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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人间报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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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人间报

    乾隆年间,靖县有一位士绅叫辜桐庵。这人少年得志,十八岁就中举,二十几岁就外放福建做官,在闽侯做了几年的县令。正风风光光,三十岁时却忽然告病还乡,从此绝意仕途,悠游林下。

    辜桐庵回乡后建了一栋很精致的宅子,定居下来。他的一家子只有四个人,除他外,就是正房夫人马氏,胞妹辜霜,还有一个是从福建带回来的小妾路氏。

    马氏是他在京城任编修时娶的,是一个靖县同乡的同僚的侄女。俩人成亲后情意相投,很是恩爱,只可惜一直未能诞出儿女,马氏对此颇有些内疚。辜霜是个遗腹子,不曾见过父亲。在母亲膝下长到十岁,母亲也撒手而去,从此就依附在胞兄家中。好在马氏贤惠,对这个小姑子非常不错,知冷知热的。辜桐庵对这个妹妹更是疼惜,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他去福建做官的时候,考虑到万里风波,小女孩可能受不住舟车之苦,便将她留在京城寓所,同时把马氏也留下照料她,自己独身上路。有几年,辜霜是和嫂嫂寄寓京华相依为命的。因此姑嫂两人感情很深,这也是辜桐庵非常欣慰的事情。

    路氏是辜桐庵在闽侯娶的,本来他无意娶妾,马氏在京城给他捎信劝他娶一个放在身边,好代替她照顾他。辜桐庵眼界很高,即便是娶妾也不愿意苟且,直到他快要离开福建,才看中了路氏,将她带回靖县。路氏的风流标致和马氏的端庄贤惠,正好相映成辉。路氏为人乖巧,和马氏及辜霜相处得挺不错。

    一年的中秋,辜桐庵在小园内摆了一桌酒席和家人一同赏花。与别家不同,辜宅在中秋赏的不是菊花,而是茉莉花。

    辜宅的茉莉花是路氏栽种的,她栽的茉莉是从福建带来的品种,花朵非常饱满,香气馥馥。路氏伺花有术,辜宅的茉莉能花开三度,从初夏开到中秋。每年的最后一个花期的最后一天正好就在中秋节这一日,因此,辜宅中秋赏茉莉是别有一番怀抱的。

    赏花必然要有好酒,辜桐庵最喜欢喝的是一种名叫“关生酒”的水酒。关生酒虽然是水酒,进口醇香,但酒劲十足,喝醉的人往往要睡一整天才能醒。这种酒,颜色越浑浊的酒劲越大,酒味越醇,辜桐庵在家中常备着十几坛这种关生酒。

    那一个中秋之夜,月色澄净,照得园中的茉莉花更加洁白。月轮悄移时,侍女又送来一壶新烫的关生酒。路氏乖巧地站起来,一手接过酒壶一手将对面辜桐庵的酒盏拿到面前,将盏内剩下的残酒倒掉,筛上一盏滚烫的,双手将酒盏捧回原处。又一一将马氏的酒盏和辜霜的酒盏拿到面前,筛上新烫的酒。最后给自己也筛上一盏,端起来敬酒。

    之前,看着即将开败的茉莉花,有些酒意的大家都说了些伤感的话。这时,路氏端起酒劝慰道:“花既然会开,自然也会败,不是还有明年吗?”

    马氏红着眼睛端起酒盏说:“话是不错,我还是抹不开。明年我还是赏菊花得了。”

    辜霜端起酒盏应和道:“嫂嫂说得不错,明年我陪嫂嫂赏菊花。”

    辜桐庵赶紧端起酒盏打圆场道:“菊花也赏,茉莉也看。”

    说话间,四个人将各自的酒一饮而尽。路氏正要再添,马氏连连摇手,说她再喝不得了,已经醉了。说完,就由侍女搀扶着回房歇息去了。辜桐庵也觉得尽兴了,可以了,就吩咐撤席,挽着路氏去了她的院子。辜霜的酒喝得少,在兄嫂都走后,一人还在园子里呆了会,最后才走。

    第二天,日上三竿,辜桐庵姗姗醒来。洗漱完毕后,喝着茶。马氏的侍女慌慌张张找来,喊着:“不好了,老爷快去看看夫人吧。”辜桐庵喝道:“出什么事了,把话说清楚。”侍女说道:“快去看看吧,夫人醒不过来了。”

    辜桐庵赶到马氏的房中,只见马氏闭目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一动不动。辜桐庵把手探到马氏的鼻下,没有一丝气息。再往颈上摸,没有一点跳动。辜桐庵的心沉了下去,在床头的凳子上垂头瘫坐。

    一同赶来的路氏说道:“会不会酒喝多了,这时还没醒来?”

    侍女带着哭腔回道:“夫人的酒量我们是知道的,往常喝得比昨天还多,第二天早就醒过来了。”

    另一个侍女哭着说:“要是我们早点叫醒夫人就好了,或许那时夫人还在呢。”

    房内哭声一片,辜桐庵摆一摆手,说道:“哭什么,快去叫大夫。”一个侍女应答一声,往外奔去。刚到门口,碰上赶过来的辜霜,姑娘的脸上已是汪洋一片。没多久,一个大夫被带了进来。诊过脉之后,又用银针插了马氏的合谷与人中,最后那大夫说:“节哀吧。”

    马氏的暴卒原因不明,辜桐庵不敢擅自下葬,派人到县衙去知会本县,县衙马上派出仵作到了辜宅。仵作细细检查了马氏的遗体,因为接了辜桐庵的银子,没有要求脱衣。一番检查,任何可疑的谋杀痕迹都没有找到,又细细地检查了昨夜酒席的盘具和残食,也没找到任何毒物。酒壶酒盏也一一查验过,没有任何问题,就连那夜现开的那坛酒,还剩下不少,也检查过了,没有问题。仵作就问马氏原先有没有什么病症。马氏曾得过头风病,不过很久未发了。辜桐庵就点头说有。这样,仵作就有了一个结论:旧疾发作,暴卒。

    结论递上衙门,县令看过后,没有勉强辜桐庵,就此定案。三天后,辜桐庵将马氏下葬。

    马氏的死,最伤心的还不是辜桐庵,而是辜霜。小姑娘十岁起就由嫂嫂抚养,更有几年形影相随,马氏的死不亚于当年母亲的亡故。昨天在一起还说明年要赏菊花呢,这一转眼人就没了,小姑娘受不了这个打击。看着妹妹终日以泪洗面,辜桐庵劝无可劝无计可施。

    过了半年,京城徐家派人前来致聘。徐家在京城是个中等门户,有一个儿子和辜霜年龄相当,辜桐庵在京城时为胞妹和徐家定了亲。当年辜霜还小,双方商议好等辜霜满十八再过门。如今辜霜刚过二八年纪,本来婚事还要再等一年,但辜桐庵见妹妹因马氏的死而日日伤心,就偷偷的写信给徐家,提出将婚事提前办。徐家派出人来就是为这事而来的,他们同意了辜桐庵的请求。

    徐家的人和辜桐庵商议的结果是,一个月内辜桐庵将妹子送到京城徐家成亲。日期紧了点,但嫁妆一点也不马虎。马氏在世时早就准备的七七八八了,什么都不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嫁过去。不过,辜桐庵还私下为胞妹准备了一样东西,一样很值钱的东西。他要确保胞妹这一生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受饥寒之苦,毕竟小姑娘身世可怜,世上只剩下他这一个亲人。

    那样东西辜桐庵一直没有拿出来,在上路前一天,晚宴的时候,他从袖中将这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透明白亮,放进一杯水中,水珠一色,且很有份量。这颗珠子是辜桐庵在福建得到的,曾经有人拿这颗珠子在闽侯县的裕昌隆当铺当了八千两银子,可见其珍贵。

    辜桐庵将珠子递给妹妹,说道:“这珠子你小心收起,不要轻易拿出来。日后要是有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换一大笔银子。不过,不到急时还是不要去动。这是为你以防万一的救急之用。”

    路氏不曾见过那珠子,讨过去拿在手中玩弄了一会,啧啧称赞。她将珠子还回去时,也像辜桐庵一样叮嘱了辜霜几句。

    辜霜的情绪不佳,即便得了这么颗值钱的珠子。她其实还不想离开哥哥,不过嫂子的过世对她刺激太大,在这里继续住到早先约定的婚期,恐怕自己难免会落下个什么病症。那个徐家新婿在京城时她见过一面,蛮可爱的样子,这些年她常在猜他变成什么样子了。现在也好,离开伤心地,免得一天到晚触景伤情,又能早点知道徐家新婿现在是什么样子。

    小姑娘正在低头沉思时,路氏已为她筛了一盏滚烫的关生酒,她正要推辞,路氏端起自己的酒盏眼睛红红地说:“妹子,我来你们辜家两年。对你,对马家姐姐有说不出的亲近。谁知道,马家姐姐出了那么件事,真让人伤心。现在你也要去京城了,做新媳妇去了。间关万里的,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你一面。怕是这一生,相见也难了。明儿你就要走了,这盏酒就是咱们两个的离别酒了。”路氏说完,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酒喝完,眼泪也潸然而下。

    辜霜见路氏动情,也哽咽起来,端起酒将酒喝下。三个人对面唏嘘,路氏和辜桐庵又喝了些酒,因为明天就要上路,晚宴便早早收场。

    第二天,辜桐庵早早醒来,等着妹妹过来。启程的时刻快到时,他派了个人前去催促。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那个人跑回来。辜桐庵一看她的神色,暗叫一声不好。

    果然那个丫环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好了,小姐醒不过来了。”辜桐庵拔腿就往妹妹的院子里赶去。

    进得房间,只见辜霜躺在床上,神色全失,和去年马氏过世时的样子一般无二。辜桐庵这时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在房内只蹒跚了两步,说了句:“请大夫来。”嗓子眼一发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双眼一发黑,栽倒在地。

    他原本身体就不好,最怕受刺激。上次马氏的死已是勉强捱过,现在,他捱不下去了。

    悠悠醒来之后,辜桐庵一睁眼就看到路氏愁悴地坐在床头,鬓角系着一片白布。辜桐庵心下明白,有很多话想问,却一句都懒得说出口,只睁着眼,空空洞洞地望着路氏。

    见辜桐庵醒来,路氏赶忙吩咐汤水,扶他喝下。一边不待他询问,便将他昏沉着的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

    辜霜到底还是过世了,大夫和仵作全部看过。这一次,甚至惊动了县令。几天前靖县发生了一起投毒谋杀案,抚院派来一个老仵作将案子定了。这一次辜宅又出现暴卒事件,县令带着老仵作前来辜宅。经过比上一次更仔细的检查,得出的结论与上一次一般无二。

    现在辜霜就停尸在家,只等辜桐庵醒来主持丧事。

    徐家的人已经走了,辜霜已死,婚事自然告吹。而即便辜霜没死,经过仵作那一番剔骨检查,身子也算是玷污了,人家徐家也不会再要了。

    辜桐庵面无表情听完,他就那样一直躺着,感觉自己就是一具尸体。天气渐热,路氏见辜桐庵不愿下床,便在辜霜停尸五天之后,由她做主将辜霜下葬。辜桐庵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年,屎溺全由路氏侍候。好在路氏细心,无微不至,辜桐庵才免于大病一场。

    一年之后,辜桐庵躺不下去了,吩咐家里人帮他准备好汤水,洗完澡之后,他说他要出去走走。路氏没有做任何阻拦,将盘缠备好,放进几张银票,就让辜桐庵上路了。

    辜桐庵并没有任何目的,随意而行,走走停停。走了两个多月,在一个地方偶然看到一份新出的邸报,知道好友王新峰升任了西北道的臬台,正好辜桐庵当时走到离王新峰上任的地方不远,就动了心思要去拜访王新峰。

    王新峰是辜桐庵的同年,当年赴京赶考时两人住在同一家旅店的同一间房内,交情甚是莫逆。王新峰也知道辜桐庵连遭不幸,对辜桐庵的到访给予非常周到的款待,将他安排在臬台府衙住下,每日公余之时,常陪着辜桐庵。

    一天晚上,王新峰去了抚院应酬,辜桐庵便独自外出闲逛。从臬台衙门出来,走不多久就到了江边。江边有一家酒亭子,有水酒卖。在王新峰有事时辜桐庵独自来过几次,和酒亭子的主人也算是相熟了。主人见他经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跟他推荐过几次江面上飘着的花船,想让他上去开开心,他自己呢也好得些抽头。而辜桐庵每次都摇头,说句怕吵,便只闷头饮酒,那些灯火明烂的花船他全部视若无睹。这一天,酒亭子的主人又来相劝,说有一艘新来的花船,上面的人物极其标致,会照应人,又不说话,不会吵着他,劝辜桐庵上去消遣消遣。

    酒亭子主人说:“你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啊?也喝不下多少酒。到船上找个人陪陪,说不定能喝到一个醉透。”

    辜桐庵本来就为买醉而来,但又心烦怕吵。听到酒亭子主人说到花船上的女子不说话,动了好奇心。所以就在酒亭子主人提到醉透两字,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酒亭子主人见他答应,乐呵呵地解下小船,将他送到花船上。接过茶壶递来的头钱之后,酒亭子主人还不忘热心地叮嘱茶壶,给辜桐庵找一个能喝酒会劝酒的姑娘。

    花船内部比外面看上去更加明烂,真是满室春生。茶壶将辜桐庵带到船楼的一个隔间中,侍候着坐下,点上茶水,便出去吆喝姑娘去了。不一会,一阵香风送人而来,辜桐庵抬头一看,不禁惊出一身的冷汗。

    来的人不就是马氏么?只见她打扮得花团锦簇,烟视媚行而来。辜桐庵使劲揉眼睛时,来者已在他身边坐下,启齿一笑,露出左边门牙第三颗。那是颗叠齿,跟马氏的一模一样。

    辜桐庵大骇,半晌之后,情不自禁地问道:“你认得我吗?”

    来者只是笑,不说话。辜桐庵又追问了几句,还是笑着,一句话也不说。端酒送菜的茶壶进来,见此情景就说:“这位官家,敝处的姑娘都不爱说话,不过,官家要她怎么跟您喝酒她就会怎么跟您喝酒。这一位嫣红姑娘,她的肉壶可是色香俱佳。嫣红,还不侍候着?”

    嫣红闻言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含在口中,伸头就往辜桐庵嘴边送去。那口酒辜桐庵喝得猝不及防,肌肤相亲之中,隔着胭脂香粉的味道,马氏熟悉的气息传送过来。辜桐庵双泪长流。

    辜桐庵抓起嫣红的左臂,将袖子推上去,在臂弯处赫然一点脂痣。再看腮边近耳处,一点浅红痣也还在。嫣红在辜桐庵的这一番搬弄之下,只痴痴地笑着,眼神茫然,一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辜桐庵经过这一番辨识,已有八九分确定嫣红就是马氏,可心下疑惑她是怎么到这来的。她分明已经过世,而这里又在离靖县的千里之外。

    嫣红的神色可以判断她是被什么药物给麻住了,辜桐庵想起他曾经听到过的一桩发生于康熙十九年的奇案。

    那个茶壶见辜桐庵神色不对,出去了一会,带着两个彪形大汉进来,对辜桐庵说:“对不住了官家,敝处今天不卖酒,请官家到别处消遣。”说完,一使眼色,两个大汉将辜桐庵架起,带出房间。辜桐庵回头望去,见嫣红仍茫然坐在桌边,嘴角的笑容还未褪去。

    花船下早有一只小船等着,大汉将辜桐庵丢下小船,喊了声:“带走!”小船就撑向岸边。花船在同一时间也起锚,向下游飞快地逃去。

    辜桐庵上岸后,顾不得狼狈,跌跌撞撞地往臬台衙门跑去。到了臬台衙门,直奔王新峰居住的院落。臬台府的仆役认识辜桐庵,知道是老爷的至交,虽然时辰已晚,但还是放他进去,告诉他老爷今晚宿在三姨太房内。

    在三姨太房前,辜桐庵扑通一下,跪在台阶下,嘴里喊了一声:“新峰兄!冤死人了!”

    王新峰正和三姨太温存着,听到辜桐庵的声音,起初很不愉快,认为这辜某人有点蹬鼻子上眼,过分了。这时候还来打搅,实在不应该。不过,顾及到同年的脸面,王新峰还是披衣起来。等他一到房门口,见辜桐庵跪在台阶下,吃了一惊,赶紧的命人将他搀起。

    在书房,辜桐庵流着眼泪将花船上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拉着王新峰的手说:“新峰兄,康熙十九年太原府发生的那件案子,你还记得吗?当年在京城的时候,杨翰林跟我们说过的。”

    王新峰点头说道:“还记得,是说当年有个叫王芷麟的候补县,身边经常有两三个美姬。这些美姬不会说话,而且经常更换。王芷麟也招摇,经常在寓所款待士绅,令美姬侑酒。后来被人看出破绽,告到宪司。宪司究查,那个王芷麟招出这些美姬全是各地搜罗来的新死的女人,挖出后被他以茅山术镇住。往来行走,除不会说话外,一切和常人无异。三五个月后,他就将玩厌了的卖给人贩子,从中得到大笔钱财。他的那个候补县就是用这样的钱捐来的,此人被以妖巫之罪处凌迟之刑。不过,当年我们听到这件事时,只将它作为一件怪谈,并不深信。看来,还真有这样的事情。”

    辜桐庵起身离座,又在王新峰面前跪下,求道:“新峰兄,请救救山荆吧。别让人再辱及她的遗体了。”

    王新峰赶紧将辜桐庵搀扶起来,说道:“这件事发生在我的地界,于公我也该管。”他随即吩咐房前侍候的戈什,去将总捕头叫来。总捕头赶来后,王新峰就站在台阶上,严令总捕头务必于第二日将那艘花船上的人全部带回。

    臬台的严令捕房不敢不倍加重视,向辜桐庵问明那艘花船的状况之后,总捕头就将自己所有的手下全部撒出去沿江追捕。这些捕快中,有的是对江面上的花船非常了解的,他们一听情况就知道要重点追查哪一艘花船。第二天,他们在下游三十里处将花船截下,将花船上的茶壶和一干人等全部带回臬司衙门。

    王新峰立即将茶壶提出刑讯,一开始茶壶还支支吾吾抵赖,给他上刑还一口咬定船上的女子全是他从各地买来的患有哑疾的女人。辜桐庵出庭作证,指出嫣红就是他已过世的妻子,并拿出几处马氏隐私处的特征由稳婆验明无误的确凿证据,茶壶才无话可说。于是茶壶的妖巫之罪便要定下来,那可是个凌迟的罪,茶壶害怕了。

    茶壶招认道:“大人,罪民船上的女人虽然有些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可她们并不是真死之人,而是喝了茉莉花根假死的人。”

    此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公堂上下人等无不感到匪夷所思。

    据茶壶的供认,闽中山内有一种野茉莉花,外形与别种茉莉一样。但它的花根却有一种奇异的效用,将它的花根晒干后研末,用热酒服下,一个时辰之后,能令人气息心跳全无,和真死一般,用什么方法也探不出来是假死。七天之内,往假死之人的鼻中塞进两粒樟脑便能使其复活。如果七天之内不这么做的话,那假死便会成为真死。

    辜桐庵听到这里,叫了一声:“是她!”捶了两下胸口,便栽倒在地。王新峰吩咐人将他扶下去,请大夫前来料理,自己继续审理。

    王新峰问道:“为何那些女子全不会说话?”茶壶招道:“她们一复活便被麻药镇住,这期间就如木人土偶,只会行走坐卧,不会说话。连续被镇一个月之后,这人便不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以后永远也不会说话了。”王新峰恻然问道:“这么说,没有解药了?”茶壶说道:“被镇一个月后,便是神仙也解救不得。”

    茶壶还招认,马氏是由两个江浙人带来给他的。至于江浙人是从何处将马氏带出,他也不知道。他的花船专在西北做生意,花船上的姑娘都来自千里万里之外,万没想到会碰上一个苦主。

    王新峰将茶壶打进大牢,就去探望辜桐庵,适逢辜桐庵已经醒来,望着他眼泪涟涟地说:“我妹子,怕是也中的是这一毒手。这一切,决对是路氏那个贱人所为。新峰兄,请帮我递一道公文去靖县,把那贱人拿下,可别让她跑了呀。”王新峰点头答应,问道:“路氏与你有何冤仇,这样毒害你?”辜桐庵咬牙切齿说道:“我怎么知道,我是在牙婆那买下的她。只知道她家过不下去了,才要将她卖些银钱。要不是我,她就进青楼了。”

    两天后,辜桐庵不顾身体还很虚弱,执意要走。王新峰不便多留,送行的时候跟他说已经将公文快马递送靖县,等他到了,路氏也应进了大牢。辜桐庵说了些感激的话,匆匆启程。因马氏作为此案的证人,不能和他同回,他还是一个人上路。这一路风雨兼程,一个月后进了靖县。

    辜桐庵先去衙门递了状纸,县令出来跟他说,西北的公差还在此地,案子的详情本县已经知悉。路氏已被系拿在狱中,她对马氏和辜霜的暴卒全因她而致一事供认不讳。她给马氏和辜霜酒里投放的确是茉莉花根晒干后研成的末,借为她们筛酒时,将藏在袖内的粉末倒进酒中。因为关生酒颜色本来就浑浊,所以根本就看不出她在里面加了东西。而茉莉花根粉末以热酒服下后,只是假死,不会出现中毒的痕迹,所以也不会惹来怀疑。

    县衙在接手这一案子后,将马氏和辜霜的坟墓掘开查验,里面果然全都只剩下空棺。再问路氏有无同党,为什么要这么做时,路氏一概不答,只说要等辜桐庵回来,到时什么都说出来。

    辜桐庵要求到狱中去见路氏,县令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提出他也要在场。

    在牢里辜桐庵见到路氏,只见她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乱地坐在监号里,见到辜桐庵后,笑着站起来,就像平常一样行了个万福礼。

    辜桐庵指着路氏骂道:“贱人!你做的好事!你与我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路氏上前两步说道:“老爷还记得五年前裕昌隆当铺的典库被劫一事吗?”

    这件事辜桐庵当然记得:五年前,辜桐庵还在闽侯当县令。那年在他境内,有一家叫裕昌隆的当铺被一伙盗贼给劫了。这伙盗贼不仅劫了当铺柜上的银子,还将当铺的典库给抢了。典库是设在当铺主人康宁祥的宅中,盗贼抢完柜上又冲进宅中,劫持了主人的家人,威逼主人打开典库,将里面客人典当的物件一样不漏地全部劫走。数天之后,那伙盗贼被捕房全部缉拿归案。当铺主人对这伙盗贼恨之入骨,给衙门使钱,要衙门把他们用长枷钉在墙上耗着他们。那伙盗贼戴着长枷被钉在墙上,既不能躺也不能坐,连走几步都做不到,吃喝拉撒全部原地站着解决。时值盛夏,没半个月,那伙人身上就爬满了蛆。

    那伙盗贼熬不下去,一再要求尽快过堂审理他们,早了早好,他们服罪。可衙门上上下下得了裕昌隆的银子,那会这么快就审他们,他们就一直钉在墙上,站了一个多月。

    等折磨够了,方才将这伙盗贼提出过堂。这时,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本来,当初这伙盗贼抢劫典库时,虽然劫持了主人的内眷和家人,但还算规矩。过堂的时候,他们却除承认抢劫外,还给自己加了一条罪,他们众口一词说当铺主人的内眷全部被他们玷污了。

    供词一出,在堂下听审的当铺主人当场昏了过去。

    一旁听审的百姓议论道,这全是当铺主人要折磨盗贼惹来的祸。那伙盗贼本来已是死罪,受了这么久的苦,他们要对当铺主人进行反报复。他们不在乎多加一条死罪,而当铺主人的内眷的名声,从此就算是毁了,她们还有什么脸面活下来呢?

    事实是,当铺主人的妻子当天就上吊自尽了,而当铺主人也抱恨终天,不久也病故。

    辜桐庵想到这里,问道:“你究竟是谁?”

    路氏紧咬银牙,说道:“裕昌隆东家康宁祥的女儿。我父亲我娘死后,我改为母姓,把自己卖给了牙婆,就是要她将我卖给老爷你。”

    辜桐庵跳脚喊道:“你是康宁祥的女儿,你找我干什么?抢你家典库的是那伙盗贼!玷污你家名声的是那伙盗贼!那伙盗贼不是折磨过他们吗?他们也被杀头正法了呀?你为什么找上我?”

    路氏冷笑道:“如果没有你,我们裕昌隆不会倒闭,我娘不会上吊,我父亲不会英年早逝。我家的一切,全拜你所赐!”

    辜桐庵叫了声冤枉,说道:“难道是我指使盗贼去抢你们家的?”

    路氏笑道:“这倒不是,不过,若不是你,盗贼抢了我们家典库,我们家至多倾家荡产,我娘还留得住,我父亲也能多活几年。而就是因为你,我们家不仅不能免于倾家荡产,而且我娘也被你害的上吊自尽,父亲被你害的呕血身亡。”

    辜桐庵叫道:“你们家这个样子全都因你父亲要折磨那些盗贼引起!”

    路氏冷笑道:“你想知道原因吗?好,我告诉你。当年我父亲当下了三样东西,一件是米芾的帖子,当了两千五百两。一件是宣德炉,当了一千两。最贵的一件东西是一颗珠子,龙眼大小,叫没水珠,这件东西当了八千两。裕昌隆本来是个小号,当下这三件东西,已经磬底了。铺子里只留下常备的三百两银子,就指望着当期一到的红利。谁知没多久被盗贼抢了典库,那三样东西全被抢走。那伙盗贼被捉住后,我父亲曾上衙门找你。你却说盗贼人拿住了,赃物却不曾得回,估计要么被盗贼卖掉要么被盗贼毁掉。我父亲信了你的话,当时急怒攻心,恨煞了那伙盗贼。就拿出家中仅剩下的银钱打点你们衙门,让你们去折磨盗贼,为他出气。那伙盗贼受父亲的折磨,心存报复,上堂时凭空说出他们曾玷污我和我娘的话来。我娘本来在家中被抢之后就很恍惚,一听人传言盗贼在公堂上说的话,当天就上吊自尽了。祸不单行,当期一到,客人拿着当票上门。父亲只好卖掉家底去赔,签下最后一张卖契,父亲就病倒了。临终前,有个原先和父亲交好的衙役上我们家来,告诉我父亲,那三样东西,在缉拿盗贼时同时收缴了,但一直被县令老爷截下。那衙役原本不敢说出真相,但不忍见我父亲糊涂而死,就在父亲没几天好活时,冒险告知。”

    说到这里,路氏紧走两步,到了牢栏前,手抓牢栏盯着辜桐庵说道:“老爷,你知道我父亲临死前跟我说的话吗?他说,害咱们家的人,起先是那伙盗贼,他们和咱们家恩怨相报,已经了了。其后害我们家的人,就是你,辜桐庵辜知县辜老爷!你要是不贪我们家被抢的东西,我们家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辜桐庵听到这里,身体早就摇摇晃晃。他哭着道:“就算是我害了你们家,你为什么不害我,要去害我内人害我的妹妹?”

    路氏冷笑道:“因为你害的也是我的亲人,你也是通过害我的亲人来害我的。”

    辜桐庵一跤跌坐在地上,定了定神,跪爬到牢栏前,揽住路氏的脚,央求着说道:“我妹妹现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找她。我答应你,找到她后,我自尽为你报仇。”

    路氏将脚收回,回身坐到床铺上,黯然说道:“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不过,带她走的人答应我,会送她去偏远的山村,给她寻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这样她虽然这辈子不会说不会想,也不会受很大的苦了。那颗珠子,我给她带在身上。”

    一旁看了半天的靖县县令这时开口问道:“投药,挖尸,送人,绝非你一人所能为。你还有什么同党,现在你应该说了吧?”

    路氏没有回话,只轻声哼起一首曲子来:“人间事,多冤屈,罪人往往逃刑律。何不问取人间报,人间报,当下看他报应到。”

    和辜桐庵同来的人全都悸然听着这首古怪的曲子,他们谁也不知道曲子里的人间报到底是什么。是帮会?是教会?好像都不是。更像一双黑暗中的眼睛。

    关键词(Tags): #古文故事(说了就走)通宝推:汉水东流,老顽童,往前走,坚决要潜下去,菜菜丛,雨落田园,老醋花生,物格修齐,一的W一,二手玫瑰,爱吃吐司,建筑师,不远攸高,
    • 家园 今天翻阅微草堂,正好翻到一个故事,转来看看.

      卷十五,姑妄听之一

      仲尼不为己甚,岂仅防矫枉过直哉,圣人之所虑远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夫民未尝不畏死,至知必死乃不畏,至不畏死则无事不可为矣。小时闻某大姓为盗劫,悬赏格购捕,半岁余,悉就执,亦俱引伏。而大姓恨盗甚,以多金赂狱卒,百计苦之,至足不蹑地,胁不到席,束缚不使如厕,裤中蛆虫蠕蠕嘬股髀,惟不绝饮食,使勿速死而已。盗恨大姓甚,私计强劫得财,律不分首从斩。轮奸妇女,律亦不分首从斩。二罪从一科断,均归一斩,万无加至磔裂理。乃于庭鞫时,自供遍污其妇女,官虽不据以录供,而众口坚执,众耳共闻,迄不能灭此语。不善大姓者,又从而附会,谓盗已论死,足蔽罪,而不惜多金,又百计苦之,其衔恨次骨正以此。人言籍籍,亦无从而辨此疑,遂大为门户玷。悔已无及。夫劫盗骈戮,不能怨主人;即拷掠追讥,桎梏幽系,亦不能怨主人。法所应受也。至虐以法外,则其志不甘。掷石击石,力过猛必激而反。取一时之快,受百世之污,岂非已甚之故乎?然则圣人之所虑远矣。

      • 家园 兄台,敬你一杯酒~~~~~~~~~~~~~~
        • 家园 谢兄台的酒。

          我觉得这种笔记体的小说还是很好玩的,我比较喜欢看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 家园 嗯,从某个角度来说,阅微草堂比聊斋更耐读

            草堂还有一个故事,是被韩少功改作短篇小说的,兄台想必也知道是哪篇吧?同为一笑。

            • 家园 同样将“阅微草堂”随身携带的人支持一下,

              曾经从其中吸取了很多养分,一则是其中有对传统文化较精辟的解读视角,一则是纪晓岚的文字功底的滋养,对自己的叙事方式有过影响,三则故事精彩,且能看到一些特定文化环境下民众的内心世界。

              • 家园 阅微草堂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个故事

                不是关于报复和爱情,而是关于文人的,与兄台探讨一下。

                一则是,一个人编《全元诗》,快付梓时的一个晚上,他看到窗外,白肃肃的跪下一大片衣冠。呵呵,他们都是全元诗的作者。

                近来,文坛有件事兄台不知有没有留意,诗评家臧棣评北岛,若兄台找来文章观看,当大有味道。

                另一则是,一个酸腐秀才,在名登鬼录之后,听到两人论唐诗,情不自禁,冷言了两句。这个故事最心酸。

                • 家园 文人打嘴仗,无关痛痒。

                  停留在文字批评的层面,还是比较浅的。可能自己不是文科出身的缘故,我更佩服老美,他们连快乐都能数据化测量,用科学数据来解说文化,只要有一点点突破,对文学批评都是致命性的打击。而这条路还是部分能走通的。

                  至于《阅微草堂》中的具体故事,我没有深刻的印象,重读一遍还是觉得有新鲜感,呵呵,可能跟自己的阅读关注的视角有关:偏重于理解人物与故事背后的心理及文化联系,对故事细节,往往会忽略。所以兄台提到其中的具体故事,虽然我读过几遍了,还是觉得很新鲜。

                  • 家园 我对文学,也许比老兄更执着一些

                    我不会认可用科学数据来解说文学,(若我理解错误,请原谅),我个人认为,文学,是在十九世纪的欧洲,准确的说是在巴黎,纯粹的文学就是那个时候了,整个人类的耽溺。

                    十九世纪的欧洲就是人人自带靡菲斯特的年代,我们中国人当时正值所有的价值观都被刷洗无遗的时候,那种狂欢,或许,欧洲人也无法理解。

                    我们中国人其实一直都处在欧洲人第二次文艺复兴的阶段,我们比谁都激进,但我们又比谁都更能退守。还有什么观念我们不能打破,还有什么观念我们不步步为营?

                    我们整个族类是世界上最时髦的族类,因为我们是世界上最追逐时髦的族类。但我们整个族类又是最空虚的族类,我们何曾坚守过一个神圣的誓言?

                    我们永远回不去了,所以我们只能看甄嬛传。

                    • 家园 文学是思想“交配”的介质工具之一,

                      既然是工具,就必然可以被数据化分析,不必神秘化。数据化分析应该一直在文学认知中存在:比如五言诗与七言诗,本身就与音律促发人脑的认知有关。我们写文章,不论是功能性的还是文学性的,就是用文字表达出大脑神经网络中思考的电生化过程中形成的思想的细节的外延。文学或文字或语言的背后,是每一个具体的能有思想的大脑,而对大脑的研究和认知(总体而言,人类大脑的共性大于个性,所以思想才有被认知被传播的基础),应该是可以期待对未来的改变的:不仅仅对文学、对道德、对人类哲学都会有很深刻的影响的。

                      • 家园 数据化不都解决一切问题

                        真理是分层次的。

                        社会科学,人文思维,自然科学,各种学科有着十分不同的层次,各层次间的规律往往难以通用。物理学规律解决生物学问题,一般难以做到。那种掌握了物理就掌握了宇宙的看法我感觉不对头。

                        好比数学家的狂妄,往往以为数学抽取了人间一切学科的奥秘,其实飘浮在空中的数学与实在的大地完全是两回事。1+1=2,一个馒头加一双鞋等于几?

                        借助对脑的分析,或许能为文学分析提供一些帮助,但更多的恐怕不行。毕竟对脑分析的再完善,也代替不了活生生的现实。

                      • 家园 恕兄弟直言,如果文学如兄台所说

                        那文学只具备复制性质,而没有创造能力了。

                        兄弟我一向反对科学万能的观点,那和宗教有何差异?

                        • 家园 你误读了。

                          人类的大脑从远古到现在,容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优秀的大脑是与时俱进,而封闭的大脑甚至只需要几年时间,就会萎缩(老年痴呆就是皮层萎缩的结果),所以创造是生生不息的,只有维持创造,才会维持现有容量并逐渐扩容。文学作为思想的外延,因此也是在时刻生生不息的创造之中,只具备复制性质的东西会在思想进化中自动淘汰(有许多创造力不足的文学作品,读过一遍就会不再读了,对吧,会自动被时代淘汰)。

                          我所主张的不是科学万能,而是目前就已经部分实现的可能。可能你涉及到相关资料较少,所以认知不是很清晰。文学是思想交配的工具之一,从这个角度而言,文学用着或勇猛,或阴柔的姿态,试图在现世的世界获得最广泛的“交配”的愉悦(我们不仅拥有自私的身体遗传基因,思想的基因也同样是自私的),仅此而已。我想,你应该能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我这种观点,不论你是否赞同,哈。

                          • 家园 另外,就您所说的共性大于个性,我想说的是,人类思想史或者

                            文学史,都是从共性中筛选出个性,只为了证明,真理不是唯一的,美感不只有一个角度。

                            而只有从共性突围而出的个性,才能在历史上得到刻板的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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