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草根镇游学记 (一) -- 小炉匠
草根镇游学记(一) 小炉匠
在学术界里混,每人每年都要应邀到几个大学去讲学术报告,这样才能有效地进行学术交流,看到自己的长处弱点。2008年复活节周末前,我去草根镇医学院演讲。草根镇地处米国内地,要坐支线飞机去。到了吧儿地膜机场,那飞机却没来,无端晚了一小时,等得好无聊,就拿出纸笔写点中文吧。想来炉匠多年游学却从未记下点什么,那就写个游学记实吧。
大香肠
写着等着,那飞机终于来了。这种巴西Embraer 公司制造的ERJ145喷气飞机又细又长,尖尖的头,翘翘的尾巴,活象一根上海香肠,站在机舱里要歪着脖子,以免头顶天花板。虽然只有50个座位,却十分经济实惠。不但适合边远地区广大穷人的旅行,也能满足一小撮亿万富翁的专机需要,因此在米国很受欢迎。从2003年起,Embraer公司又和哈尔宾飞机制造厂合作,玩起了中国制造,从此哈尔滨生产的ERJ就大量出现在很多国家的支线航空线上。
坐下不久飞机就在浓浓的雨雾中起飞了。舱内冷风嗖嗖,我就学家里猫的样子,把鼻子缩在大衣领子里面打个盹。只睡了一小会,大香肠就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想来是快到了,已经降到低空的雨云里。窗外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任凭大香肠象摇煤球般的上下颠簸,每次做自由落体状的时候机舱里都会响起一阵小声的惊呼,好像在给驾驶员叫好。不知摇了多久,就在晕得忍不住马上要吐的时侯,轰隆一声巨响,大香肠终于落了在跑道上,随即发动机迅速反喷减速,航站楼也隐隐看清了,旅客们就纷纷拿出手机哇哩哇啦地叫起来。
草根镇
走到机场出口,就见到礼车公司的小伙子举着大牌子接我。小伙子胖敦敦毛绒绒圆头圆脑,长得似泰迪熊一般。飞机晚点,可怜他西服革履在门口白白站了一个半小时。泰迪熊撑起一把黑伞,毕恭敬地拉开后车门安排我坐好,才绕到另一边去开车。离谋(limo)劈开铜钱大的雨点和鹅毛大的雪片,疾行在州际公路上。后来才知道这倒霉的坏天气让半个米国北方都泡在水里。
高速上开了一个小时,下来又在小路上开了半小时,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鬼地方这么偏僻?泰迪熊说,据说当年建校选址的时侯那当官的也是从州府出发,开呀开呀开累了,就下车钉个桩子说“就建在这了”。这当然是玩笑话。草根镇医学院为周围三个大医院提供实习生住院医,医院都得靠这些奴工廉价劳动力来维持,因此医学院当然要建在合适的地理位置上,不可以乱来。建在荒山野地还有个好处是地价低。那医学院不象大城市的医学院那样挤在一片高楼里,而是随随便便建起一个个小楼,解剖系,生理系,病理系,胡乱依着地势而建,再互相把楼联结起来。走在里面一会是三楼,一会是二楼,象个迷宫。外面则是洼地为湖,剪好草坪种好树,修上延绵的自行车路,比公园还公园。
在楼门口与泰迪熊握别的时侯往他手里拍了一张大票,念他等我辛苦。小伙子也训练有素地将其掩在厚厚的掌中,丝毫没让接我的教授看见,大概是系里订车的时侯已经预付了小费。请我的是神经科学系,有六个教授。和俺一样,在医学院供职的教授每年只有一两个月教学,其他时间则躲在实验室里搞研究。。
(待续)
草根镇游学记(二)小炉匠
令人陶醉的学术活动
到了地方,不免打尖住店,当夜惊心动魄的故事容俺下回再表。咱先说次日:
这游学的第二天是最繁忙的,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与教授们一位一位地会谈,了解他们的研究情况。中午自然是和研究生们一起吃饭忆苦思甜,并现身说法地鼓励他们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下午还是一个组一个组地访问,一直忙到演讲前十分钟才有时间预习讲稿。讲完后随即到办公室去签字拿润笔,晚上则是与教授们一起去个好饭馆扯闲天。一天下来十分紧张,大脑高速运转,要靠咖啡因提神。不但要强记下各组的工作并在讨论中谈自己的看法,寻找可能的合作,还要顺便把各位的小名也记住,以便晚上喝啤酒时拍肩膀称兄道弟。
这草根镇医学院的神经系有个难得的优点,就是其六个教授的研究方向都集中在听觉生理方面。这样,几个人就是在楼道里相遇也能讨论非常专业的问题,这是其他学校中罕有的优势,故这个系在米国研究听觉的领域中很牛B。
依照米国的传统,听觉研究的课题主要集中在耳蜗和脑干的神经核团,脑皮层里神经网络与音乐共鸣之类的浪漫课题还排不上边。草根镇医学院的几位就属于传统研究的大家庭,靠解剖,形态和电生理手段来进行研究。啥东东一认真就出罗生门,虽然已经研究了进百年,仍有许多关键问题未解决。
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起,米国的小同学们就喜欢震耳欲聋的音乐,这样他们听到了五六十岁,牙口还好好的耳朵却不灵了。永久性听觉损害老军医也没啥办法,只好要靠搞基础的来引路,这就让研究听觉生理的有个好好的饭碗端着。原来耳朵里感觉声音的是一些小毛毛(在骨膜内中耳的耳蜗里,可不是外耳道里的黑毛毛喔)。这些毛毛好娇嫩,声音一大就会死翘翘。毛毛一少听力自然会一落千丈,就是华陀再世也不能死而复生呀。可搞生理的也不是吃白饭的,他们想毛毛死了下面的神经还在,只要把声音在耳朵外面变成电流,再用电流去刺激听神经,照样可以得到听见声音的感觉。于是就发明了大名鼎鼎的人工耳蜗。据说三通道就能听电话,五通道就能欣赏交响乐,简直是科学奇迹嘛!现在都普及到中国的省级医院了。中国农村虽没有那么多终极音乐的发烧友,可医生爱开贵的药,抗生素吃多了毛毛照样受不了。到了二十一世纪,每个小男生小女生都在耳朵里面塞个小耳机,那高保真耳机可真是邪恶的发明,外面听不见什么里面却可能有极高的瞬间声压,能造成永久的听力损害。看来研究听觉的铁饭碗还能再端半个世纪。
在访问的过程中,每个教授都使出浑身解数,让你分享他研究领域中最吸引人的成果。几十年的成果浓缩成几分钟的介绍,听起来十分让人激动。虽然大家都是搞神经科学的大同行,可是一般人对自己的领域能明察秋毫挖地三尺,对邻居的研究却好像是隔行如隔山。炉匠听着聊着,就像泡在醇酒中一般地如醉如痴。这就是游学最大的享受。
(待续)
报告
听完他们的,该亮亮咱的看家本事了。俺在草根镇的报告和在其他地方报告内容基本相同。自然是在开始时要深入潜出,照顾外行,引起大家兴趣。讲到中间时要积极与听众互动,鼓励大家提问,以免睡倒一大片。在结尾时还要用最新的结果造成一个高潮,使听众留下的印象更深些。当然最重要的是要把准时间,即时结束。大家都很忙,该完不完罗里罗嗦最不礼貌。讲完还要努力迎接那些真人大牛们的深刻的问题。知知为知,不知为不知,不懂的要谦虚,切勿对那些没有结论的问题下结论。
一场报告要讲50分中左右,大概有30张幻灯片。太多了听众容易消化不良,任你在上面满嘴跑舌头,下面却听得大眼瞪小眼。因此平均每张幻灯要让听众看一两分钟以便消化。关键的幻灯片则要细讲,需要3-5分钟。 在30张幻灯中前几张应该引导听众复习一下教科书知识,并讲出报告的主要提纲。搞学问的人辛苦一年,能在报告中添一两张新幻灯就很不错了。因此每年的报告只有小改动,不需改头换面。 这样十几年下来,报告讲起来都是下意识,不准备也能讲个滔滔不绝,基本没有讲前的心理压力。
可是十几年前,炉匠刚出道时就没那么潇洒了。那时讲得少,怯场。头天要先背几遍,讲的时候还要正装领带。一次去一个不远的城市报告,正好一位国内老同志在我实验室里访问,就对俺说他还没去过那个长春藤,反正火车车票也不贵,就一起去玩一趟吧。当晚入住一个十分舒服的酒店,可老兄头一沾枕头,震天的呼噜就响起来了。可怜俺翻来复去数了一夜羊,闹钟响了也没睡着。起来一照镜子,简直就没人样了。没睡好讲的时候当然更紧张了,第一张就卡了壳。好在听众十分放松友好,俺才慢慢恢复常态。
那时找工作,报告不行立即下课,未免紧张。有人就建议我在开讲前先讲个笑话,这样自己就不紧张了,听众气氛也能活跃些。有次在一个很重要的报告前,俺因为堵车晚了几分钟,就先道歉再讲一个教皇堵车的笑话,不想讲完后竟然一片安静,几秒后才由那院长带头笑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天主教大学,是听不得教皇笑话的。
今日已与世无争,讲报告的目的已经是纯洁的学术交流了。那十几年前的紧张,想起来竟恍若隔世。
“玄出”
说了半天,各位看官肯定十分纳罕,你到底讲了些什么呀。我搞得是神经科学里的象牙塔,大脑皮层里神经电路产生智力的原理。人脑虽说很复杂,有百亿神经细胞,可每个神经细胞也就有个单片机那么点智力。为啥堆起来就能出贝多芬,莎士比亚?个中奥秘还无人知晓。我比较认同一种理论,说脑子的智力是一种群体行为。这么说太枯燥,咱就吐血奉献举个例子说吧。你见过非州草原上的白蚁窝吧?有一人多高,里面豪华包间无数,有御敌,通风散热,培育后代等等许多高级功能,没有它整个白蚁部落就会死得一个不留。可是研究一下它的结构,是由千千万万个小泥团堆起来建成的。每个白蚁叼来一粒土,按照一定的规矩粘在墙上。日复一日,就堆成了这个大厦。你要是去访问一下白蚁MM,问她们这么终日辛劳的目的是啥。她们准会告诉你,我只知道每天要不停工作,叼起的泥要按规矩放在前面一个白蚁的旁边,等等。至于建设那大厦为什么?那没有一个白蚁能知道了。呵呵,依她们的智力来讲也是不可能知道那僻护整个种群的崇高革命目的。
大脑里面也是这样,没有一个神经细胞知道你在想什么。神经细胞只知道机械地执行一些指令,接受,发送一些从别的神经细胞来的信息。因此,人的意识和智力加上那些压力士多得,莎士比亚就是象那白蚁大厦一样的建筑,没有图纸,没有设计师,没有一个建筑和享用它的个体知道它是什么,它想达到什么。
靠,这么一说不是满可怕的嘛,我在想什么我自己脑子里没有任何一个细胞知道,知道我的思想的只有一个鬼魂,就是我自己。您这一怕,俺的饭碗就端住了。这种由简单操作生成复杂思想的过程叫emergent process ,那是鬼子话,中文不太好翻,我把它翻成“玄出”。您听了先别瞪着眼睛说玄,咱们国人都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从马克思那趸来黑格耳的哲学,汉译了一句叫“量变到质变”就是讲的这么一回事。大量神经细胞的活动多了,就量变到质变,由简单机械运算的运动就“玄出”了人的思想。
研究大脑和思想的玄出,是整个人类的大课蹄,俺也就是其中一个小炉匠,干点添砖加瓦的工作。看来俺这饭碗端到退休也不见得有个分晓。当然啦,互联网的发展就像飞机上干那个――,一日千里。说不定哪天会“玄出”个鬼魂来。所以人类可能先造出互联网,然后由互联网上玄出的高级意识再反过来研究人的大脑,就像人研究白蚁大厦一样。
(待续)
外一句: 那边的大牛们在讨论意识决定论,薛定格猫,贝尔不等式和Alain Aspect实验。导出的道理就是人的意识是物理里面一个很特殊的东东。那咱再给添点乱吧:那猫猫的死活要靠玄出来决定。脑子里全是神经细胞,信息在里面全是机戒运算,走到那一步波就坍塌了?看来还是在玄出之时,宇宙才分裂成两个。我玄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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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有钱了再给贴主上花。
顺便问一问:正文完了以后,能不能给介绍下老年痴呆症的有关问题?
我就是想问问这种病的起因是什么,为什么好象现在得这病的人这麽多?还是原来这病就存在但未被单列出来而已?怎麽判断是否有此病?譬如,常有的那种某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叫不出来的短暂记忆短路算不算前兆?有什么可以预防的措施?
先谢了。
恭喜:你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估计就要被关进疯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