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词·谚·谣 -- 商略
按:河友边寒剑在河里转发了菜九段的《谁在轻薄陈胜王》一文,说的是“夥涉为王”一语,认为其意如沐猴而冠之类,语气中透出鄙视之情——“对陈胜其人其事深深地不以为然的情感,至少这种情感毫无道理可言。”菜兄对此很不爽。河友的跟帖中,也讨论了夥颐一词的意思。我这里借着写这个系列,也来讨论一下。
夥颐
话说陈胜在大泽乡向秦朝政府发难,后来做了六个月的王。他做王时,那些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飞过来看他了——《史记·陈涉世家》说:
“夥颐”这个词,我老家还在用。提到它,我第一个想起的,是六七岁时的一件事。
我们村的东面有一大块旱地,是好几户人家的自留地。地界有的是一道坎,宽高约半米,坎上长有野竹,高不盈尺。那里的竹春天出笋最早,在山上春笋纷纷出土之前,孩子们先聚在这里找笋,主要是好玩,其次是回家可以剥了壳烧菜吃,或者扔给猪吃,算是为家里出力了。
这些笋还没有铅笔粗,也没有手指头长——不知道笋在一天里能长多高,反正许多孩子每天爬坎翻石寻摸过几遍,它能安全地长到手指头长已经很不容易了。
有一天,阿庆居然拔得一支大笋,粗如刀柄,长逾半尺,十分生猛。回家时,他走得两脚一跃一跃,屁股一撅一撅。
最让人愤怒的是,他两手背在身后,拿着那支笋,并不放入小篓子,而是露面外面故意让人看见,完全是一副不肯衣锦夜行的小人得志的样子,弄得我们非常没面子——果然,阿芬见了大声叫道:
“夥颐!这么大一支笋!”
说到这个词,我之所以会最先想起这件事,是因为这声赞美曾经打击过我——我没有拔到大笋,而不要脸的阿庆处心积虑地炫耀,赢得了称赞——这两种妒嫉加起来,让我一整天怏怏不乐。
“夥颐”是一句响亮的喝彩。
比如看到晚霞灿烂,也会有人赞叹:“夥颐,哪有这么好看的!”——那后面一句,普通话说做“真好看”。
比如说起在上海看到过24层的高楼,也会说上一声:“夥颐,帽子要跌落来的。”——那后面一句,是说他在地面仰头望楼顶的情况。
细分一下,“夥颐”这个词,在我们乡间至少有三种念法。
如果“夥”字说得清脆响亮,那就是赞美。
如果“夥”字说得稍为平缓,那是轻微的讽刺。
如果“夥”字说得沉郁,那是表示遗憾。
说“夥”字之时,还可能带点儿花腔,比较欢快。“颐”字的感情色彩变化不大,字音在“易”和“页”之间,但也有人会念成“育”。如果颐字重读,那又会是另一种语气,有唆使意味,这好像是从赞美的意思中分化出来的。
我觉得,司马迁《陈涉世家》那句“楚人谓多为夥”中的多,不是指数量,而是赞美之意。
过去人常说:“时人多之。”这是说当时的人很推重他,都称赞他;过去人也常说:“时人少之。”是说当时的人很看不上他。多与少两字的这一层反义意思,现在人已经不用了。
所以,燕雀们当时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若是如今,那就这样说了:“厉害啊!阿涉当了王,海了去了啊!”
(侯门一入深如海,王门一入,当然更海了)。
不过,夥字明明是“果多”两字拼起来的。如果说意思是推重某种水果,那是营养学家的事,上古的人这样讲究的毕竟不多;水果数量众多,倒是需要很在意的——连猴子也在陈涉们的几百年前,知道了朝三暮四不够好,朝四暮三比较好。
夥指数量多,自古以来都这样说。比如“清江道中橘园甚夥”,就是说那地方有许多橘园,不是说那地方的人非常赞赏橘园。
这样说来,“夥颐”一词解释为赞美,就有两种可能:一,说数量多,就是赞美之意,就像“大哉”是赞美,“多哉”也是赞美,“数量多”与“多之”的两个“多”,界限日渐模糊;二是,“夥颐”其实只是一个象声词,它含有赞美的感情色彩。
据吾乡口语,它就是一个象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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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累积越厚的地方越如是
的民间故事。哪天俺得空了,敲出来大家一乐——
商兄此帖须细读慢品,走马观花读不出味道来。
虎兄妙帖。
阿汝侬
笃,笃,笃,
敲门阿汝侬?
乡下老太公?
作啥西?
买小羊。
小羊买得作啥西?
吃吃。
小羊还在困觉来。
这首童谣是一个游戏开场前的一段对话。
什么游戏?就是外地的“老鹰捉小鸡”,在我们老家,是自称“乡下老太公”的人捉小羊。排在头里的自然也不是老母鸡,而是母羊——羊只知有母,公羊在哪儿就不知道了。
一个扮小羊的小孩子,抓住扮母羊的大孩子的后襟,其他小羊也依次抓着前一只小羊的后襟,排成一排。这时,敲门声响了。
敲门声是“乡下老太公”嘴里发出的。母羊听见了就问:敲门的是谁?又问,做什么?听说要吃掉小羊,母羊推故说:“小羊还睡着呢。”
好像没睡着,她就愿意小羊给吃掉似的。这睡觉的借口实在不高明,但其中有母羊的大慈之心——连吵醒小羊都不忍,怎肯让它给吃掉?
这个借口自然打发不了“乡下老太公”,于是开始捉小羊。母羊拦在头里不让捉,后面的小羊一边躲,一边“咩咩”地叫。
玩游戏时,似乎被捉了真的会被吃掉似的,所以大家都很认真。如果参加的人多,小羊们就成了一条人绳。这条人绳拉直了,小羊们才是最安全的,所以最后的一只小羊,总是要跑很多路,最累。
这首童谣只有两句押韵——敲门阿汝侬,乡下老太公。“阿汝侬”就是“谁”,这里用了三个字,是为了凑韵脚吗?不是。我们那儿方言,“谁”这个词就是用这三个字表达的。
“阿”字念“哈”,上声,发音与我们方言中的“鞋”相同。我们如果没听明白对方的话,也用“阿”字问,相当于“什么?”调皮的人就回答:“袜!”就是用“鞋”、“袜”对课——对课就是对对子,一个人若答非所问,我们就说他对课——估计是无情对。
“汝”字发音有些特别,像国际音标中的“θ”。
我没有在旧书中看到过“阿汝侬”三字连用的,“汝侬”在吴越方言倒是常见的,最迟唐朝就有了,比如《祖堂集》中有偈:“我今齐举唱,方便示汝侬。”
“阿汝侬”三个字,也有个简称,叫“阿汝”。这个倒能在古书里查到,比如宋朝李新的诗《游石鼓寺》中说过:“山僧痴问客,阿汝谓汤休。”如果用我们方言读“阿汝谓汤休”,双眉微微扬起,两眼茫然,那效果很不一般。
有时候小孩子淘气,比如将石头丢到屋瓦上窗门上了,大人追出来训斥驱赶,却又不想真的动手惩罚小孩,就装出气急败坏的样子,冲出门大声问:“阿汝啦?阿汝啦?”小孩无不闻声丧胆,逃之夭夭。
也有人将“阿汝侬”写作“阿谁侬”。
旧书里常看到“阿谁”,比如《乐府诗集·紫骝马歌辞》:“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也能看到“谁侬”,比如《平江记事》:“有人叩门,主人问曰:谁侬?”——这个情景,与我们捉小羊游戏的开场很像。
我也没在旧书中见过合并成“阿谁侬”的说法。
不论是“阿汝侬”还是“阿谁侬”,到我们这辈人,也作了一点儿简化,没有简成“阿谁、阿汝、谁侬、汝侬”中的一个,也不是“谁”,而是“阿侬”。
我的记忆出现了失误,这出游戏的开场白,我记得好像不是这样的。
那个老太公是借勾刀去砍毛竹,用来做饭架(架在饭锅里蒸菜用的架子)的,接下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他也不是“乡下老太公”,而是“隔壁老相公”。
上次回家问我哥,他说是“隔壁张相公”,有了姓,其余的也记不起来了。这次回家,问我姐姐和嫂子,她们的说法一致——慢慢的,我似乎记起了,我们当时玩这个游戏,似乎确实有咩咩声,老羊叫,小羊也叫。
我长大后大概看“老鹰捉小鸡”的文章看多了,一直以为我们小时候玩的是捉小鸡,所以最让我意外的,我们的游戏中捉的竟然是小羊——我玩这个游戏的年龄,我们村家家养鸡,却没有人养羊(不知道是不是割尾巴割掉的)。后来还是我们家养了第一头母山羊——它生出了小羊,头上还没长角,很多人看了问:“这是湖羊还是山羊?”
三斤胡桃四斤壳,
吃侬格肉,还侬格壳,
张家老伯伯,
问侬讨只小花狗...
蚊虫咬我啦
快快爬上来
谁呀?
宁波话有:所宁啦?或,汝侬啦?(音发成“拾no啦”)
印象当中,这个词语用在因为“水”造成的一塌糊涂的场合中。比如,小孩尿床尿得很厉害,好几层垫的都湿透了。有比如家里因为落雨还是其他原因搞得一地的水,东西乱糟糟的。
和总,一塌糊涂,我们都说的。
彻底完蛋,没救了,我们说“褪过了”,我琢磨了一下,大概是猪被杀褪毛后,彻底没救了。
体泰,如果单从发音的话,宁波话里却是“脏”“邋遢”的意思。这人踢踏相,就是这人很邋遢。。。。。家庭经济状况好,我们说这人家“有老”(还是音同,字应该不是这么写的,呵呵~)或者“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