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骑兵故事(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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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家园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直到这个时候,刘春雷和战友们才从理论上真正认识到抗日战争是一个长期消耗的过程,认识到“相持阶段”的残酷性,认识到党中央提出“主力兵团地方化、地方武装群众化”的重要性。

在严酷的相持阶段,面对困难的局面、面对群众情绪的反复,怎么办?照毛主席的话去做。

真理只有一个,而究竟谁发现了真理,不依靠主观的夸张,而依靠客观的实践,只有千百万革命人民的革命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尺度。

(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

家园 这一段

四连和皇协军拼杀的时候,陈再道司令就站在西门的路当中。当时,前后都是枪炮声,四周还有许多哗变奔逃的俘虏,可司令员却不为所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肉搏场面,仔细看了四五分钟,他旁若无人地向东门走去,司令员放心了。

肉搏战,关键在于前几分钟,而最能体现部队战斗精神和战斗素质的,也就在于这短暂的关键时刻。陈再道看到了他需要了解的东西,他决定立刻发动总攻,消灭南李庄的残敌。

这一段,个人感觉还是放在拼马刀,韩猛子牺牲之前的描述比较好。记得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很是为这种将-兵之间互相依赖、互相信任、以命相托、舍命以博的感觉唏嘘不已。

家园 谢谢碎片兄

多谢指教,已经改了.

家园 那几个伪军神枪手怎么处理了?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我每次看见小李医生这一段都无比气愤

家园 骑兵团(十六)

十六

《论持久战》告诉大家一个道理:别怕日本的枪炮狠,他们的国家小资源少,只要咱们坚持住,小鬼子磨不过咱们;别看鬼子现在凶,他们的人少底气不足,咱们和他拼消耗,最后还是日本受不了。战争虽然艰苦,可是不要慌,一要靠斗志旺盛,二要靠军民团结,坚持住这两条,和鬼子打持久战,最后的胜利就是咱们的!

“咱们困难,鬼子也困难,豁出命和他们耗上了,看谁熬得过谁!”,通过学习毛泽东的理论,战士们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不急噪也不慌张。大家看到,许多部队已经化整为零,换上便衣到各地去恢复县大队和区中队;地方组织提出“区不离区、乡不离乡”的口号,干部们都坚持在乡村发动群众,女干部也深入群众中间“认干娘”、“走亲戚”,重新建立农会、妇救会……军队和政府都在尽最大的努力为恢复局面创造条件,大家明确了胜利的方向,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思想上的困惑解决了,可骑兵团的战斗减员仍然是个大问题。

骑兵的训练周期长,不是随便招人就能补充得上的。冀鲁豫这地方,有乘骑基础的青壮年比较少,会赶马车的人都不多、就更别提能骑马打仗的了。为了这事,上级领导在骑兵团休整期间做了一些调整。

42年11月,新七旅的骑兵连被合并到骑兵团,同时到任的还有政治处主任李庭桂(后任贵州省副省长)和参谋长王玉珂(47年5月在安阳战役中牺牲)。

李庭桂主任原先是新七旅二十团的副政委,他是河北人,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和“反帝大同盟”,有才气,喜欢写诗,高兴起来一会儿写一首、一会儿又写一首。

李主任一到部队就组织大合唱比赛,还搞运动会,跳高、跳远、拔河、赛跑,每次都邀请领导参加。赛场上,首长们讲话发奖,战士们玩得不亦乐乎,附近的老百姓也都来看热闹。一群群的小孩子在队伍里面跑来跑去,欢声笑语,真是军民一家亲。李庭桂还创办了《铁骑报》,这份不定期的8开2版小报专门宣传骑兵团的好人好事,还开展各项评比活动。首长们看到铁骑英姿,知道了战士们的蓬勃朝气,格外满意和高兴。

新七旅的骑兵战士编为骑兵团第五连,他们虽然打仗的技术比较一般,但搞文娱活动的水平绝对顶呱呱,能歌善舞。五连的支部书记马书龙是业余剧社的主角,“马派老生”远近闻名,一曲《王佐断臂》,不仅唱得台上的“陆文龙”投奔了大宋、唱得台下的伪军俘虏改邪归正,还把扮演“陆夫人”的女医生吴艺也唱成了马夫人。用现在的话来说:他的“粉丝”真不少。

五连的秧歌队扮相英俊、动作洒脱,能踩着高跷在桌子板凳间跳上跳下,供给处的老舒处长也是从新七旅来的,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身段婀娜、翩翩起舞,把围观的群众都乐得不行。

以前,骑兵团的战士很少唱歌,因为骑马列队行军、一张嘴就吃灰。如今在五连的影响下,大家都唱起了《我们的铁骑兵》。这首歌又名《骑兵进行曲》,是李劫夫在河北慰问演出时为八路军骑兵创作的,经夏风填词之后,在抗日战场流传很广,后来还在开国大典的阅兵式上演奏过:

快快跨上战马,举起了战刀,

带着复仇的心,勇猛冲向前。

翻过高山越过平原挺进最前线,

侦察警戒步步留神驰骋敌后方。

粉碎日寇进攻,保卫边区,

机动灵活勇敢无敌我们是铁骑兵。

冀中军区的骑兵战士也并入了骑兵团。冀中骑兵团的技术很好也很勇敢,可惜在“大扫荡”中损失过大,只有七十多人冲出了包围圈。到冀南以后,团长马仁兴调任二十七团团长(47年6月在四平攻坚战中牺牲),其他人则编入129师骑兵团的特务连。

训练参谋边乔(47年牺牲)也是这时候来到骑兵团的。边乔是东北讲武堂骑兵科的毕业生,东北军出身。他为人沉默寡言,对待军事训练和战马调养却十分严格,战士们既怕他又十分敬重他。

刘春雷第一次认识边乔是在刷洗战马的时候。当时马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乐意在水边呆、老往旁边跳,一个战士急了,拿马鞭子好一顿抽打。边参谋正巧看见,他一下子冲过来抢过马鞭,煞白着脸训斥道:“你凭什么打马,它只是调皮么!不爱护马的人凭什么当骑兵,它在枪弹面前陪你玩命,现在却要打他!你真不是个人啊”。气势汹汹的样子,把战士们全吓傻了。

那时候,边乔还不是党员。党员在团部开会,他就出去搬个小桌子小凳子,找块毛巾铺上,把外国怀表的零件拆开,左看右看东摸西擦,再一件件装上。别人问他:“你老摆弄这玩意干啥?”,他说:“这里面有文章。怀表的零件虽然多,却安装精密,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作用,还照样能成为一个运动整体”。

大伙也就明白他的意思,笑一笑,不提动员他入党的事了。

政治处组织的文娱活动,边乔只是看看、很少参加。李庭桂主任找他谈了几次话,他才搞了一套“马术体操”,还分文的和武的两种,训练出来好看极了,弄得以后军区和地方上开大会,都来请骑兵团去表演马术。可表演时,边乔自己却又不去了,叫五连指导员王凤翔去指挥,反正五连的人都喜欢参加演出。可王指导员又客气,每回都要声明:“这是我们团训练参谋边乔发明的体操……”

领导高兴地问:“边乔同志呢?”

“生病了,没来……”

元城战役之后,冀鲁豫三省的交界地区相对比较平静,许多部队和机关都到这一带来休整。闲暇的时候,大家就打篮球,这好象是延安那边传过来的活动,干部战士都爱玩,骑兵团也转着和不同的对手打比赛。

其实,团里面以前见过篮球的没几个,但政治处李庭桂主任搞过学生运动、有体育基础,边乔参谋在东北军参加过篮球队、技术不错,这就使得骑兵团球队具备了相当的水平,见了谁都不怵。不过,曾玉良团长似乎对这玩意不感兴趣,开始的时候,政治处把球赛赢了这个赢了那个的战绩都登在《铁骑报》上,团长看了不以为然:“破消息,有什么用处?浪费纸”,宣传干事以后就不写这个了。

篮球比赛的场地很简单。找老百姓借两架梯子竖起来,在顶上用柳条编成米字格当篮板,再用柳条圈个篮框绑上,哨子一吹就可以开动了。不过这种“梯子球架”不容易进球,一场比赛能扔进五六个球就算是大胜利了,搞得篮球赛的比分和足球赛差不多。

球场大小不一、凹凸不平,边线也不清楚,有时候拍着球跑出去好远大家还在抢。最有趣的是和二十一团比赛,他们输急了,把梯子扛起来就走,害得骑兵团找不到投篮的地方,只好哈哈一笑,握手言和。球赛没有赢,大家也挺高兴,李庭桂主任说:“这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可是,乐了没多久就乐观不起来了。

42年,华北遭遇了大旱灾。八个多月没下雨,土地龟裂、水渠干涸,冀南近900万亩耕地未能播种,春苗枯死、夏季绝收、到了秋天仍然是荒芜一片,全区一半以上的村庄成为“无苗区”。

刚开始,大家还没有感觉到事情有多可怕。冀南这里的自然条件不错,是传统的农业富庶区,俗话说“金南宫,银枣强,叫花子不肯吃高粱”,连讨饭的乞丐都要吃馍馍的地方,饿肚子的情况很少见。

在冀南,八路军不设粮食仓库,公粮就存放在老百姓的家里,如果有“公家人”来到村里,乡亲们就赶紧把麦子磨成面、提供吃喝,干部则如数付给粮票,用粮票就充抵公粮。

军粮是只计数量不分种类的,可老百姓一则爱护八路、二则也爱面子,如果有馒头,决不会拿窝头招待子弟兵。八路军吃干的、老乡们自己喝稀的,还要出门去炫耀:“我家今天吃白面馍馍,每个足有海碗大,里面埋着大红枣……”

开始休整的时候,骑兵的定量是每人每天一斤十四两,没过几天就降为一斤半(当时是用一斤等于十六两的老秤);月初的时候,伤病员的“休养餐”是每天两个鸡蛋,月底就变成了一碗面条。尽管标准降低了,老百姓还是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慰劳八路军。有一天,病号刘春雷和一个伤员到老乡家吃“营养派饭”,进门的时候,人家婆媳正在闹矛盾,原因是家里的一只母鸡好些天没下蛋了,婆婆怀疑是媳妇把鸡蛋偷拿去换了东西。吵着吵着,看见伤员同志进来了,老婆婆转身就把这只母鸡炖成了汤,把两个八路军战士感动得直掉泪。

开始的时候是粗粮细粮各一半、接着是粗八细二,到后来连高粱面也吃不上了。进入十二月份以后,军队和老百姓的生活用粮都成了问题,部队走到哪里,地方干部都是搓着双手,满头大汗一脸焦急想不出办法。刘春雷他们这才意识到:大饥荒到来了。

这场饥荒,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天灾自不必说,41年的洪涝、42年的干旱、43年的蝗虫……自然灾害接二连三,使老百姓断了收成。可是,往年间也有闹旱涝灾害的时候,日子却从来没有这么惨过。这一次,是日本鬼子的“三光”掠夺加剧了灾难的严重程度。

“四、二九大扫荡”之后,日军占领了冀南90%以上的土地,鬼子在根据地大肆烧杀抢夺,仅元城附近的四个区就有26个村庄被烧毁,被抢走粮食14000多石、牲口2000多头,直接造成大批群众破产;在敌占区,日伪机构强行征收“户口税”、“牲畜税”、“田赋费”、“电杆费”、“护路费”、“门牌捐”、“居住证捐”……仅42年4月—8月,每亩耕地平均对敌负担就达250元以上,四个月的捐税超过了老百姓全年的收入;为加强对根据地的封锁,日伪军还强迫群众挖壕沟、建炮楼,全区一半以上劳动力被征调劳役,使得群众失去了进行灾后补救的机会。

另外,由于日军在42年强迫冀南各区多种棉花少种麦子,而抗日政府却没有能够及时察觉敌人的经济意图。结果,收获下来的棉花被低价收走,日军再封锁粮食供应、提高粮价,根据地的老百姓就只好吃棉籽了。

战争的破坏和敌人的掠夺,使根据地民众的社会积蓄消耗殆尽,因而在自然灾害面前完全失去了抗衡能力。冀中和冀南曾经是太行山根据地的粮仓,现在,冀中根据地丢失,冀南不仅不能向太行山供粮、反而需要其他根据地的支援。从各游击区的调拨过来的粮食也是杯水车薪,八路军不能眼看着老百姓挨饿,于是就不断降低军粮标准,从一斤半降到一斤、再从一斤降到八两……

每天喝两碗稀粥,走几步就消化光了。当时,无论步兵骑兵都取消了操练,大家闲躺着不动、保持体力,争取让肚子里的一点汤汤水水多保存一会。也有人听说延安在搞大生产运动,可大伙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别说新八路,就连老红军也没见过要部队去种地的。

刘春雷问张起旺:“连长,当初你们没吃食的时候怎么办?”

“简单,打地主呗”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这办法现在也不行啊,放眼四周,个个饿得眼发蓝,打地主?地主家也没余粮呀。

人饿久了就发傻。出太阳的时候,士兵和老百姓都在场院里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木木呆呆的。有的人随口闲侃胡说八道,有的人闭目养神胡思乱想。况玉纯政委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给大家找点事情做,而且还不能耗费体力。政治处的李庭桂主任就想了个主意:学文化!

把战士们按文化水平高低分成好几个班,学问大的念报纸,学问低的认生字。

人数最多的是“文化班”,这实际上就是个扫盲班,负责上课的老师是刘春雷班上的新战士——人称“半截秀才”的李大鹏,他还有个外号叫“皮皮”。

大鹏其实并不大,当时才17岁。他是个烈士遗孤,父亲是顺直军委早期的干部,搞地下兵运时被晋军陈长捷部杀害了。母亲改嫁后,年幼的大鹏就跟着舅舅和舅妈生活,元城战役后,舅舅老舒调到骑兵团当供给处处长,大鹏也跑来参加骑兵。

李大鹏从小就跟着长辈闹革命,颠沛流离、见多识广,特别能说会道,高兴的时候说“笑得不亦乐乎”、辛苦时说“累得呜呼哀哉”,活象个半截秀才。有一次聊天,他向大伙比划:地球怎么围着太阳转、太阳又是怎么转、月亮又怎么转,还说星星也都在打转转……在场的人都不相信,心说:天上星星那么多,要是都转圈岂不是乱套了,万一碰到一起掉下来怎么办?于是大家起哄不认帐,把“半截秀才”气哭了,直到边乔参谋跑过来主持公道才算作罢。

“半截秀才”的文化水平也确实是半截。别看他说话挺“文”的,念报纸也能够从头到尾不停顿,可让他写字就完蛋了,很简单一个字,握着笔半天写不对,他自己说这叫做“提笔忘字”,大家却很怀疑:“不对吧,你念报纸的时候,小嘴皮吧嗒吧嗒挺利索,那些字兴许是瞎蒙着读出来的”。因此,他又得了外号,叫“皮皮”,意思是说就只有嘴皮子厉害。

不管“皮皮”的嘴皮子如何,给“文化班”扫盲的资格是够的。开课第一天,他教的是“大小人,上中下,天下工人是一家”, 二连三班长刘长生一听就不同意:“不对不对,听说人家私塾先生上课,讲的是‘人之初,性本善’”。

“也行也行,那样正规些”,大鹏老师倒是好说话,马上就改学三字经。

可是,半截秀才就是半截秀才,才念到“苟不教,性乃迁”就忘了下一句,停在那里“苟不教……苟不教……”地嘟囔了半天,刘长生又不耐烦了:“狗都被武工队打死了,哪里还会叫?”

大家哄堂大笑,“皮皮”跑来找大刘:“班长,你去教课吧,这个老师我可当不了”

于是只好换成刘春雷当老师,李庭桂主任临时编了课本,第一课是——老大爷、老大娘,大哥、大嫂、小弟弟、小妹妹,我们是人民的八路军。

认生字难倒了不少人,可战士都很认真。上课时借老乡的门板当黑板,下课后把门板还了,大伙就到人家门口蹲着,歪着脑袋看字迹,还拿木棍在地上学着划。房东老大娘乐了,说“八路军给咱家派了好些个歪脖子门神”,刘长生一边刷马一边用手指头在马身上写字,写到一半忘记了,于是他的手就这么举着,冲着马屁股直发呆,大家看见了都笑,说这小子魔怔了。

被说成是“魔怔”的还有一连一排长胡彦明。胡排长文武双全还很爱学习,一张报纸到了他手上,翻来覆去看上一天都舍不得放下。元城战役中,他拣到一本北平陆军大学的小册子,叫什么《航空判读》,高兴得不得了,一有空就抱着书看。

其他人看不懂内容,只认得封面上画着的飞机,大家就琢磨这飞行员是从哪里钻到飞机肚子里面去的?问胡彦明,他也不知道。

“那么,你这书里头讲的是啥?”

“是说怎么在飞机上看地形的”。

大伙都笑:“扯淡吧,连飞机的门都找不到,还看地形呢,简直魔怔”

胡彦明也不反驳,自己又接着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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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骑兵团(十七)

十七

43年12月,刘春雷被抽调到军区参加军事培训。当时,各部队的操练停了,可战斗骨干的素质提高却不能放松,军区因此抽调了部分战士进行轮训。

培训学校的学员来自主力部队和游击队,分成好几个队,根据队长的姓氏编代号,队长姓张叫“张庄”、队长姓王就叫“王庄”,刘春雷他们的“庄主”是被刘邓首长称为“三军楷模”的郭好礼(43年牺牲)。

学校里除了射击、刺杀、爆破和工兵作业训练,也学习理论知识。上课时席地而坐,两个人合用一本书,用子弹壳改装的“钢笔”记笔记。政治课学的是《论持久战》、《中国革命和共产党》,还有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敌工课就是教大家说几句日本话;上统战课的时候,请来一个日本人做报告,是在山东莘县被刘金魁活捉的日军机枪弹药手秋山良照,刘春雷心想:要是川老汉还活着该多好,他的俘虏成了“反战同盟”的书记,他又有牛皮可以吹了……

大刘最喜欢的课程是游击战术和军事教练,看地图认地形、排兵布阵,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很实用。

有一次搞战术演练,轮到刘春雷当组长,两边各十几个人,比赛看谁先占领一个小村子。大刘心想这还不简单,带着大家数完一二三就开跑,结果气喘嘘嘘还是慢了一步。他不服气,说对方的距离比他们的短,不公平。结果教员骂他是“猪脑子”,说:“你们地势高,他们地势低。如果你不急着往村里跑,先在那边坡上架几杆枪,他们还敢跟你比赛跑么?在战场上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讲”。刘春雷顿时觉得这战术里面还真有名堂,兴趣更浓了。

还有一次练习攻城爆破,学员轮流当排长,对面坡坎上站着几个教员当裁判,他们说谁死了谁就算是死了。

有个“排长”设计的是两人组,连续派出了三个爆破组都没有成功,又接着派出第四组,刚冲到一半,裁决教员(现在叫“总导演”)郭好礼的旗子一挥:“把排长撤了,他不及格”。这排长想不通,说:“前面的人派了六组不成功都没事,我才派四组……”,教员讲评道:一、你连续派四组突击,走的都是相同路线,没有总结经验,不动脑子就不能及格;二、你派出的前三组战士都已经牺牲了,到第四组你还想不到要自己上,不能身先士卒,你就不配当排长!

从此,刘春雷明白了八路军的指挥员应该怎么做。

学习结束时,陈再道司令来讲话,他说:战术理论是死的,人是活的,要多动脑子总结经验,要打得巧才能打得好;武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有什么武器就打什么样的仗,机枪大炮是武器,土枪长矛也是武器,甚至毛笔标语也是武器,要发挥我们的长处,牵着敌人鼻子走。

轮训毕业后再去锻炼,实际上就是参加武装工作队。

武工队是实施“精兵简政”、“一元化领导”和“机关工作军事化”的具体措施。在当时,除一部分民兵参加县区武装打游击外,大批民兵在“不丢失一枝枪”的原则下回到乡里开展生产自救。而八路军则抽调骨干力量和区干部一起深入敌后,给群众撑腰。

43年初,冀南共有武工队21支,队员400多人。

武工队里除了刘春雷这样的八路军,还有区干部,一个组七八个人,三个组合成一队就有二三十人。培训班学员组成的武工队是生力军,一般都被派往环境最艰苦的地区,有时候还被冠以这个“支队”、那个“部队”的名称,虚张声势。大刘他们要去的是枣南、南宫、隆平、平乡一带,在这些地方,敌人的据点、岗楼、公路和壕沟已经形成了网络,不仅我军大部队进不去,甚至连地下工作人员也撤出来了。

到敌人的腹地去战斗,什么凶险的情况都可能出现(仅仅一个月后,刘春雷的教官郭好礼队长就在敌后牺牲了)。临出发前,每个八路军战士都向党组织做出了誓约:

我宣誓——在任何情况下,不怕危险,不怕困难,坚持工作,坚持战斗,有死在自己岗位上的决心,决不动摇;个人利益服从党的利益,服从民族的利益,一切听从组织的决定……

跟随武工队一起行动的地方干部是不用宣誓的,可是,一位中年妇女也站起来举起了拳头。她不识字,对着党旗激动地说:“我也赌咒发誓,情愿牺牲也不投降。我保证努力工作,不泄露秘密,反正死也不屈服,说什么也不中。上有青天下有黄泉,说话不算,天打五雷轰!”

这位女同志是冯大姐,是个刚强果断、办事有条理的妇女干部。她多次和武工队在敌后活动,无论环境多么危险、条件多么艰难,从不示弱,甚至从来不会显得疲倦,大家都很佩服她。

冯大姐的丈夫很早就帮八路军跑交通。有一年鬼子清乡,正值河里涨大水,敌人把渡船封锁了,她十四岁的儿子知道父亲水性不好,就抱了一串葫芦泅到对岸去接人,结果这一去就没回来。几天后,在河边见到父子俩搂在一起的尸体,身上除了枪眼,还捆着那串葫芦……

冯大姐原本是家庭妇女,这以后就参加了抗日活动,先是在村里工作,凭着自己出众的能力,逐渐到区里、县里,后来成为地方工委的委员。在敌后的日子里,冯大姐白天黑夜都揣着一颗手榴弹,随时准备牺牲,那份刚强的精神真是让人敬佩。可是,这么一个能力出众的女干部,在抗战胜利后却突然辞职不干了,原因是她仅存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商铺伙计,她要去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当时,许多领导都做了工作,拦不住。

解放后,冯大姐的很多同事都在河南省担任领导,可她住在开封的女婿家里,乐呵呵地当家庭妇女带着外孙,没提任何要求。她舍弃荣耀选择了天伦之乐,非常满足。

或许,历经战争的女人最能明白什么才是她们最大的愿望。身处战火中的女性,以各自的方法追求着自己的安宁。

除了冯大姐,武工队里还有两个编外的女成员,她们是队长张文亭的家眷。

张文亭(45年牺牲)是冀南、豫北一带很有名的游击队长,他早年当过土匪,参加抗日队伍之后,勇敢顽强、机智多谋,打鬼子真是没得说。可就是有个毛病改不了,爱沾花惹草,每到外面转一圈,总要结识个把“相好的”。这当然也有好处,由他带队打游击,走到哪里都有个“办事处”接待,十分方便,可细想起来,似乎又对八路军的名声大大的不利。

上级教育了多少次也不管用,张家的女人只好亲自出马、实施“贴身紧逼”监视。在武工队的这两位老婆,一高一矮,不晓得谁大谁小,也不知是第几房姨太太。反正这俩女人很有意思,对鬼子汉奸浑不在意、只为漂亮大姑娘担心。在敌后活动,不带枪也不带刀,每天收拾得整齐利索、时刻准备和别人家的小媳妇开战。那张队长也是奇怪,不怕枪林弹雨也不怕领导批评,却很惧内,任凭两个小老婆唧唧呱呱,平时的威风一点也看不见。

刘春雷他们当然不敢招惹这两位“监督员”,私下里给她俩起外号,个子高的叫“磨子机枪”(重机枪)、个子矮的叫“二机关枪”(冲锋枪),都是火力凶猛的武器。

武工队活动的区域是相对固定的,队里安排有本乡本土的人,所以出任务时不必事先通知谁、也不用找人带路,说声出发就摸着上路了。白天住下研究工作和休息,夜晚行动,路上没人咳嗽说话,连喘气都得憋着点,经过敌人据点旁边不会被发现。

武工队每次出动的任务不同。有时候是摸情报,就是到了目的地附近的村庄,找个地势比较安全的人家悄悄地进屋,先对房东进行教育,从对方的利害说起,使他容易接受,然后再询问当地情况,拿小本子记上。驻一村,只有一户人家知道,多走一些地方,再把情报对照起来,就可以画一个图表,标明敌人的据点、兵力、兵种,以及群众基础和我们活动的条件,甚至还可以了解到敌人内部的一些情况,做到知己知彼。

更多的时候,武工队有宣传的任务。要教育群众克服“和平”幻想,坚信抗战一定能胜利;号召群众团结起来,监视坏分子,保卫自己的利益;在经济上,还要鼓励大家坚壁清野,反资敌,“如果资敌,就是把敌人养肥了,使他们更凶狠地来杀害自己”。

搞宣传采取的是“空讲话”的办法,很有效。武工队夜里摸进村子,四下警戒,宣传员选个高地方站好,拿个梆子敲几下,“老乡们,大家坐起来听消息……”,然后就开始讲。乡亲们不点灯不起床,趴在炕头上就能听得见。宣传员讲话简短、明白,说清楚一个问题,武工队就迅速离开。一晚上走几个村,第二天就传得神乎其神,若是再遇到赶集,那更是到处都知道了。

队里也有能写信的文化人,了解到谁在帮鬼子汉奸办事,就写一封信投到他家门上,严肃警告他不许死心塌地替敌人效劳,并且还要求他在多少多少天内,找到多少多少户人家担保,证明他没办坏事,然后再把联保信放到什么什么地方……收信人吓坏了,第二天赶紧四处讨好发誓,求人担保,因此对乡亲们也就不敢太欺压。有的保甲长吓得把收来的公粮还给农民(这叫做“倒粮”),有的人赶紧辞职不干了,说“八路没走干净,再干下去就没命了”。

武工队的工作方式是以宣传教育和军事打击相结合,在号召群众团结起来、反抗日伪政权欺压的同时,也对伪军开展“良心大检查”运动,要求伪官兵“身在曹营心在汉、内外一心哄日本”。 在游击区,连小孩子都知道“不信鬼子话、不念鬼子书、不上鬼子当,不帮鬼子干事、不对说鬼子实话”;伪军也知道八路军手里有个小本本,谁干了坏事就点黑豆、办了好事就记红点,“善恶簿上记得清,按照国法判罪行;生死本上写得明,多做好事保性命”。

但是,日本人也在加强“攻心战”,推行奴化教育。针对灾区的贫困环境,敌人一方面加紧了经济封锁,一方面又以物质利诱的方式蛊惑民众。鬼子的赏赐使一些汉奸瞬间暴富起来,这对部分民族意识薄弱的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在南宫县,刘春雷的熟人“小罗成”就由一个混混痞子变成了铁杆汉奸。他投靠了日本人,死心塌地与八路军作对,帮着鬼子搞“剔抉”、“宣抚”,还强迫抗属“检举”、“自首”,罪行累累。对这种“坏中坏”,武工队当然要坚决镇压、杀一儆百,大刘是队里的战斗骨干,杀汉奸除恶霸,责无旁贷。

“小罗成”也知道武工队要除掉他,整天东躲西藏。一天夜里,大刘他们打听到“小罗成”在一个小寡妇家睡觉,立即赶过去,翻院墙踹开门,把他给堵上了。

一进屋,刘春雷就楞住了,这小寡妇是他的堂姐刘彩霞!彩霞堂姐原先是个多么爱面子的漂亮人啊,大刘参军时的衣服和挎包还是她送的呢。两年不见,她怎么居然和“小罗成”这混混痞子搅在了一起?

一开始,彩霞堂姐哭闹着不让拉走汉奸,还说“这是孩子他爹”,可她抬头看见堂弟,立刻就不吭声了。“小罗成”也认出了刘春雷,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这小子就泼口大闹:“老子到世间走了一圈,吃喝玩乐,享尽风流,不亏了!过二十年,老子还要再来一趟!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武工队把汉奸拉到村口,一刀捅了。其他人还在讨论如何处理小寡妇,刘春雷铁青着脸说:“放人!”。

队长张文亭虽然不是本地人,但社会经验丰富,看见大刘气得浑身发抖,马上就把刘彩霞放了。张家的两个“机关枪”素来主张严惩犯错误的漂亮女人,这一回也难得地没有吭声。

第二天,张文亭把武工队带到刘春雷的家门口,让他回去看看。家门关着、屋里也是黑的,大刘翻墙进去,听见有人说话,知道是他父亲的声音,于是叫开了门。老人家激动得不行:“听人讲,你前几个月被打死在枣强县的一个道沟里,头朝南脚朝北,瞧得清清楚楚,我和你伯父还去找着收尸……”,老母亲也哭着说:“你叫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咱们的孩子死得冤,阴魂回家了呢”。

张文亭在旁边问了几句,才知道是保长家儿子造的谣,立刻派人把那家伙抓来,一见面,张队长就把盒子枪拍在桌子上:“我是张老抬,知道么?”。

张文亭从十二岁起就“吃票饭”,冀南豫北有谁不知道这个匪号?保长儿子一看见他阴深深的脸和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就瘫软了。

刘家老人心肠好,帮忙说人情。张队长这才把枪收起来,警告说:“今天先记上一笔,今后,咱们老人家再受到一丁点儿委屈,都算是你的错,连本带利,坚决枪毙”。

聊家常的时候,刘春雷讲到堂姐的事十分气愤。两位老人家却说:“她的事,我们也知道……孩子啊,你也别太怪她了,她那是饿的……”。

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可是,战乱中的苦难,女人们又何尝躲避得了。在那个年月里,无依无靠的寡妇实在太多了,苦难中的人们又怎能苛求所有不幸的妇人都成为烈女呢?

有段时间,武工队在枣南县活动,半年前,大刘在这里养过伤。

这里的群众很好,虽然在敌人的严厉控制下,老百姓自己也缺吃少穿,但总要千方百计地帮助八路军。经常是几户人家凑上十多斤粮食和三五个鸡蛋,偷偷找到武工队,一定要他们带回根据地去,“休息好,养壮身体,早点打回来啊”。有一次,夜间宣传离开村子,一个老头追了好远赶上来,递给刘春雷一个小包后转身就走,打开一看,里边是三个半窝头,这分明是人家明天的口粮啊……

当地有汉奸米先恩、米先盛两兄弟,无恶不作。临过春节,有户人家娶亲,米氏兄弟去喝喜酒,看见新娘子漂亮,就借口枪被偷了,把新人拖到了炮楼里。新媳妇第二天回来以后就疯了,新郎家也要死要活地过不下去。群众们都很气愤,寄希望于武工队撑腰,可是又觉得“八路军只能在晚上活动,大白天的保不住人……”。

八路军气炸了,立刻请求除掉米氏兄弟(大扫荡之后,因为有些战士急于报仇雪恨,出现了不分轻重乱杀人的现象,所以当时规定,除奸对象要由当地干部决定)。经当地政府批准之后,武工队就着手准备行动。

米家兄弟天黑以后都住在炮楼里,武工队还真不好下手。刘春雷不管不顾了,决心在白天开干。一天上午,他带着游击小组的两个民兵到米先恩、米先盛经常出现的地方去找人。大刘心想:反正我的伤是在这里养好的,上次大难不死,这回为了群众,把命丢在这里就是了。

中午,在一处干涸的河床边遇上了米先恩和一帮人,民兵指认清楚,刘春雷走过去就开枪。第一枪打在腰上,汉奸歪倒在地,接着再补一枪,那家伙就完蛋了。米先恩有一个带枪的跟班,可自始至终,跟班都吓傻了没敢动。大刘缴了他的枪,宣布:“八路军武工队奉命除掉米先恩,谁再敢当汉奸,和他一样的下场!”然后扬长而去。

米先恩死了以后,米先盛小心多了,轻易不出门,即使出来了也带上一大帮伪军护驾,很难下手。有一天赶集,群众报告说米先盛在集上喝酒,估计到伪军纪律差,散集时各走各的,米先盛有可能落单,武工队就决定动手。

观察地形以后,张队长安排刘春雷带四把短枪躲在路边的断墙后面,另外四杆长枪埋伏在百米外的院子里,预防敌人冲过去了再阻击。他带着几个人到集市上转悠,跟在敌人后面出来。

散集的时候,米先盛来了,慢腾腾地赶着一驾马车,他坐在车辕上,车上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坐着四个伪军。恼火的是,马车前后还有十几个老百姓一起跟着走,有的还把手里的东西搭在车帮子上,图省劲。这要是打起来,群众难免会受连累。

远远跟着的“二机关枪”很聪明,看见情况不对,她就在后面喊:“喂!今天你们村里的几个半大孩子被疯狗咬了,有这事么?”。你说,哪家屋里没有个“半大孩子”呀,一听这话,老百姓全都不走了,呼啦围起来问个东长西短,张文亭他们借机把散集的群众和预设战场隔开了。

马车到了跟前,刘春雷扬手扔了颗手榴弹。巧的是,这手榴弹正好就落在米先盛怀里,可又不巧的是,这手榴弹没有响。米先盛反应快腿脚也快,跳下马车就往路边的地里跑,大刘不管别人,闷头就追,边追边开枪。打了两枪没打上,米先盛吓慌了,在庄稼地里摔了一跟头,爬起来再接着跑,大刘就离他近了。追到跟前,正想打枪,米先盛突然止步朝旁边侧身一滚,俩人一错身,米先盛躺在地上,枪口就指着刘春雷,大刘心想:“完了……”。

但是,枪没响。刚才米先盛摔跤的时候,手枪枪管插到土里,堵上了。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哀嚎一声,被刘春雷一枪给毙了。可这时候,大刘也是一身冷汗,说不清楚是因为跑步累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腿肚子有点哆嗦……

马车上的伪军也知道武工队是冲着米先盛来的,他们用不着陪着玩命。所以除了一开始就被打死的一个,其余三人都抱着脑袋蹲在路边,缴枪投降了。

武工队连续的在大白天活动,震动了日伪军。他们认为这次八路军的游击力量一定比较强,于是出动了搜索队,在一无所获之后,敌人要求每个村子晚上都要派“值更组”守夜,发现八路军就点篝火报信,哪里放走了武工队就处罚哪个村。

本来,武工队八九个人,队伍精干,要撤走很容易。但如果这么一走了之,有几个“重点治安村”的群众就难免会受牵连,必须要想个办法。

于是,那天半夜里,周边的村口都有了动静。先是噼噼啪啪地敲东西,再就是“值更组”的大呼小叫,接着,报信的篝火都点燃了……夜里,炮楼里的敌人看见周围十几个村都点了火,吓懵了,哪里还敢出来。只好朝着大马路上乱放枪了事。

第二天,各村都来诉委屈,“昨天八路从我们村口过,老总们怎么不出来支援啊……”。

这次除奸活动,武工队里跟着个宣传干部,他以前没参加过战斗,初上战场很兴奋。回去后就写了篇文章发表在军区报纸上,题目叫做《战斗的喜悦》,很是把刘春雷吹捧了一番。

大刘当时并不知道这事,回到部队才看了文章。心里虽然得意,却也难免有点犯嘀咕:战斗就是战斗,还喜悦?要不是运气好,当场就报销了,喜悦个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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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43年开春,刘春雷从武工队回到了骑兵团,上级任命他担任骑兵二连二排长。曾玉良团长问:“你认为怎样才能当好排长?”,大刘回答:“一是打仗多动脑子,二是带头打冲锋”。团长很高兴:“出去学习了一次,效果不错嘛!”。

在团部,遇到伤愈归队的李树茂,闲聊的时候问他这是第几次受伤了,李连长说:“快二十次,习惯了”。曾团长就说,受过二十次伤的人,功德圆满,以后子弹都会绕着走。

回到二连,刘春雷先去看自己的战马。可是找来找去没找到,问谁谁也不说,他不由得有些冒火,嗓门也大了起来。指导员张存有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叮嘱他不要闹情绪,还说军区保卫部的干事正在搞审查呢。

保卫部的人下连队,通常是来处理违法、叛逃和破坏事件的,骑兵团是红军团队,觉悟高、素质好,以往很少麻烦他们。所以大刘听说是“保卫部”就吓了一跳:“指导员,出啥事了?”

演义小说中经常描述“粮草断绝,军心大乱”的故事,其实,八路军若是缺了粮食,事情也难办。

42年冬天,根据地军民是在饥饿中度过的,人们以糠菜为食,两斤红枣可以换一亩地、十来斤粮食可以换一所房子,卖儿卖女的现象屡有发生。到了43年,粮食更加紧张,除松树和柏树以外的树叶子几乎全被吃光,人们只好在野地里挖草根、掏地鼠洞。每天日出之后,饥饿的人群在墙角倚靠而坐,有些人就在昏睡中悄然死去。

43年初,冀南的日伪军不怎么折腾了,这些把老百姓抢劫一空的坏蛋自己也失去了物资补给的基础。日本兵的米饭改成了高粱面,小鬼子急了,看见谁有猪肉白面就当作“经济犯”抓起来,是不是汉奸都不管了。伪军士兵每个月的定量降为40斤杂合面,他们也开始饿肚子、也开始为粮食发愁。

粮食,粮食。一时间,粮食成为了各路人马、各级部门最棘手的问题,冀南党委公开强调:“粮食问题是目前一切工作的重点”,“粮食问题是抗敌斗争的关键”。彭德怀副总司令甚至说:“今天,谁有了粮食,谁就会取得胜利”。

八路军没有粮食。由于缺乏营养,各部队都流行起夜盲症,白天眼睛还好好的,一到黄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八路军要靠打夜战才能生存,这种疾病对部队战斗力的破坏几乎是致命的,上级领导焦急万分。有人说,用羊肝炖汤能把夜盲症治好,可是,连窝头都没有,到哪里去找羊肝?

部队缺粮,步兵难,骑兵更困难。人饿肚子还可以勉强顶着,战马没东西吃,做什么思想工作也没用,塌背、拐腿、患软骨病,病倒了一大批。战士们成天守在马跟前,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蔫下去。

好容易开春了,粮食虽然没有,但杨树、榆树长出了嫩叶,地里也长出了新草,骑兵们就牵马出去放牧,自己也挖野菜充饥。这时候,老百姓也把新嫩的树叶当成了主要的食粮,各种无毒的野菜、地果都拿来当饭吃。

几天以后,军区政治部下达命令:部队单位不能在村庄附近采摘树叶和野菜,要留给群众。战士们服从了命令,但心里却难过极了,“当兵打仗,到了要和群众抢野菜树叶吃的地步……”。于是,当天就有人开了小差。

逃跑最严重的的是一连的胡彦明排。有一天出去找食物,走了十几二十里地,旷野里满是挖取野菜的男女老幼,硬是没找到符合上级规定的采摘场地。胡彦明缺乏经验,就把人员分散了,结果,白天出去二十六个,晚上回来十三个,正好跑掉一半。胡排长急得满嘴是泡,找了两天也没把人找回来。要说,骑兵开小差的确是不好找,一是因为单独行动时象通讯员,不容易引起怀疑;二是骑上马跑得快,你上哪里追去。

骑兵团正在开会教育防止开小差,上面突然又来了命令,说是杨得志司令员恢复组建冀鲁豫支队,要从骑兵团抽调七十匹马。一开始,军区来的干部也太随意了一点,直接下连队去号马,看见合意的就系上布带子准备拉走。战士们顿时不干了,有的人拎着马刀坐在马槽里,谁拉他的战马就和谁拼命。四连更是炸了营,韩永正烈士的战马“猛子”也被做了记号,连李树茂都不愿意了,差点没和人家打起来。

团领导一边稳住大家的情绪,一边去和上级商议,最后决定,马匹由骑兵团自己选送,军区不插手。于是,骑兵团编成四个连和一个徒步队,刘春雷的战马也就是这时候被调走了。

大刘回部队的头两天,二连出了事。本来,骑兵喂马时,各匹马的缰绳拴的长短应该要一致,因为缰绳拴得长,马的活动范围大,抢吃的食料就多;反之,拴得短的就吃亏了。晚上喂料的时候,有个战士偷偷把自己战马的缰绳放长,被别人发现了。这要在平常,最多也就是拌嘴吵架的事,可这段时间人们的火气太大,结果竟发展到动刀杀人——军区保卫部的干事就是为调查这个事故而来的。

刘春雷这个排长新上任,首要任务就是防止叛逃。晚上,各班长睡觉都把铺位安在门口,房门用绳子拴着,另一头系在自己手上。连排长一天要查几次人数,出任务时更是紧张得眼都不眨一下。有个战士偷偷对大刘说:“你让我走吧,我不带枪、不骑马,保证不去当汉奸。回家吃几顿饱饭就回来接着打鬼子”。刘春雷回答:“你讲的这些我都相信,可是如果你敢逃跑,我一样开枪打你……”。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中,又传来了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120师的骑兵团在大青山解散了,129师骑兵团也要下马改成步兵!

这个消息是确切的,因为有领导认为骑兵的消耗太大了,养不起。

的确,养骑兵困难。算一笔帐就知道:当时,八路军士兵的口粮已经降到每天六两杂粮;而由于没有草料补充,战马的豆料降到每天三斤(四十八两)就不能再减了。这样一来,一匹马的消耗是一个战士的八倍。解散一个骑兵团,可以供应四五个步兵团(步兵团的人多一些)。

还有个消息说,骑兵解散后,大部分战马都将被宰杀。这更让部队的军心大乱。团领导没办法向下面做工作,只好去找上级提意见,说明“骑兵团从红军时期保留到现在不容易;再说,把马匹都杀了也没有多少肉,解决不了大问题”。战士们也提出:“如果嫌骑兵消耗大,我们宁愿到敌占区去活动。到那里战马可以吃草,我们也能和鬼子拼一下”。

七七八八的意见反映上去,上级领导也犹豫了,正式文件就拖着没有传达下来。

开春了,战士们还穿着去年“五一”反扫荡时的军装,冻得直打哆嗦。一天,军区拿出一笔资金,叫骑兵团自己想办法换装。这事情倒是出乎骑兵们的意料之外。

刘春雷参加了军装制作组,在供给处老舒处长的带领下满世界收购布匹,可是转了好些天也没有多少收获,真是愁死人。

根据地的布匹棉花早就送到太行山上去了。当时,冀西和晋南山区不产棉,那些地方连纺车都没有,太行山部队的军服原先是由冀中根据地提供的,“五一大扫荡”之后就要靠冀南军区来完成。冀南根据地的面积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物资本来就有限,再加上穿越封锁线运送布匹,十趟中能成功一两趟就不错了,等到把八路军总部的任务完成,自己的布匹棉花也差不多掏空了。

在成安县,听说漳河店有个叫“老严”的布贩子,三教九流的很熟,别人弄不来的东西他都有办法。漳河店是敌占区,老严是个什么背景也不清楚,可大刘他们这时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去找他。

漳河店,刘春雷刚参军的时候在这里打过伏击。到了“老严”家,八路军一亮明身份,他全家人都很紧张。老舒处长说“老乡别慌,我们一不要东西,二不抓人。是来找老严帮助买棉布的”,对方这才放下心来。

彼此一聊,才知道还是熟人。原来这个“老严”就是大扫荡时参与守备王行杖村的那个伪军中队长,当时他被惨烈的战斗吓坏了,连夜脱了军装跑回老家继续贩布。当他知道刘春雷就是英勇作战的八路军骑兵战士时,对曾经的对手很是敬佩,一再表示要把事情做好。

老严说:“你们要我买棉布,不知给什么票子?若是银元、老头票就能买到,若是别的钱恐怕不中”,舒处长知道他是去敌占区采购,当即表示钱不成问题,但他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办完事。

老严又问:“每尺布咱们出多少钱?”,老舒处长回答:“随行就市,公平交易。你看着办就行了”。老严很高兴:“八路这么相信我,兄弟我跑路子,一定不让你们吃亏。十五天后各位到我家来取货,那是决不会失望的”。

过了半个月,老严真的把布匹弄到了漳河店。在他家结帐的时候,舒处长又问老严一天给多少佣金,老严说:“我自己就免了,这位老夏,带了十个人,每人算2块,一天20吧”。

老舒说:“你们很辛苦,一天25块”。

那位老夏顿时就和八路军亲热起来了:“早听说八路公平和气,还真是这样。要是给别的军队买东西,不给钱还要挨骂呢”。

刘春雷、胡彦明就和老夏闲聊天:“你们这是从哪里弄来的棉布呀?”

“从河南辉县”

据老夏说,日本人在新乡有个会社,既推销他们的工业品,也收购当地的土特产,辉县有一个经营点,很多交易都在那里进行。闲聊中,老夏吹嘘这趟帮八路军贩布买卖合算,原因是日本人要集中资金去抢购粮食,棉布反倒比平时便宜多了。

“那里有粮食么?”

“当然,鬼子仓库正收着哪……”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胡彦明立刻去找老舒处长。

“老舒处长,有粮食”

“哪里有?!”

“河南辉县”

“哦,那里是敌占区。粮食太贵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没有钱,咱们还不能抢吗!”

对于到卫辉去抢粮食的事,老舒处长和刘春雷都觉得挺玄的,可胡彦明却很上心,回到根据地,他就急着去团部汇报这个情况。况政委说辉县离这里太远,先请示军区吧。

过了两天,陈司令的警卫排长周开树带来了军区首长的命令,说是决定由冀鲁豫军区去打卫辉仓库,冀南这边派一个骑兵连配合。周排长传达完命令以后就不走了,留在骑兵团担任四连的副连长。

原来,为减轻根据地的粮食负担,冀南军区的司、政、供、卫机构实行了大规模的精减,卫生部只留下十多个人组成巡回医疗队、供应部则全部撤往太行山,在“四、二九扫荡”中曾经和骑兵并肩突围的军区特务团也撤消了,陈再道司令员还解散了自己的警卫部队,把周开树等人派遣到了骑兵团。

周开树外号“周二虎”,在冀南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他14岁参加红军,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 45年从骑兵团调到二十旅五十八团任营长,48年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

曾玉良团长带着一连去河南辉县“抢粮”,大家都满怀希望地等待收获。可过了几天,一连回来了,人马没少,却只带回来三袋粮食,垂头丧气的。

原来,辉县那边是敌占区,我们的政权在当地已无法活动,这次,冀鲁豫军区派了四个步兵连出击,骑兵连的任务是掩护。过铁路线的时候,部队被敌人发现了,立刻引来了日军机动部队,步兵部队连忙跳到路西去,骑兵连则按计划在路东骚扰掩护。可是,由于路西是太行山方向,敌人似乎认定了过铁路的是太岳军区的部队,所以不受骑兵的吸引,始终咬着往西面追。骑兵一连只好又绕到路西去接应,除了发现一些被丢弃的大车,没有联系上步兵部队。再往西走就是山地了,那里对骑兵的运动不利,曾团长觉得在摸不清情况的条件下不能盲动,就带着队伍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乡公所,骑兵一连顺手就把那里端了,没想到还找到了几袋粮食。胡彦明美滋滋地告诉大刘,那乡公所可能是正在等着招待什么人,准备了三大桌酒席摆在屋里,有鸡有肉,还没有动筷子,结果都便宜了八路军。大刘问:“都有些什么菜?”,胡彦明想了半天:“不知道,还没看清楚就全进肚子了”……不过,这已经够羡慕死其他人了——跑了三百里,混了顿好伙食,值得啊!

新军服发下来了。衣服是老百姓帮着染布、缝制的,还蓄了层棉花。只是式样不大统一,有的象中山装,有的象道袍,纽扣是布袢袢,看上去有些怪怪的。不管怎样,毕竟是棉袄,穿起来暖和多了。

有一天,冀鲁豫军区四分区的张国华政委(开国中将)到骑兵团来转了一圈,东看西看,笑嘻嘻的。骑兵们也得到消息:骑兵团不解散了,但是要到河南去,加入冀鲁豫四分区。听说能保住部队、保住战马,大家都松了口气,同时也对未来的战斗环境充满了兴奋和好奇。

原来,上次骑兵一连配合四分区到河南辉县抢粮,虽然没成功,但给冀鲁豫军区领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张国华政委就坚决反对将骑兵团解散,他认为:其他根据地都有山地作为战略依托,只有冀南和冀鲁豫完全是平原,在这样的地形开展游击作战,保留骑兵作为机动兵力是十分必要的。张政委还表示,他有办法解决骑兵的供给,如果别人觉得难办,四分区要。

43年的2月至7月,冀南军区的大批主力部队陆续调到其他根据地。骑兵团和二十一团到冀鲁豫军区、陆军中学和第十团到太行军区、二十团到太岳军区、七七一团到陕北。这些部队都是开辟冀南根据地的功臣、是根据地的骨肉子弟。

军区领导给离开根据地的战友们配发了新军装、补充了缺额人员,让他们军容严整、精神抖擞地踏上新征程。而那些留下来坚持游击的部队,每个团只保留三到七个连,区中队只留20人,县大队也只有50人……

这是极度困难形势下的无奈之举。抗日战争期间,冀南根据地在八路军各敌后战场中承受的损失是最大的,全区牺牲旅(地委、专署)以上干部27名、团(县)级干部128名,仅刘春雷的老家南宫县就牺牲了5位县长和县委书记。在惨重的伤亡面前,八路军没有退却,但是,当大饥荒威胁到群众的生存的时候,人民的军队却必须尽量减少民众的负担。机关精简了、后勤精简了、干部精简了、行政人员精简了……最后,除留下基本力量坚守阵地,战斗部队也实施了大分流。

离开驻地时,部队给每个战士分发了两斤玉米,可骑兵们只抓了一把放在兜里,把其它的都留下了。根据地的老百姓在路旁含泪相送,一位老人家高举双手哭喊着:“为官不与民争利,真贤达呀!军队不和民争食,真义士啊!”。如果说,通过几年的敌后战争,群众知道了八路军是坚决抗日的队伍;那么,大饥荒中的同舟共济,更使老百姓真正认识到:共产党是爱民的政党、八路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患难见真情,从这以后,华北民众和共产党人的心彻底紧贴在一起了。

刘春雷是冀南的子弟。当初参军,他只是想着要保卫家园、保护亲人,现在,当他离开故乡的时候,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共产党员、一位久经沙场的八路军干部了。他知道,在党领导下的每一个阵营、在八路军抗日的每一个地方,都可以是自己英勇献身的战场。

他想起前不久告别父母时的情形。当武工队离开刘家的时候,刘春雷已不能象十九岁那样洒脱地说出拽文的“戏词”,只能哽咽地请二老多多保重。刘家老太太照例是哭得说不出话来,刘老先生却说:“去吧,孩子。虽说忠孝不能双全,可我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打鬼子就是最大的孝。该保重的应该是你,打仗的时候处处小心点。孩子呀,不要死在老人的前头”。

“不要死在老人的前头”,这曾经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而如今,却又是多么难以办到的一件事。

离开冀南的时候,刘春雷忽然想到:当年在南宫县一起参加骑兵团的三十五位战友,现在连他在内,只剩下八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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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些约定,修改后的书稿暂时只能发到这里。对不起各位了。

不过,故事结果大家都已知道,后面的内容也没多大变化,马甲我也没什么好现眼的了。

剩饭就炒到这里,谢谢大家的捧场,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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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敬佩这些挺过来得先烈
家园 沙发,不容易
家园 冒泡给马甲老大献花!

如果说,通过几年的敌后战争,群众知道了八路军是坚决抗日的队伍;那么,大饥荒中的同舟共济,更使老百姓真正认识到:共产党是爱民的政党、八路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患难见真情,从这以后,华北民众和共产党人的心彻底紧贴在一起了。
再次感谢马甲老大这些实实在在的文字,看了这个,想想这几天在青史版关于领袖水平的一些争论,本想说什么。。。但是算了,省得影响了马甲的这些好文章

家园 签名售书的时候,千万知会一声呀

王外马甲签一个,

真名签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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