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东海问题上中日在下无理棋” -- 萨苏

[平面媒体用稿]

自从6月16日共同社发布中日双方已经就东海油气田共同开发问题达成协议以来，日本主要媒体在这个问题上的反应异常沉闷。尽管有关新闻，例如外交部发言人姜瑜关于中方在主权方面的立场没有改变等报道不时出现，但对协议具体内容的内部消息在版面上几乎绝迹。作为中日双方极为关注的一项重大问题，这与日本每有重大新闻，各媒体必预先百般钻营，力求抢先发表内部消息，哪怕弄错也在所不惜的情况大相径庭。据推测，这与本月初日方媒体哄传日本军机即将飞往中国地震灾区的不确定消息，引发中国民间对日负面舆论反弹的事件有关。日本政府很可能向有关媒体进行了警告，严禁其在中日双方正式公布协议前进行部负责任的臆测报道，以免造成意外的舆论波澜。

但是日本官房长官町村信孝在18日上午的记者招待会上，也明确表示今日晚间时分日本外相高村正彦和经济产业相甘利明将与记者见面，可能公布有关协议情况，算是让各媒体吃了一颗定心丸。

对于日中共同开发东海油气田的协议，日本舆论议论纷纷，众说不一。从网上对这一协议的评价来看，一些日本激进分子认为东海油气田的共同开发协议，是以不承认（搁置）日方所划大陆架中间线为前提的，日方以向中国公司出资的方式获得收益，等于承认了中国在油气田上的主权。中国是大陆国家，日本是海洋国家，所以在海洋权益上日本必须争取更加优先的权利。另一些日本人认为，目前开发的油气田位置都在日方主张的中间线以西，中国的主权要求无可争辩。而中方在油气田的前期开发上投入很多，能够同意与日方分享利益，“这是一个可以感到中方让步和厚意的决定”（中国側から譲歩と厚意を感じる決定である。）

从东海油气田的开发情况看，由于中方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对这一海域的油气资源进行调查研究，春晓等油气田已经开采多年，日本在实际开发和情报方面都落在后面。日本的中国军事问题专家平松茂雄同时在文章中提醒日本方面，从近日钓鱼岛发生撞沉台湾渔船事件后的后续进展看，台湾在钓鱼岛，东海的海洋专有经济区，大陆架开发方面，与大陆的立场和利益一致，不能排除双方针对日本采取同样步调协调行动的可能性。由此可见，在东海油气田问题上与中方谈判，日本存在着相当的压力。在中日海洋争议问题上，中方最早提出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建议，显然这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解决方案。

捶井健一先生是松古化学公司高级顾问，从2003年起担任日本大阪府厅咨询委员。今天，中日就东海油气田的共同开发问题发表了联合声明，带着寻求日方民间对此看法的目的，记者电话采访了这位年届八旬的石油问题专家。

捶井先生认为，中日双方的这一协议，是一个典型的双赢协议。这要看两国对东海油气田问题的关注焦点在哪里。

对中日双方而言，由于双方政经方面的利益关系，总体关系上和则两利，分则两害的情况越来越明显，但东海油气田问题上的争议，已经超越历史问题成为中日之间最大的“麻烦”，双方都希望能够为这一问题寻求一个能够接受的解决办法。“和平之海，友好之海，合作之海”是双方都期望的。

从中方而言，最关键是主权问题，也就是不会承认日本的“中间线”，这也是协议还没有公布，中方外交部就强调主权方面的立场没有变化的原因。同时，中方也不会仅仅要“面子”。多年投入的回报，不可能因为政治上的短期利益而放弃。

从日方而言，最关键的是经济问题，福田政府动荡不安，最大的危机恰好出在燃油费上涨和燃油附加税造成的“油危机”，如果能够得到中方同意共同开发油气田的许诺，则是一个重要的筹码可以用来安慰国民。同时，日本方面现在也不会放弃“中间线”主张，否则将遭到日本舆论的强烈攻击。

“其实所谓的共同开发，从政府协议到真正与中方达成具体的投资方案，开始工作，总要有多年的时间，中间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这个共同开发，目前只能是纸面上的，但福田首相可以拿它作为一个成果和希望给国民，减轻“油危机”对政府的持续冲击。”捶井先生说。

“东海问题上，中国和日本政府在下无理棋。”捶井先生随后说。

虽然知道捶井先生经常语出惊人，还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下无理棋”在日本是一种形象的比喻，通常指的是不按照章程蛮干，仿佛下棋不按照棋理一样。但是听他语气平静，不象是对这种做法有何不满。

经过解释才明白，捶井先生要表达的是另一个意思。他认为，这次中日之间的“共同开发协议”，是用东方式的思维解决问题的一个新做法。

捶井先生认为，传统上国际间问题的解决，都是按照西方的方法来做的，叫做“有理棋”，特点是双方遇到问题，先为自己的立场寻找法律，道理依据，然后进行争论。因为是先找道理，所以叫“有理棋”。但是，由于大家在争议问题上通常都各自有道理，这样的结果往往无法判断谁更有道理，而最终总要发展到靠谁的力气大解决问题。而这一次中日东海油气田问题，则是大家都没有说道理，而是“搁置争议”，首先去合作开发，共同获利，让双方都因此取得成果。这样直接而实际的做法，显然对双方的争议提供了一个不是解决办法的解决办法，可以达到大家的共同期待。因为不是先去找道理，而是先找解决办法，应该叫做“无理棋”了。

由于捶井先生刚刚作完胃癌切除手术，我们没有进行更长时间的交谈，但是他的“无理棋”的说法，却引人深思，或许中日双方在东海问题上的解决办法，可以在亚洲各国间解决普遍存在的海洋权益争端时，提供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思维方法。

[完]

以上是给媒体的文章，内容真实么？真实，观点也是我自己能够接受的。然而如果是自己写东西，我还想加两个随笔。一个是《从日媒看东海油气田共同开发协议的具体内容》，一个是《一百年没有长进的日本人》 – 日本人里面象捶井先生这样的明白人，实在是不多。

附：随笔一链接出处

随笔二 链接出处

• 【原创】“东海问题上中日在下无理棋”
• 胡笳看东海（5）——争议和“共同开发区”之补：破局无理手（上）
• 【讨论】对萨苏的佩服犹如滚滚江水滔滔不绝
• “显然”何来？
• 老萨：给你个小建议，
• 【对于长远我们都是死人】
• 别，那样太有损形象

对于这次东海石油问题的协议，我们可以根据日本媒体透露的细节消息，分析一下双方协议的实质内容，这是新闻中没有充分报道的。

首先，这次双方同时宣布，目前的共同开发，是“划界完成前阶段的解决办法”， 如果想一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就明白，这里面明显有强烈的中国政策色彩。初级阶段论回避了姓社还是姓资的问题，搞了几十年还在搞。

“划界完成前阶段”的提法，也是回避了姓中还是姓日的问题，也可能划上几十年。实际的含义是中日双方就东海经济区划界问题将长期“搁置争议”，不想再多谈此事了。

其次，合作的范围。目前看中国在东海已经开始从勘探转入生产的油气田一共包括平湖，春晓，断桥，天外天，龙井，冷泉（残雪）六个，目前的开采活动都在日方主张中间线以西一侧，虽然很贴近这条线，却都在中国专属经济区。从日本媒体透露的消息看，这次协议中涉及的包括其中两个 – 春晓和龙井附近地区。

春晓，在东海南部日本称为“白桦”，是六个油气田中目前开采规模最大的，但也仅仅是中等规模（这符合抱朴仙人对其储量的推测），日方估计储量为6380万桶。对此油田双方不是共同开发，而是日本注资中方开发公司分享利益。对此，日方坚持最低投资比例不低于25%，但双方协议中方将实行控股，即享有51%以上的出资比例。

合作开发区域，在东海北部，日方称为“羿桧”，是目前中方开发程度较低的油气田。这次双方商定共同开发的地区，包括日方主张的中间线以西的一部分（不含中国正在开发的“龙井”但在），也包括日方主张中间线以东以南的地区。大致类似方形，其中日方主张中间线以西以北中方无可争议的地区占20%，日方认为应该划归己方经济区的占80%。双方共同投资勘探开发后利益按50%-50%分配。

另外，对于断桥（日方称为楠），天外天（日方称为枧）两油气田周边海域的合作，双方曾经进行了探讨，但没有被包括在这个协议中，未来可能进一步讨论。

平湖和冷泉（残雪）两油气田，不在双方讨论范围之中。

其实，这次达成的协议，仔细想想是耐人寻味的。

第一个耐人寻味的内容，使这个协议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个人认为，这个协议的达成，意味着在此后的较长时间里，中日东海问题在双方关系中的重要性将大大下降，不会继续成为矛盾的焦点。

回避了这个焦点后，中日之间暂时已经没有了特别巨大的现实冲突危险。这为双方政界上层试图建立“谅解”和“战略互惠关系”铺平了道路。从“划界未完成阶段”这样典型的中式提法看，这个协议很大可能是中方主动提出和主导的。

中国完成陆上划界和两岸关系今年趋向积极化后，至此东海方面的不稳定状况也将会告一段落。除了南海和西藏边境地区未有定论外，中国周边的国际环境，会进入一个较为稳定的阶段。

可以说这是一连串事件中的一部分。

从一个国家在外交上的做法，大体可以看出其政策走向。张仪的“远交近攻”已经变成了成语，而目前中国是明显的“睦邻”政策，和张相的思路背道而驰。由此，可以推测出中国在近期内的国策方向不在扩张和渗透自己的影响，而在发展经济，巩固内政。中国的利益，短期内不会向全球化发展。

中国可能要利用这一环境，在奥运会后开始对自身内部政经环境进行整肃。

第二个耐人寻味的内容，是为何春晓与龙井有着不同的做法，由此可以推测出中日谈判中，中方的底线。

这个底线就是钓鱼岛的主权。

从目前的情况看，龙井周围海域，是“合作开发”，而春晓，仅仅是日方出资。不同的合作模式，如果看地图，或许可以读出中国方面在政治上对东海地区主权问题的思路，中方在主权问题上，寸步不让。

表面上看，中日双方对东海大陆架的划界，是一个双方引用不同海洋权益惯例的问题。中方坚持大陆架专有做法，认为冲绳海沟分开了日本和中国不同的大陆架，因此主张以冲绳海沟划界，而日方不承认冲绳海沟分割大陆架的说法，坚持双方平分中日间所有大陆架。

事实上，这个划法问题，在东海北部是确切的描述，龙井周围的共同开发，体现了双方对大陆架划界“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立场。因为龙井周围的共同开发区域，有80%的部分在中日双方有争议的海区。搁置了争议，共同开发自然也很正常。

但是，在东海南部，双方的争执焦点不同，大陆架的划法固然仍是一个问题，但最关键的，则是钓鱼岛的归属。这是因为，日方在东海南部主张的中间线是依据钓鱼岛属于日本的情况来划定的。钓鱼岛属于中国的话，这条线就会向东向北方向重新划过去，春晓即便按照日方的中间线方法划，都会离边沿很远。

这样，春晓油气田采用允许日方出资，却不是双方合作开发，其意义就很明显了。

如果春晓和龙井采取同样协议方法，就表明两个气田的地位近似 – 都是靠近争议海区的油气田。如果承认春晓靠近争议海区，等于间接承认日本对钓鱼岛的控制，这是和中方长期的立场不一致的。

因此，中方打出了日方出资的这张牌。

春晓油气田，中方曾经与美，荷石油公司谈判过共同开发，但中途夭折（允许对方控股40%），从现在的情况看，可能问题并不在政治，而在于储量，对方认为投资收效或较低（日方舆论目前也质疑春晓合作后得到的油气可能是“最贵的油”）。因此，允许日方注资但不控股其实不过是换个合作伙伴，与中国的初衷并无太大改变。

因此所谓这次协议在春晓问题上政府出卖国家利益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不妥的。既然之前也有和其他外国公司合作出资的意向，换成日本出资，就谈不上什么出卖国家利益。

日方出资，所以利益上仍有分成，但与合作开发性质不一样，说明这里不属于“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范围。这里面的潜台词就是 – 在谈判中，中方在坚持钓鱼岛的主权，不承认日本在东海南部主张的中间线可以作为“争议”的依据。

最后，说说我对这个协议中日双方利益输赢的看法。

总的来说，短期是一个双赢的协议。中方的目的，是达到搁置争端的目的，避免激化冲突，并且在藏独问题激化后受损的外交环境中拉住日本，改善国际生存环境。这个目的，应该说是达到的；日方的目的，是获取东海石油利益，开辟能源新来源。从能源和外交两个方面提升政府形象。同时，迫使中方面对日方“中间线”的主张，这个目的，应该说也是达到的。

然而，总的算来，中国做出了让步。搁置争议算不上让步，这是双方都接受的。让步的地方是与日本分享东海石油资源的利益。这是中国三十年勘探积累所得，却要拿出来和日本分享，日本出资或合作都避免了前期风险，所以日本白白利用了中国长期工作的成果，可算收获颇大。日本在东海石油问题上一直只有意向却不能实施，现在终于走向现实，可谓绝大进展。同时，合作区域是争议海区中靠近中方一侧，甚至包括了中方无可争辩的专属经济区一部，都是日方明显占了便宜。

但是，宏观看来，中方未必吃亏。这是因为日本经济缺乏刺激动力，属于后夕阳工业国家。东海石油问题上的合作，从中国政府的角度看，是对日本的一种“利益绑架”，这样中日的共同利益日趋扩大，在很多问题上更有必要采取合作态度。东海石油于中国的意义小于日本，因此中国方面利用这一题材的政治条件更加充足。有些政治评论认为，中国不过是照搬了和美国建立利益联合体，挟持其政策的手段，对日本找方抓药一次罢了。

福田政府赚到了便宜，所以昨天的新闻发布会上，两位发布的大臣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那么，日本老百姓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

福田大约预料不到，等待他的，居然是痛骂。

仔细想想，这却是非常符合日本民族性格的，我回头再写一个随笔来分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