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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悼大伯 -- 胖儿们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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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悼大伯

    大伯的离世很突然。那天早上他照常吃了饭,养老院的医生过来查房,给他开了点药,就去别的屋了。他的心梗来得毫无征兆。等父亲接到养老院的电话,人已经不行了。大家从未想过他会有心脏问题,虽然他之前饱受糖尿病和白内障的困扰。

    大伯早年离婚,唯一的女儿也已故去多年,孑然一身,晚景是凄凉的。他死前并未留下只言片语,送别会也极简短,没有通知单位,亲戚一共只来了8人,无人致悼辞来总结他的一生,将来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墓志铭。思来想去,决定写几个字,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虽然我对大伯知之不多,此文由我来作,可以说是不相称的。

    大伯90年的人生经历充满了坎坷。他自幼喜欢画画,写一手很漂亮的字。虽然没受过专业训练,但自学成才,西洋画国画都擅长,还会自己创作。他曾见过张乐平,秦怡等上海滩上的文化人,有些还有深交。

    网上曾有一个笑话。

    某甲:“我爷爷20年代参加革命,结果解放后坐了十年牢”。

    人问:“这么早参加革命,怎么解放后反倒坐牢?”

    “他参加的是国民革命。”

    “哦,站错队了呀。”

    高中毕业后,因为身边朋友的介绍,大伯进了国军,据说当了个小文书。国民党败退台湾时,部队吴淞口临登船,他突然腹痛不止,眼见不能上船走了,别人只能留下他和一点吃的。解放军打过来,他自然成了俘虏。当年的俘虏政策是宽大的,不想留下,则可以回家。他选择了回家。

    大伯在老家有个未婚妻,据说是个不错的姑娘。但当年兵荒马乱,她不幸让人给奸污了。最终,大伯没同这位姑娘结婚,而是娶了她的妹妹。

    我们家的人在美术上多少都有点天赋。但这点天赋并未给家人带来太多美好的回忆。父亲兄弟几个,以大伯的画技最高,而也是他最终因为画画摔得最惨。解放后,他忘了自己是个政治上不可靠的人,在宽松的环境下竟然开始画漫画讽刺所在工厂的领导。这种有尾巴不夹的行为让他随后理所当然地领到了右派的帽子,被派到崇明农场劳动,风餐露宿,只领很少的工分。彼时,他的老婆,也就是当年未婚妻的妹妹,脾气开始变得愈发的坏,终至于跑到爷爷工作的药店门口叫骂。又在寒冬腊月里,推着刚出世的女儿出走。婴儿发着高烧,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最终落下了智力上的残障。而爷爷的早逝,也被认为与此一连串打击有关。弟妹们之后的就学,工作,入党,提干都受到了影响,整个家庭对大伯颇有责怪。待他从崇明回来,老婆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残疾的女儿。

    这位堂姐我是见过的。她曾经走失,期间也被人奸污,最后被家人找到时正同一群乞丐在一起。找回来后奶奶让小姑给她洗个澡,小姑竟然不肯。想来同她父亲一样,也被视为一个累赘。某年我在的时候她正同奶奶,大伯三人一起住在老屋,整天忙于家务,不时说些痴话。幼年的我觉得她那个样子很滑稽,并乐于用点燃的蚊香的烟去熏她,她忙一连声地说“做啥”,大伯看到了很生气。

    我不该这样的。

    那年春节的情形我在另文中也有提及。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堂姐。

    大伯退休后继续在工会里工作,办了许多协会和讲习班,教人画画和出黑板报。他教得很认真,但他离开后这些协会都难以为继。他有不少学生,都还记得他。

    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和父亲联系,竟至于失去了彼此的联系方式。最后只能给大伯写信。因为老屋的地址我是记得的。他把我的信转给了父亲。我是感激他的。因为他也可以不用理我。

    奶奶走后,大伯一人独居于老屋的一大堆破烂中,老鼠横行。他订了许多报纸杂志,看完不舍得扔,大家都很担心屋子会着火。人也变得絮叨起来。母亲对他是很不屑的,背后直呼其为“老右派分子”,后来又变为“老甲鱼”。最后几年,生活实在无法自理,这才答应住进了养老院。

    养老院里,别人吃不下的东西,他照单全收,结果得了糖尿病。而白内障愈发严重,却因为糖尿病而无法手术,最后近乎失明。这对于酷爱读报的他是个大打击。而腿疾也严重,站立都困难。这是早年寒冬腊月,在崇明齐腰的淤泥里劳动时落下的。我去看他,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聊他的构想:他现在也算是个残疾人了,所以要好好利用这个身份,办个帮残疾人发挥余热的协会,先在养老院里搞起来,再徐图更大的发展。又和我提起他以前的学生在扬州承包了个生态农场,正邀请他去那帮着出谋划策。父亲在边上直摇头。

    我最后见到大伯时,他被装在一个不大的棺材里,里面铺满了花,只露出一个脸,化了妆,戴着一顶好似婴孩用的软帽。有人提出给他戴上他生前用的绒线帽,但最终没有戴,叠着放在头旁边了。极简短的仪式后,盖上盖子,我敲了末尾一颗钉子。

    因为在市中心,殡仪馆的火葬业务也外包出去了,所以最终是推入一部电梯,送行的人对着电梯三鞠躬,算是最后的告别。大家商定待取到骨灰,可先存放在老屋中。他之前自说自话在无锡给自己和堂姐买了墓地,爷爷奶奶和别的亲人则在苏州,将来怕是很难有机会去祭扫了吧。

    我想,人终其一生,总是从孤独中来,在孤独中走。炉门一关,或独自在坟茔中让蛆虫啮咬,也不外乎如此。

    最后,引陶潜的四句小诗作结:

    亲戚或悲予,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通宝推:桥上,李根,三笑,达雅,柏林墙,胡一刀,猪啊猪,
    • 家园 非常喜欢

      这朴实的文字。

      人走了,送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人生?

      我也关注你专门提到了他如何获得到了右派的身份。

      右派,到底是什么?在过去的年代,他由此而付出了代价。在时下,相同特征的,一定得到了健全的人生?一定就等于幸福?

      唉,中国苦难迷途的知识分子们!

    • 家园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本书

      你家大伯无疑是一本厚重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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