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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哨棒的用法

【原作者】:须弥山主人

小时候听到过一个民间故事,这个故事里先假设了一个前提:你如果在井里照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的脑袋变成了狗头,那么,命中注定,这天你要死于虎口。

故事说,有一个孩子,在井里照自己的影子时,看到了狗头,他感到很有意思,回家去告诉奶奶。奶奶见多识广,知道孙子命里注定,今天要犯虎咬,就想出一个办法,把孙子藏在衣橱里。老虎又不穿衣服,当然不会打开衣橱。不料,第二天奶奶打开衣橱,发现孙子还是死了。原来,孙子是被壁虎咬死的。结论,壁虎会咬死人的。

因为老虎和壁虎都有一个虎字,这个故事故意混淆两者的区别,先是让人替老虎着急,制造了悬念,然后冒出一只壁虎出来。这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故事,但还不能算是一个好的故事。

有一篇外国悬念小说,讲的是一个差不多的故事,但老虎换成了狮子。

故事说的是马戏团里逃出了一群狮子,而某一个城堡中的一个人,命中注定要被狮子咬死。消息不断传来,那些狮子一路飞奔,离城堡越来越近。那个人躲在固若金汤的城堡中,瑟瑟发抖。当狮子冲到城堡门外时,他害怕狮子会冲进来,站起来就逃,一头撞在一个铜饰上死了,那个铜饰正是浇铸成狮子的。

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老虎和狮子如何排除困难,接近那个命定的猎物,不料,到最后关头,那些传闻中已经活灵活现的老虎狮子没有用武之地,壁虎和铜饰却完成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在《水浒传》的故事中,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恐怕就是“景阳冈武松打虎”那一回了。武松喝下十八碗酒,店家阻拦他上山,他在冈上看到榜文后又惊又悔,想回头又怕惹人耻笑,后来他酒力发作,竟躺在大青石上了,一阵狂风,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这些细节,讲故事的人都不会漏下一点,有时还会添补,比如,据说柳敬亭说书时,武松还在酒店里大喝一声,那些酒坛子都嗡嗡嗡的响。

武松手中的哨棒也是不会漏下的一个细节。现在来说这根哨棒,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因为它就像一根甘蔗,自古以来已经被无数人嚼过了。

这根哨棒是从柴进的庄上带来的,书中处处提及,到这时候,已经提到了十四次。那只吃了三二十人的老虎要出场了,人们的注意力慢慢地集中到哨棒身上,众望所归,哨棒就要派用场了。

书上说:“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哨棒打下去的时候,给人的期待是武松如何打中大虫。不料打在枯树上,断了。这样,武松就陷入绝境之中。

现在我们都知道,武松是先用脚踢,再用拳头打死老虎的。惟一可以依仗的哨棒,紧要关头,不但打不中老虎,还自顾自地断成了两截。这样一次失手,反将武松衬得更神勇了,他的拳脚完成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其实武松的哨棒早就断了。

酒是好酒,名叫“透瓶香”,又叫“出门倒”,三碗不过冈。武松喝了十八碗,他的哨棒已断了;听说有凶猛的老虎,直至看见树上的文字,都以为是店家骗人,心里不信,他的哨棒又断了;待看到官府公文,方才相信是真的,感到害怕,心下先已怯了,又断一根哨棒;到了乱树林,正是大虫出没之处,却酒力发作,想躺下睡觉,又断了哨棒。

武松的哨棒就这样一路断过来,而老虎的凶猛却又是一路渲染过来,连众多经验丰富的猎户都拿它没辙,强弱之势已明。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到最后才显示出人物的勇猛来。

先一步步将人陷入绝境,再写出其人神勇脱困,这是情节小说的惯常手法。在一些动作影片中,这已经形成了一个套路,只要按这个套路编故事,只要打斗动作设计得精彩,片子肯定能吸引人。

这个套路是这样的:首先是人物手中要有哨棒,其次是将他的哨棒弄断,最后,在没有哨棒的情况下,他打死了老虎。

换一种说法就是,一个有本事的好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凭自己的本事击败了对手。

大概是武侠小说看多了,说到武松的哨棒折断,我首先想到的是温瑞安的小说。温瑞安武侠小说的情节,是不断弄断哨棒的过程,有时候就是弄断哨棒这件事,写成整整一本书。比如《逆水寒》,写的就是戚少商的哨棒,一根根地断过去,连手臂都断了一只,到最后断无可断了,才等到皇帝的圣旨,故事也就结束了。

哨棒有很多用法。很多时候,哨棒是被用来真的打老虎。契诃夫说,在故事的开头墙上挂着一支枪,在后面就要用这支枪来射击。

但契诃夫说归说,做归做,在他的小说《求婚》中,彼烈杰尔金终于下决心向公爵小姐求婚,他浑身冒汗,结结巴巴,说了无数理由,哨棒舞得一团糟,可是还来不及断掉,也来不及打中老虎――公爵小姐只是想了一想,说:“好的。”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中,段誉手中的哨棒常常派不上用场,但关键时刻却耍得头头是道,出奇制胜,出现一种喜剧效果。

《天龙八部》中的萧峰,在绝地反击,将大辽皇帝耶律洪基扣为人质,他的哨棒准确地打在老虎身上,救了一众好汉,阻止了辽兵南侵,但对他自己而言,哨棒虽然没有断,却也没有用,他自杀了。这样,就成了悲剧。

老虎、狮子和哨棒,这种道具的无用之用,在于扣人心弦,不但扣住,而且扣动,让人在心里产生震撼。

庄子说的那株高大的社栎树,它的“无用之用”,因为它对人无用,所以对它自己才有大用,可以不遭砍伐的命运。武松的哨棒,对打虎没有用,所以才对构成悬念和塑造人物有大用,可以让他徒手搏虎。

与老虎、狮子的声势浩大相比,哨棒隐藏得极深,它一直在武松的手中,却影影绰绰,最后使尽平生气力的一击,它突然大放异彩,与日月争光可也,一声响后,“簌簌地”,七彩的肥皂泡在这三个字里粉碎了,令武松摸不着头脑,大山临褥,产下的却是一只老鼠。

比哨棒隐藏更深的是橡皮。在罗伯―葛里耶的小说《橡皮》中,那块橡皮总是在眼前晃动,可是读完整本书,橡皮的影子被橡皮擦掉了,连里面的人物也面目不清,被橡皮擦掉了。人们已不再关心人物的个性,甚至不再像过去那样关心悬念,逻辑和秩序退隐,感性和无序开始放肆,你的墙上即使挂满了枪,到头来可能还是不发一弹。

这时,哨棒也缺乏明确的打击目标,面对的老虎面目不清,也许是某种不明势力,也许是性格的弱点,也许什么都不是。就像《圣经》故事里说的一样,和雅各摔跤的是天使。人的对手来自内心,人的忧惧来自内心,人已经变得无比孱弱。

有的时候,哨棒一开始就断了,而人物又不像武松那样孔武有力,斗不过老虎,这样,整个故事就充满了绝望。

卡夫卡的《城堡》、《审判》就是这样,K的土地测量员身份,刚到村子就变得无法证实;另一个K一开始就陷入莫名其妙的官司之中。于是K只好赤手搏虎,可是他无拳无勇,老虎即使是猫,他也只能是猫爪下的老鼠,何况K的对手比老虎强上百倍。与武松打虎相比,事件不再惊心动魄,但其恐惧却深入人的骨髓,阅读效果更加强烈。

这样,哨棒变得面目可疑,比如博尔赫斯的只有一个面的圆盘和“沙之书”,如果当它是另一种哨棒,它在小说中,作为道具的功用和作为象征的重要性,比武松手里的哨棒大得多,可是根据常识判断,这样的哨棒存在吗?

比如,有这样两句话:

下面这句话是错的。

上面这句话是对的。

这两句话构成一个悖论,很简单的两句话,每一句都没有毛病,但它存在吗?

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圆盘和沙之书,看上去都这样真切,可是它在我的想像之外,所以它让我惊喜。小说非常短,却是一个“迷宫”――当然,迷宫就是要在极有限的空间里建造才叫迷宫,否则就叫做沙漠或原始森林了。

不存在的哨棒,也能成为哨棒。

如果说博尔赫斯的圆盘是假的哨棒,罗布―葛里耶《去年在马里安巴》中,去年的马里安巴这根哨棒却根本不存在。

在这部后来被拍成电影的小说中,男人反复地对女人说,去年,在马里安巴,他们约好了今年在此地见面,然后一起私奔。慢慢地,这根哨棒成形了,而且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女人终于跟着男人走了。这个听上去类似“三人成虎”的故事里,哨棒非常有意思地被倒着用了。

哨棒并不只是用来打老虎的,有时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打中自己。这样的故事非常多,正如《新约》所说,动刀者必死于刀下。但我想起的是在我们老家流传的关于罗隐的一系列民间故事。

传说罗隐这个人本来命该当皇帝,可是因为一个误会,上天罚他当了乞丐,但留得一张圣旨口,说出的话会马上变成现实,问题是,他说的话,往往会对自己产生严重的后果。这一系列故事的最后一个是,他跟舅舅在一块大石头底下躲雨,他担心地说:这块石头会不会掉下来压着我们?他舅舅来不及阻止他,怪他胡说。他安慰说,不要紧,我们可以变成石蟹爬出来。结果,石头掉了下来,压住了他们,他们变成了石蟹。

我每次回家,都要到溪中去捉石蟹,虽然没什么肉,但蟹的汤汁非常鲜美。蟹离开水,会吐出很多泡沫,小时候,我们说它这是在烧茶。

家园 有道音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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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伊斯兰和犹太文化中有个相似故事叫德黑兰之死:

说有个富有的波斯王子,到花园中看到自己的仆人,仆人扑通下跪,哭喊自己碰到死神,而且死神刚刚威胁过他。他肯求主人借给自己一匹最快的马,他可以星夜兼程当天晚上逃离,到达德黑兰。主人同意了,仆人翻身上马就跑。等主人回到屋子就碰到了死神,主人当及问他:“你为什么要恐吓我的仆人?”

死神说:“我没有恐吓他,我只是很惊讶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因为我计划今天晚上在德黑兰见到他。”

前纳粹集中营的囚犯Victor Frankel在其创立的维也纳精神分析第三学派理论中用了这个故事。

家园 咦!难道说的是因果论?

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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