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当年的剑 -- 科大胡不归

当年的剑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仙剑奇侠传》赵灵儿语

汉武帝刘彻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英主，他和歌女出身的皇后卫子夫的爱情故事也广为传颂。卫子夫的儿子刘据被立为太子。但汉武帝在晚年逐渐昏聩，公元前91年，听信江充等人诬告，以为太子用木偶人诅咒他。太子无以自明，只得起兵杀掉诬告者。在长安激战五天，死者数万，是为“巫蛊之祸”。太子兵败自杀，卫皇后也自杀。

古人生育很早，刘据虽然只活了37岁，但已经有了一个孙子刘病已，称为皇曾孙。刘病已刚出生几个月，就爆发了巫蛊之祸，刘据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被杀。只有这个婴儿幸免，也被牵连关在大鸿胪的郡邸狱里。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何等悲惨的命运啊！然而正在是这时，命运女神向他现出了奇特的微笑。曾做过廷尉监的丙吉奉命处理巫蛊的案子，他心知太子并无谋反之意，更可怜皇曾孙无辜遭难，于是挑选了两名谨慎敦厚的女囚犯胡组、郭征卿，让她们乳养刘病已，住在宽敞干净的地方。丙吉还每天亲自来看望两次。

仿佛是嫌这个孩子遭的磨难还不够重，又有望气的人向汉武帝说，长安的监狱中有天子气。于是汉武帝就派使者到长安各个监狱去，把狱中囚犯无论罪名轻重全部诛杀。派往郡邸狱的使者是郭穰，他夜里到了狱门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丙吉闭门不许使者进入，他说：“皇曾孙在这里。别人无辜处死都不可以，更何况是亲曾孙呢！”双方相持到天亮，郭穰没能进去。郭穰回宫奏报武帝，要弹劾丙吉。武帝这时醒悟了，说：“这是天意啊。”于是大赦天下。熟悉世界历史的朋友，会发现类似的情节在埃及法老和摩西、米底国王阿斯泰亚基斯和居鲁士、犹太国王希律和耶稣的故事中都有出现，是人类一个普遍的主题。

此后，丙吉对郡邸狱的守丞谁如说：“皇曾孙不应该待在监狱里。”要谁如把刘病已和胡组一起送到京兆尹那里去。可是京兆尹不接受，又回来了。胡组的刑期满了要释放，刘病已很想念她，丙吉就用自己的钱雇用胡组，让她和郭征卿继续抚养皇曾孙。后来少内的官员对丙吉说：“供养皇曾孙是没有诏令的。”丙吉就把自己的米和肉月月送给刘病已。这位小朋友虽然叫做病已，但仍然免不了生病，几乎病死的就有数次，多亏丙吉救治保全。丙吉打听到太子夫人史良媂的母亲贞君和哥哥史恭还健在，就带着刘病已去交给他们抚养。贞君年老，很怜爱这个孤苦伶仃的外曾孙。刘病已的人生航船，终于逃离了惊涛骇浪，驶入了安全地带。

大难不死，后福逐渐就来了。后来终于下了诏令，要掖庭养视刘病已，并把他列名在宗室名册中。掖庭令张贺曾经跟随太子，又同情皇曾孙，很尽心地养护他，还拿自己的钱来供给他读书。

时光一转，刘病已十六岁了。张贺想把孙女嫁给他，和弟弟张安世商量。当时武帝已死，武帝的小儿子汉昭帝刘弗陵在位，张安世以右将军辅政，位高权重。张安世一听张贺的建议就大怒：“皇曾孙是卫太子的后代，有幸以庶民身份得到官家赐给衣食已经足够了，不要再提起嫁女的事！”张贺被弟弟阻止了，可是他仍然惦记着刘病已。于是他备下酒席，请来掖庭的小官暴室啬夫许广汉。许广汉有个女儿许平君，十四五岁，本来许配给内者令欧阳家，但快出嫁的时候欧阳家的儿子去世了。酒酣之际，张贺对许广汉说：“皇曾孙是皇帝的近亲，至少也能成为关内侯，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许广汉同意了。第二天，许广汉夫人听到这事，大怒。原来许夫人曾经为女儿占卜，说会大富大贵，许夫人暗中高兴，现在怎么能同意把女儿嫁给这个没前途的家伙呢！看起来刘病已似乎要连续在同一块石头上跌倒两次，但他的霉运却戛然而止。许广汉不顾妻子的反对，坚持把许平君嫁给了刘病已。张贺拿出家财替刘病已作聘礼。

我时常猜测，当许平君的父亲来说亲的时候，这个小姑娘是怎么想的？在她的视角中，新婚之夜又是怎样的呢？刘病已，这个她初次见面、母亲大为不满、父亲坚持要嫁、全靠别人周济的新郎，给她留下了什么印象？

－－掀开红盖头，我看到的是……仙女。刹那间，我觉得她非常熟悉，仿佛前世曾见，来生重逢。我痴痴地微笑起来，她轻轻地低下头去。

－－随着一声“娘子”，盖头揭开，原来他是一个高大英俊、满面微笑的年轻人。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那摇曳的红烛，一如我摇曳的心。

刘病已从此就依靠许家和史家为生。他向东海澓中翁学习《诗经》，高材好学。看到这里时，我为自己也为刘病已，感到恍然如梦。他数次观瞻祖先陵墓，周游三辅，也曾像孔子一样在有些地方被困。他按时随宗室成员参加朝会。

刘病已还喜欢游侠之事，斗鸡走马，熟知乡里的坏人和吏治的得失。“游侠”是个美化的说法，其实换一种说法就是“不务正业”。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举一个令人大笑的例子。刘病已有一个好朋友叫做陈遂，两人经常赌博，陈遂输给了刘病已很多钱。刘病已当了皇帝后，就任用了陈遂，逐渐升迁到太原太守。刘病已赐给陈遂一道玺书说：“制诏给太原太守：你现在官尊禄厚，可以还当年的赌债了。你的妻子君宁当时在旁边，可以作证。”陈遂还振振有辞地答道：“这些事都发生在元平元年赦令前，不应再追究了。”

什么，当皇帝？！是的，人生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就在刘病已习惯了有家有室、斗鸡走马、读书点卯的生活的时候，命运女神再一次向他露出了微笑，－－应该说是大笑。汉昭帝刘弗陵8岁登基，公元前74年20岁时就去世，没有子嗣。大将军霍光迎立汉武帝的孙子、汉昭帝的侄子昌邑王刘贺继位。但这位老兄人品极差，也可以说是“热爱生活”，淫戏无度，在位仅27天，干了不合礼法的事有1127件，－－我很佩服汉朝的统计局。霍光迎请上官皇太后（霍光的外孙女），把昌邑王废掉了。那么现在立谁作皇帝呢？霍光和张安世等人商议未定，丙吉向霍光上奏，说刘病已“通经术，有美材，行节而安和”。霍光同意了，于是群臣上奏皇太后，迎立刘病已，是为汉宣帝。

刘病已和许平君结婚一年，生了儿子刘奭。几个月后，就被立为皇帝。公卿商议要立皇后，大家都揣度应该是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可是刘病已却下诏要寻找一把当年贫寒时用过的剑（“微时故剑”）。大臣们明白了他的比喻，就顺水推舟奏请立许氏。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十一月壬子日，立许平君为皇后。

我承认，看到这里时，我感到很温暖。无论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白云苍狗的变化，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一。

许平君作了皇后以后，仆从车架服饰仍然十分节俭，每五天去朝见一次上官太皇太后，亲自捧着食案敬献食物，尽孙媳妇的孝道。不知她这时的心态是什么样的，如何看待这从天下掉下来的富贵？

虽然他们一心“与子偕老”，命运的安排却是“死生契阔”。

霍光夫人霍显一直想让霍成君当上皇后。两年多之后，许平君怀孕时生病，霍显买通女医淳于衍，在皇后生产后服用的丸药中掺入附子。许平君吃药后，过一会说：“我头疼难受，药里是不是有毒？”淳于衍回答：“没有。”许平君更加难受，终于去世了。

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正月癸亥日，恭哀许皇后崩。

这之后，霍成君当了几年皇后，但终于在霍光死后事发，霍家全家被清算，霍皇后自杀。许皇后的儿子刘奭后来继位为汉元帝。汉宣帝可以挽回正义，但无法挽回许皇后的生命。

我时常设想，许平君在临终前，想到了什么？她会不会想起，在揭开盖头时看到的那个高大英俊、满面微笑的年轻人，以及洞房中摇曳的红烛？如果郎君没有得到天下，是不是更好？

－－在我心中，你一直是一个仙女。仙女总会在某个时刻像嫦娥一样回到天上，无论哪时哪刻，都是我的运数。我只有感谢你，曾经陪伴我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比嫦娥更加宽厚的是，你还留下了一双儿女。

－－你得到了世界，我失去了你。然而无论如何，我知道，你曾经爱过我。

（起背景音乐：《仙剑奇侠传》结尾曲）

【全文取材于《资治通鉴》公元前74年与公元前71年、《汉书》中的《宣帝纪》、《孝宣许皇后传》、《孝宣霍皇后传》、《陈遵传》】

• 【整理】西河文萃第30期 2010年0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