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铁血法王（下）灰飞烟灭 -- 京华烟云AMIP

来人是五世达赖喇嘛的学生——六世功德林活佛。其本来的名号叫济隆活佛，到了乾隆时，八世济隆活佛当上了西藏摄政王，清朝专门给他建了座新寺，藏语名“功德林”，因而他在民间俗称功德林活佛。

他其实是西藏摄政桑结嘉措派来的。五世达赖喇嘛早于八年前的公元1682年圆寂，他生前苦心培养的继承人、精明强干又雄心勃勃的桑结嘉措，为继续借达赖之名统治西藏，便一直秘不发丧。

六世功德林活佛有一项旁人难及的特长——辩经。公元1675年，在拉萨传昭大法会上，他以极其精彩的辩论技巧，博得众僧的团团喝彩，名声传遍卫藏各地，深得师父五世达赖喇嘛的喜爱。

就在清准两军即将决定胜负的时刻，西藏最著名的辩经高手六世功德林突然以五世达赖喇嘛特使的身份出现在清军大营，随即施展天花乱坠般的舌功，对清军主帅福全开始了忽悠。

功德林先放低身段替同学道歉，博硕克图汗噶尔丹误听了小人之言，因此才深入清准边界，他的部下愚蠢无知，抢掠了人畜，确实犯有严重错误。

不过嘛，活佛话锋一转，圣上是一统宇宙的英主，而博硕克图汗也就是个小部族的头目，他哪里敢与皇帝对抗呢。只是因为喀尔喀蒙古人从中挑拨离间，噶尔丹才头脑发热，其实大皇帝和博硕克图汗全是受害者嘛。

功德林认为，现在噶尔丹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想求圣上，双方各退一步，把准噶尔方认为有战犯嫌疑的几个喀尔喀蒙古首脑交给达赖喇嘛处理得了，大家都有台阶下。

福全还不弱智，回道，喀尔喀人就算有罪，那也是皇上自己去处置，哪有因为噶尔丹动动舌头，就把他们交给达赖的道理！你既然跑过来大谈双方的传统友谊，那你能保证噶尔丹在休战期间不趁机逃跑，也不掠夺我境内百姓吗？

面对质问，功德林大拍胸脯，赌咒发誓说皇上大德大量仁义无双，噶尔丹一直在面壁思过，以充分领会陛下休征罢战的和平精神，怎么还敢抢劫呢？他还以佛祖的名义保证说，在双方和平谈判期间，准噶尔军肯定不会乘机逃跑。

面对这位辩经高手的如簧巧舌，毫无军旅经验的福全王爷颇有些六神无主。最后，他终于同意向皇上请示，并答应为了体现陛下好生之德，让各路人马暂停进攻。不仅如此，福全还好人做到底，给了功德林活佛一道停战手令，要求无论哪路清军见到此令，都必须照办。

可就在停战的当夜，还没等包围的清军反应过来，全部准噶尔军就突然脱离了战场，他们从内蒙与辽宁交界的西拉木伦河方向急速撤离，成功地甩开了大队敌军，狂奔进了广袤的蒙古高原。

福全完全没有料到敌人这一手，当他醒悟过来，已经再也追不上了。尤其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据说当准噶尔军撤退时，功德林活佛讨来的福全手令却成了噶尔丹的护身符，沿途的清军见令后都不敢追击，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从容逃脱。

这一决策失误的后果还不仅如此，噶尔丹撤退途中曾大肆劫掠，仅克什克腾旗的三个佐领属地就被抢去两万多只羊和一千多头牛马，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严重损失。

闻听噶尔丹逃脱的消息，重病的康熙大帝仰天长叹，随之而来的，是对贻误战机的兄长的无比愤怒，此后终其一生，皇帝再也没有委任哥哥任何重要职务。而乌兰布通之战也成为这位英主心中永远的痛，即使多年以后，他仍一直对因自己身体欠安而丧失战机后悔不已：

“竟中贼计，致噶尔丹遁走，彼时因朕躬违和，未得亲至其地，失此机会，至今犹以为憾。”

乌兰布通之战的真正得益者，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第三方——沙皇俄国。当时清廷雅克萨胜利后，正着手与俄国进行划界谈判，而俄国深陷于瑞典的北方战争，本无心在边界问题持强硬立场。

但当时正赶上噶尔丹入侵，由于担心噶尔丹与俄国联合，康熙被迫让步。最终，双方确定以额尔古纳河为两国东段边界，中国不再坚持对外兴安岭以北的待议土地——具体面积说法不一，从二十五万到四百万平方公里不等——拥有主权，这就是著名的《尼布楚条约》，而俄国则承诺不支持噶尔丹。

战后的农历十一月，震怒的康熙下令追究福全等人的责任，众将纷纷被降职、罚俸，就连乌兰布通的英雄佟国维也不能幸免，被连降四级。要知道，福全可是康熙的亲哥哥，佟国维更是康熙的亲舅舅，对他们尚且如此，皇帝对罪魁功德林活佛咬牙切齿的痛恨，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么，这活佛怎么会跑到准噶尔大军中的呢？

当时，五世达赖的徒弟、蒙古活佛伊拉古克三正好担任“总管喇嘛班第掌印扎萨克喇嘛，也就是北京城所有喇嘛的头儿。噶尔丹入侵外蒙后，康熙派出京城最高僧官伊拉古克三去拉萨，希望五世达赖喇嘛从中斡旋，让弟子噶尔丹罢兵以避免战争。

谁知道伊拉古克三到拉萨后，却立刻向自己的同学桑结嘉措透露了朝廷的虚实，并站在噶尔丹的立场上积极出谋划策，桑结嘉措随即派人将掌握的信息原原本本说给噶尔丹听，后者于是更加坚定了入侵中原的决心。

应朝廷要求，桑结嘉措以五世达赖喇嘛名义派出了斡旋的特使，他就是六世功德林活佛。回到北京继续卧底的伊拉古克三，此后又以皇帝特使的身份来到外蒙，与功德林活佛一起参与调解喀尔喀人与准噶尔人的争端，毋庸置疑，这次他们又为噶尔丹带来了大量清军情报。

这种拉偏架的调解当然不会成功，此后功德林活佛就明目张胆地留在准噶尔军中谋划，直至最后在乌兰布通战役亲自出面游说，帮助濒临绝境的噶尔丹逃出了清军包围网，此后不久，伊拉古克三活佛领导的在京谍报网被清廷破获，他不得不逃到噶尔丹处躲避。

清准战争期间，西藏几次派出使者向清政府施加压力，还有许多武装喇嘛直接加入准噶尔军参战。当噶尔丹众叛亲离之时，桑结嘉措又紧急派出特使，成功阻止了准噶尔前汗王僧格之子策妄阿拉布坦对噶尔丹的进攻。

噶尔丹还俗继位时，策妄阿拉布坦还是个孩子，据说年青的叔叔曾承诺，等自己年老了就将汗位还给侄子。但后来，噶尔丹有了自己的儿子，而成年的策妄阿拉布坦则展现出卓越的领导才能，把汗国内政处理得井井有条，让僧格的前部众们大受鼓舞，王子周围形成了一个颇有实力的集团，让噶尔丹颇为恼怒。

叔侄两人最终势同水火，噶尔丹不仅剥夺了策妄阿拉布坦的继承权，谋杀了他的弟弟，还强夺了他的未婚妻。眼看自己继续待下去决不会有好果子吃，策妄阿拉布坦当机立断，带领父亲旧部毅然出走。叔叔亲自带兵追杀，不料却中伏吃了败仗，只能眼睁睁看着侄子蛟龙入海般融入伊犁草原。

噶尔丹远征清朝后，策妄阿拉布坦趁机反攻，一举端掉了博克硕图汗的老巢伊犁，大片中亚领地也被他顺利接管。康熙闻讯大喜，立即派人前去封赏，双方基于共同的敌人结成了战略联盟。

前面说过，僧格的夫人阿奴——有些资料认为她是策妄阿拉布坦的生母——改嫁噶尔丹，从史料来看，夫妇二人感情很好。夹在彼此视为仇敌的丈夫与儿子中，阿奴显然极其痛苦，尤其是，她竟然成了亲生儿子要挟丈夫的人质——为了制约叔父，策妄阿拉布坦扣留了噶尔丹的家小。

最后，在桑结嘉措以达赖喇嘛名义进行的斡旋下，以虔诚黄教徒自居的策妄阿拉布坦同意放还噶尔丹的家属。在多情的丈夫与薄情的儿子之间，阿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重新回到了噶尔丹身边。

当乌兰布通之战爆发时，噶尔丹事实上已无家可归。而形势发展对他越来越不利，准噶尔军虽然在乌兰布通逃脱覆灭，但却在归途中遭遇了大瘟疫，多数人马患病死亡，损失比战场上严重得多。

遭此大劫，噶尔丹丧失了大部分兵力，只能率领为数不多的部属，在阿尔泰山东麓的外蒙古科布多徘徊游荡，陪伴他身边的是刚刚归来的阿奴。皇帝多次派人劝降，但统统被噶尔丹断然拒绝，直至公元1696年，康熙起倾国精锐，出动近十万人马发动了旨在彻底解决噶尔丹的远征。

战争中，康熙亲自率领的中路大军，阴差阳错地与噶尔丹失之交臂，但博克硕图汗的好运并没有持续多久，东躲西藏的他终于在外蒙古昭莫多一头撞上了抚远大将军费扬古率领的西路清军。

双方众寡悬殊，包括满蒙八旗铁骑以及西北绿营兵，费扬古有四万六千兵力，而噶尔丹虽然也有三万人，但这已是他治下的全部属民，包括大量老幼妇孺，作战人员应该不到一万。

此战进行得极其惨烈。准噶尔人拼死抵抗，清军虽占有数量和武器的优势，但一时也难以突破对手阵地，双方从早上一直打到晚上，犹不分胜负。就在黄昏将近之时，费扬古突然发现激烈的硝烟喊杀中，敌军后方有处阵地却一直没有动静，遂判断那里是准噶尔人安置家眷和牲畜粮草的所在，他立即下令抽调精骑，突袭该地并一举成功。

果然，得知妻儿和辎重统统陷入敌手的消息，准军大乱一溃千里，随后的战斗演变为单方面屠杀。清军连夜追杀了三十多里才罢手，此役共斩杀准军三千多人，俘获数百人以及众多牛羊辎重。

终于，博硕克图汗被绝对优势的清军团团包围。面对众寡悬殊的不利局面，噶尔丹患难与共的妻子阿奴亲自上阵，她身披铜甲弯弓搭箭，骑着似驼非驼的异兽，率领准噶尔最后的精锐部队，向敌军阵地发起了决死冲锋，试图为自己的丈夫打开一条逃出生天之路。

可惜，当时已不是冷兵器时代，再厚的重甲也无法抵挡小小的弹丸。最后，这位勇敢的女性被清军炮火炸得粉碎，而伤痕累累的噶尔丹也终于没有辜负妻子的努力，带着几十名骑兵终于杀出重围。

博克硕图汗很快又陷入侄子策妄阿拉布坦的追杀。可就在山穷水尽之时，同学又帮了噶尔丹最后一回——桑结嘉措的使者来到了策妄阿拉布坦的军营，宣告了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的消息。按照黄教教规，信徒们必须要休战为达赖祈祷，史载闻听噩耗，策妄阿拉布坦大哭而归，噶尔丹又逃一劫。

桑结嘉措终于为自己惹来了大麻烦。因为就在这场战争中，康熙从准噶尔降兵口里得知了五世达赖早已去世的消息，被蒙在鼓里的皇帝雷霆震怒，马上给桑结去了一封充满火药味的信：

“我本来想与准噶尔部和解，你却让缺德的功德林活佛跑来捣乱。乌兰布通之战，这家伙每天都给准噶尔贼军占卜诵经，还跑到山上张着遮阳伞，饶有兴致地观看双方打仗，贼军胜了就过去献哈达，贼军失利便跑到我们这里替他们忽悠，误导我的追兵。

“现在我举办庆祝歼灭噶尔丹的凯旋仪式，派出使者到你那里，你必须让他和达赖相见，请班禅来京觐见，同时把济隆抓来送我。如其不然，我就调云南、四川、陕西各省的军队来拉萨找你。你就纠集自己的那些蒙古党羽等着吧，你可别后悔！”

接到杀气腾腾的圣旨，桑结嘉措恐慌不已，竭力辩解之余也只好派功德林活佛进京谢罪。最后，桑结终于把早就秘密选出的五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一个法名叫做仓央嘉措的孩子——推上布达拉宫的宝座，我们年轻的诗人就这样登上了历史舞台。

尽管由于师兄弟的帮助又逃过一劫，但噶尔丹的运气至此已全部用光。1697年9月，在侄子和清军夹攻中，这位昔日威震中亚的博克硕图汗走投无路，他不想活着受辱，便在绝望中服毒自尽，时年五十三岁。

从有关史料来看，虽然杀人如麻，但这位大汗却颇有人格魅力，即使山穷水尽时，仍有一批部下至死不渝地跟在身边。临终前，面对清朝劝降使者，已经病得无法动弹的博硕克图汗仍强撑起身体，让部下将自己扶上座椅再接见对方，随即断然拒绝了康熙要其投降的提议，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维持了游牧人可汗的尊严。

可是人死了却并不意味着结束，不久后，噶尔丹的遗骸和他的宝贝女儿钟齐海被准噶尔新汗王策妄阿拉布坦献给康熙。对于自己一生中最顽强的对手，皇帝没有丝毫客气，命令先将其尸骸悬挂示众，最后再于大军校场中挫骨扬灰，一代中亚霸主真地灰飞烟灭。

在此之前，噶尔丹与阿奴唯一的儿子在前往哈密征粮时被当地人抓获并献给清廷。不过，康熙显出了大政治家风度，并没有为难敌人的后代（另一个原因是这孩子生性顽劣颇不成器，皇帝判断他毫无威胁），而是赏了他一等侍卫的头衔，并允许与其胞妹钟齐海住在一起。准噶尔公主后来嫁给了哥哥的同事，兄妹都老死中原——她大概想不到，自己死后竟成为今天无数腐女首选的穿越对象。

据说噶尔丹临死前，似乎对师父颇有怨言——清人记载，他对跟随自己直到终点的几个忠心耿耿的部下忏悔说：“（我）为达赖喇嘛煽惑而来，是达赖喇嘛陷我，我又陷害尔众矣！”因此后世不少研究者认为，这位以勇武卓绝而威震亚洲的准噶尔大汗，思想其实相当幼稚，不过是五世达赖喇嘛——以及躲在幕后的桑结嘉措——的一个政治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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