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精英与底层之间----一点历史碎片 -- 深大

说了要走,临走之前,思之再三,还是想写下这一篇文字,只是我个人和家庭的一些记忆.我们一直是最普通的城市平民.写的也只为留下一些历史碎片,恕不会解释争辩.

我爷爷奶奶是从宁波到上海的第一代移民. 我爷爷据说在当地是大家族的,只是到他们这一代已经完全破落了,只给长房长孙的他留下了需要扶养的弟弟妹妹五六个.我爷爷靠着一点关系,在上海的一家小银行里先做学徒后做会计,把弟弟妹妹都从宁波带到上海,而且竭尽全力供他们上学,其间又收养了同族的两个小孩.我奶奶一辈子不识字,不会记帐,没有出去工作过.她是菜市场小贩最头痛的那种会得斤斤计较的家庭妇女.她烧得一手好菜.在拆迁前,他们一直住在城区的一个亭子间.算上他们自己的孩子,孙子孙女辈,他们至少在那里带大过十几个小孩.我小的时候寄居在上海,对那房子有极其美好的记忆,记得每天早晨奶奶把窗户打开,放入一室阳光.孩子多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搭床或打地铺,我妈妈常提起来辛酸,我却只记得有趣.爷爷做了一辈子小会计,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退休了.虽然有爸爸妈妈寄来的生活费,家里的钱总是不够花,我记得奶奶曾到居委会领过拆线头的活,因为小孩也可以帮忙.也记得曾在阁楼上养母鸡,我的活就是找菜叶和青虫来喂鸡,奶奶去掏蛋.直到后来爷爷在一家小小的招待所又找了一个会计兼看门的活补贴家用.

我爸爸妈妈是在新中国长大的.他们有和我们完全一样的求学经历,从小学直到高考,只是当时的物质条件不能和现在比.我爸爸一直记得他晚上复习时奶奶放在桌子底下一坛萝卜干,他饿了就拿一条,以至于后来再也不吃萝卜干了.爷爷奶奶自己没能受什么教育,一直期望他们所带的孩子们能够受到最好的教育.据我所知,他们的弟弟妹妹们,至少有两个是上了大学的,而从我爸爸的这一辈起,是个个都上了大学的.我爷爷奶奶一直为此感谢新中国,因为在旧社会他们是绝对供不起的.

我爸爸妈妈是在北京的大学里认识的.他们对文革前的六十年代有非常美好的记忆,记得梁祝,记得俞丽拿,记得去颐和园游泳划船,记得国庆时在天安门游行跳舞.那时大学里谈恋爱就和现在一样普及,只是大家不好意思明说，我爸爸说他当年没开窍的时候，经常作为大灯泡被别人带着玩。但是最好的记忆是他们当时有最好的老师，我爸爸一生最引以为自豪的是周培源先生教他们普通力学课。他说当时教学要求高，大教授们都要上基础课，而且每年期末考都有一定比例的不及格，几门功课不及格就会被劝退。

然而他们还没有毕业，文革就开始了。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很少同我说文革里的事。我所知道的是这样一些。 我爷爷被戴着尖帽子地批斗游街过，罪名是资本家的走狗，但家里一贫如洗，就被免了抄家的待遇。但是最使他们伤心的是有几个弟弟妹妹第一时间跳出来与他们“划清了界限”，奶奶说曾经买菜的时候碰到，他们就象陌生人一样。文革后他们都来道歉，爷爷原谅了他们，但从此再也没有上他们家过。我的爸爸妈妈身在政治漩涡，他们是最单纯的读书人，只是深深地遗憾不能继续求学。谁知命运的大手把他们先推向了农场，继而是在一个和他们专业搭边的工厂里做了工人。他们一直做工人到文革结束。工厂的政治环境是相对单纯的，工人们也是正直纯朴的多。我爸爸妈妈只是难过不能学以致用。他们曾经的追求科学，为国奉献的理想，就这样被埋在了车间里。

有人说知识不值是从改革开放以后开始的，从我爸爸妈妈的经历看，是从文革就开始了。他们这一批完全由国家培养的大学生，还没有能为国家做一点事，而且最青春最能干的时候，就这样蹉跎了。爸爸说他大学里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功课很好，最后回老家在县城里做了一辈子中学教师。

文革终于结束了，高考恢复了。我爸爸妈妈赶上了考研的机会。可是这时已经有了孩子，几经商量，最后我爸爸去读研，而我妈妈为了更好的支持他和家里，转行去政府机关做事，再也没有碰她的专业。我爸爸为了能补上失去的时光，应该也是当时中国急缺他这个年龄的科技人员，从我记事起他就特别的忙，一年我也不过能见他几次，直到九十年代才好起来。他做的科研涉嫌保密，没有名声也没有任何利润，可以说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具体做的什么。他去年终于退休了,被国家养起来了.

我觉得文革最大的问题是耽误了教育。有人说社会风气是从改革开放以后坏起来的，我觉得那是那一两代人在文革中就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理想主义的失败是从文革开始的。文革的理想主义，是青春期冲动的理想，是标语口号式的理想，那些所谓的理想是完全不能实现，也许想的人都没有想过要去实现的理想，最后就变成了虚伪的理想。

说到八九，说一句也许让当时在广场的大学生不愿听的话，在我看来，这和历次文革运动没有不同，只不过是把语录换成了“民主自由”。大学生们的热情是永远没错的，但是没有人从文革吸收教训，那就是政治不是光喊口号，不是有崇高的理想就行的，不光是你斗我我斗你。反腐败是永远正确的口号，在场的人们，有没有想过要怎样反腐？只是杀贪官就可以了么？宣扬民主也是永远正确的，可你们除了叫土共开放党禁以外，有没有想过普通中国老百姓的民主？批评土共是可以的，可是你们想过如何更好领导中国这个复杂的大国了么？中央的对话你们是如何理解的？宣布戒严以后，清场之前，那些仍逗留在广场的人们，你们等待的是什么？我不相信有些人说的中国的民主进程因此而迟缓中断，中国人民就没有了追求民主的热情。当民主和人民的切身利益相关时，人民自然会起来争取民主，只是他们追求的民主不一定是西方议会式的民主。虚幻的民主泡沫破灭后，自有有想法真正去做的人默默努力。在我看来，文革式的理想，文革式的运动不再来，就是中国民主真正的进步。

我写我爷爷奶奶的经历，我爸爸妈妈的经历，也算是我的心路历程，是我为什么对文革和八九有这样的看法的原因。所谓“屁股决定脑袋”，我们一家的经历，使我不得不说，我感谢新中国，我感谢文革结束。对于我自己，改革开放使我有机会在世界最顶尖的学府实现我钻研科学的理想，我感谢改革开放。我们家只是最最平凡的中国城市平民，我们努力工作，我们深深受惠。在我所了解的范围内，虽然中国仍有种种不如意处，但她在飞速地发展。我们的父辈们为了她尽了自己的力，现在轮到我们了！

• 【原创】致西西河的新兵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