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逐鹿蓝天(二十九) -- holycow

上一章，逐鹿蓝天二十五到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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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航空公司的成本结构里，许多因素是公司无法控制的：燃油成本取决于国际市场油价，借贷成本取决于市场利率，机场起降费基本上是机场一家说了算，对这些东西的变动，公司总裁是无能为力的。只有一样最大的成本总裁们认为他们能够控制：占公司总成本40%的人力成本。

在管制时代，航空公司没有什么动力来控制人力成本的上涨，工会要价只要不太离谱都可以接受，只要你不罢工就行，反正工资上涨了就去民航局申请涨票价。所以在那个时候，航空公司的员工真是捧着金饭碗过日子。经营自由化的发令枪一响，总裁们就动起了削减人力成本的脑筋，而工会又怎能看着手中的肥肉被拿走，于是工会和管理层之间的矛盾立刻激化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东方航空。

和联合航空一样，东方航空也是由一家飞机制造商建立的，不过没多久，通用汽车公司就控制了东方航空，他们找来了一战中美国的头号王牌飞行员艾迪.里肯巴赫少校来经营东方航空。到了1938年，通用决定出售东方，里肯巴赫决定自己把这个公司买下来，为此他需要筹集三百五十万美元。作为美国在一战中的头号王牌，里肯巴赫少校有很多崇拜者，其中一位叫劳伦斯.洛克菲勒--约翰.洛克菲勒的孙子。劳伦斯牵头为少校筹集了这笔钱，让里肯巴赫顺利地买下了东方航空，从此也奠定了东方航空和洛克菲勒家族之间几十年的关系。

在里肯巴赫的经营下，东方航空控制了沿美国东海岸从纽约到弗罗里达一带的主要航线，在亚特兰大建立了自己的枢纽，并以此为中心进一步把航线网扩张到美国东南部地区。东方航空的地盘是美国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东方航空也成为全国每年运载乘客最多的航空公司。

但是当喷气时代来临的时候，里肯巴赫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不相信喷气时代已经到来，在订购喷气式客机方面拖延了好多年。同样位于亚特兰大的竞争对手达美乘虚而入，以先进的喷气机队一举抢走了东方航空不少的市场份额。洛克菲勒终于失去了耐心，于1963年逼迫里肯巴赫退休。继任总裁的是前助理空军部长麦金塔尔，不过他也没干多久，再下一位总裁是弗洛伊德.霍尔(Floyd Hall)，一位拥有MBA学位的前环球航空公司飞行员。

霍尔一上任，立刻就下了大笔的喷气式客机订单。他用高档材料重新布置了飞机客舱，努力争取商务客；又投标成为弗罗里达迪斯尼乐园的指定航空公司，吸引休闲客源。在霍尔的努力下，东方终于阻止了达美咄咄逼人的攻势，稳住了自己的市场。

但是霍尔带来的问题比他解决的问题还要多，在他的管理下，东方航空竟然有43位副总裁，这些人不久就开始互相内斗，搞得位于纽约的公司总部和位于迈阿密的运营中心各据一方，不共戴天。

在这43位副总裁中，有一位的名气比公司任何其他人都要响：宇航员弗兰克.鲍曼(Frank Borman)上校。

鲍曼从小就酷爱飞行，十五岁的时候，他就用自己业余在加油站和百货商店打工赚来的钱学习飞行。高中毕业以后鲍曼去了西点军校，以全校第八名毕业加入空军。十年之后，鲍曼的飞行技能，业务知识和身体条件让他入选NASA的双子星计划，成为一名宇航员。1965年，鲍曼作为双子星7号飞船的指令长和吉姆.洛威尔(Jim Lovell)一起打破了外层空间连续飞行的时间纪录，并首次实现了和双子星6A飞船的空间交会。1968年12月，鲍曼作为阿波罗8号的指令长，再次与洛威尔合作，实现了人类历史上首次绕月飞行。在这次飞行中，鲍曼在圣诞夜向地球做了实况转播：“圣诞快乐，愿上帝保佑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鲍曼立刻成了美国最有名的人物。

如果鲍曼继续做他的宇航员，也许阿波罗13号的指令长就不是洛威尔了，汤姆.汉克斯在电影“阿波罗13号”里也许会扮演鲍曼上校。不过鲍曼的妻子承受不了每天担惊受怕的精神压力，每天借酒浇愁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所以上校一结束阿波罗8号的任务，就决定从NASA辞职不干。

一时间鲍曼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大公司的合约象雪片一样地飞来。鲍曼拒绝了那些高薪的代言合同，选择了拿六万块钱的年薪去东方航空当副总裁。这样在陪伴家人的同时，他可以继续每天和飞机打交道。

当鲍曼加入东方航空时，公司纽约和迈阿密之间的派系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鲍曼是纽约的霍尔招进来的，可是他却在迈阿密工作，这让鲍曼的日子非常难过。另一位和鲍曼差不多同时进入东方航空的副总裁以前是在读者文摘干的，读者文摘是洛克菲勒控股的另一家公司，这位副总裁是洛克菲勒派来东方卧底的，这个事情只有洛克菲勒和副总裁本人知晓，连霍尔也被蒙在鼓里。洛克菲勒的鼹鼠花了几个月时间接触了公司所有的高层副总裁，掌握了霍尔治下人浮于事，内斗激烈的事实。他还专门考察了可能的继任总裁人选，在给洛克菲勒的报告中，他写道：“只有鲍曼上校才能拯救东方航空公司”。

于是洛克菲勒本人找机会和鲍曼见了一次面，上校给洛克菲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洛克菲勒，鲍曼就象是年轻时的里肯巴赫少校，唯一不同的是鲍曼做事更加认真刻苦。不久，东方航空的董事会赶走了霍尔，鲍曼上校成了东方航空的总裁。

鲍曼上任没多久就炒了24位副总裁的鱿鱼。他下令取消公司给所有高级管理人员的配车，卖掉公司的行政专机。鲍曼然后又做成了民航史上最合算的一笔买卖：他抓住空中客车急于进入美国市场的心理，让空客签约免费租赁给东方航空一批A-300客机。鲍曼得意洋洋地跟下属说：“如果你每次看见法国国旗的时候不去亲吻它的一角，那么最起码应该向它立正敬礼。”

鲍曼最有效的武器是浮动工资制。他和工会谈判达成协议，工资可以上下浮动2.5%，如果公司的业绩没有达到预期，员工只能拿97.5%的工资；如果超出预期，员工可以拿102.5%的工资。在1%就是个大数字的民航业，这2.5%给了鲍曼很大的竞争优势。鲍曼上任五年后，东方航空实现了公司历史上创纪录的盈利，看来鲍曼在商场上正在取得他在太空中同样的成功。

鲍曼上校喜欢把军事术语挂在嘴上，他把东方航空的运营中心叫做“任务控制中心(Mission Control)”，在他看来，经营公司就是他给员工布置任务，控制员工去完成任务。可是有一个东方航空的员工可不是这样想的，当上校还在空军飞F-86战斗机时，这个人正在北美飞机公司俄亥俄工厂F-86的生产线上工作，他的名字叫查理.布莱恩(Charlie Br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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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布莱恩出生在西弗吉尼亚的一个小镇上，他打小时候起就只见过他的酒鬼父亲几次。小镇的主要经济是煤矿，原本就是美国的穷乡僻壤，到了二战以后，日子更过不下去了。小小的布莱恩和他的母亲搬到了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

那时候哥伦布市正经历一个发展高潮，随着冷战的全面展开，北美飞机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家境贫寒的布莱恩一边上学，一边在离俄亥俄州立大学不远的一个电影院里打工补贴家用。过了两年，布莱恩家里搬到城市的另外一角去了，离他打工的电影院很远，结果在打工的日子布莱恩就睡在电影院的荧幕下面过上一夜。

高中毕业后布莱恩进了北美飞机公司在F-86生产线上工作，下班以后他还干另外两份工：业余飞机机械师和在杂货店打杂。他拼命挣钱，这样他可以买比其他机械师更大的房子，开更好的车(他买了一辆蓝身白顶的别克里维埃拉)，剩下的钱还可以拿到股市里买卖一把。

五十年代中的一天，东方航空到哥伦布招机械师，布莱恩一听就去应聘。佛罗里达的天气比俄亥俄好太多了，于是布莱恩就搬到了迈阿密，成了东方航空的机械师。

布莱恩的修理技术很快就在公司里面小有名气了，他成了所在车间的工头，还被工人推举在机械师工会中做了个小官。1961年，发生了洛克希德L-188停飞事件。洛克希德的L-188伊莱克特拉涡轮螺旋桨客机接连发生了两次空中解体机毁人亡的事故，调查下来是发动机在空中发生震动，结果与机翼产生共振而导致机翼解体。为了防止共振，所有L-188的发动机都要拆下来，用洛克希德提供的新连接件换一个角度再重新装上去。

东方航空拥有大批L-188，为了让机队早日恢复运营，管理层要求机械师们三班倒，24小时不停地连轴转。有些不满的工人就去找布莱恩抱怨，布莱恩仔细研究了拆装发动机的工艺流程，把分解下来的任务和每一个机械师的排班重新安排，居然搞出来一个只要两班的计划，而且还比原来计划的进度更快！管理层立刻采纳了布莱恩的计划，布莱恩成了机械师里的明星，在工会里的地位日益高涨。对于布莱恩本人来说，这件事情让他意识到那些头顶MBA学位的管理层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布莱恩不是照样懂得更多。

到了八十年代初，鲍曼上校在东方航空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在石油危机末期的时候上校向波音和空客各下了一笔大订单，订购最先进最省油的下一代喷气机。当然，这一次空客的飞机再也不是免费的了，为了这笔大采购鲍曼向东方的银行团借了一大笔钱。到了八十年代初，闪闪发光的波音757和A-300陆续开始交付，油价却从历史高点开始了大跳水；更糟的是，美联储主席沃尔克为了抑制通货膨胀，将利率提高到了两位数的水平，鲍曼在油价和利率这两件事上彻底赌反了。纽约航空和人民快运开始入侵佛罗里达市场，他们飞着低价买来的油老虎：二手DC-9和波音737，运营成本反而比东方的低，票价更是低很多。东方的业绩开始下滑，员工们发现他们越来越多地开始领97.5%的工资。

鲍曼的一个对策是开拓佛罗里达以外的市场，东方开通了纽约到加州的航线，希望能慢慢建立一个东西向的航线网，弥补自己南北向航线的弱点。这纽约到加州的航线从三十年代邮政总局密谋会议开始就是联航，美航和环球的天下，这三家怎么能够轻易让东方进来分一杯羹？联航的菲利斯公开宣称，东方想进入这个市场，除非鲍曼能“拽着我的腿把我从这个市场里扔出去！”在三家的联合绞杀下，最后还是鲍曼被扔了出去。不过鲍曼在另一个方向赚了个便宜，当布兰尼夫资金短缺朝不保夕的时候，鲍曼以三千万美元从普特南手里收购了布兰尼夫的拉丁美洲航线网。这个航线网还是当年林白和特里普为泛美开辟的航线网的一部分，布兰尼夫的艾克后来从特里普手中买了泛美一半的拉美航线，现在到了鲍曼的手里。

鲍曼的另一个措施就是削减开支，这里他又要拿人力成本开刀了。这次他不光要浮动工资制，还要直接削减工资。鲍曼开始给员工写信，告诉他们公司的困难，为了完成公司的使命，你们自我牺牲的时候到了。这样的信写了一封又一封，结果东方的机械师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又来了鲍曼”。

正在此时，查理.布莱恩当上了东方航空的机械师工会主席。

布莱恩的竞选主张就是废除浮动工资制。他一上任就给所有工会会员发了一封信，在信里他把上校比作纳粹头子马丁.鲍曼：“在本届工会领导的任期内，马丁.路德维希.鲍曼的盖世太保政策永远不会得逞！”

没多久布莱恩就提着一个大公文包出现在东方航空的股东大会上，包里装的是十万份投票委托书。布莱恩提名自己为公司董事，当然凭他的十万票是选不上的，可这位本来也就没想要选上，就是要摆个姿态给管理层看看，我布莱恩不是好惹的。第二年，布莱恩卷土重来，这一次他有五十万份委托书，把同样的戏码又演了一遍。

下一场戏的背景在亚特兰大。东方航空刚借了一笔钱，扩建了自己的亚特兰大枢纽，准备更好地和达美竞争。东方那时的政策是每一个航班从登机桥推出时必须由三个机械师操作：一个开拖车推，两个站在两边的机翼边上防止和其他飞机相撞。为了省钱，鲍曼决定不要那么多人了，也不要拖车，飞机靠自身发动机的反推力来倒车，地面上有一个人指挥就行。这下机械师工会不干了，布莱恩飞到亚特兰大，站在第一架要采取新措施的飞机后面，发誓要以血肉之躯挡住这架飞机。飞机发动起来了，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布莱恩看。飞机轮胎一寸一寸地向布莱恩逼近，终于布莱恩受不了了，向外一个侧扑逃了出去，事后他对人说他是被发动机的气浪吹走的。

布莱恩当然知道这种戏不能演得太多，关键的时候还得来真的。这关键时刻很快就到了，工会和东方的合同马上就要到期了。飞行员工会已经同意了鲍曼削减工资的要求，下一个该轮到机械师工会谈判了。布莱恩决定寸土不让，如果鲍曼一定要削减工资，我们就罢工！日子就定在198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