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火车大劫案 -- 淮夷

最近乘火车前往山东，随手带了一本书在路上读。此书叫作《The Great Train Robbery》（火车大劫案），是美国的畅销书作家Michael Crichton所写的一部颇为出色的小说。

乘火车的时候读一本火车劫案小说可谓应时应景。国外的很多侦探小说饱含犯罪分子作案的诸般细节，比如阿加莎的《东方快车谋杀案》。Chrichton这部小说也不例外，书中对抢劫火车的每个操作步骤皆有详述，如何配钥匙、如何掉包、如何踩点、如何脱身。有志于打劫偷盗的人士把这本小说当成火车作案指南来读，亦无不可。

当火车驶出北京站的时候，我抬头四望，潮水般的站票乘客早将车厢通道挤成了沙丁鱼罐头，下脚的缝儿都没了。可以想见，在京沪线这条全球第一繁忙的铁道上，任何策划劫案的想法注定都是白搭。因为就算你劫到手了，也只能堵在拥挤的车厢里无路可逃。

这就像是郭德纲的一个相声说的：劫匪抢了银行，开车上了三环要跑，却不幸被堵在下午6点的马甸桥 ---- 黑社会的悲剧莫过于此。

电影《天下无贼》里，范伟挥着斧子说“IC、IP、IQ卡，统统告诉我密码”，这种劫匪纯属体力劳动者，而《火车大劫案》讲的是高智商的犯罪，亦即中国人一向喜爱的神偷。

神偷故事在中国民间一直流传不绝。古龙笔下有盗帅楚留香，三言二拍也有一个回目，唤作“神偷寄兴一枝梅”，令我屡读不厌。在我读过的小说中，我注意到神偷之所以受人喜爱离不开三大要素：其一，不偷穷人。其二，不用武力。其三，智商超群。

简言之，如果你是一个以非暴力手段促进社会财富的公平分配并最终逃脱体制惩罚的犯罪分子，那么你几乎肯定能在中国老百姓中间拥有大批的粉丝。

《火车大劫案》的主角便是这样一位高智商的飞贼。此人叫Pierce，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一个伦敦大盗。1854年，英国参加了史称“Crimean War”的战争，派遣远征军在克里木半岛与俄军交战。为此，英国银行每个月从伦敦通过火车运输大笔黄金到欧洲大陆，作为英国的军费。Pierce盯上了这笔黄金。

为确保黄金运输安全，英国银行专门量身订制了坚固沉重的保险柜，用来装载金条。保险箱有四把钥匙，都配齐了才可以打开。英国银行持有两把钥匙，负责运输的铁路公司持有另外两把。这种安排可称维多利亚时代的防火墙系统，简单有效。

在《Italian Job》这种类型的好莱坞电影中我经常看到配备高级工具的大盗，躲过红外线报警系统，用激光切割或炸药的手段撬开保险箱。但是，在1854年，撬开金属制成的保险箱几乎是毫无可能的。那时候，诺贝尔还没有发明炸药，激光这东西更是闻所未闻。

可以说，这是牛顿经典力学仍然支配小偷作案手段的时代。小偷不须懂得密码学（那时的工艺做不出密码保险箱），更不必浪费时间研究高能物理、精细化学、定向爆破这些后世大盗的必修课目。维多利亚时期的小偷仍然保留了偷盗这件事最纯朴的一面：通过简易的工具和高超的智力获得作案的成功。

对于Pierce来说，搞到四把钥匙似乎是打开保险柜的唯一办法。

Pierce是一个背景神秘的窃贼，借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话来描述，“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Pierce先生混迹于伦敦上流社会，举止优雅，出手阔绰，学识广博。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他的名字也很可能是假的。

和天下无贼里面的葛优一样，Pierce深知网罗人才对于一个犯罪团伙的重要性。智劫火车的妙计固然全是他个人的brainstorming，妙计的实施却需要团队的力量。为此，他找了几个帮手：小偷Agar，小孩Willy，女演员Miriam，搬运工Barlow。

Pierce以他的领导艺术把伦敦的古惑仔纠合在一起。这些人各有所长，比如Agar精通用蜡模复制各种钥匙，身材矮小的Willy擅长钻烟囱溜窗户，风情万种的Miriam吸引警察的眼球来掩护作案同伴。

此处让我想起水浒的智取生辰纲。Pierce和晁盖都是具有领袖魅力的黑道人物，与晁盖对待江湖小弟的推心置腹不同，Pierce给每一个同伙分配了精确的任务，却不让他们知道计划的全貌。这也算是一种聪明的防火墙，事实证明Pierce后来的成功逃脱全赖有一个防火墙的机制。

Pierce花了一年的时间进行抢劫火车的准备工作。这些准备步骤的次第展开是全书的重头戏，最难的是如何找到并复制保险柜钥匙且不引起银行警觉。为此Pierce颇有耐心的寻求机会，结识保管钥匙的银行家。正如社会学的”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理论所预示的，一个社会底层的小偷想联系社会上层的银行家，最多只要六个步骤就搞定了。

Pierce不用六步，他只用了一个步骤---冒充贵族并让银行家的千金小姐喜欢上他，于是他成了银行家的常客，可以光明正大的进行踩点和侦察活动。

历经种种曲折，Pierce终于集齐了四把钥匙。最后一击可以出手了。

1855年5月，装满金条的保险柜在银行和警察的监视下，抬到火车的货运车厢。车厢从外面锁死之后，火车离开伦敦驶往海港，在那里，保险柜将由英国海关签收，并继续转运到法国。

Pierce和他的同伙倾巢而出。Miriam装成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带着一个棺材交到火车托运，棺材里躺着诈死的Agar。Agar被锁进货车车厢后，爬出棺材，打开保险柜取出金条，又把准备好的铅弹放进保险柜。这样保险柜的重量没有变化，不会引起海关怀疑。

Pierce则装成绅士，登上头等车厢。当火车行驶在英国的田野间，Pierce计算好时间后爬到车尾的货车，用复制钥匙打开车门。门开后Agar把金条包裹扔出车外，埋伏在附近的搬运工Barlow把包裹捡走。Agar躺回棺材继续诈死，而Pierce从外面锁好货车，爬回火车包厢，继续冒充乘客。

一切做得天衣无缝。 保险柜一路被海关放行，竟然无人发觉金条早被掉包。一直运到了法国，开箱收货时，英国政府才知道军饷不翼而飞。

此书取材于1855年一起真实的英国火车窃案。这件悬案当年也曾轰动一时，伦敦警方长期无法侦破，警察的智力受到严重挑战。维多利亚女王恨恨的说：抓住这个飞贼之后，哀家要亲眼看到他被绞死。

Chrichton的每部小说均饱含生动的知识，此书也不例外。Chichton采取了一种夹叙夹议的新奇写法，在书中编织了大量的历史细节。我此处所说的历史细节并非中国人写历史小说惯常关注的帝王将相，而是还原和重建古人的日常生活。书中写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如何穿衣打扮、如何斗狗斗鸡、如何排水供暖，这些历史琐事对我的吸引力远远大过所谓的正史。

我最深刻的一处细节是书中写到当时的英国社会对”premature burial”普遍怀有恐惧之心，所以当时伦敦最畅销的一种棺材是内置了绳索和铃铛这些工具的。绳索一头绑在逝者的手腕上，一头接到外面的铃铛上。假如逝者复活，摇动铃铛，亲属们就可以挖开坟墓，救回死人。

除了还原民间生活，Chichton写作此书的另外一大特点，是他采用了维多利亚时期的诸多口语，尤其是那个时代的英国黑社会切口，所谓的underworld slang。在火车上读着这些满纸黑话令我颇为头晕，但是看懂了它们的意思之后其实还是很好玩的。

例如tea leaf意思是“小偷”而不是“茶叶”，snowing的意思不是“下雪“而是专指“偷走晾在户外的衣服”，flying the blue pigeon指的不是放飞蓝鸽，而是“上房行窃”。黑帮说pig的时候不是在讨论“猪”而是在讨论“警察”。

倘把这本小说的黑话搜罗一下，大可写一篇文章叫作“维多利亚时代的黑帮英语”。

话说案发两年之后，警方无意之间抓到了Agar。故事演进至此简直就是水浒的翻版。白日鼠被官府拿获之后，架不住府尹的拷打，最后招出了主谋的晁盖。Agar最终也供出了Pierce。一代英国神偷遂被警察捕到。

小说末尾，Pierce在警察的刑讯过程中始终微笑面对：

“黄金藏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笑什么？”

“因为我已想好了逃跑之道。”

警方对这种智力优越的案犯又气又恼，却无计可施。法庭上Pierce被判长期监禁。被狱警押出法院之后，Pierce坐上警车送往监狱。孰料警车的司机竟是搬运工Barlow改扮的，Pierce众目睽睽之下安然逃走，就此人间蒸发。

苏轼有诗：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雪泥鸿爪，斯为神偷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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