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闲话《西游记》中的神魔世界 -- 出尘
初读西游时，不大明白里面的神仙如何排位，搞不清玉帝和如来谁是一把手。后来才知道玉帝属于道教系统，如来是佛教的至尊，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在凡间，天界孰是正统的问题也一直争论得不亦乐乎。但在西游中，几家神仙放弃争端，共居天庭，相处和睦，携手共创美好明天，亲密有如第一次国共合作之初的统一战线。这一井然有序，尊卑分明的天宫世界的创建，不能不说是西游作者的一大贡献。按说玉皇大帝在道教中也并不是最高的尊神，而是位居三清之下，但到了西游中，一跃而成万神之首，天界核心。连太上老君有事也要启奏玉帝。玉帝和如来的关系也十分微妙。玉帝居于东天，如来居于西天。如来也承认玉帝的万神之首的地位，但玉帝对于西天佛地却并没有多大的管束能力。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时，玉帝请如来降伏。如来许诺孙猴子若胜了自己，便请玉帝让出天宫，孙猴子问如来可做得了主，如来道：做得。做得。这样一番话固然是因为佛祖对孙猴子的本事知根知底，有十足把握。但语气中也似乎多少透着小觑玉帝之心------敢这样说话的，恐怕除了佛祖，再无他人。敛灭了妖猴，如来正准备回还，玉帝请如来留步并致谢意。“如来不敢违悖，即合掌谢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来此，有何法力？还是天尊与众神洪福，敢劳致谢？”-----如来对玉帝还是尊敬的，但宣命云云，应属谦辞。接下来的安天大会，道教诸仙尽露谄媚之态，三清也请来赔话，其他诸仙或进献礼品，或向如来歌功颂德，整个场景隐隐透着“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那新时代”的主旋律。
反观玉帝，位居天界至尊，本应法力无边，但表现得却象个傀儡，没有多少主见，太白金星提个建议，便“依卿准奏”，哪咤出个注意，即依计行事。这样描述，我想一方面是因为作者有崇佛抑道的思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作者的讽世之心，天界种种人事，即是凡间百态的一种比拟。作者吴承恩的生活年代，正当明朝后期，皇帝昏庸无道，西游记中的玉帝形象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天庭实际上就是凡间官场的写照，道教诸仙化而成为官僚，听命于玉帝，各管一方事务。猪八戒为妖时，曾说过一句话“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也是将天庭看作纯粹的官场。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昔日与其交朋结义的神仙竟无一人来看望，官场的功利盛行，人情淡薄，可见一斑。惟有品级较高的一些神仙，比如太上老君等，还保留着些道士身份，虽然有事也要启奏玉帝，但玉帝待之以上宾之礼。佛教在天庭，大致相当于国教的地位，而如来更是因有无量法力而享受特殊政治待遇。不过书中对佛教也很些有不恭之处。师徒四人历尽千辛万险，终于到达西天，如来手下的两位尊者阿傩、伽叶竟然向他们索要“人事”，方能给出经卷。如来不仅不怪，还堂而皇之地为之辩护。还有如来让观音去寻找取经人，交给观音三个紧箍，遇见妖魔，便将紧箍带在他的头上，“各依所用的咒语一念...管教他入我门来”，度人不用教化方法，而用暴力手段，似乎不是佛家本义。佛界里也贯穿着一套权力系统，这里的如来，与其说是西天佛祖，不如说是已经世俗化的宗教领袖。
一个重要的问题是，玉帝有什么资格高坐龙廷。这由具有革命精神的齐天大圣在西游记第七回首先提了出来。如来的解释是，玉帝自幼修持，苦历过不知多少劫难，方能享此无极大道。这摆的是资历。但孙悟空不同意这个标准，说谁有本事谁便坐得。他要比的是法力。于是如来与悟空赌赛，而悟空终究跳不出佛祖手心，遂被压于五指山下。自此，海内清平，众仙悚肃，天界再无第二人敢对玉帝之位存窥觑之心。这样看来，如来的无量法力是保障玉帝皇位不失的关键。做个未必恰当的比方，玉帝与如来的关系如同晁盖与宋江。玉帝虽是元首，但缺少心机，于用人一道并不内行。手下一些弃将多被如来收容过去，皈依于佛门，孙悟空便是最好的例子。长此以往，恐怕会造成仙界会只知有如来，不知有玉帝的局面。当然以如来的德行，暂时是不会取玉帝而代之的。
毛泽东对孙猴子的造反精神是非常称许的。他在45年与国民党谈判时曾经说过一段话：“我们上山打游击......就象孙悟空大闹天宫。玉皇大帝封他为弼马温，孙悟空不服气，自己坚定是齐天大圣。可是你们连弼马温也不让我们做，我们只好抗枪上山了。”61年，正值国内国际环境都非常险恶之时，毛写下著名的诗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但不同的是，孙猴子的造反失败了。而共产党人最终取得胜利，建立了政权。孙猴子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领袖，只是因为玉帝没有给他合适的待遇而一怒之下造反，是不可能提出什么政治纲领的，若让他坐到玉帝那个位置，结果只可能更遭。共产党人则要高明得多了。1945年，毛泽东会见民主同盟和民主建国会的创始人黄炎培先生。黄炎培先生问毛泽东：历史上的各种政治力量，一执政，就腐败；共产党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蹈覆辙？毛泽东回答：“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律。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一件很有象征性的事件是，53年政协会议期间，毛与学者梁漱溟就总路线问题展开了争论。毛指责梁反对总路线，思想反动，梁拒不承认，要讲话为自己辩护，有人提议举手表决。表决的结果是只有毛等少数人同意梁继续发言，梁只好在许多人的羞辱声中走下台来。另外一件事是，毛曾经对刘少奇说过：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动一根小指头，就能将你扳倒。读过西游记，便会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原来，毛慧眼聪明，早已洞察出保持一党政府长治久安，跳出朝代更迭轮回的如来“无量法力”，那就是“发动群众”，借用“人民的名义”。再贴上“反动分子”“修正主义”的标签，如同五指山顶的咒符，再有多少妖猴也统统压在下面不得翻身了。
再说说西游记中的妖怪，他们的出身主要有两类。一类是自天庭下到凡间，另一类是天地化生的。需要说明的是，妖怪之所以为妖怪，并不是因为个个凶神恶煞模样，只知吃人。其中大多也通晓人情世故的，懂得交朋会友，自得其乐。夺唐僧袈裟的黑熊怪，所占的山洞幽雅如仙境一般。乌鸡国那个狮子精让乌鸡国“这三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并未行恶。所以观音说：“菩萨妖精，总在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想到刘少奇也曾经说过，加入共产党和加入国民党，最初不过是一念之差。一笑。妖怪与神仙的区别在于，前者不守礼法，也不受玉帝调遣。从天庭下到凡间的，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被贬下界的，如八戒和沙僧。由养尊处优的官僚贬为百姓，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落草为妖。另一种是私逃下界的，如奎星和青牛怪。为什么放着神仙不当，偏去当妖怪？奎星被捉拿回天庭时，玉帝也曾问他：“上界有无边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在我看来，这是因为天庭弊端多多，其一是等级分明，分配不公。神仙按等级不同，政治福利待遇也是相差很大的。品级较高的神仙可以被邀参加蟠桃会，吃人参果等，轻易获得长寿之道。品级较低的神仙则不得不靠“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费工夫修行才行。其二是论资排辈，压抑人才。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打得天界“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而在取经路上，原属于天界而下界成妖，本事不下于孙悟空的也着实属得出好几位。由此可见天庭之上的神仙多庸碌之辈，真正的人才难以脱颖而出。所以二郎真君虽然擒拿孙悟空获得首功，然而并未得到什么升迁，仍回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去也。其三是限制情欲，又实行苛刑俊法，恐怖政治。猪八戒因为带酒调戏嫦娥，便被“打了两千锤，贬下凡尘”。沙僧只是因为打碎了一个玻璃盏，不仅被“打了八百，贬下界来”，还要每七日受一次飞剑穿胸之苦。所以，对于天庭的下层官员仆役来讲，更是要谨小慎微，方保无事。有胆大的，找个监管疏漏时侯，就要私逃下界享乐一番了。
但在下界为妖，并不就是高枕无忧了。可能每个妖怪都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今后的出路究竟在哪里。须知大多数妖怪是跳不出六道轮回的，无法长生不老，这也是他们想吃唐僧肉的原因。而且妖怪身份并不被天庭承认，随时有被打杀的危险。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目睹凡间五百年人世沧桑，思索良久，终于有所觉悟，所以一经观音召唤，便自愿随唐僧取经，以“修得正果”。在取经路上，悟空还曾有过犹豫，一次因为打死几个毛贼，受不得唐僧“絮絮叨叨”，一气之下竟自走了。路过东海龙宫小坐，那龙王闻说原由，劝导悟空“你若不保唐僧...到底是个妖仙，休想成得正果。”正触中悟空心事，“悟空闻言，半晌沉吟不语”。从此，孙悟空才终于坚定了辅佐唐僧西天取经的决心。但取经队伍毕竟名额有限，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参加的。其他的妖怪若想修成正果，还需另外的途径。如果是招安呢，以孙悟空的本事，也只封了个不入品的“弼马温”，何况这些妖怪多有“伤生造孽”的罪行，不受玉帝惩罚就要谢天谢地了。所以这些妖怪甘愿做妖怪，处江湖之远，“大碗吃酒肉，大块分金银”，能逍遥一天就逍遥一天。虽然这背后也隐藏着无奈和落寞。其实以我的私心来看，更多倾向于妖怪，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总要比清心寡欲，看别人眼色行事的神仙生活有更多些快活。
西游记讲的是神仙，菩萨，妖怪的故事。其实一部二十六史，乃至近代史，当代史，或也可以如是观。如读书之余，再问一句：孰是正统，凭什么是正统。那就如一句降妖伏怪的咒语，浮在其上的种种神圣玄虚，浮词华句，统统都化做烟云，露出其本来面目了。
作者：不做声
好文章。
这么说来，中国历来小说中，无不有着对政权，结构，官僚的反思和戏谑了
小疑问：关于53年的发言，有没有确实的记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