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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当丰饶之角不能吹响的时候(想到了才更新) -- 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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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六:土耳其-希望在左梦想在右,向着希望与梦想飞奔

      六:土耳其-希望在左梦想在右,向着希望与梦想飞奔

      这个国家以一个游牧民族名字命名,这个游牧民族曾经几度崛起,这个民族创造的帝国东方与西方最强大的君主们也曾经避其锋芒求城下盟约,在一个千年里这个游牧民族震撼过东方,也震撼过西方。这是一个最终定居的游牧民族,也是文化最灿烂的游牧民族之一,这也是创造不逊色于农耕文化帝国的文明的游牧民族,也是立国时间超过中国任何一个王朝的游牧民族,这个帝国鼎盛时期疆域横跨亚洲欧洲和非洲,控制面积达2000多万平方公里。正是这个帝国横梗在东方与西方之间,使西方不得不向大海寻找去东方的路。这个游牧民族叫突厥,这个游牧民族缔造的帝国叫奥斯曼帝国。

      到20世纪初,曾经辉煌的奥斯曼帝国遭遇到和东方的中国一样的深刻危机,屡战屡败内焦外困被称为欧洲病夫的奥斯曼帝国幸运的有一批被称为欧洲最优秀的外交官,他们无疑要比还沉迷天朝大国梦想的中国士大夫有着清醒的多的头脑。但是当时被嘲讽为帝国的全部实力系于外交官的奥斯曼帝国终究是不能依靠外交官挽救帝国的命运的。帝国的危机本质是帝国封建制度与伊斯兰教文明与来自建立在西方现代制度上的科技和文明挑战的冲突与矛盾。在如何拯救帝国与民族前途的问题上,与苏丹交从甚密的帝国元帅在民族危亡之际终于废除苏丹和哈里发建立了现代的土耳其共和国。这个帝国元帅叫凯末尔,被称为土耳其之父的那个凯末尔。

      面对分崩离析的国家与民族处在命运十字路口的土耳其之父凯末尔在这个时候对外巧妙的利用了协约国之间的矛盾,使其签订了挽回败局的《洛桑条约》,开打破凡尔赛——华盛顿体系的先河。对内在1931年5月凯末尔提出了作为土耳其共和国立国纲领的六条根本意义的原则,后来这六条原则被总结为为六大主义,并写进土耳其共和国新宪法第二条,既共和主义、民族主义、平民主义、革命主义、世俗主义和国家主义。这六大主义一直是土耳其政府制定政策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是土耳其共和国的官方政治意识形态。六大主义的前五项,是土耳其现代政治结构的理论基础,而国家主义则是土耳其经济现代化的指导原则。围绕着这六大主义的一系列改革被称为凯末尔改革,为当时同时期亚非欧民族国家独立与改革唯一成功的例子。

      凯末尔改革后土尔其完全接受了西方的制度、观念。也承认了西方的文明,并且用事实证明由此而给土尔其带来的力量和活力。因此,这个国家也就成了中东最西方化的国家。但是作为伊斯兰世界中一个最西方化的改革模式伊斯兰国家在建立现代共和国后,尽管几十年里不断进行世俗化和现代化改革依旧不能摆脱半农业化国家的命运。长期以来,尽管土耳其共和国的领导者们在凯末尔改革的指导下巧妙利用东西方矛盾有效的 捍卫了土耳其共和国的领土与主权完整。但是就象硬币有其2面一样,作为一个98%国民均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在世俗化的进程中,在如何国家现代化的选择上,在政治改革的努力中,冲突与危机始终震荡着土耳其的大地。例如1971年3月12日, 土耳其的一批将军们以维护凯末尔世俗主义的原则的名义,推翻了由正义党领导的无能对付日益严重的经济困难和已经尖锐化政治危机的民选政府。1971年5月21日, 土耳其宪法法庭宣判民族秩序党的政治纲领与载入宪法的世俗化国家的原则相抵触,取缔了这个具有伊斯兰教性质的政党。并且同时还取缔了与民族行动党有密切联系的泛伊斯兰主义协会,查封了一大批具有伊斯兰教倾向的报刊。在近80年的土耳其共和国的历史里,这样的政变并非孤例。清华大学的高鸿钧教授写过这样一段话:“伊斯兰世界没有西方那样的传统,也不具备现代西方的经济和政治体制及价值观,从西方引进的民主政治要么变成党派斗争的闹剧,要么蜕变为个人独裁的怪胎,要么被频繁的军事政治所打断。”土耳其在现代化进程中恰好都具备了这三种情况。

      然而,尽管土耳其的宪法第24条明文规定,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利用或滥用宗教,或宗教感情,或宗教认为神圣的事物,达到产生个人或政治影响的目的。刑事法典第163条甚至规定, 组织与管理以宗教为基础的政党,可以判处15年徒刑。并且军人们以捍卫世俗化原则为借口多次干涉国家政治,但是,从战后土耳其实行多党制以来,与凯末尔主义者坚持的世俗化趋向相背离,要求恢复伊斯兰教传统的趋向,像波浪似地不断向前发展,已至到了90年代达到了新的高峰。如果凯末尔知道今天伊斯兰教又在土耳其复兴了,而且还以政党的形式出现,实在会不知道做何感想。1996年,1月伊斯兰政党繁荣党作为议会第一大党组阁,这标志着土耳其历史中一个新的篇章就要拉开了,面对过去与未来的冲突,面对宗教与世俗的挑战,土耳其何去何从?

      造成今天土耳其伊斯兰主义对凯末尔改革的核心世俗主义造成强有力挑战的成因主要是,在土耳其共和国建国后尤其是2战后的几十年中,历届政府面对经济与社会转型措施失当,不但政局不稳而且军人频繁干政,通货膨胀难以遏止,社会贫富差距不断扩大,贪污腐化严重,经济长期不景气并带来高失业率是土耳其国民不满情绪与日俱增。尽管土耳其可以用漂亮的参照发达国家的经济结构向世人展示这是一个现代国家,但是今天土耳其工业发展依旧缓慢,外汇首要来源首先是旅游业,伴随最近几年高增长的同时是高通涨与高负债高赤字。也正式因为经济发展长期不如人意,造成尽管在1963年就与欧盟签署加入欧盟协议的土耳其今天依然迟迟不能加入欧盟。你可以说,土耳其是一个信奉伊斯兰教国民占绝对多数个国家为土耳其加入欧盟设置了重重障碍,不过谁也不能否认土耳其的高通涨与高负债高赤字尤其是其高负债高赤字政策严重阻碍了土耳其加入欧盟的进程。经济长期不振的同时,奉行凯末尔主义的世俗派本身也逐渐在执政过程里日益精英化,使凯末尔主义中六大原则局限在一批少数人的圈子不能真正深入土耳其社会基层中去。无论其曾经有多少赞誉多大成功,无论其本身制度在设计上是多么完美,无论其有多么远大的抱负与梦想。失去了国民的支持,脱离社会与现实的改革终究不会走出多远,脱离社会与国民的改革终究不会走出多远,凯末尔的希望与土耳其的梦想终究还能走出多远,只有时间来检验,但是明天仅有希望与梦想是不够的,远远不够的。

      笔者按:凯末尔主义与凯末尔模式尽管不能说是伊斯兰世界现代化改革的成功典范,但是对伊斯兰世界现代化的实践,不仅值得伊斯兰世界研究与关注,也值得我们今天中国人思考。中国和土耳其都是拥有辉煌过去而在近代历史中遭受沉重打击,尽管中国和土耳其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这里我们需要思考的不是不同选择的成因而是要思考在追赶以今天西方为主导的现代化的时候如何面对传统。对实现现代化中国和土耳其有着一样的希望,对实现民族复兴是中华民族与突厥民族所有的相同的梦想。然而一股全盘西化,从政治、经济、军事、法律、文化甚至宗教师从西方的思潮从20世纪起就从来没有在追赶的国家和民族中失去市场。只是随着时代的不同不断改头换面,不断试图改变追赶的 脚步。但是追赶成功如日本在今天依旧面临一个亚洲还是欧洲的困惑,何去何从日本茫然以对。追赶至山脚的土耳其呢?希望在左梦想在右,土耳其向着希望与梦想飞奔。

      • 家园 “自我撕裂的国家”土耳其

        这个是甘阳在其文章中引用亨廷顿的说法“Torn Country”,凯末尔模式实际上是一条“自宫式”的发展现代化之路:

        亨廷顿认为,21世纪所有国家都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即这个国家的“现代国家形态”是否与其固有“文明母体”具有亲和性,是否能植根于其固有文明母体。亨廷顿认为如果一个现代“国家”不能植根于她原先固有的 “文明母体”,而是千方百计与自己的文明母体断绝关系,力图想“换种”而进入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其他文明母体”,那么这个“国家”就必然会成为一个“自我撕裂的国家”(TornCountry),其前途多半是令人沮丧的。他的这个看法其实正是粱启超当年提出所谓“国性”即“文明性”的着眼点。在粱启超看来,并非所有的国家都有他说的“国性”即深厚的文明底蕴,相反,有些国家“本无国性”,有些国家则是“国性未成熟者”,这些国家虽然也可以进入现代,但其进入现代乃是以其原有文明的死亡为代价的,亦即文明意义上的“亡国”;而正由于原有文明已死,这些国家往往面临“欲孵化为一别体而不成”的问题,这也就是亨廷顿所谓“自我撕裂的国家”的意思。事实上,亨廷顿举出的最典型的“自我撕裂的国家”的例子,正就是粱启超当年一再要中国人引以为戒的“欲孵化为一别体而不成”的土耳其。不同在于,粱启超当年是在土耳其道路尚未完全展开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土耳其“欲孵化为一别体而不成”的命运,而亨廷顿则是在20世纪末目睹土耳其已完全陷入“自我撕裂国家”的困境时来总结其失败的教训。我们确有必要来看一下土耳其道路,因为今天不少所谓中国知识分子的言论,往往是自觉不自觉地在提倡中国走土耳其的道路。

          土耳其本是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奥图曼大帝国瓦解后的产物,属于地道的伊斯兰文明,但土耳其在现代转型中却以最大的决心彻底与伊斯兰文明断绝关系,力图成为所谓“西方文明“的一分子。从1920年代开始,现代土耳其国父凯末尔以政治强人的绝对权力加上其本人高超的政治手腕全力推动土耳其走向全盘西方化的道路,不但在政治法律等方面全盘引进西方制度,而且特别在宗教、思想、文化、教育、以及习俗等日常生活方面都彻底铲除伊斯兰传统对土耳其社会的任何影响,包括禁止戴传统的土耳其帽(因其有伊斯兰教象征意义),反对女人戴伊斯兰头巾,等等。不过正如亨廷顿所指出,最重要的改革莫过于规定土耳其语的书写必须用拉丁字母,而不准用传统的阿拉伯字母书写,这一语言文字革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为它导致日后受教育的土耳其新生代实际上不再能阅读传统的经典文献,具有从文化上彻底断根的效果。在外交上,土耳其全面追随西方,于1952年成为“北约”的成员国,反过来,在1955年的万隆会议上,土耳其则遭到非西方国家和不结盟运动国家的集体谴责,更被伊斯兰世界看成是渎神的国家。

          初看起来,这一以“凯末尔主义”闻名的土耳其的改革似乎颇为成功,好象已经彻底脱胎换骨而融入了西方世界。但土耳其的悲剧恰恰在于,所有这些都只是土耳其人自己的幻想和一厢情愿罢了,因为不管土耳其如何自我阉割改种,西方国家和西方人从来都没有把土耳其看成是一个“西方国家”,西方看重的仅仅是土耳其在地缘政治意义上的重要战略地位。这在土耳其申请加入“欧盟”的问题上最充分地表现了出来。土耳其早在1987年就正式申请加入“欧盟”,但却被“欧盟”告知短期内其申请不会被考虑。但以后“欧盟”很快批准了奥地利、芬兰、瑞典、挪威的申请,同时开始接纳波兰、匈牙利、捷克、以及波罗的海诸国等前苏东欧集团国家,偏偏迟迟不考虑土耳其要加入“欧盟”的强烈愿望。土耳其人终于痛苦地认识到,土耳其在西方眼里从来就不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土耳其总统在90年代因此极端委屈地说:土耳其之所以无法成为“欧盟国家”,唯一的真正理由实际就是因为“我们”是穆斯林,而“他们”即欧洲人是基督徒,但欧盟偏偏又不肯明言此点,而总是找其他借口,例如土耳其的经济不行,土耳其的人权状况不好,等等。亨廷顿指出,这种不愿意认同自己原有文明属性,而又无法被它想加入的另一文明所接受的自取其辱状态,必然会在全民族形成一种在文明上精神上无所归宿的极端沮丧感。在申请加入欧盟不成的挫折下,土耳其在90年代初力图发展与苏联解体后的中亚新国家的关系,特别注重阿塞拜疆以及四个讲突厥语的国家─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吉尔吉斯坦,实际上是颇为雄心勃勃地想充当突厥语族各国共同体的政治领袖。

          但这种欲当突厥语共同体领袖的梦想恰恰突出了土耳其的“突厥性”和“伊斯兰性”,恰恰更加突出了土耳其从来就不是一个西方国家,而是一个伊斯兰突厥语国家,这反过来就进一步促成土耳其国内本来就已相当强劲的伊斯兰复兴运动的高涨。如亨廷顿所指出,90年代以来土耳其国内的主流舆论与生活方式都已越来越伊斯兰化:伊斯兰的清真寺、伊斯兰的学校、伊斯兰的报纸、电台、电视、以及伊斯兰的书刊、磁带、光盘都大规模增长,伊斯兰妇女更公然藐视土耳其世俗法令而戴着伊斯兰头巾上街YX和参加选举。而更重要的是,伊斯兰主义政党从90年代开始已经成为主流大党,在1996年成为土耳其联合政府的执政党之一,而在2003年的议会大选中,伊斯兰主义政党“正义发展党”以大比数胜出,在国会五百五十席中拥有三百六十席以上的压倒多数,形成了伊斯兰主义政党已经足以一党单独执政的全新政治格局。虽然大选胜利后执政党立即安慰西方说土耳其将继续成为“北约”成员,同时继续要求加入“欧盟”,但西方国家当然不会忘记,这个伊斯兰主义执政党的领袖Erdogan在1994年第一次当选为伊斯坦布尔市的市长后,就公开提出了“反对加入欧盟,支持退出北约”的政治口号,并且声称“世界15亿穆斯林正等待土耳其人民站起来,我们将站起来!”事实是,晚近十余年来伊斯兰的复兴以及伊斯兰主义政党的上台执政,已经强烈地挑战并削弱了土耳其从“凯末尔变法”以来形成的的世俗政治体制。

          但土耳其的尴尬在于,它既不可能融入西方,同时却也不可能真正立足自身。一方面,伊斯兰的复兴与伊斯兰政党的上台,只能使西方国家对土耳其更加疑虑更不信任更加视其为“非我族类”,而另一方面,伊斯兰主义政党虽然执政,却并不可能真正走自己的路,因为土耳其的真正政治权力乃在亲西方的军方手中,一旦伊斯兰政党走过头,土耳其军方必然会在西方支持下加以弹压,直接干政。由于土耳其的战略位置太过要紧,西方特别是美国绝不会允许土耳其真正脱离西方的控制。换言之,西方对土耳其的态度实际是既不能让它成为西方一部分,又不能让它脱离西方,而土耳其自己则处于无论如何西方化仍然不是西方,同时无论如何复兴伊斯兰仍得自我压抑的状态。可以预言,土耳其将会长期处于这种“自我撕裂“的状态中而难以自拔。

          这里可以顺便提及友人陈方正教授对土耳其道路的研究,他对土耳其道路显然是比较同情的,我猜想他研究的最初出发点大概是认为土耳其道路可以作为中国现代化道路的榜样,因为土耳其代表了最彻底抛弃传统、最彻底西方化的道路。但到最后,他也同样认识到,土耳其道路的结果是一个自我撕裂的社会,如他在其研究的结论中所指出:“由于社会中的伊斯兰传统与国家的世俗主义之间的深刻矛盾,近六十年来土耳其始终是一个神经紧张,甚至有点神经分裂的民族。换言之,凯末尔创造了一个能跻身于‘正常’现代国家之列的土耳其,但在灵魂深处她是抑郁,不欢畅的,在将来,也看不出它恢复往日光辉的前景。”他因此也不禁问,凯末尔主义的道路就算成功,是“正确”的道路吗?这种现代化道路虽然“摆脱了历史、传统、宗教对土耳其的困扰,但同时似乎也窒息了土耳其人在文化与心灵上的生机”,这值得向往吗

        甘阳“ 如何避免'自宫式'的现代化?”外链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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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土耳其在近代以前也是一个“自我撕裂的国家”

          如果按照亨廷顿的这个观点,那么土耳其在近代以前也是一个“自我撕裂的国家”——它一直力图想“换种”而进入一个本不属于她的“其他文明母体”——伊斯兰文明。不过由于它当时所具有的强大军事力量,被撕裂的不仅仅是它自己,那个它企图进入的伊斯兰文明也同样被它撕裂了——今天伊斯兰世界的几乎所有痼疾,都可以在奥斯曼土耳其时代找到根源。

      • 家园 伊斯兰世界里阿联酋感觉比较成功

        同样是靠石油起来的暴发户,感觉比沙特和科威特强些,还算建立了几个不错的企业

      • 家园 花赞葡萄系列好文。
      • 家园 对比楼下大家讨论的印度,土耳其

        大概应是新兴市场里第一个blow out的。总想在大国之间投机取巧,关键时候谁靠得住呢?

        • 家园 我一章节说的是西方的文明与制度与本土文化价值及传统之间的

          差异,坦率的说,土耳其夹在大国之间没亡国是个不错的结果了.当年弹丸之国同为欧洲病夫的希腊几乎就灭了奥斯曼帝国,实在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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