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不再沉默 -- 家乡的大饥荒 -- 叁贴

最近河里有好几篇关于59-61年天灾人祸的帖子，有一篇题目叫“沉默的大多数”。我一般不愿意卷入这个话题。但看到这个标题，我想还是不要再沉默了。

我有幸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只经历过七十年代末的粮食短缺。大概有一年时间，每天有两顿饭是玉米糊糊或玉米饼，只能吃上一顿大米饭。开始觉得玉米饼挺香，但几天后就觉得无法下咽。那时还小，有时难免糟蹋粮食。奶奶就唠叨：要是饿饭的时候啊，这个玉米饼就是掉在粪坑里，也会被人抢着吃了。

上大学后，才渐渐了解到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一些情况，知道饿死过很多人。寒假回家问长辈们我们村是否饿死过人，他们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问急了，才告诉我，死了很多人。死了多少人？他们却给不出数字，只说家家都死了人。

下面是我知道的几个例子。说是饿死可能有人不愿意，还是用非正常死亡吧。

我爷爷属于最正常的非正常死亡：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全身浮肿，年纪大了，没有挺过去，死掉了。大部分死亡属于这种。当时全村几乎所有人都出现浮肿。看着胖胖的，大腿上用手指一摁一个坑，手指挪开后坑几分钟之后才能消失。

再说两个不是很正常的非正常死亡。我的一个婶婶因为孩子饿得不行，偷生产队的粮食，被抓住，关在大队的会议室里。当天在屋梁上上了吊，死了。我家邻居一个老头，逃难的老江湖，觉得在家饿着等死不是办法，不听劝，执意要逃难，独自一个人，没走出家门20里，倒在路边，也死了。

我们村虽然家家都死了人，但比周边的村还要好一点，因为有一大片芦苇荡。芦苇荡归村所有，不用上缴国家。59年冬天缺粮的时候，村民挖芦苇根充饥，比树皮野草的营养成分要好。因为芦苇根，村里的几个光棍还娶上了媳妇。只要能活下来，嫁个瘸子又有什么？可是到60年，芦苇根挖完了。

那几年有没有自然灾害呢？没有，再正常不过的年份。我的长辈对这一点很肯定。我想也不会有。我家在安徽芜湖长江边，即使三年不下雨，也不缺水种水稻。那几年也没有洪灾。蝗虫更没听说过。

那只能是人祸。哪些人祸呢？一是大跃进。大跃进耗尽了各家的存粮。59年大跃进停止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不高，收成不足，但上交国家的并没有减少，造成家家缺粮。二是当时的官僚系统。饥荒开始后，本地官员故意隐瞒，耽误了救济。三是户籍政策，农民被限制在家乡土地上，连逃难的自由都没有，只有等死。

那时的农民太老实，真的就等死了。

回过头又看了一遍“沉默的大多数”这个帖子，没有看到指的是谁沉默。其实真正沉默的是家里饿死过人的农民。我小时候奶奶和我唠叨过“饿饭的时候”，但从来没提过饿死人。还有一个爱说古的老头，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大伙爱聚在一起听他讲故事，说新四军和日本鬼子打仗，说54年发大水几个村子的人挤在小山包上跟老鼠和蛇抢地盘，说文化大革命中的热闹事，但是从来不说饿死人的事。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回忆不幸往事，还是长期以来这是个禁忌话题不敢说。村里的年轻人很少知道，关心近半个世纪前的这些事；现在在农村生活依然不容易。网上再热闹，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再过二十年，亲身经历过那些不幸的老人们终将逝去。到那时，也许中国59-61年真的没有发生过大规模饿死人的大饥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