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血汗工厂四年记 -- 燕庐敕
说明:这个系列的第一篇本来已经贴出来,后来不知怎么找不到了,此处在贴,望大家见谅。
其实我真想把它写成“四年祭”,不过仔细想来,我没死,我曾工作的工厂也没死,这四年时间化成了我和我家人的记忆,时间本身反正也没死――记忆也一样没死,不管是欢乐的还是痛苦的。所以也就记一记算了,“祭”就不用了。本来这个只是个人体验的片段,不是学术著作,所以不会那么严谨,也不会给出引文和摘要,大家就当故事读好了。当然,老燕一定给出的都是第一手资料,“听说”一类的东西,一定会指出,不会当证据的。
或曰:你怎么会在血汗工厂?你怎么可能在那里?你既不会是资本家更不会是工人,在这里酸什么劲儿!
您还别说,还真叫我趟上了。究竟是什么来龙去脉,请容我略略道来。
还是在97年亚洲金融风暴之时,我在那间Kiwi公司的老板在耶诞节前召集大家开会,宣布道:“Our main investor, Norman Ching, told me some news. From next year he will decrease his amount to 10%, or maybe 5%. As the size of our company currently we may need to ‘shink’. Quite a lot of you may receive a letter in a couple of days. To those who want go before getting the letter, flee for your life!” 以致于后来好几天,大家见面的问候语就是“Flee for your life”, 代替了原来常说的 “Sweet as”. 既然老板说了,咱就自觉点,先走为上喽。
接着就是两年在电脑系的MSC时间,学费是系里付,我和太太做TA。2000年前小帅哥也出生了,我们也都毕业了。纽国人口少市场小,找工作也是一关。虽然我们两人都有本地工作经验,但太太学历是MPhil,高过Master却又低于PHD,有点尴尬。果不其然,我很快找到工作,她则近半年没回应,据说Over Educated。于是她上网发掘,终于有间老美的公司做语音识别,把她找去了。老美看到她的中国背景,把她派到亚太区,总部在香港。自己带一个两岁的孩子实在是辛苦,不到几个月,老燕就不顶了。于是退掉了带有一颗大李子树(Black Doris,香港称黑布冧)一颗苹果树(纽国顶尖的Pacific Rose 太平洋红玫瑰,与之相比什么红富士根本就是等外品,可以去问非,驴王,萨姆等河友),还有一片割草就要割一个多小时的大草地的大房子,来到香港住进了672平方英尺的鸽子笼。
既来之,则安之。老燕开始投入到揾工的行列。老燕当时完全不会讲粤语,听也就麻麻地,所以一开始没少碰钉子。后来莫明其妙地有了先后北美和北京之旅,结果好好一个公司叫一个狂傲的老港毁了,还好多数香港和大陆同事相互扶持,经过几轮商讨,最后全数并入一家名为道雄的公司,成为她的研发部,负责数码相机和婴儿监护仪原型的研发。这家公司是港资,在东莞,有好几栋厂房,由近两千名生产线工人。和其他在莞深两地的台资港资厂一样,这些被称作…..血汗工厂。
血汗工厂的历史十分悠久,从夏衍老的《包身工》算起也有70余年了。当然,现在没有“蓬头,赤脚,一群懒虫从楼上冲了下来……”至少我没看见,毕竟时代进步了。珠三角的血汗工厂发源我不清楚,但大发展都公认是80年代中后期。由于香港地价高企,工资也上升很多,大批港资企业把在柴湾,观塘和荃湾老加工工业区的工厂迁入内地,而且基本是溯江而上,从深圳特区内延伸到特区外,再到东莞。台资企业也是如此,只是步伐上稍稍落后于港资企业。据深圳市科技局的同学讲,70年代末在蛇口的外企和港台企业工资,哪怕是工人的工资还是很吸引人的――许多人从国企跳槽去的。随着内地经济的发展,渐渐地这种局面变成了越来越多人,尤其是没什么技术却也没什么要求的农民工成了主力。道雄公司业成立于70年代香港经济起飞时,在荃湾有楼有厂房,后来84年中英签约,几个合伙人就办了加拿大移民。89之后大老板干脆搬到多伦多,在加注册,同时转头回内地,与东莞某区的干部和做纺织的国企协商,成立了合资企业,为外-港-中三方合股。
这道雄也真不是白给的。海外河友大多用过Baby Monitor,而道雄是最大的OEM厂。不管是Chicco, Philips,Evenflo,等等,70%以上是道雄加工的。从97年后,道雄成立工程部,从机械设计,电路制作,到产品出厂,彻底在大陆扎根了。这种空壳公司在香港接单,采购,转口而在大陆设计生产的香港企业遍布珠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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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人的司机逢周末就载我到处去逛,东莞也去了,那边大大小小加工企业真多,敬待下文,花!
合并了我们这些人的道雄老板非常高兴,这下多了不少有用之人,可以在Baby Monitor之外,生产数码相机和PMP (Portable Media Player)了,这不就多了一个市场嘛。于是,当天就委托港方厂长招待我们,到厚街去乐上一回。
说起东莞,很多河友可能不熟悉。东莞是珠三角新兴的加工工业基地,在香港,深圳,广州的地价猛烈上涨的90年代,很多企业纷纷把厂房迁到东莞,因为在位置上,东莞正位于从广州到深圳的半路上,坐汽车从深圳走一小时,或从广州走半小时,就到了东莞。
东莞的领导班子把东莞的几个镇都做了有针对性的规划,比如离深圳最近的长安镇,绝大多数是电子加工企业,生产线路板,电脑主板等,以台资企业为主,而虎门镇(就是林则徐虎门销烟的地方),则是以纺织企业为龙头老大的镇,那么我上面写的厚街,就是以旅馆业为主导的了。小小厚街镇,几乎全球有名的大饭店都有分号,在新扩的几条大街两旁,漂亮阔气的大酒店一个接一个,仿佛在斗气比富一般。有人会问,这么多大旅馆在这么个小地方,平时里头空不空啊?说实话,我也有疑问,后来几年后去问了一间大饭店的经理,她很职业地笑而不答。当几年过后我渐渐在东莞和某些上层人物有了交情的时候,再问他们,他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说道,有这么多流莺彩凤,要是能空着才怪!你以为人家外国老板在这里建旅馆是来烧钱的吗?就是烧包,有那么一两个还可能,你见过这么多一起来烧的?难道旅馆业的人,地产业的人都得了非典烧糊涂了?说的我哑口无言。
那么港式欢迎是什么样的?恐怕现在已经传遍全国了。可怜老燕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没见过那个阵势,还是吓了一跳。在包间吃完晚饭,穿过重重走廊和门洞,来到卡拉OK房,厂长“啪啪”拍了两下巴掌,从另一扇门鱼贯走进来大约两倍于宾客的年轻女孩子,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让你看不出原来长得啥模样。然后厂长一马当先,拉住一个女子坐在身边,再拉一个坐怀里,转头对大家说“大家好好玩啊,自己方便就得了。”于是一干人纷纷伸手乱指,留下老燕一个人傻傻地站在一边。
这时公司公关部的张小姐伸手来拉我,说道:“燕生,你看哪个女孩子顺眼,就叫她来陪你喝酒唱歌,卢生付钱就是了。”
我还是没换过神来,说道:“我喜欢的女孩子不在这里呀!”
张助理一愣,说:“原来燕生有已经喜欢的,我这就去找经理拿名单来,燕生您告诉我要选谁陪你。”
我这才一脸尴尬,明白人家误解了,以为我是这里的熟客,有个固定的相好,于是赶忙从兜里掏出钱包打开,拿着领导的照片说道:“这是我喜欢的,还要喜欢下去。”
张助理捂着者嘴笑道:“燕生真有意思。那你~”
我连忙道:“我自己自便吧,想干啥就干啥。你也喝酒去吧。”我是不喝酒的。
那么,老燕干啥呢?观察。平时衣冠楚楚的人,酒后放松是什么样子。这是人的另一面嘛。这边看去,除了唱歌和陪唱的,就是女孩子们和几个港爷玩骰子,输了的喝酒,还有几个坐在一起瞎聊的,我拿了一杯可乐坐在一边看着。
过不多久,有一个女孩子从Ricky怀里挣出来,坐到我身边,问道:“先生贵姓?”
我答道:“免贵姓燕。”
她又问:“先生为何不喝酒,也不和我们玩?”
我说:“我们俩不是正在聊吗?别的嘛~~~我很抱歉,我不玩,我也不会。”
两个小时过去,十几大杯红酒下肚,几位大佬什么样子都出来了,有一手搂着小姐脖子,另一手拿着麦克风吼的;有扔骰子赌赢了摸人家RF,输了挨人家嘴巴子的;有倒在沙发上吻做一团的;还有喝得见谁都碰杯的。我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说道:“张助理,我要出去走走。”她忙说:“那好,我陪你一起去。”我说,“好吧”。就一起上了酒店的天台。
天台上人不多,我左右看了看,就开始哈哈大笑。张助理笑着说“燕生啊,你是不是看见今天的场景很好奇,觉得挺搞笑的?”
我说:“是啊,我一直像知道人的另一面,今天总算有机会看一看,太有意思了!”
张助理也在笑,不过她摇摇头,说:“我见多了,不觉得好笑了,不过,每次新客户或者什么的接待,总是这一套。我倒是盼着那哪次去打高尔夫,我也过过瘾玩上一次。”
我问道:“一般玩到什么时候算完?”
她说:“12点半到一点钟。每次这时候司机会开车送你们回皇岗口岸。”
我看看手机,还有约两个小时,就问:“这里有地方上网吗?”
她说,到下面二楼商务中心吧,说着,给了我一张卡,“拿这个,免费。”
我又问:“那我上去找你们吧。”
她说:“好的,我会等你来了再告诉大家坐车的。”
我忽然意识到,她也要陪着大家到这个点,忙问:“你今天…..还是经常都要这么晚?家里没意见?”
她低头叹了口气,又抬头说道:“还好,一个月一两次吧,老公是知道的,不过他也经常这样玩,我女儿不愿意我回去太晚,这种时候家里都是我妈妈陪她。”
我吓了一跳,老公搂着女孩子这么玩,老婆能受得了?我迷茫得看着她,她显然看懂了,笑了笑,说:“这里都这样,我习惯了。”
我说:“那好,我下去了。”就下了天台,上网下围棋去了。
回香港得车上,我意外发现还有一位也没有喝酒的香港同事,他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在国内国外都有丰富经历,年届40找了一个20多岁的湘妹子,还学会了湖南娄底话――反正这个人的英语我觉得比绝大多数我见到的香港人强。我问他,今儿个你怎么没喝个痛快?他笑笑,说,没啥,答应过老婆,戒酒准备下一代了。我说,看来你以前也是这么胡天胡地的,他不屑一顾地撇撇嘴,你等着以后到台湾看吧,那才开眼呢,反正啊,机会有的是。后来在05年我的确是三访台湾,又开了一回眼。
那么台干厕所又是怎么回事?那是一个月后我们去长安镇乌纱村的故事。长安是东莞离深圳最近的一个镇,镇里到处都是工厂,大部分为台资,做的基本上都是电脑主板和其他外围设备。据说从产量到出口量都是世界第一,占到台式机的70%和笔记本的60%多。虽说现在日子过得挺滋润,可是总得未雨绸缪,发展发展多种经营不是?更何况,许多工厂的产能都没吃饱,所以帮人加工PCB(印刷线路板),也是这些厂的工作,他们也希望从这里还能发现点新客户什么的。
话说我们到了乌纱村,来到一间叫宝星的台湾厂,一进门,先要来个检查,看看你带相机没有,曰防偷拍(雪太傅晨老大估计要被扣住相机直到办完事出门)。再就是还要存包,害的俺只好把电脑拿出来抱着进了接待室。等着人的时候,港资厂多数会用一次性杯子给你倒水,这间台资厂,每人发一瓶纯净水,一看,还是香港的屈臣氏,广州生产。
等了好一会,正在想着会来个什么人,就听到一阵高跟鞋声传了过来,一个挽着发髻,满脸都是旧社会的职业女性走到门口,“咣”地一下推门进来,眼睛直盯着手里的卷宗说道:“孟总现在还在生产线上,你们要么等两个小时,要么跟着我去车间~”说道这里,抬头看了我们一下,接着问:“你们打算怎么办?”我侧过头看看我们同来的两个同事,一个香港高工和一个大陆工程师,重庆的,他们也正在看我。我说:“等番两个宗?丢!边个有哽代乃森嗻!”(等两个小时,靠!谁有这么大耐心――我在这一年学会了广东话,毕竟住在香港,还是入乡随俗的好),这个MM(勉强称为MM好了)说:“好,你们跟我走,需要换衣服,穿鞋套。”
一路走着,突然那个港仔内急――不算突然,车上他就喊了。于是我问道:“请问哪儿有洗手间?”这次讲的是北京土话,MM一愣,说“前面有一个,啊,不!要上,请到车间旁边。”
我很奇怪,因为她说头半句时我也看到前面有个标志,走近一看,黄色铜把手镶的红木门,上面黄灿灿的铜牌子,上书:台干厕所!那个我们大陆的哥们站住问道:“是不是你们都不能上啊?”
MM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因为她肯定也是大陆人。看她支支吾吾,我挥了一下手,说道:“告诉你们老板,香港企业不讲这个,我们进去了,到时有人问你就说,有几个香港人用了。”
等进了车间的办公室,我看那个台湾人还在里面打手机,没见他在生产线上,就不客气的坐下,望着他。他背对着我们哼哼哈哈打了一阵电话,才转过身来,说道:“各位,对不起的啦,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可是很忙的啦,管理也超严的呀~~~”
我牙都快倒了,说:“孟先生客气了,我们今天就是来看看你们车间的管理好不好,能不能达到我们的要求,为我们加工线路板。要知道,我们的要求是很高的,欧洲和北美客户也不同,插件我们要看看你们的技工工作,贴片机我们要看看是哪家的阿。”
他一愣,马上满脸堆笑,说道:“好说好说。我们的贴片机是富士通的,做0805,0603,0402,乃至0201尺寸的都没问题。我们的员工培训也很好,每天军事化管理,出早操,喊口号励志,排队上下班,排队打卡的啦。”
香港哥们用“生猛海鲜”口音问道:“技术培训和训练室有没有,我们想看下你们怎么培训新人。”唔,这个正点。
老孟这下发现我们不是善茬,是来真的,于是赶紧坐下,喝水定神,说道:“这个其实是我们企业的内部事务,不过你们问了,我可以告诉,我们这个部分不对外。”
几番交锋,详情略去,我们发现他们还是真有货的,于是我们考察结束,吃午茶去鸟。过会子看到那个眼镜MM也来了,这次没有满脸的旧社会,一脸的双眼皮儿了。于是俺们向她打个招呼,她犹豫了一下,就坐过来了。
重庆工程师还没等人家坐定,就忿忿不平:“难道你们真的是其他人都不许用台干厕所吗?拉屎撒尿还有高低之分?”
MM涵养不错,道:“是这样,这些都是当年老一批台干弄的。他们很能干,也很眼高。”
香港哥们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
MM很会做人,顺着说道:“是啊,不都是人么!我们这里很多台资厂,都是有这个台干厕所的,新一代台干,就是这几年来的,没这股劲头,但是水平也差一截。”
我问:“台资厂是否都是准军事化管理?”
MM说:“早几年更严,现在比较松了,不过早操,口号,排队吃饭等还是一直在。”
我问了最想问的问题:“你们觉得歧视严重吗?”
这次MM真的动火了:“台巴子!”
香港哥们笑问:“你不怕我们跟他们讲?”
MM一口广东话(这些我就不写广东话发音了):“本来就不想干了!回广州到深圳都行!”
我问:“你家是哪里的?
”
回答:“河源。”
香港哥们道:“哪里干活都差不多啊。”
我用胳膊肘碰碰他,再问:“你们今天的培训机制和X光透视机我们没看见。”
MM说:“培训还是认真的,新人三周后要规定淘汰20%,在此期间,食宿费只负责一半,要是被淘汰,是会亏本的。X光机做什么?”哦,从入厂就开始出卖血汗了。
我说:“用来看BGA芯片底下有没有短路虚焊的。”
回答:“买了,正在装,估计你们下周来,就可以用上了。”
我又问你们的富士通机器是买的二手的?她回答,是北京一家公司买了,没用成,廉价买来的。唉,真不知说什么好,那家北京公司俺是知道的。。。。。。
果然不虚此行,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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