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在非洲一 -- w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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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在非洲三十七、

      “怎么啦?”

      曲俊峰看看我,目光一闪:“我爸要回国,你去劝劝。”

      “啊,要走?这才呆了几天啊!我去说说。”

      曲叔叔独自坐在书房的窗下,见我进来,直接摆摆手:“别说了,我肯定要走。”

      “不是,我……您……,我还有许多问题要向您请教那!”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乱了阵脚,根本没想好怎样说服他。

      曲叔叔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孩子,多读些书,多思考。以后多写信,我会时常打电话过来。”

      “好不容易见面一次,为什么不多呆几天?!”阿姨眼睛红红的,突然从里屋冲出来。

      “我在和小李谈话,等会儿再和你说,好吗?”

      “我没把他当外人,有话现在就讲!”

      “你……你跟了我,就得认命!”曲叔叔立起眉毛。

      “我认命!这么多年,再苦再累,我认了!可孩子们为了你……”

      “住嘴!我说了算你说了算?”

      阿姨的眼泪又流下来,转身冲出门去。

      “小李,你过来。”曲叔叔沉默片刻,把我领进里屋。

      “这是阿姨为你画的。”一幅油画支在架子上,画面上是满天的晚霞和霞光映红的湖面。

      “哎哟,太漂亮了!这怎么好意思。”我嘴上客套,眼睛却没离开画面。陈设古雅,但色调有些灰暗的书房,这幅画往中间一摆,立刻亮堂起来。

      “那边还有一幅字,就是你说的那两句‘万顷金波云霞里,一羽白鹜落日边。’”

      我拿起那张宣纸,双手有些颤抖。纸上的字个个都有手掌大小,墨色饱满而厚重:“这是颜体吧?”

      “就是颜体,你练过书法?”

      “只练过大概一两个月,学了些皮毛,用的就是颜体字帖……曲叔叔您还是多住些日子吧!”

    • 家园 在非洲三十六、

      第二天中午,我顶着灼热阳光走向停车场,迎头碰上王总。昨夜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搅得一上午心里都不好受。我有些心虚的打个招呼,扭头就想走,他却把我叫住了。

      “下午要买哪些材料?”

      “要给使馆和东方饭店工地送水泥。”我回答。

      “多喝点水,小心中暑。”

      “啊,好,谢谢您!”

      “昨晚的事别放在心上,你的表现还是挺好的。”他提到昨天的事,还突然表扬我。

      “我,我听说公司的领导闹矛盾,有些着急。”我趁机说明情况,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两个人的恩恩怨怨由来已久了,公事私事纠缠在一起,处理起来要格外小心。我在巴黎听李平说你的法语已经说得很好了。”

      “还行吧,我从知道要出国时开始就在自学法语。您怎么会在法国碰到李平?他还没回去吗?”

      “你不知道!?他在飞机上摔伤了腰椎,到现在还没出院。”

      这消息让我很吃惊:“不知道啊,怎么回事?”

      “飞机遇到气流,把他从座位上摔下来,腰受伤了,还好不严重。”他边说边走进屋檐下的阴影里,“中国人真是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儿。一开始只是些小颠簸,安全带灯点亮,空姐还亲自检查了每位乘客的安全带,谁想到他觉得不会有事,又自己给解开了。结果飞机上的其他人都系着安全带没事,就他这个唯一的中国乘客受伤。还好法航认账,免费给治疗。”

      “噢,他现在还好吧?”

      “这两天就出院,问题不大。”

      “真是幸运!我得走了王总,不然下午要耽误事了。”

      “去吧,注意安全!”

      车流缓慢的移动着,终于到了可以拐出去的路口。我本来要直接去建材商店,可出车的时候,马旦却说要换刹车片,只好先到奔驰车行。现在正是上班时间,路上拥堵不堪,好不容易蹭到地方,我浑身是汗的跳下车,照例吩咐马旦在车间等着,自己赶紧钻进隔壁希尔顿饭店的大堂。

      等里面的冷气吹走身上的燥热,我买了一瓶芬达,坐进游泳池边的躺椅。这时候池边几乎没有人,我一坐下,就注意到斜对面有个黑发的白人女孩。她似乎也对我感兴趣,扭过头盯着我看,最后干脆摘掉墨镜,直直的看过来。

      这种注视见得多了,初二时就有女孩对我暗送秋波,我早就能在这种情况下泰然自若。不过今天是个白人女孩,多少令人有些得意,看来我的帅气还有些国际水平。

      我抹了一把汗水干过以后有些发涩的脸,猛然发现那女孩儿绕着池边走过来了。

      “你好!”她用法语打招呼。

      “你好……”我也用法语回答,却不知如何继续。都说西方女孩开放,我还奇怪自己为何没遇到过。今天真正碰上,却发现自己也是好龙的叶公,不知怎么办了。

      “我认识你。”她微笑着。

      “噢……啊?”天哪!这也太直接了!下面要干什么?去开个房间?我慌得手足无措。

      “我叫崔茜.斯特林,是瑞恩.斯特林的妹妹……就是你常去的那个超市的经理。”

      “啊,你好!我是Tony.Li”我把大学时外教给起的英文名说了出来。

      “你好久没到我们超市去了,为什么?”

      “没,没什么,上次发生些误会,感觉有些抱歉,对你哥。”

      她眉毛一扬,咯咯笑起来:“没关系!我们不在意。”

      “是这样,我当时的态度恶劣,觉得很不好意思。还有我的同伙……偷了你们的东西,我也感觉很羞愧。”

      “同伙?你和他一起偷的?应该是伙伴吧?”

      “啊,对对伙伴,伙伴。这件事损害了中国人的形象。”

      “为什么?这和中国人的形象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感觉羞愧?我们只觉得那个人不好,从来没认为你和他是一样的,更不会觉得中国人都不好。”

      “毕竟他也是中国人……”

      “我觉得你很好啊。”崔茜抬着头,微笑着面对我,神情豪不忸怩。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心里不知是喜悦还是惭愧。

      “希望以后能常常见到你,我哥哥也很喜欢枪。”

      “好的!”我解开了心中的结,立刻镇定下来。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回头见!”我微笑着回答,没有移开目光,继续欣赏她的背影。

      送完使馆的水泥,我掉头赶到东方饭店,在大门前跳下车,马旦则轰一脚油门,驶向山顶的工地。

      刚走进院子,就看见影倩姐弟两个站在停车场上,我本想打招呼时开个玩笑,话到嘴边却停住了。姐弟两个都沉着脸,曲影倩似乎还刚刚哭过。

    • 家园 在非洲三十五、

      “和有文化的人在一起就是不一样!”回去的路上,我情不自禁感叹。

      “是啊!和我这样没文化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姜敏接道。

      “乱吃醋!”我腾出一只手摸摸她大腿,“我说的是工地上的人。没想到你还会跳舞。”

      “我从初中到大学一直是学校的文艺骨干。要不是身材差一些,肯定是专业的。”

      “身材差?没看出来。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该大的……哎哟!”姜敏狠狠掐了我一把。

      “叫你占我便宜!”

      “不敢了,不敢了!”我咧着嘴打灯转向,停在医院门口,“说正经的,回去洗个澡就过来。”

      “嗤!这是正经的?”她扭头就走。

      洗完澡打开门,姜敏已经等在窗外。**************************

      第二天早晨,我揉着有些酸疼的胳膊,皱眉盯着使馆工地开出的一长串材料清单。

      “这钉子要什么样的?怎么连规格都不写!”我指着其中的一条问。今天送单子过来的又是那个讨厌的瓦工。虽然他已经主动向我道歉,说磁带是他看错了,但我还是烦他。

      “在这,两寸的。”

      “两寸是多少毫米?你不知道这个国家是用公制吗?”

      “木工写的,我也不知道……”

      “到仓库去,找根两寸的钉子给我。”我不耐烦的一甩手,转身离开。

      今天中午还要到机场去接王总,这一大堆东西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这个工程是公司在海外最大的一个,所以王总盯得很紧,常常从国内打电话来,和齐工一谈就是几十分钟。

      中午十二点半,我和齐工准时到达机场,远远的看见一架白色的客机正缓缓飘落。老头子不等车停稳,跳下去就直奔到达大厅。我停好车,慢慢往大门走,此时法航的波音七四七才刚刚落在跑道上。

      晚上七点,我送齐工和几个主要的技术人员到别墅开会。他们七嘴八舌的汇报工程情况,我则无所事事的在院子里溜达。

      大约一个小时后,王总穿着睡衣,走出来坐在厅堂的长椅上。我估计差不多要走了,赶紧回到屋里。

      “小李啊,来来,过来坐坐。”王总和蔼的微笑着,指指对面的座位,“最近怎么样?”

      “挺好,挺好!”虽说在国内时天天见面,我还是第一次单独和他交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初来乍到,要多向老同志打听情况,注意安全。过来前我见到了你父亲,家里一切都好,就是不太了解这边的情况,要多多写信!”

      “是,好!”

      “给你个任务,在我离开之前,必须写好一封信,详细介绍你的情况,不得少于五页纸!”

      “好的,保证完成任务!”我心里一热,略微提高了嗓门。

      王总呵呵一笑,再次示意我坐下,轻轻揉搓太阳穴。

      “公司……国内的情况还好吧?”我总算找到了话题。

      “还行,就是建国和吴兵有些矛盾,我来的前一天还吵得不可开交。顾不上了,让他们吵去。”

      李建国在国内是分管我的副总,和和气气的一个人,而且在讨论出国名单时第一个表态支持我出去。吴兵是办公室主任,据说和市里的某个领导有渊源,在公司里飞扬跋扈,除了王总,谁也不放不进眼里。听其他人说,他是个典型的溜须拍马的角色。

      我有些着急,李总有事,不能不管,立刻决定趁这个机会帮他一把:“那您总不能隔洋观火吧?!”

      “什么叫隔洋观火?!你懂什么?”王总马上瞪眼恼了,“上层领导的事,你乱发什么议论!”

      我一下子僵在座位上。本想帮忙,没料到给自己招来一顿训斥。

      “你懂什么啊!”会计纪华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脸教训年轻人的不屑,“这叫无为而治,是一种非常高超的领导艺术……”他还想往下说,看看王总耷拉着眼皮没接茬,又偷偷斜我一眼,有些无趣的停下来。

    • 家园 在非洲三十四、

      “那时候流行火柴枪,把自行车的几节链条纵向捆在一起,利用每节上的轴孔形成一个连贯的空腔,一端塞上一根火柴,再刮下几个火柴头填进去,另一端用皮筋和粗铁丝做成撞针,扳机一抠,铁丝的尖端撞击里面的装药,引燃火柴头,砰地一声就把火柴杆儿射出去了。

      我做了几把送给朋友,有一次朋友和别人比试谁的枪好,我做的总能打响,而对方的明显不行。两个愣头青一来二去较上了劲,那人恼羞成怒,撩开衣服露出肚皮:‘你那把枪再好,也只不过能听听响,有本事照我这开一枪。’我朋友也犯愣劲,装足了药,对着他肚脐眼旁边就是一枪。一声脆响,烟雾散开以后,那人的肚皮上又多了一个肚脐眼,还好威力有限,只是穿透,没伤到内脏。”

      “那也够危险的,恐怕要手术,把火柴杆取出来。”一直没开口的姜敏说话了。

      “好像是这样,后来的事我不知道了。”

      “然后你爸妈就在不许你做了。”曲俊峰接道。

      “何止如此,还臭骂一顿。那时候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成天研究这些玩意儿。每把枪都是精雕细刻,接口处全部仔细打磨得严丝合缝,气密性很好,所以比别人的枪威力都大。”

      “小孩贪玩不奇怪,闹出人命来就不对了,你父母管得好!”曲叔叔笑着评论。

      “前几天你们的会计和翻译被送到医院,”姜敏提起仓库倒塌的事,忍不住掩口笑了一下,“当时看到会计的样子把我吓一跳。”

      “哈哈!我当时也以为他完了,不过最可气的是后来他还跟人吹牛,说自己如何如何,我要是被吓瘫在那,还不如当时一跤摔死算了。”

      “这话不对!”曲叔叔放下水杯,“不管胆小胆大,都是生命,怎么能说让人家摔死!”

      “啊……只是打个比方,”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是真想让他摔死。”

      “我明白你的意思,”曲叔叔拍拍我的肩,“刚才有点激动,你别在意。经历了许多事,总觉得我们对生命缺少应有的尊重,包括自己的,比如总是讲小米加步枪,打败了什么什么,其实背后是无数的尸骨。”

      “您也喜欢军事?”

      “谈不上喜欢,我的一位长辈亲眼见过战场:山坡上层层叠叠铺满尸骸,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太惨了!”

      “差点忘了,我答应阿姨帮忙的。”我心中不以为然,战争哪有不死人的?但又不想破坏气氛,只能赶紧找个借口离开。

      直到天擦黑,曲影倩姐弟才忙完店里的事情,我们七手八脚把所有的东西搬上山顶,立刻开始点火。

      山上原来的小楼已经拆得只剩下地面和大约半人高的墙,正好可以作烧烤的场地。等我和曲俊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木炭点着,曲影倩已经和妈妈把所有的东西都展开摆好了。

      我靠着残墙用姜敏递来的湿纸巾擦脸,看着她们往钎子上穿羊肉。

      刚刚暗下来的天空还残留着些许的霞光,性急的星星已经晶莹地挂上天空,几只晚归的水鸟掠过天际,深黑色的剪影如暗夜中的精灵悠然而去。刚刚点着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映红人们的脸庞,燃尽的木柴不时塌陷,飞迸出许多红亮的火星冉冉飘入夜空。

      羊肉一架上炭火,半透明的白色水汽立刻升腾而起,随着微风消失的无影无踪。曲俊峰到车里搬出一箱啤酒,叮叮当当地拽出几瓶分给大家,我犹豫一下,摆摆手表示不要。

      “喝一点没关系,你看小姜和阿姨都拿了。”曲叔叔一边开酒一边说。

      “好!就喝一瓶。”

      “哎,这就对了,良辰美食,岂能无酒相伴?”

      曲妈妈准备的东西比我上次吃烤羊肉时仔细的多,每人一个坐垫,一套杯盘碗筷,加上酱油、醋、盐、味精、辣酱,生菜,还有一摞子薄饼,林林总总,在每个人面前的塑料布上摆成一片。

      我麻利地翻动着羊肉,不停地把烤熟的分给大家,又接过曲影倩穿好的肉串架在火上。这次的羊肉很嫩,佐料也恰到好处,嚼起来香滑无比,让人不忍下咽。

      其他人都细嚼慢品,只有曲俊峰不管哪一套,转瞬间吞下八九串,灌下几口啤酒,嘴巴一抹,过来接替我的位置继续烤羊肉。

      “我们应该向小峰学习,既然好吃,就不必端着架子。”曲叔叔说完,扯下两大块肉,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

      “没错,这样吃太累了!”我随声附和,也开始大快朵颐。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阿姨笑道,“你们不必学我,大家都是朋友,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社交场合,没必要这么讲究。”

      “随意些,随意些!”曲叔叔清清嗓子,“我来唱首歌。”

      “好啊!”我带头鼓掌。

      “草原夜色美,琴曲悠扬笛声脆

      晚风吹送天河的星啊,汇入毡房闪银辉。

      啊哈呵~~~~

      晚风吹送天河的星啊,汇入毡房闪银辉。

      草原夜色美,九天明月总相随。

      晚风轻拂绿色的梦啊,牛羊如云落边陲。

      啊哈呵~~~~

      晚风轻拂绿色的梦啊,牛羊如云落边陲。

      草原夜色美……”

      残存的矮墙挡住了外面起伏的群山在暗夜中黝黑的身影,只让我们看到穹顶般布满银星的夜空,同时恰好起到拢音和混响作用,让歌声浑厚而悠长,仿佛真的置身夜色中草原的篝火旁。唱到第二遍的时候,姜敏推推曲影倩,两人忸怩了一会儿,笑着站起来,舒臂展身,婀娜起舞。

      夜色,群星,矮墙,炭火,微风,肉香,歌声,曼舞,我看得呆住了,身上不知不觉冒出许多鸡皮疙瘩。

      歌声飘荡着,慢慢地悠然而止,我回过神来,长出一口气。

      “这是首老歌了,您唱得真好!”

      “我和你阿姨当年就是在内蒙时认识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那时候您一定是常常唱歌,把阿姨给迷住了。”我笑着猜测。

      “常常唱歌?!能活命就不错了!她是逃到香港的资本家女儿,我更麻烦,父亲是资本家,一个叔叔是大地主,一个叔叔是蒋匪军官,还有一个远房姑姑在海外,没枪毙已经够宽大的了,连话都不敢多说,还唱歌!”

      “……不会吧?那时候是有些失误,也不至于……”

      “的确如此,”曲妈妈接过话题,“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是如何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哪有心思想这个,顶多是心存好感,连互看一眼的胆量也没有。”

      “我看过!有一次你们干活回来,我正好走在男队的最前面,……下死力气闪了你一眼。”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别的,曲妈妈脸色红润,眼中晶光闪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曲叔叔。

      “阿姨那时一定很漂亮。”这回忆太沉重了,我想活跃一下气氛。

      “那当然,不漂亮我能看上吗!……”曲叔叔得意地抬抬手。

      “行了!当孩子们的面也不正经。”

      “苦难中的感情更是弥足珍贵,”我看一眼曲影倩,“以后可以写成回忆录。”

      “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我那时也是很帅的,你阿姨还担心我被别人抢走呢。”

      大家一阵欢笑,阿姨塞给曲叔叔一个夹着羊肉的薄饼。

      “大草原真美啊!七九年我们回去过一趟,殷殷碧草,铺地连天,簇簇野花,星罗棋布。镜面一样的泡子映着蓝天白云,疾风一般的马群伴着牧人长吟。”

      “听说还有蘑菇圈。”我插话。

      “那是你阿姨的最爱,雨过天晴的早晨,找个高点儿的地方极目四望,颜色和草地稍有不同的地方就是,随随便便就能摘满一筐。蘑菇肉汤,那叫一个美!喝得你肚子溜圆,还不忍停箸。”

      “我父亲是海军,驻地在海边,以前常常拿着脸盆到沙滩上拾海参,一会儿工夫就能弄半盆。那时他还没成家,也没什么炊具,就拿脸盆直接放在火上煮,半年功夫,硬是把一个新脸盆烧漏了。可惜等我长大以后,沙滩上什麽都没有了。”

      “唉!都差不多。”曲妈妈叹口气,“九一年我们又回去,发现环境破坏得很厉害,远看还行,走进一瞧,地上到处是老鼠洞,以前被青草盖得严严实实的土坡,现在都成了癞痢头。这样发展下去不行!环境的代价太大,我们不应该走英国先发展再治理的老路。”

      “英国?”我有些疑惑。

      “英国人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工业对环境的破坏,直到1952年,伦敦连续几天大雾,一下子死掉四千多呼吸道有问题的人,总共死亡好象是......八千多,后来经过调查研究,才发现工厂的废气是元凶之一。于是赶紧把工厂向其他地方迁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才扭转局面。”

      “您对英国的情况很了解吗!”我很惊奇,“想不到他们遇到过这么严重的问题。”

      “你阿姨是剑桥肄业。”

      “啊!这么厉害!可为什么是肄业?”

      “为了找我妈妈和舅舅,”曲妈妈撩了一下额前的短发,“解放前我父母逃到香港,六十年代大批人开始外逃。我舅舅当时还在国内,听人说被抓起来了,母亲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救他,结果也是一去不返。当时我已临近毕业,只好暂时抛下学业回去找妈妈和舅舅。”

      “当时的通讯条件差,是不是一时联系不上,你们误会了?”我猜测。

      “不是,她们……她们被打死了……”阿姨突然声音颤抖,“她刚回去,就碰到一个以前因为调戏女职员被父亲开除的流氓。那人表现积极,已经是个领导了,不由分说给抓起来,严刑拷打三天,最后看看问不出什么,晚上十几个人一阵铜头皮带……就去了。”

      一阵风忽地吹过,送来几声夜枭的哀鸣,丝丝缕缕的寒意从脚底弥漫上来,我不由自主地向碳火望了望。几十年前,大概也是这样的夜晚,那个牵挂着弟弟,子女,父母,丈夫的孤魂,不知是怎样悲戚地飘荡在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上的。

      “荧惑守心!”沉寂良久,曲叔叔仰望天空。

      “什么?什么是荧惑守心?”我知道他想引开话题,赶紧接过来。

      “今天的天象是荧惑守心,你们看,”他抬手指向夜空,“心宿二也就是天蝎座α星和火星是全天最红的两个天体。火星,荧荧似火;心宿二也是色红似火,又称“大火”。若两星相遇,则红光满天。这种天象自古以来就引起人们的极大注意,称为荧惑守心。荧惑守心在古时被视为大凶之兆,因心宿二象帝王,火星在心宿二附近被视为侵犯帝王,占星学称其为「大人易政,主去其宫」,帝王恐有亡故之灾。不过根据学者的研究,历史上有记载的荧惑守心天象大多是伪造的。”

      “为什么要伪造?”姜敏问道。

      “出于各种目的,中国有个不好的现象,叫做‘文人写史’,把历史事实根据自己的好恶或需要加以改造,合适的就记录下来,不合适的就视而不见,更可恶的是伪造,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张冠李戴等等不一而足。”他突然转向我,“小李,你读书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里面有许多向当权者拍马献媚,阿谀逢迎的内容,更要小心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奴性和凶残。”

      “这个我知道,中国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封建统治,奴性很重是自然的;凶残当然也不会少,毕竟发生了那么多的战争。”

      “战争中的杀戮和凶残不是一回事儿!战场上两军对阵,以命相搏很正常。但像白起那样坑杀俘虏,就是凶残;还有一种凶残掩盖在正义的外衣下,甚至为人津津乐道,比如誓死不当俘虏。”

      “誓死不当俘虏很正常啊,这和凶残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誓死不当俘虏吗?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统治者为了让人们为他的利益卖命,极力宣扬那些誓死不投降的人,把他们奉为英雄,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种习惯。”

      “您这个说法不妥,战争中正义的一方为打败邪恶,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当然是英雄!”

      “这样,我们先看看俘虏是怎样产生的:双方在战斗条件基本相当时,一般不会出现被俘的情况,只有当一方失去对等的抵抗力,才可能有俘虏。如此说来,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依然让人去拼命,是不是对他人生命的不尊重?是不是凶残?”

      “这个……当叛徒绝不是件光彩的事!”

      “不对,叛徒和俘虏是两码事。俘虏只是停止抵抗,并没有加入对方阵营。”

      “那大家一看情况不妙,都去当俘虏,正义还怎么能战胜邪恶?”

      “问得好!正义是什么?正义是否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权利?”

      “正义最起码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当然也是尊重大多数人生命的。”

      “尊重大多数人的生命与尊重每个人的生命是什么关系?”

      “……尊重大多数个人的生命,才是尊重大多数人的生命。”我差点咬到舌头。

      “呵呵,很精确!俘虏不是大多数吗?”

      “当然不是……”

      “被俘之前是不是?”

      “从他选择投降的那一刻起,就不是大多数了。”

      “这么讲有问题!不投降时是大多数,投降就变成少数?”

      “对!”

      “那如果不投降而战死,应该算是多数吧?生命权利受到尊重了吗?”

      “人们会永远纪念他,这不是尊重吗?”

      “你这是偷……没弄清概念。我们说的尊重生命权利是尊重人们维持生命的权利。”

      “看看这是什么?”曲俊峰在一堆拆房子留下的杂物中拎出一件东西,走过来。

      这东西像个望远镜,不过镜片都已经破碎。我拿着琢磨片刻,递给曲叔叔。

      “这房子里怎么会有望远镜?奇怪!”

      “瞄准镜,这像是什么武器上的瞄准镜!您看这是固定支架接口,装好以后这样用。”我比划着。

      “那更奇怪了,这又不是军事要塞,放武器干什么?”

      “也许……也许是从哪里捡来的吧?锈成这样,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我猜测。

    • 家园 在非洲三十三A

      说明:贴漏了补上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夜里和姜敏折腾的时间太长,一睁眼就已经九点了。工地上很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房间里研究图纸,只有仓库管理员在指挥一辆平板车卸货,这是上星期订的一车用来重建围墙的树干,原来的院墙是用芦苇和铁丝编起来的,一个雨季过后,靠近地面的部分全部霉烂,已经摇摇欲坠,这次全部换成胳膊粗的木桩,每根都三米多高,间隔两米竖起一根,中间拉上密密的铁丝网,再挂上彩色的塑料布,从外面看漂亮而整齐,比原来的好多了,不过许多人私下却说:这样更像监狱了。

      我从厨房的笼屉里翻出几个包子,回到房间门前的走廊上正在狼吞虎咽,马旦从仓库外的平板车下面钻出来,扑腾扑腾地跑了过来,满手的黑油,一头热汗。

      “先生,那辆车打不着了,能不能用我们的卡车帮忙拉一下?”

      “这么好心?司机是你们胡图族的兄弟吧?”

      “是,我们修了半天也弄不好,可能是启动电机坏了。”

      我回屋里找出车钥匙,隔着门扔给他,马旦说声谢谢,跑回停车场。第一次看到胡图族司机相互帮忙,是去拉河沙,我那时刚到不久,还不会开车,湖边的沙地上散乱地停着十几辆破烂的自卸车,其中一辆装满之后怎么也打不着,司机招招手,立刻有一辆空车开下沙坑,也不用钢缆,两车背靠背,空车一踩油门,就把对方顶着了。我惊得目瞪口呆,仔细看看这些车的屁股,全都油漆斑驳,坑坑洼洼的,看来他们常这么干。

      后来我负责管理车队,第一条命令就是严禁当地司机拿公司的车这样干,所以马旦把车开过来后,立刻从座位下搬出钢缆,可是在平板车的前面转了一圈,没找到挂钩,只好又开到后面,把缆绳拴在车尾。

      我看着他们一通忙乱,笑着摇摇头。胡图族人太穷了,平板车车主来和我联系时,很正式地穿着西装,可是衣服的领子和袖口都磨毛了,一只皮鞋也张着嘴。

      马旦钻进驾驶室,慢慢拉紧缆绳,然后逐渐加大油门,卡车的后轮弹跳几下,终于拉动了。平板车司机一松离合,两车同时一抖,但还是没有打着。马旦只好继续深踩油门,加速往前开,但没等司机再次尝试,平板车的尾部已经斜着撞在仓库的墙上。

      哗啦一声巨响,仓库的墙倒进去大半截,一股烟尘忽地漫出来,屋顶的铁皮瓦也掉下来一小半。管理员吓得转身跳开,接着李翻带着一股烟尘从里面冲出来,右手捂住左臂,鲜血已经溢出了指缝。我丢掉包子大喊一声,撒腿就往仓库跑,附近几个正拿着图纸研究的中国工人也快速赶过来。

      李翻脸色苍白,吓得说不出话来,两腿颤抖得无法站立,只好一屁股摔坐在沙堆上。大家围拢过来查看他的情况:伤口很深很长,皮肉嘴唇一样往外翻着,血象小溪般流淌,顺着手指不停地滴落,片刻功夫就洇湿了一片沙子。

      “捂住!捂住!找条干净毛巾,里面还有人吗?里面还有人吗?”

      李翻神情呆滞地点点头,几个刚赶到的人立刻返身冲进屋里。我回头寻找司机,正看见埃里开着一辆小车从外面进来,他也发现情况异常,一甩方向盘就近停下。冲进屋里的几个人咳嗽着把会计纪华君抬出来,只看了一眼,我立刻就感觉事情不妙:他浑身尘土,眉毛都是灰的,双眼大睁,无神地望着天空,四个人搬头拽脚,把他像一节木桩似的,僵直硬挺地拎出门外。

      “上车送医院,送医院!”我指着埃里开的车大喊,接着冲过去猛拍会计的脸。

      “纪华君!纪华君!呼吸!呼吸!我是谁?我是谁?”

      纪华君喉头呵呵作响,张开的嘴里舌头微微颤动,双臂抱在胸前,两手握拳,似乎要紧紧抓住什么。完了!我心里发慌,脚下一个踉跄,被拌跪在地上,愣神之间,埃里已经狠踩油门,呼啸着带起一阵烟尘冲了出去。

    • 家园 在非洲三十三B、

      我看着他们远去,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拍拍肩头,我才回过神来。齐工要买支红环绘图笔。我招呼上同样也在发愣的马旦,开车驶出工地。

      一路上都神不守舍,付钱的时侯,我直瞪着眼,硬把一百块的钞票当五十的往收银员的手里塞,直到对方提醒才看清楚。回去经过一家洗车店,正巧看见埃里在洗脚垫,我赶紧拍拍马旦让他停车,跳下来冲过去询问会计的情况。

      “Ok!”埃里笑着耸耸肩,说了句英文。

      “什么叫Ok!会计怎么样了?”我有些光火。

      “他……他没事,好了。”埃里吓了一跳。

      “好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正常,你看到了?”

      “我把他们送回工地的,李翻作了个手术。”

      我彻底被弄糊涂了,纪华君没事,李翻要作手术?

      回到工地,老远就看见会计在水池边洗脸,我喊住一个送他们去医院的木工询问。

      “李翻缝了六针,纪华君吗…...”他向水池方向努努嘴,一脸不屑的笑容:“那不是,活蹦乱跳的。”

      原来倒下的墙壁并没有砸到纪华君,他是被吓瘫的。我绷着脸回到车上,看一眼正在使劲搓洗的会计,忍不住笑出声来,马旦似乎听懂了刚才的对话,学着纪华君的样子,身子一挺,两眼圆睁,怪腔怪调地喊出一句中文:“我的妈呀……!”

      “你混蛋!”我用当地土话骂道,“中国人还轮不到你来取笑!要不是你们乱开,也没有这事儿。你要敢在外面乱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马旦缩脖子吐吐舌头,赶紧下车溜了。

      吃中饭时李翻才露面,胳膊上缠着纱布,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其他一切正常。我端着碗找个空位坐下,正要开吃,背后传来纪华君的声音。

      “当时我正在屋子里帮忙清点工具,突然一声巨响,墙就倒下来,一看不好,我立刻向后一跳,所以没砸到。”

      我看他摇头晃脑,口沫横飞,实在忍不住心中的鄙夷,接口说:“我一看不好,立刻向后一跳,接着就硬在那里了。”

      会计脸色赤红,想要发作,回头一看是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扭过身继续吃饭。

      午饭以后我遇到齐工,他望着远处的纪华君撇撇嘴:“人家受了伤的还知道往外跑,他这个全乎人倒吓得硬了!”

      我笑笑说:“害怕也就算了,最无聊的是,事后还吹牛:‘一看不好,我立刻向后一跳,没砸到。’”

      “什么向后一跳,他当时站在半人高的水泥袋后面,倒下来的墙砸在水泥上,只是喷了一脸灰。李翻跟我说,当时砰地一声响,他感觉手臂被划了一下,接着看见纪华君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一堆洋镐上。幸好没摔在尖子上,不然还得麻烦我给他办后事。”

      直到下午我躺在希尔顿饭店的游泳池旁,想起上午的情形还是忍不住笑。自卸车坏了,我和马旦把车送到奔驰车行,技师说要等两个钟头才能开始检查。马旦在那看着,我跑到这来看看有没有泳装美女。

      午后的阳光依然很毒,好在池边的躺椅都有浓荫遮蔽,我拿着瓶芬达,眯眼看着几个小孩在池子里不知疲倦地折腾。

      这里平时客人不多,此时更是没几个人影,连侍者都不知跑哪去了。最近我常来这里坐坐,没有大街上的喧嚣,可以看看美女,或者静静地思考,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喜欢热闹,有时候却只想能静静地发呆,也许热闹忙碌的够了,需要停下来作思想的反刍。

      我正在迷糊,突然发现池里的一个女孩有些不对劲,她先是试图抱住自己的脚,沉下去冒几个泡以后又张开双手开始在水里扑腾。我一激灵坐起来,又仔细盯了一眼,接着起身助跑,腾空跃入水中,在离她一臂多远的地方露出水面,踩着水示意她把手伸过来,然后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她掉转过来背对我,这时脚尖忽然碰到了池底。原来这地方的水只能淹到下巴,我索性踩着地一把将她拽过来。女孩慌乱中找到了救命的东西,立刻掐着我的脖子爬到头顶上。我被她的大腿夹住无法呼吸,只好扛着女孩奋力横移几步,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终于把她救到岸上。

      我扶着池壁喘了几口气,湿漉漉地爬上岸,赶紧把兜里的钱掏出来,小心地摊在阳光下,正发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晾干,两只脚停在眼前。

      曲俊峰一脸坏笑地站在面前:“英雄救美,连钱也不顾了。”

      “让让!让让!”我站起来,佯装生气,“别挡着阳光。”

      曲俊峰未及回话,女孩已过来道谢,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黑人男子,他握住我的手连说谢谢,又看看地上,伸手从包里掏出一大叠钱,数也不数就塞过来。我赶紧推辞,他坚决要给,两个人客气了半天,直到女孩出主意说换一下,等钱晾干他们拿走,我才点出大概的数目收下。

      “你在这干吗?”离开父女俩,我转头问曲俊峰,感觉到脖子火辣辣的,应该是刚才女孩抓的。

      “啊,我和这儿的厨师认识,来问问他到哪里买烤羊肉需要什么东西。”

      “你不说还忘了,”我一拍脑门,“需要一个放碳的炉子,一把自行车辐条,最好还有一个架羊肉串的架子。”

      “自行车辐条,到哪去弄?”

      “这事你别管了,我来解决。星期六下午我过去行吗?”

      “行!我都等不及了,想起烤羊肉的香味就流口水。”

      “馋鬼!”我拍了曲俊峰一巴掌。

      星期六下午,我找个借口,拉上姜敏,带着东西赶紧开溜。炭炉是用旧脸盆做的,我在盆底凿几个洞,又用铁丝做了个底座。架子也是用八号铁丝弯成,自行车辐条实在找不到,我从仓库里找出十几根过期的电焊条,刮去上面的焊药,就成了穿羊肉的钎子。

      到了东方饭店,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东西卸下来,围在一起研究我的成果。

      “这个环做得真标准,”曲俊峰拿着炭炉的底座赞叹,“用什么机器弯的?”

      “用钳子做的,哪有什么机器。”我很得意,“本来想直接把盆放在上面就行了,后来觉得那样容易翻倒,不安全,所以做个环把脸盆套在里面,只要不是故意从下往上掀,不可能翻过来。”

      “你小时候做过弹弓没有?”曲叔叔端着一杯茶问。

      “做过,我还做过弹弓枪,就是打纸叠子弹的那种。”

      “别的小孩肯定很喜欢你的弹弓。”

      “您怎么知道?”我很惊奇,“大学毕业后回过以前父母的部队一次,四个小学时的铁杆儿朋友请吃饭,拿出两把以前我做的弹弓枪,一点锈都没上。”

      “看看这些东西就知道你的动手能力很强。”

      “好多年前的事了!后来出了意外,就再也不作了。”

      “出了什么事?”

    • 家园 我好像新兵营毕业了?

      已经发表的部分怎么办?

      就放在这?还是有功能可以直接移帖子?

    • 家园 在非洲三十二、

      直到洗完澡,夜幕降临后,我才稍感轻松,仿佛黑暗可以保护受伤的自尊心.齐工在走廊里拦住我,要去亚东公司找人下棋。这老头最近棋瘾越来越大,工地上已经没有对手,于是晚上频频外出到其他中国公司去找人杀几盘.我不会下象棋,每次去都等得很无聊,但那是领导,又是老人家,只好耐着性子,开车跟着他乱跑。以前李平非常热情地教开车,我还心中窃喜,现在想来开车真不是什么好差事,颠簸一个白天,晚上还要出去,实在有些厌烦。

      亚东公司在半山腰的豪华别墅区,做食品出口生意,这几年中国的午餐肉罐头在非洲大行其道,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刚来时只能在其他中国公司里租一间破屋子立足,现在已经住着一院两栋的漂亮别墅,成立了有十几个常驻人员的办事处。

      在院里停好车,齐工径直去找他的棋友,我则拐到后面一栋的录像厅,想看看他们又从国内带来了什么新片子。录像厅里灯光明亮,有人正在收拾东西,我诧异地看着满地收拾好的大包,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和几个人聊了一会儿,我才弄清楚缘由,他们准备撤离这个国家。原因是:近几个月,东亚公司销售的午餐肉在孟拉维连续导致两起食物中毒。第一次人数较少,那里的中国医疗队尽力帮他们瞒了过去,第二次有一百多人,无论如何也盖不住了,当地政府已下令封存所有货物,取消东亚公司的进口许可证,并勒令赔偿。

      我还没从对他们撤离的震惊中解脱出来,齐工已经要回去了。今天似乎战绩不错,老头一上车就打开了话匣子。

      “小李,他们经理要把那两辆奔驰1000卖给我,价钱只有新车的一半,你看怎么样?”

      “跑了多少公里,用了多长时间,有没有出过事故?”我毫不意外。

      “没出过事故,两辆一起买的,一年半不到,才一万五千多公里,合算吧?”不待我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金色的轮子,真漂亮啊!国内要多高级别的干部才能坐得上啊!我得赶紧回去给王总打电话,还有两个小时国内就下班了。”

      我明白了今天草草收场的原因,自从见过曲影倩姐弟开来的那辆宝马小跑车以后,他已经几次抱怨公司的小车不够气派,看见路上跑的好车就嘀咕。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我也跟着兴奋起来,奔驰1000!一个轮胎就有这车的两个轮子宽,稳稳当当地趴在地上,过个沟儿啊坎儿啊什么的只听见噗噗两响,车身几乎察觉不到起伏,哪像我们的车,稍有不平就翘头跳屁股,震得五脏六腑你推我撞,一片混乱。

      “看着他起高楼,看着他楼塌了!”我感慨。

      “怎么能不塌,最近国内都看着午餐肉能赚钱,好几家公司开始做这个买卖,结果打起了价格战,拼命地降低成本,到最后质量无法保证,不出事才怪,看来这个市场是彻底完了。”他停顿一下,“我们就不如日本人会做生意,王总曾经在韩国参加工程招标,他向日本三家电器生产商询价,想拿价格较低的两家胁迫另一家降价,结果价格最高的厂家立刻表示:因为有本国企业参与竞争,宁愿退出,价格也不会降低。后来,在到货的电器中发现不少另外两家的零配件,等于是三家一起做了这笔买卖。”

      “他们肯定是私下结成了同盟。”我猜测道,“我们为什么就要自相残杀,为什么结不成同盟?”

      齐工良久无语,望着外面的车流发呆。

      “其实也不仅仅是同盟的问题,”我打破沉默,“从根本上讲就不应该忽视质量。”

      “这个市场完了,”老头子又说一遍,“我本来还想介绍几个朋友过来。”

      “其实未必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其他食品也许可以试试。”

      “怎么可能!这颗老鼠屎已经坏了整锅汤,现在人家肯定已经不再信任中国食品,搞不好还会影响咱们的项目。”

      “嗯,肯定是这样!”我又想起上午李永红的事。

      车拐上工地门前的土路,灯光突然照到路边树丛里的一对男女,女人俯身扶着树干,**************************突然扫过来的灯光吓了他们一跳,立刻分开整理衣裳。

      “怎么像狗一样!”老头侧脸看着若无其事从车旁划过的两人,鄙夷地骂了一句。

      回到工地,齐工一头钻进房间就去打电话,我等在门外紧张地来回踱步,期待着美梦成真。

      听人说:开宝马,坐奔驰。估计这车买来后我是开的多坐的少,不过比现在可是气派多了。

      在屋里嘁嘁咕咕很长时间,齐工才一脸沮丧地开门出来,告诉我星期六下午路桥公司有货运到,给东方饭店的图纸也在里面,拿到以后尽快把建筑效果图给曲影倩送去。看脸色就知道买车的事吹了,我答应一声,无精打采地回去睡觉。

      路桥公司的货柜直到星期天上午才到,等我拿着图赶到东方饭店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曲影倩和妈妈照看着生意,曲俊峰和爸爸则在整理新到的东西。见我拿着图过来,大家就聚拢在收银台前面的桌子上展开观看。

      “我觉得还是不要围墙好,可以把现在的墙延伸过去,在山下绕一圈,这样山顶的视野会很开阔。”注目良久,曲叔叔开始发表意见,“这个飞檐好像在样式雷图档里见过。”

      “样式雷是谁?”我没听说过。

      “样式雷是清代主持皇家建筑设计的雷姓家族,在建筑史上非常有名。从康熙朝到民国,雷氏家族几乎不间断地担任样式房掌案,就是现在的首席建筑设计师,负责皇家建筑、内檐装修及家具器物的设计。他们设计施工的建筑有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圆明园、香山静明园、南苑、恭王府等。

      最早研究样式雷的学者好象叫朱启钤,在他的《样式雷考》中,记录了一段传奇:康熙时重修太和殿,缺乏大的木料,因为赶时间,只好拆明代陵墓中的楠木梁充用。后来康熙帝亲临上梁典礼,但太和殿上梁仪式这天,脊檩却合不上榫,落不了位,眼看就要出纰漏。这还了得,天子亲自主持的仪式出问题,工部官员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大家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亏得有位官员机灵,私下里找到雷式始祖雷发达,给他换上官服,叫他上去处理。雷发达艺高人胆大,身着官服,袖中暗藏一把斧头,爬上屋顶,“斧落榫合”,几斧子就解决了问题。于是礼成,上大悦,面敕受工部营造所长班。”

      “曲叔叔,您上次说过曲水流觞,还有旗亭画壁,前一个好像讲的是王羲之,后一个是怎么回事?”既然已经没面子了,索性问个明白。

      “旗亭画壁讲的是唐玄宗开元年间,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在酒楼中小酌。后来,一群梨园伶官也到此会宴,片刻之后,众歌女开始唱曲。王昌龄因而提议,根据所唱的诗词中三人作品的数量,来比较名声大小。

      第一首是:‘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第二首是:‘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第三个是:‘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又是王昌龄的!

      王之涣自以为也是成名已久的诗人,三首之后竟然一无所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指着最漂亮的歌女说:‘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后来怎样?”我见曲叔叔端杯喝茶,有些急不可耐。

      “后来那个歌女唱的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果然是王之涣的《凉州词》!三人遂大笑,引起歌女的好奇,问明缘由以后,请他们‘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

      我听得入神,忘记手里还拿着一杯水,直到浸湿了裤子,才猛然惊醒。

      “这些都是古人的雅事啊!旗亭画壁出自薛用弱的《集异记》,以前这段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现在不行了。”

      “现在这样更精彩,”我笑着回答,“您要是全用文言文,我还不一定能听懂。”

      “行了,”曲妈妈站起来,“以后有时间再看,你们把图纸收拾收拾,该学车学车去,我要开始做饭了。”

      晚饭有八个菜,还有个羊肉锅仔,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子。我还没坐下,就已经被香气弄得满嘴口水。曲俊峰更是猴急,上去就捞起一块羊肉,烫得直吸溜。

      曲影倩把弟弟赶去洗手,招呼其他人入座。我是客人,坐在曲叔叔对面,正对着一盘翠绿的清炒苦瓜。

      “小李你吃不吃苦瓜,不吃就换一下。”阿姨似乎从我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么。

      “我不吃苦瓜,不过没关系,我胳膊长能够到其它菜。”话音未落,曲影倩已换了一盘红烧仔鸡过来。

      “苦瓜好啊!可以清火,明目,《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曲叔叔说。

      “好是好,就是有点苦。”

      “年轻人不应该怕吃苦,苦难是一笔财富,吃苦瓜也是一种……一种境界。”

      我被他说得有些糊涂,搞不明白这苦瓜和苦难有什么联系,更不知道是何种境界。

      “我爸喜欢吃苦瓜,而且要清炒,还不准放糖,”曲影倩接过话头,“一开始我们都不吃,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谁说的,我到现在也不习惯。”曲俊峰挽着袖子走回来。

      “其实本来不想炒这个菜的,他爸爸非要尝尝当地种出来的苦瓜是什么味道。别愣着,吃菜吃菜。”

      “你们还种菜?”我问道。

      “自己开了一片菜园,在那边。”曲俊峰咽下一块羊肉,伸手指一下,“上次亚东公司请使馆的人,我还送了他们几根。”

      “亚东公司要撤走,你们知道吗?”

      “为什么?”

      “听说是几家中国公司打价格战,结果产品质量出问题,被取消了许可证,还要赔钱。”

      “我听姜……姜大夫讲过,好像是食物中毒。”曲影倩接了一句。

      “对对!”我察觉到她的异样,赶紧继续,“这帮人够笨的,各自为战,互相拆台,结果彻底玩完儿。当然以次充好也绝对不应该。”

      “这是个大问题,”曲叔叔放下筷子,“国内的情况恐怕更严重,白酒、面粉、猪肉,不仅以次充好,听说还有人往里加东西。”

      “应该制定严格的法律,禁止添加任何有害的东西,一旦查实,严惩不贷。”我狠狠地抖着手。

      “法律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危害人体健康的物质成千上万,不可能所有的成分都做检测。”

      “那就告诉老百姓如何辨别真假。”

      “那更不可能,不是每个消费者都能成为专家,而且很多有害的成分是看不出来的……关键还是人心,人心坏了,所有的技术手段都是查不出来的。”

      “心坏了,什么也治不了。前几天我们公司有人在超市偷东西被逮住……”我把李永红的事讲了一遍,“这混蛋一个月津贴六百美金,还要去偷十几美元的瑞士军刀,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仪’我看未必。”

      “中有不足,必形于外,富有或贫困和德行的好坏绝不能划等号!国内总有人说:等经济发展了,社会道德的水平就会提高。我看如果不重视高尚品德的养成,弄不好就是为富不仁。这几天我和她妈妈坐车出去,发现交通秩序很好,更令人惊奇的是没看见交通警察,整个城市也没有一个红绿灯!”

      “这里的交通规则是次道让主道,拐弯的让直走的,所以没有红绿灯。就是这样,”我把两根筷子摆成十字,“任何相交的两条路,都有主次道之分。从各个方向行驶到路口的车辆,都会看到一块区分主次道的牌子,如果你在主道上,只要丢油门稍稍减速,看看没有特殊情况就可以通过;如果在次道上,则需要更慢一些,如果看不清楚主道是否有车,就要停下来确认后再通过。”

      “如果碰上主道的车拐弯怎么办?”曲叔叔问。

      “同在一个道上的车,拐弯要让直行。主道上的车拐弯,次道上的车同样要让。”

      “没有警察看着,所有开车的人都遵守规则,需要很好的自觉性。”

      “的确如此,”我点头,“您不提起我还真没认真思考过,每天中午下班时有几条路都会堵车,但从来没见到过警察,十字路口也没有乱成一团。”

      “这个国家的人均收入不到中国的五分之一,交通的文明程度却不知比国内好多少倍,值得仔细思考。”

      “他们基本上学的是欧美人的开车习惯,守规矩,但车速极快。”

      “不仅如此,路上根本听不到汽车喇叭响,我已经四五天没听到有人鸣笛了。站在街边,只有一辆辆车呼啸而过,没有了吵人的喇叭,反而显得发动机的声音很响。”

      “我上一次鸣笛大概是四个月以前:有个新手在前面开得太慢,我跟得不耐烦,又超不过去,就按了一下,结果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坐在旁边的司机立刻提醒我不要随意鸣笛,前车副驾座位上的人吃惊地回头看看,赶紧指挥新手打右灯靠边停下,让我过去。这事现在讲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四个月不按喇叭,简直不可思议!”曲叔叔感叹。

      “还有更让人感动的,”我接过阿姨夹来的一块羊肉,点头表示感谢,“有一次我站在路边等司机来接,总是听见路过身边的车减速,有的甚至还急刹车。当时挺纳闷,后来我往四周一看,才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道水流横穿路面,过往的司机为了不让激起的水花溅到行人,全都慢速通过。我赶紧往前走了十几米,路过的车才恢复正常的速度。”

      “这就是素质!我们有了高速公路,有了越来越多的汽车,不能没有与现代科技相适应的文明。”

      “小李你不吃羊肉?”阿姨见我半天没动筷子,忍不住问。

      “不是不是!”我摆摆手,“我已经吃了很多了,味道很好,就是……太烫,都冒汗了,要歇一会儿。”

      “天不冷,其实不应该这么吃的,但小峰说好久没吃到我做的羊肉锅了。”

      “没关系,没关系!哪天我请客,请你们吃烤羊肉。”

      “哪里有卖烤羊肉的?”曲俊峰抬头看着我。

      “这还不简单,自己动手吗!不过你得帮忙,告诉我哪里能买到最好的羊肉,还有木炭。地方吗……就在那边山顶的工地上吧。前天齐工让这边的工人晚上全部回医疗中心住,正好给我们腾出了场地。”

      “东西不用你买,到时候来就行了,能不能把姜医生也请来?”曲影倩说。

      “嗯……好的!不过东西还是我来买,总让你们请客太过意不去了。”

      “这样吧,”曲叔叔见我们僵持不下,也开口了,“还和学车一样,我们买东西,你出技术,过来烤肉。”

      “还是我买吧?”

      “小李你也是个爽快人,别再争了,就这么办!再说两个孩子都把你当朋友,又教开车,我们理当表示感谢。”

      我心里喜滋滋的:“既然曲叔叔这么说,再推辞就却之不恭了,到时候我早点过来,给阿姨打下手。”

      回到房间还没坐稳,姜敏就在外面敲窗户,我开窗户把她抱进来,直接放在腿上,讲了曲影倩要请客的事。

      “真的!”她一脸惊喜,“我好久没吃羊肉了。”

      “那就准备好肚子,到时候大吃一顿。”

      “你今天又去那吃饭了?也不带着我。”

      “今天是人家请客,我怎么好带你去?”

      “眼福口福都饱了吧?”

      “还想吃,这不你就来了。”

      • 家园 有车了,反而有更长的路要走。

        台湾歌手陈升说谈统一,等大陆人学会上厕所关门再说。韩寒也曾经写过一篇杂文,大意是国人谈论自由民主,等学会晚上开车会变换远近光再说。我认为他作为一位作家,观察力是敏锐的。

        有一次我晚上开车的时候,留心数了一下,市区内5分钟左右的路程,对面远光灯、雾灯全开的就超过10辆,其实路灯很亮,车辆很多,开近光灯就完全足够,和这些车汇灯,10辆里有一辆有反应的就很不错了,其他的基本上无动于衷,甚至要回闪。还有一次应酬结束,一位朋友的驾驶员把车停在饭店门口等着,同时开着远光灯和雾灯,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走上前去拍他的车门:老兄,你的雾灯忘记关掉了。

        我真的很不解,问同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同时开着远光灯和雾灯,这简直就是要把对方来车的驾驶员短暂致盲的节奏,同事说,你不开,别人开,自己就吃亏了,你照我,我就照你,大家都是这种心理。我觉得很无语。

        有一次在体育场跑步,居然有一辆新车就在跑道上绕圈开,估计是个新手在练车,跑道上还有那么多锻炼、散步的大人,儿童,驾驶员完全没有把别人的安全放在眼里,就那么安心的一圈一圈的开,我就想,这样的人有了钱买了车,反而在文明和素质上有更长的路要走,骑自行车撞人,可能会撞伤一个人,开车撞人,那就是死伤一片。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不是在所有的场合都是对的,曾经非洲留给我的印象是愚昧、落后、贫穷,但是在开车这个问题上,国人开车的规矩和礼仪,或者说驾驶员的素质和车的普及率、价格比和他们的收入、身份比起来真是差的很远。

        通宝推:愚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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