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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俺是农民1——俺爷 -- 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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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俺是农民1——俺爷

    俺这里管爸爸叫爷。顺着河望下走20里就叫大大,望上走20里就叫爹,真是十里不同风。

    我记事早,现在印象中最早的情景是在村联中(几个村联合办的中学),扎着武装带,带着毛主席像章,坐在一个办公室里。一个学生拿了个屎壳郎给我,拉开一个抽屉让我放进去。我放进去了,那就是俺爷的办公桌。那时我一岁半。在我模糊的印象里,童年的每一天都是和他在一起度过的。那时他还是一名民办教师。

    相信河里的大部分朋友都没见过乡村的民办教师。不是现在的,以前的。头发象女人一样梳过(那时在农村男人哪有梳头的啊),穿解放鞋,穿一条洗的发白的蓝裤子,无论是春秋穿秋衣毛衣,还是夏天穿衬衣,都是要扎外腰的。那件衬衣呀,经了多次的水,很容易让你想起一个很现代的词——网络。他憨厚的很,没脾气。但是一上了讲台,他象变了一个人——褂子要象焦裕禄那样披着,抑扬顿挫的山东话配合着有力的手势,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一个实际上不存在的地方——所有的这一些,加上一地的粉笔灰、一屋的唾沫星子,就是一个农村学校的一堂课的所有内容。这些内容充斥着那间破旧的教室,把那些农村孩子灌的小心灵饱饱的,小脑瓜晕晕的。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则大大的写着:做党的驯服工具!

    俺爷就从这样的教室里接受了这样的教育,然后又在这样的教室走上了讲台。就象村革委会主任对他说的:“仁文同志,你现在成了一名光荣的知识分子了!”他骄傲极了。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都要刷牙,因为他觉得那是最能体现识分子形象的一件事。他有了一双解放鞋,有了一条蓝裤子并天天扎外腰,他唯一的衬衣也很快被洗成了网络。然后他结婚了,然后有了两个女孩。他的爱人(这可是知识分子才用的称呼!)第三次怀孕,马上就要生了,问他:要是再是个女孩怎么办?他斩钉截铁的说:那就再要一个!结果生了个男孩,就是我,他的心爱,他的小狗蛋蛋。他经常的这样叫我,把我抱起来,用胡子扎我。我把小脑袋顶在他的颈下,相互感受到对方满心的爱意,和他身上的汗臭,我身上的奶臭。

    天总是那样的蓝,天上的云总是那样的白。四十里外的那座山仿佛就在眼前。人们的肠胃里就象这美好的景致,清清爽爽的,没有一点油水。有一年,政策有点松动了,户里可以养点家畜,俺爷决定养一头猪,过年的时候杀杀吃。知识分子养猪,方法是很特别的,充分的体现了知识和爱心。猪食里要放些盐。栏里(我们那里管猪圈叫栏)要定期的换干土和麦秸。它可以在我们的天井里自由活动。付出总有回报,那头猪卓尔不群的长大,很特别,体现了美:双眼皮,长睫毛,小腹紧缩,后腿瘦而修长,象用过索伏特香皂的香港女明星,又象乔丹,绝少脂肪,矫健。长期的自由赋予它奔放的性格:我们家的石墙根它可以一跃而过,一只瘟的半死不活的鸡被它果断的咬死了。但是美与生活,常常就不能很好的吻合,我们盼望的是它的肉,而不是美。俺娘出来干预了。按照她的观点:你是一头猪,你就得长肉;如果你不长肉,你就不是猪,最起码不是一头合格的猪。于是在母亲的坚持下,它被卖掉了--不能再让它浪费粮食了!买猪的人牵着它走的时候,一个劲的笑,一是因为买的便宜,心里高兴;二是这头猪--这头猪--可真是知识分子养的猪!

    过年了,我们用卖一头猪的钱买了一套猪头和下货。年三十的晚上,肉煮熟了,放在个二盆里。俺爷望里面倒酱油,把肉酱起来。我和两个姐姐蹲在旁边,俺爷一边翻动着肉,一边撕下来喂我们。我一块大的,二姐一块小的,大姐一块小的;我一块大的,二姐一块小的,大姐一块小的。充满肉香的草房。昏黄的油灯。炉火上吱吱做响的燎壶。三张不停咀嚼的小嘴。外面的北风裹着雪,一个劲的吹呀,吹呀,吹 呀。

    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俺爷以很高的分数考上了师范学院。他从城里给我买枪,买大盖帽,买面包。面包不是我自己吃的,我吃一半,两个姐姐吃另一半。毕业后,分到一所中学里教语文,连着带了三年的毕业班,高考成绩都是全县第一,名声大振。后来调到县二中,又调到城里,退休。在这期间,安家,还债,安排孩子上学,安排孩子就业,安排孩子结婚,再加上一些坎坷的事,他的头发也渐渐的发白了。我们之间也不再亲密,因为我不学习,喝酒,打架闹事,很是伤他的心。我呢,嫌他天天牢骚不平,叨叨,也不待见他。

    二十九岁那年冬天,我出去喝醉了酒,在街上披发跳叫,被人打的头破血流,他把我找了回来。早晨三点多,我醒了,俺娘在一边哭。我走进他的卧室。没有亮灯,我知道他没睡。我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手,温暖,干燥,瘦瘦的。我跪在床边,把脸埋在他的手中。“我对不起你,爷”。我说。他有点惊慌,想把手抽回去,迟疑了一会,没有抽回去。“睡去吧”,他轻声的说。“去吧”。

    我松开手,爬上他的床,在他身边躺下。我说:“爷,我从小到现在,一直就对不起你”!他没吱声。过了一会,他柔声说道:“别说一些了”。他说:“你影响我休息了”。

    我看着黑暗,不再言语。我觉得眼泪从眼里出来,流过了发鬓,流过了耳朵,最后落到了枕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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