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龟兔新传 -- 晨枫

兔子与乌龟的故事是人尽皆知了，一代一代的人们从中获取人生的道理。在今天的战场上，乌龟正在赶到兔子的前头，但这是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理由。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轰炸机、坦克、冲锋枪改变了战场，但满世界乱窜然而被人们视而不见的另一个改变战场的东西是吉普。这是美国陆军为取代摩托车而设计的轻型通用勤务车辆，像兔子一样灵巧、迅捷，也非常皮实。四轮驱动的吉普爬山涉水的能力深受前线官兵欢迎，从诺曼底的沙滩和阿登的森林，到北非的沙漠和中欧的村镇；从缅甸的雨林和稻田，到太平洋的岛礁和丘陵，爬坡、涉水、过草地、爬泥潭、钻林子、穿巷子，吉普随着美军走遍了二战的所有战场。吉普也成为最平等的车辆，上到巴顿、艾森豪威尔，下到平头大兵，都坐一样的吉普。美军称它“像狗一样忠诚，像骡子一样强壮，像山羊一样灵巧”。很多连坦克也不去了的地方，吉普照去不误。美军曾交给缅甸英军一批吉普，用来运送物资。一路上，吉普帮忙把别的陷在泥潭里的卡车拖出来，躲过狙击手的射击，驶过水稻田，将弹药和物资运到目的地，显示了惊人的能力。

架上轻重机枪甚至无后座力炮，吉普就可以用于突击和警备作战。英国特别空勤团在北非经常乘坐架着轻重机枪的吉普，在沙漠里呼啸而来、绝尘而去，给隆美尔的后勤线造成极大的破坏，首开现代特种作战的先河。吉普也是二战时代仅有的可以空运和用滑翔机机降的机动车辆之一，给新生的伞兵如虎添翼。

作为灵活、多用的车辆，吉普被广泛用于设计师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地方。吉普被用来拖拖车、轻型火炮甚至火车车皮，还用来扫雪、挖沟、筑垒，甚至驱动圆锯、洗衣机。在没有电力的野外，吉普的后轮架空就可以拖带发电机，用来驱动雷达、电台、探照灯、电焊机等。吉普的平坦的发动机盖被用作随军牧师主持祷告的祭台，或者大兵们打扑克的牌桌。美国大兵称赞吉普为“除了不能烤蛋糕，什么活都能干”。需要修车时，反正车不重，几个人一发力，把车掀翻了就可以修。

现代战场的趋势是武器重量增加，防护要求增加，这一切使单薄的吉普逐渐落伍。美军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换装加大加重的高机动多用途轮式车辆，俗称悍马。悍马在概念上和简单、小巧的吉普大相径庭，更接近二战期间所谓“中吉普”。悍马具有高达0.4米的车底净空，轮胎具有中央压力调节系统，越野性能比吉普还好，可以爬54度的坡，涉1.5米深的水。悍马的宽度比吉普大50%，适合现代美国人身高体宽的趋势，但在狭窄峡谷和小巷里穿行有点够呛。

如果说吉普是二战美军的象征，那悍马就是90年代美军的象征。第一批冲进科威特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乘坐的不是威风八面的M1坦克或M2步兵战斗车，也不是领导时尚的LAV轮式装甲车，而是悍马。悍马在沙漠风暴中大出风头后，随美国大兵走遍了世界，有美国大兵的地方就有悍马。时光流转，悍马的累积产量已近20万辆，光美国陆军就装备了近15万辆。然而美国陆军在2010年10月1日宣布，2011年将是美国陆军订购新悍马的最后一年。

其实美国陆军原本没有打算那么早替换悍马。作为通勤车辆和武器平台，悍马的能力足够了。但在伊拉克和阿富汗，防不胜防的冷枪和路边炸弹不仅给美军带来伤亡，也使美军疲于奔命、四出应付。战区悍马平均每辆车的年行驶里程达到了16万千米，足足相当于和平时期的5倍。这不是和平时期的高速公路里程，也不是气定神闲的上下班，伊拉克的沙漠和阿富汗的高原都是道路条件恶劣的地方，炎热、沙尘对发动机的磨损厉害，战斗行动中的驾驶也是重手重脚的，所以车辆的实际磨损非常高。为了加强防护而加挂装甲甚至堆放沙袋的超载悍马在坑坑洼洼的战场上狼奔豕突，还不能冒在枪林弹雨下抛锚的风险，10年下来，大批悍马被卸磨杀马就不奇怪了。据统计，仅在2007年一年，就有价值超过100亿美元的装备因为不堪磨损而在前线报废，其中就有大批悍马的份。

更重要的是，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战争改变了美国陆军对轻型车辆的看法。在不分昼夜、不分前后方、随时可以遭到敌人轻火力攻击的战场上，无武装、无装甲的轻型车辆不再合适。悍马其实是有一点防护的，地板具有防步兵地雷的能力，前风挡玻璃也有防弹能力，但这点防护在摩加迪沙的“黑鹰坠落”战斗中就被证明不够，18名美国大兵丢了性命。伊拉克和阿富汗战场的烈度更高，不光有轻武器火力，还有路边炸弹伺候，悍马的这点防护就跟没有差不多了。

为了加强保护，美军只得临时抱佛脚，紧急装备MRAP（MRAP意为防地雷、反伏击）装甲车。这是南非根据南部非洲反游击作战经验，以四轮驱动矿用卡车为基础设计的装甲车，加高的V形车底有利于把地雷爆炸的压力导向外侧，加强的装甲车体则可以抵挡轻武器射击。不过MRAP在非洲草原上很合适，在阿富汗的山地就有越野能力严重不足的问题，爬不了坡，过不了坎，容易陷住，更要命的是重心太高，容易翻车。2007年7月到2008年6月期间，阿富汗美军发生66起MRAP事故，其中40起由于糟糕的路面、桥梁或者驾驶错误而翻车，还有天线挂上电线或者太靠近造成电击触电的，暴露在外的机枪手危险最大。美军特地开设MRAP安全驾驶训练班，但还是没有办法解决MRAP机动性的问题。为此，美军紧急换装MATV，这是加强越野能力的MRAP。

MRAP和MATV使路边炸弹的杀伤率降低65%。MATV的轮胎即使漏光空气还可以50千米/小时的速度继续行走50千米，发动机的机油/液压/冷却液系统可以命中一发7.62毫米子弹而继续开1千米，弹簧行程高达0.4米，具有防锁死刹车和轮胎抓力控制，车内有空调，还有电源插座，供现代步兵的各种便携式电子系统充电使用。但MATV实在太重，尺寸只比悍马大一点，但车重高达15吨，世界上72%的桥梁都不能通过。然而这么重的车只能运载5人（包括司机和一名机枪手），或者1.8吨货物。最高速度105千米/小时，公路行程515千米。基本MATV的单价高达58万7千美元，比最高级的本特利轿车都贵出一截。特种部队版的MATV为60万9千，救护车型更是离谱的110万美元！更要命的是重量，从美国向阿富汗空运MATV的话，C-17一次只能空运4辆，每辆运费高达15万（一说75万）美元！海运便宜一点，但每辆MATV也要1.3万（一说6万）美元的运费。美军已经订购了1万辆各型MATV，另有2万辆MRAP已经交付使用，大部分直接运到伊拉克和阿富汗。

MRAP和MATV只是过渡车辆，接替悍马的是联合轻型战术车辆（缩写为JLTV）。JLTV还在研发阶段，但要求已经确定。JLTV计划分三个等级，A级可以运载4人或者1600千克货物，主要用作通勤车辆，可以拖带同等载重的拖车，具有固定的弹药空间，可以随车携带2箱M16/M4突击步枪使用的5.56毫米步枪弹，1箱M203榴弹发射器使用的40毫米枪榴弹，4箱5.56毫米M249轻机枪使用的机枪弹，6箱其它弹药，如Mk19自动榴弹发射器使用的40毫米枪榴弹、M2重机枪使用的12.7毫米重机枪弹、M60或M240通用机枪使用的7.62毫米机枪弹。B级可以运载6人或者1800-2000千克货物，主要用作侦察、指挥、武器平台、运兵等。C级是运输车辆，可以载重2300千克，用作卡车、救护车等。

JLTV将具有30千瓦的发电能力，具有自动灭火系统，车门在爆炸后防止变形卡死，可以模块化灵活重构或者挂附加装甲。A级附加装甲可以360度全向抵御30米内射来的7.62毫米子弹，100米内的155毫米榴弹炮弹片，或者6-8千克的地雷、路边炸弹；B级装甲可以抵抗7.62到14.5毫米的穿甲弹射击，30-60米内155毫米榴弹炮弹的弹片，或者10千克炸药，还可以抵抗RPG-7一级的火箭筒攻击。和MATV一样，JLTV使用漏气后还能继续行驶一段距离的特种轮胎，发动机的液压、机油、冷却系统也有漏液后继续工作一段时间的要求。在空运能力上，JLTV可以用CH-47或者CH-53直升机吊运，也可以用C-130运输机空运。JLTV将使用陶瓷装甲和复合装甲以降低重量。

JLTV原本估价为25万，现在美国陆军估价为30万，而兰德公司则估价为40万。这样的价码连美军也有点吃不消。美国陆军计划购买38000辆JLTV，海军陆战队14000辆，专门在战区使用，在后方或者非战区继续使用升级悍马。升级悍马依然比现有悍马具有更好的防护，将至少使用到2030年。估计每辆悍马的升级将需要18万美元，而悍马的原价是5万美元，二战时代的吉普则是738.74美元，即使算上通胀率，也远远低于悍马，更不用说JLTV。美国陆军计划升级6万辆悍马，海军陆战队升级4000辆悍马，两家的远期升级总数可达10万辆。

不过要是论斤卖的话，JLTV的价钱也还算公道。吉普的战斗重量为1.1吨，悍马上升到2.4吨，JLTV将达到7吨。但战斗车辆的重量是一个敌人，而不是战友。更大的重量意味着对道路、桥梁的要求更高，对空运、海运、铁路的运能要求更高，不利于在松软或者崎岖地形行驶。更重的车辆也意味这更大的耗油量，对后勤的压力增加。

虽说战斗车辆重量增加是一个大趋势，但吉普到悍马到JLTV的演变反映了美军战略思想的转变。战争从本质上说是国力的较量，主要军事装备的设计思想反映了国家对于现实和未来战争性质的定位。对于大国之间强强对抗的高烈度战争来说，战争归根到底是拼消耗和拼补充，这也是战斗胜利不能决定战争胜利的道理。所以主要军事装备必须在具有足够性能的前提下，尽量降低成本，便于生产和装备。一击致命没有可能，要不就不是强强对抗了；零伤亡既不现实也无必要，那是舍本逐末。二战时代的吉普是理想的强强对抗的战争工具，廉价，不需要专门训练就可以由普通美国大兵使用，便于大量生产，仅二战期间就生产了至少65万辆，加上战后各国仿造的就更多。悍马在个头和成本上比吉普高出一大截，但依然是为了强强对抗的高烈度战争设计的。

对于强弱对抗的低烈度战争来说，强国在经济和军事实力上有压倒优势。强国即使用银弹打土坷垃，强国耗费的依旧只是钱财，而弱国丢失的则是身家性命。另一方面，强强对抗事关国家民族的存亡，战争已经不是选择，但强弱对抗对强国来说常常是有选择的。这决定了强国在军事上必须谋求一击制胜，在政治上必须谋求零伤亡，以避免旷日持久的战争和上网对国计民生和公众心理造成重大影响。装备性能的绝对优势很重要，而成本、数量、训练就不是问题。MRAP、MATV、JLTV都是反映这种定位的产物。

从战术角度来说，火力、机动、防护永远是战场上最重要的三要素。在高烈度战场上，用火力压倒对方，用机动晕倒对方，比用防护吓倒对方更加有效，因为进攻是最好的防御，只有积极进攻才能赢得战争。同时，在火力和防护的竞争中，火力更容易占优势，机动则是发扬自己火力、躲避敌方火力的重要手段。事实上，无装甲但机动灵活的吉普在爬满坦克和重炮的二战战场上显示了良好的生存力。

在低烈度战场上，如果主要作战形式还是短兵相接的野战，随时掌握战场态势，在第一时间迅速下车做出反应，或者隐蔽，或者开火压制敌人，这也是乘车步兵的基本作战方式。越战美军和中东以军在乘坐M113装甲车作战时，经常不是坐在有装甲保护的车内，而是露天坐在车顶，不仅拥有良好的视界和射界，也可以在态势不利的时候，或者车体中弹的时候，迅速离车，疏散战斗。

但是反恐镇暴作战不一样，要是反抗武装避免正面交战，地雷或者路边炸弹的伏击就是攻击的全部，那保护就特别重要。但要是地雷或者路边炸弹攻击后，还有轻重武器交火，情况就复杂了。在加强保护的车辆内部，视界和射界必然受限，难以对突发的敌对射击作出迅速反应，只有迅速脱离战斗，寻机再战，恋战是不明智的。这样可以保存自己，但不利于消灭敌人，高大森严的装甲车也加深占领军和民众的隔阂，不利于把反抗武装和民众鱼水分离。

在高烈度战场上，披挂防弹背心但动作迟缓的士兵的生存力不比轻装上阵但身受矫健的特种部队战士高，同样道理，重装甲的MRAP、MATV、JLTV的生存力并不比无装甲但机动灵活的轻型车辆高。RPG-7是50年之久的老爷技术了，现代火箭筒威力超过RPG-7的比比皆是，足以击穿现代主战坦克，而JLTV装甲再加强，也无论如何不可能达到主战坦克的水平。正规军装备这样的大威力火箭筒不是难事，但JLTV的重量和机动性就会在战场上帮倒忙。

但美军还是计划把悍马退居二线，大量换装JLTV，这是因为美军的战略方向已经从强强对抗转向反恐镇暴为主。盖茨在2月25日西点军校毕业典礼上训话时说到：“如果未来任何国防部长向总统建议向亚洲、中东或者非洲派出大规模地面部队，那应该像麦克阿瑟将军所说的那样，‘把他的脑瓜好好查一查’。” “不管是亚洲、波斯湾还是其他地方，美国军事力量将面对的最可能的大战是海空战争。”美国海军陆战队的EFV两栖装甲战斗车被迫下马，除了超支、延期的原因外，抗地雷和路边炸弹能力不足也是一个原因。美国陆军在2017年前需要更换26万辆车辆中的15%，如果过不了抗地雷和路边炸弹这一关，也难过预算的独木桥。

如果体轻如燕的吉普好比兔子的话，那皮糙肉厚的JLTV就好比乌龟。像那个著名的故事里一样，乌龟赢得了这一轮赛跑。不过JLTV很高的单价可能是自己给自己埋下的重磅地雷。奥巴马要求在12年内削减4000亿美元的军费，连美国空军从来是雷打不动的飞行训练时数也受到削减。2月25日简氏防务周刊报导，美国空军计划从2012年开始削减战斗机和轰炸机飞行员的训练飞行时数，总削减量达到16144小时，约合5%。这将节约2.72亿美元的训练经费。削减的训练飞行时数中大头来自F-22的飞行员，总裁减7382小时，比2010年的训练量降低33%。算入其他机种，总飞行训练小时将下降到119万小时，比2011年降低22045小时。在这样的预算背景下，JLTV能否通过预算这个地雷阵是一个很大的问号。兔子落败了，但乌龟真的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