壮的汉子变得更加消瘦,他那羸弱的身影在山林间晃晃悠悠的飘着,好象随时都可能摔倒。谁都知道,人在这样虚弱的时候需要补充营养,可这又谈何容易,两个人每天不是吃树叶就是嚼草根,连拉出来的大便都是绿色的,能不饿死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望高级的食物。

      有一天,陈瑞琥在挖野菜时抓到了一只蜥蜴,这让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有肉,吃了它?”

      张文杰连忙摇头。这玩意浑身鳞甲、遍体皱褶,灰头土脸、腌腌齄齄,看起来比癞蛤蟆还恶心,怎么可能咽得下去,“要吃你自己吃,我不敢领教”。

      陈瑞琥顿时傻了眼,他盯着那丑陋的爬虫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它扔进了草丛,“算了,我也不敢……”。

      在森林转悠了许多天,前途渺茫,不仅没有找到出路,就连身上的火柴也用光了。每天晚上,陈瑞琥都从子弹里拔出火药用石头砸,可这山上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经常是折腾了半天连个火星子也见不着。

      “再拿两张引火纸出来,哼!我就不信点不着”

      所谓“引火纸”其实就是邮包里的那些英国汇票,几天来已经被糟蹋掉不少,但陈瑞琥却对这代表着大英帝国荣誉的票据毫不在意,拿它生火还嫌它太潮。

      “呸!这破烂英国货……张先生,你是怎么进英国邮局的?”

      “我家是教民,父亲在教会当杂役,我也经常去帮工。十八岁那年,昆明邮政招学徒,神甫就替我报了名”

      “听说,当邮差是件很苦的事”

      “嗯,下乡送信,饱一顿饿一顿的,也遇见过小偷和强盗……所以每次出门,母亲都会在窗前点一盏灯,为我祈求平安”

      “是啊,无论走到哪里,家里总有人会惦记着的”

      “陈长官,也有人惦记你吧,你的未婚妻?“

      “她叫朱丽,我的同学,我们都喊她朱丽叶”

      “朱丽叶?那一定很美了”

      “岂止是美。想当年,学校剧社排演沙翁的话剧,她当女主角,人人都说她简直象天仙一样……”

      “她演女主角,男主角一定是你了?”

      陈瑞琥摇摇头:“我不是剧社成员,我在这方面太腼腆……临别的那天,朱丽叫我念罗密欧的台词给她听,我还不好意思,推说我不会,但其实,剧里的每段对白我都记得很清楚…… What light through yonder window breaks? It is the east,and Juliet is the sun(那窗前闪烁着什么样的光芒?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不知什么时候,敲打火药的声音悄然停止了,窝棚里只剩下罗密欧多情的吟唱。张文杰很奇怪一向作风凌厉的陈瑞琥怎么会变得如此缠绵,再想起杨子临终之前也曾经念过莎士比亚,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好奇——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张了张嘴,却没敢问出来。

      黑夜里,两个人默默的坐着。晚风吹拂,树叶在窝棚顶上瑟瑟抖动,更勾起了思念的惆怅。隐约中,张文杰忽然觉得淅淅沥沥的雨声好象消失了,爬出去一看,禁不住兴奋地欢呼起来:

      “雨停了!陈长官,雨停了呀”。

      雨真的停了,经过绵延多日的阴霾,莱别山终于迎来了雨季中难得的间歇。

      夜色清凉,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了嘈杂的雨声,夜晚的森林显得格外安宁。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正慢慢的散去,透过树荫的缝隙,几颗星星从深邃的夜幕后面探出头来,一闪一闪,悄悄的眨着眼睛。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星辰和月亮了,而今,这来自天际的亮光就象一首神妙的音乐,刹那间陶醉了灵魂,让人心帜荡漾。张文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夜空,眼看着那点点星光陆续闪现,一颗、两颗、三颗、十颗……渐渐布满了整个苍穹。猛地,陈瑞琥大喊起来,尖利的嗓音因为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哭腔:“看哪,看哪……北斗星!那边就是回家的方向!”

      遥远的夜空中,北斗七星静静地闪耀着,神秘而又熟悉。在那璀璨的光芒里,张文杰仿佛听见了来自家乡的深情呼唤,依稀看见了古巷深处自家窗前的灯光。

      天渐渐亮了,曙光洒向大地,透过稀疏的树叶,映入眼帘的是雨季以来的第一缕朝阳。森林里霞光万道、百鸟鸣唱,草木郁郁葱葱,充满了幸福和希望。

      “老天开眼了,多美的朝霞啊。出发!我早就知道,我们一定能够回家的,是吧?是吧!”

      陈瑞琥兴高采烈地喊着,丛林中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天刚放亮,他就迫不及待地催促着上路,先前所有的疲惫和愁怅统统不见了,这个一向老持稳重的男人兴奋得手舞足蹈,似乎在刹那间变成了活泼天真的孩童。

      然而,就在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条蛇,一道褐色的影子鬼魅般地闪了一下,又迅速地消失在草丛中。

      “陈长官,怎么样?”

      “不要紧”,陈瑞琥用力压着腿上的伤口:“把血挤出来就没事了,一点皮肉伤而已”

      看上去似乎真的不严重。伤口并不大,出血也不多,但谁知没过多久,陈瑞琥的脚步就忽然踉跄起来,他浑身颤抖着,身体来回摇晃,虽然几经努力想要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却最终还是力不从心的倒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老天,开什么玩笑……”,这不幸的汉子徒劳地挣扎着,一次次撑起身体,又一次次的摔倒,他嘴里嘟哝着,很不甘愿似的摇着头,脸上依然还带着几分高傲的倔强,但泪水,却已经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陈瑞琥的小腿黑了,周身布满了乌紫色的淤斑,剧烈的痉挛耗尽了他最后的体力,他的嘴角、鼻孔甚至耳朵里都开始渗出血来。最后,这个一向不肯服输的男人终于瘫软地倒在草地上,放弃了与命运的抵抗。

      “走……你走吧”,他向张文杰示意。

      “我不走,不走了”,张文杰木然地呆坐着,他无法想象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走出这恐怖的森林。

      “走,走啊”,陈瑞琥睁大了眼睛,用游丝般的气息吐出了最后的遗言:“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背着邮包,张文杰独自在崇山峻岭中跋涉。山峦叠嶂,前途漫漫,回家的路程是那么遥远,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够坚持多久。

      张文杰的脚跛了,经过“手术”后的左腿又再次肿胀起来,小的脓包象鸭蛋、大的象一只倒扣着的碗,比先前疼痛得更加厉害;他发烧、呕吐,身上一忽儿冷一忽儿热,脑袋昏昏沉沉,走起路来也摇摇欲坠。但是,最让他难以承受的,还是那种被世界抛弃了一般的孤单和寂寞。

      莽莽森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周围没有灯火、没有田园、没有道路,连一点儿人类生活的迹象也看不见。白天,猿猴在树梢上哀啼、猛兽在密林中嘶吼,晚上,昆虫在草丛间鸣叫、冷风在暗夜里呜咽,各种怪异的声响在四周回荡,可惟独却没有人类的声音……有时候,张文杰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觉得自己所处的环境已不是人间,这陌生的、迷宫一样的森林中所充斥着的孤寂让他日渐绝望,让他越来越失去了继续生存的勇气。

      在山里,张文杰也曾经遇见过逃亡的队伍。

      那一天,他在丛林中发现一堆篝火的灰烬。自从陈瑞琥死后,张文杰就没有了燧石取火的手段,采来的野草野果也只能生吃,眼前这堆残留的灰土虽然早已经熄灭,但却还是给他带来了几分温暖的感觉,他兴奋地喊啊、叫啊,寻找着更多的希望。

      不远的树荫下聚集着一群穿瓦灰色军装的身影,走近一看,才发觉这些战士再也无法响应任何人的呼唤了——丛林里尸横遍地,两个士兵背靠背倚在一起,饭碗摆在身边,碗里盛满了雨水,但面孔却已经被蚂蚁咬烂了;一个军官坐在大树下,裸露的四肢只剩下森森白骨,可手里却还攥着一把黑布洋伞……可奇怪的是,面对这凄惨的境况,张文杰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害怕,在那时,他的全部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悲哀笼罩着,这悲哀在摧毁希望的同时也压抑了所有的恐惧,这悲哀仿佛在对他说:“有什么可怕的,很快,你也会成为这个样子”

      雨停了,雨季的间歇期里,天空中偶而也会出现灿烂的骄阳,但这短暂的阳光并不能解决地面的困境。森林里雾气腾腾、泥泞湿滑,洼地和草甸间布满了沼泽和泥潭。为了避免陷入泥沼,张文杰总是选择在沙砾上行走,他认为沙石的渗透性比较好,不太容易积水,却没想到,雨后松散的沙土同样也隐藏着极大的危险。

      那是一座普通的沙土坡,坡上长满杂草,点缀着高低不等的树木。张文杰撑着拐棍在山坡上走着,快到坡顶的时候,忽然听见“轰轰隆隆”的巨响,大地猛地震动起来,风声鹤唳、尘土飞扬,沙砾和草木翻滚着,脚下的坡地象潮水一样的往下滑——塌方了。

      惊恐中,张文杰本能地扑向身边的大树,紧紧地抱住树干。可是,那棵树也随着滑坡倒了下来,粗大的树枝在砾石的冲击下猛烈反弹,把他象弹丸一样的射向空中,抛进了深深的山谷……

      “就这么结束了么?这样也好……我可以好好的休息了”

      但木匠却不肯让他休息。还没闭上眼睛,这家伙就在旁边一个劲的嚷嚷:“张先生,邮包!邮包掉了”

      “掉了就掉了,别吵,让我睡觉”

      “不行不行,邮包里还有我的信呢,快拿回来!快拿回来!”

      木匠心急火燎地催促着,在他身后,兰伯特先生也皱着眉头,好象对部下的工作态度很不满意。张文杰被这两个不近情理的客户和上司折腾得无可奈何,只好回答说:“好吧好吧,我去把信找回来……咦?你们不是已经死了么?”

      瞬时,木匠和兰伯特消失了,山谷里只剩下阵阵阴风在耳边回荡。张文杰明白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但那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每个细节都让人印象深刻。环顾四周,他发现肩头的邮包真的不见了,想必是在翻滚的过程中落在了山坡上。

      可怜的邮差只好撑起身体朝坡上爬。他的鞋掉了、拐棍丢了,原本就破旧的衣服已变成细碎的布条,他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双手双脚都痛得有些不听使唤。但他却还是努力地坚持着。

      “木匠啊木匠,你都死了还这么烦人,等找到邮包,总可以让我歇息了吧……”

      临近黄昏的时候,张文杰终于爬到了邮包跟前。那红色的帆布口袋已经被扯破了,包里的汇票散落四周,这些曾经关系重大的票据如今已形同废纸,代表着“皇家邮政”的红色标记也在尘土的掩埋下显得毫无意义。

      沙砾中,张文杰小心地拣起了一团粗糙的麻纸,展开来,几行笨拙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冯学明的家信。

      娃儿家妈:

      我在缅甸找财路,回不去了。先前总以为钱能通神,如今我身边满是金银,却连鬼都不如。人不到地狱不知道天堂,死到临头方晓得,平安知足才是福。

      好好生生过日子,凡事通达些。三妹愿嫁潘家就嫁吧,潘家虽穷,心还善。人生一世,良心比钱财更重要。

      告诉大娃二娃和幺娃,爹爹死在缅甸莱别山,爹爹想他们。

      ……

      夕阳的余晖下,张文杰捧着那破破烂烂的邮包,静静地坐在山坡上。天色渐渐暗了,四周一片寂寥,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象这逐渐黯淡的光线一样,正一点点的消逝,再也回不来了。

      邮包里的信件,张文杰都看过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而这濒死的悲伤也同样笼罩着他自己,在这异乡的森林里,他仰望黄昏的天空,心里默默思忖:如果还有人可以带信的话,自己的遗言又该说些什么呢?

      可惜,已经没有送信的人了,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张文杰蘸着自己的鲜血,在邮包上一笔一划的写下“无法送达,原件退还”几个字,然后就挖了个坑、仔细地把它们掩埋起来。

      “如果有火,应该焚烧才对,但现在只能将就了”,他默默诵念着,缓缓地朝“书信冢”上撒土,眼看着那小小的坟包一点点的隆起,他仿佛也正在埋葬着自己一般,心中万念俱灰。

      夜幕降临了,旷野一如既往地陷入了黑暗。晚风吹拂,草虫鸣叫,不知名的动物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但这一切现在已经与张文杰没有关系了,他平躺在地上,头枕着“书信冢”,昏昏欲睡。沉重的伤势使他的肢体由痛楚转为麻木、持续的高烧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无力地阖上双眼,喃喃祷告,等待着上帝的最终降临。

      我们在天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嘟哝了半天,上帝没来,陈瑞琥却跑来了。

      这家伙拎着根木棒,不分青红皂白的见人就打:“起来!给我起来!继续前进”,大家只好不甘不愿地站起身子,收拾行装、整队出发。

      冯学名走在张文杰的旁边,胖乎乎的脸上淌着鼻血,这家伙的行李原本是最多的,可现在竟然都被他丢掉了,只有一团粗糙的麻纸还紧紧地攥在手中。那张麻纸是他的家书,张文杰曾以为冯胖子的家书一定会是斤斤计较的帐本,却没想到他在信中顿悟了人生,字里行间充满了温情和豁达。

      杨子照例走在队伍的前面,神情依然是那么冷峻。先前,张文杰猜不透这年青的小伙为什么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到了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爱情而烦恼。

      杨子的本名叫何胡杨,以前在“安徽立煌商业职业学校”读书,那是一所在敌占区里辗转办学的职校,教师和学生也大都是流亡青年。有一天,学校里新来了一位漂亮的女老师,点名的时候,“何胡杨”三个字被老师“何何何、胡胡胡”的绕了几遍也没念清楚,最后干脆笑着说:“哎,我就叫你杨子,啊好?”——何同学从此就有了新的名字,从此,他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名叫朱丽的苏州姑娘。

      但朱丽毕竟是老师,并且还有未婚夫,身为学生的杨子自然无从表达内心的爱意,他只能在夜晚悄悄躲在爱人的窗外偷窥。每天,老师在屋里背诵《罗密欧与朱丽叶》,久而久之,学生也学会了。可是,当有天杨子再次潜伏到朱丽的窗前的时候,却遇到她正在洗澡……

      羞愧的杨子连夜逃离了学校、跑到广西加入了第5军。他知道那是陈瑞琥所在的部队,他也知道朱丽深爱着未婚夫。在他偷偷聆听朱丽念诵《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自杀的那一段)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如果陈瑞琥死了,朱丽也不会独活。于是,杨子决定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自己爱人的爱人,他认为,只有死,才能结束自己内心爱恋与愧疚交织的痛苦,也只有在付出了生命之后,他才有勇气向心中的女神做出最后的告白:“我爱你,无论你是否原谅,我都是真心爱你的”

      ……

      “唉,这个家伙,为什么非要等到死了以后才肯表露心思呢?早点讲出来,人家说不定也能原谅的”

      “爱是高于生命的情感,爱与被爱是不需要原谅的”,突然,陈瑞琥开了口:“我以前并不认识杨子,直到那天他讲出‘小布尔乔亚的爱情’的时候,我才想到他应该认识朱丽,因为用芋头和玫瑰做汤圆是朱丽的创造,而那道菜名是我取的,别人不会知道。

      杨子爱上了朱丽,我不奇怪,因为我也爱着她呀,她原本就是值得爱的。

      她是多么好的姑娘,她应该永远美丽、永远快乐。我曾经答应过她,我一定会回去……张先生,请你告诉朱丽,我一定会回去的……请你告诉她,无论发生任何情况,朱丽叶都应该快乐和坚强。因为生命是短暂的,惟有爱才是永恒。只要爱还在她心里活着,我就会永远陪在她身旁……还有,请你告诉她……”

      “为什么要我转告?为什么你自己不对她讲?”张文杰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委托。

      “因为!因为我们迷路了,因为我被毒蛇咬了!因为现在只有你,只有你才能走回去!”陈瑞琥大吼起来,苍白的面孔也变得格外狰狞。

      这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林地。草坡上静卧着许多窝棚,每个窝棚的前面都架着五支五支搭靠在一起的步枪,步枪已经生锈了,整座军营悄无声息……

      “哎呀,走错了,走错了”

      可是,没有人理会张文杰的提醒,大家反而加快步伐奔向那废弃的营地。

      “不要走了,回来呀!” 张文杰急得哭喊起来。

      “走,走啊!”回答他的,是陈瑞琥声嘶力竭地吼叫:“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哭叫之中,张文杰醒来了。环顾四周,身边依然是那片寂静的山坡,头底下依然枕着那丘“书信冢”——他还活着。

      他做了个梦,但梦境里的点点滴滴是那么的清晰,让人铭心刻骨、难以忘记。

      “没有死,我还没有死,上帝……还要我做什么呢?”

      仰望苍穹,繁星密布。在那遥远的天边,北极星正温柔地闪耀着光芒,这闪烁的星光就如同无数眨动着的眼睛,忧郁的眼神是杨子、紧张的是木匠、悲伤的是冯胖子、平静的是兰伯特、热烈的是陈瑞琥……还有那充满期待和焦虑的眼光,是方家的细妹还是朱丽叶?

      星光闪烁,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这寂寞的荒野,所有的眼神都仿佛在殷切地叮咛:“别倒下,张先生,起来,拜托你再走走,为了我们,再走一步……”

      扒开亲手垒筑的“书信冢”。星光下,那破烂的邮包和一封封书信又出现在面前,张文杰觉得,自己垂死的生命似乎也从这小小的坟墓中重新爬了出来,一点点的复苏、一点点的强壮。

      “没有死,他们的魂魄还在这包里、还在这山中……不能死,不能让他们死,要带着他们的灵魂回去……”,跪在邮包前,张文杰一遍遍地嘟哝着,许久许久,他终于站了起来,对着苍茫的夜空高喊:

      “走,走啊!弟兄们……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太阳升起了,太阳又落下。白昼、黄昏、黑夜。

      莱别山的丛林中行走着一个衣衫褴褛、胡须蓬松、野人般的汉子,他步履蹒跚、面容憔悴、遍体鳞伤,他手杵着木棍,踉踉跄跄,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山野间荆棘密布、沟壑重重,树丛中瘴雾弥漫、野兽出没,他那小小的身影在这原始森林中显得如此单薄而脆弱,几乎随时都可能被莽莽的林海所吞没。

      但是,这独自行走的汉子却并不显得沮丧,他毫无畏惧地奋勇跋涉着,时不时挥舞着手臂,大呼小叫,仿佛他不是穷途末路、孤单寂寞的逃亡者,而是一支雄壮队伍的领路人

      ——时而,他咆哮怒吼,声嘶力竭,象个指挥官。

      “杨子,保持警惕!兰伯特先生,注意脚下!冯胖子,跟上跟上!”

      “谁敢掉队,我大棍子揍他!走快些,别指望老子来背你!”

      ——时而,他浪漫温存,象一个深情款款的诗人。

      “小狄克,理查德,不要吝啬、不要虚伪、不要亵渎荣誉,我永远为你骄傲……

      “娃儿家妈,好生过日子,凡事通达些。人生一世,良心比钱财更重要……

      “父母大人敬禀上,不孝男叩安,男在外当兵,实属无奈,现由长官带领,正在设法回家……

      “朱丽,我是那个亵渎了阿芙罗狄忒的罪人……

      “朱丽叶,宝贝,我回来了,虽然是用另外的方式,但我的爱还是同原来一样的啊,哦不,更比原来还要深厚……”

      ——而有的时候,他却悲怆哭号,象是个肝胆欲碎的招魂者

      “木匠……回来啊!你妈妈在家等你呀,方家细妹等你呀

      “冯学名……回家啊!你想孩子,你家大娃二娃幺娃也想你呀

      “亚当兰伯特……你的小狄克好英俊,好有出息,您将来还有好多日子享清福呢

      “What light through yonder window breaks? It is the east,and Juliet is the sun(那窗前闪烁着什么样的光芒?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

      “that's my spirit calling my name, lover's voice are so clear in the night, its the most soft music in the world”(那是灵魂在呼唤我的名字。爱人的声音在夜间是多么清婉,如同世间最优美的音乐)……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回家啊……回家啊……”

      这撕心裂肺的呼号在崇山间冲撞、回响,重重叠叠的音符相互激荡,一个人的呐喊变成了两声、十声、千万声共鸣,最后,竟汇成了澎湃的波澜,绵绵不绝、涌向北方,飞往了中国的方向。

      1942年6月11日,南坎(当时属云南,现在属缅甸)森林的一处山谷里,几个勐卯男女正在收拣“接应救护站”的物品。

      早在4月下旬,当得知缅甸战事失利、中缅交通中断、远征军即将翻越野人山的消息之后,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就在南坎、孟关的森林边缘设置了接应站。6月1日,接应人员在孟关一带接到了96师师部(该师副师长胡义宾以下3800人死在山中),6月2日,在南坎一带接到了200师师部(该师师长戴安谰以下3200人死在山中),到6月8日,估计山中再无生还者,各救护站宣告撤除,接应工作也就全部停止了。

      撤了接应站,站内的人员和物资陆续移走,但救护棚里却还留有一些水桶、木盆之类的零碎东西,于是这天的下午,几个乡民就跑到山谷里收收拣拣,看看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物件。南坎这地方属勐卯(今瑞丽),是傣族的聚居地,民风温和淳朴。几个乡民正在竹棚内外来回搜寻的时候,忽然发现山上的杂草猛一阵骚动,好象有什么东西从坡上滚了下来。

      “是野猪么?”

      “是人?”

      草丛中躺着一个瘦骨嶙峋、气若游丝的男子。他的腿上淌着浓血,满嘴布满水疱,衣服裤子全被挂烂了,周身近乎裸体,但却在紧靠胸口的地方裹着一个红色的布包。

      乡民们不晓得那神秘的布包里藏着什么宝贝,但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人一定是从缅甸战场上逃回来的幸存者。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给他喂水、灌米酒,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朋友,醒醒,朋友”,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喊着:“我,我,中国!中国!”

      也许是听见了这亲切的呼唤,昏迷中的男子睁开了眼睛。可是,他的神情却又象心有所念似的,显得混沌迷茫。支起身子,他摸摸胸前的布包,然后又缓缓地转过头来,静静地、长久地凝望着来时的那片山林。

      那山林绿幽幽的,安详、平和。微风吹过,树梢轻摆,花草摇迤,发出“唦唦”的响声。

      这时候,人们听见那男子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轻轻说道:

      “弟兄们,我们回家了……”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流了下来。

      ——————完稿于张文杰先生回国六十八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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