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小城故事2004 (1) -- 成奎花
- -- 系统屏蔽 --。
最近手气太差了.
刘明亮打完球回到公寓,开门看电视房坐了一堆人,乱哄哄的,见他进来,有几个举起啤酒杯向他喊: “skl!!(干杯)” 刘明亮这才想起来,两个星期前瑞典人Jan买了个自制啤酒的东西,今天是他们试啤酒的party,Jan早上问他参不参加,参加的话交200克朗,他因为和陈萧约好打球,就拒绝了。瑞典人喝醉了只从脸上看不出来,但从他们现在那种高兴劲,还有逮着刘明亮说话的热情劲,看来是有点高了。Jan坚持要刘明亮尝尝他的自制啤酒,刘明亮喝了一口,觉得太甜了,他告诉Jan味道不错,也许再多发酵几天就更好了。因为陈萧的事,刘明亮心情不是很好,又应付了几句就回房间去了。
MSN上斯念的头像红红的,刘明亮在网上爬了一会,觉得没劲,跑到床上躺着,看天花板发愣,忽然“咚”的一声,有人上线了,刘明亮跑过去,是个大学同学,不是斯念。刘明亮想: “我这是怎么了?” 他从来不去想象斯念长得什么样,因为他知道她很可能长得很普通甚至丑,他也听过很多网恋见光死的事,但是他不愿把自己归入只看长相的那一类,他觉得那样太肤浅,与他自诩的sophisticated格格不入。可是,可是如果斯念真的很丑呢?
刘明亮胡思乱想一阵,忽然意识到他这是典型的自作多情,再说有网恋倾向对他来说是很幼稚很没面子的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很男人的骂了声“靠”,禁止自己再想。他从书架上挑了张碟,大话西游。这部片子96年第一次看时他笑得嗓子都哑了,再看却觉得想哭,再后来是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那年他看了不下20遍,能背出所有的台词。到99、2000年的时候,似乎全国人民都爱上这部电影,无厘头成了最时髦的幽默,他觉得自己的爱好被强奸了,就不再谈论它。只是每当心情郁闷想完全放松一下的时候,就会把这电影拿出来看。
刘明亮想: “是不是每个男孩都曾经是至尊宝,伤害别人和被人伤害,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从男孩变成男人的代价难道只能是在失去最值得珍惜的感情之后许下个以如果开头以一万年结尾的誓言,然后变成一只真正的猴子,对感情免疫。象电影东邪西毒里说的那样,不被人拒绝的最好方式是先拒绝别人,不再失望的唯一办法是不再希望?” 刘明亮天生有形而上的倾向,对此他一直试图掩盖,并对一切带一点点哲学意味的话题时刻准备着说出格瓦拉的那个“切”字,可是对斯念,他忍不住的想谈论人生爱情价值观之类的东西,虽然过后从来不敢想说过什么,只觉得酸得倒牙。刘明亮在大话西游的对白中渐渐睡去,最后蹦进他意识的一个问题是: “斯念和陈萧,到底谁是紫霞?”
陈萧从张真家回来已经很晚了,她走在草地上,习惯性地抬头看刘明亮的窗户,那里黑黑的,没有灯光。陈萧知道,刘明亮出门从来不关灯的,如果屋子里有灯光,他不一定在家,可如果灯灭了,他就一定在那,在睡觉。她停下来,看着那扇窗,过了好一会儿,脖子酸酸的,鼻子也有点酸酸的。陈萧在台阶上坐下来,入秋了,白天里的树变得或黄或红,象在燃烧夏天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激情,可是到了晚上,一切都是黑黑的影子,象燃烧后的灰烬。夜凉如水,天象深蓝的天鹅绒,高贵疏远莫测,一弯月亮挂在天上,旁边是一颗小小的怯怯的星星,陈萧觉得她和刘明亮象这月亮和星星,每个人都看他们是那么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距离有多远。
好文!第一次看完大话西游,坐在那里10分钟没动地方,静静的,不知所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次被电影如此震撼。
周一刘明亮快十点才到系里去,厨房里坐满瑞典人在“fika(喝咖啡聊天有时候还有蛋糕)”。瑞典人的生活在刘明亮眼里是很轻松的,9点上班,10点fika,11:30开始是午饭时间,到下午3点又看见他们在fika了。一个瑞典朋友半开玩笑的对刘明亮说: “fika is the most important swedish word,supafest(狂饮party) is the second most important one.” 也有不少人和他抱怨说现在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他觉得瑞典人就象在有空调房子里住惯了,搬到只有15°C的地方自然会冷,可是他是从只有10°C的地方来的,所以他们的抱怨他虽然能理解,但还是把这种抱怨归入穿皮鞋的向没鞋穿的抱怨鞋子不和脚一类里去了。
午饭时大家在讨论刚否决掉瑞典进入欧元区的全民公决,组里的大部分同事都很失望,只有一个中东移民同事当时投了否决票。刘明亮的外国朋友里,基本上是搞技术或者在公司里做事的说YES,左倾或者理想主义一点的说NO;来至其他欧盟国家的说YES,来至中东地区的说NO。中国人有投票权的很多都投了否决,问为什么,说进入欧元区物价要上涨,至于从长远来说什么对瑞典更好,因为他们以后不大可能留下,所以根本不关心。刘明亮刚开始认为这样有点不负责任,转念一想,所谓民主,不就是各人顾及各人利益从而达到利益相互的遏制和平衡,自私是民主最根本的驱动力,谈论所谓的高尚,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他对民主一点也不感冒,在他眼里,真正的民主和共产主义一样是海市蜃楼,现实中的民主不过是一种手段,而不是一个目标,西方世界对于民主的鼓吹,多少有点politically correct 的意味,和真理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瑞典朋友听了他对于民主的一番议论,问他: “那么你不赞成在中国实行民主?” “我没有这么说。到底怎样做才是对中国人最好的,我没有能力去判断,毕竟理论和理论的实践是几乎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只是现在倾向于用西方的方法和价值观来评价和处理中国的问题,从理论的角度上我对此表示怀疑,中国有自己那么长的历史和非常独特的文化,用西方的理论去套中国的问题,有点象用经典力学的方法去研究量子力学的现象,感觉不对劲。” 有时候他们会谈论“6.4”,刘明亮总是说: “我会去参加游行,可我也理解政府为什么开枪。对于你们这些生活优裕的局外人,会太轻易去判断黑白,可是对于我们这些还在挣扎的当局者,太多无从判断的灰色地带。”
张真并不关心刘明亮的这些话题,他关心的是物价,用他自己的话说: “老婆孩子热炕头,咸吃萝卜淡操心”。所以周末的时候,他就又到vaksalatorg买菜去了,虽说他是风雨无阻,可看到是一个晴天,他心里很高兴,虽然他可能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知道,高兴是因为天晴王小也会到那去。
张真锁好自行车,就向王小经常坐的地方看去,只有几个老外在聊天喝咖啡。张真一边逛,眼光不自觉的就朝那边扫过去,可王小一直没出现。买菜,排队,付钱,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张真一点也不高兴,他希望排队的人更多些,队伍更长些,那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多等一会儿。当他拎着两个大袋子站在广场上时,有点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太沉了,先歇一会儿吧。” 张真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斜斜的对着pizza店,他克制自己不朝那边看。坐了五分钟,觉得象过了一个钟头,他很不安,因为期待,因为由于期待而产生的负罪感。张真忽然站起来,把东西在自行车上放好,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的眼光似乎无意的扫过pizza店,王小还是不在。
到家时小曼还在吸地板,见到张真,有点惊讶: “今天怎么这么快?”张真有点紧张,正想该怎么解释,小曼已经到另一间屋子去了。张真暗暗松了口气,只盼望吸尘器能把小曼刚才的问题彻底地从她脑子里吸走。他把东西放好,追到小曼待的屋子,把吸尘器从她手里接过来: “我来吧,你歇会儿。”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可小曼并没有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他今天怎么这么体贴,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她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就走开了。张真觉得奇怪,但他就象刚从猎人枪下逃生的兔子,没有心情更没有胆量去找出猎人为什么没有开枪的原因。
其实王小也去了vaksalatorg,只是这次她是坐在pizza店里面。从窗户朝外望去,她看见张真拎着两个大袋子站着发了会呆,坐在椅子上又发了会呆,忽然以很快的速度站起来,骑车走了。张真明显是有心事,可他的心事是什么,会不会和她有关?王小看着窗外的阳光,第一次不觉得被吸引,她象棵蕨类植物,在阳光下时灿烂而简单,当她躲进暗处,隐密的欲望就暗暗滋生了
王小在餐馆忙了一晚上,回家已经11点多了,刚进门手机就响起来,是Delal, “你怎么一晚上不接电话?” “不好意思,太忙没注意。” “我可以到你那里去吗?” “现在?” “是的,我有麻烦了。”Delal在电话里哭起来,王小没办法: “那好,你过来吧。”
Delal二十岁,是库尔得人,10年前全家以难民身份从伊拉克到了瑞典。Delal说瑞典语,熟悉瑞典演艺明星,交瑞典男朋友,但是她没有piercing(虽然她一直觉得在眉骨那里做个piercing很酷),也不和男友同居。王小对瑞典库尔得人的归属感很好奇,他们不象其他移民,对于原居住国,不仅没有感情,而且是憎恨,他们向别人介绍自己来自一个目前并不存在的国家库尔得斯坦。对于瑞典,由于穆斯林信仰的特殊性,王小很难相信他们真的从感情上觉得自己是瑞典人。而瑞典人对这些难民的感情似乎也很微妙,他们所受的教育让他们觉得明目张胆的歧视是可耻的行为,王小问起对难民的看法,刚开始他们总是说: “It makes Sweden a more open and international country.” 熟了以后,也抱怨难民拿救济加重财政负担,移民区治安不好等等。这种微妙的关系当Delal在一帮瑞典朋友面前抱怨瑞典医院效率低时表现得最明显。Delal抱怨医疗福利从93,94年变差,正好让她赶上了,听上去她没太把自己当外人,可她的话里往往有“瑞典政府”之类的词,而听她抱怨的瑞典人则往往沉默,虽然王小知道他们自己对医院的效率也颇有微词。
Delal进门时还在抹眼泪,王小让她坐下,倒了杯茶,问怎么了,Delal不说话,就是哭,王小也就不管她,自己闭目养神。太累了,她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听Delal说: “我怀孕了。”王小睁开眼睛: “你男朋友知道吗?” “知道。” “他怎么说?” “他说让我决定。” “你打算跟他结婚?” “我不想结婚。” “那么流产?” Delal哇的又哭起来: “如果我家里知道,我妈非把眼睛哭出来不可,我爸和我哥一定会揍死我,还会去找他麻烦......” 王小走过去把Delal揽在怀里,轻声说: “那就不告诉他们,做完手术后来我这里住几天,放心,谁也不会知道的。” Delal哭累了,蜷在沙发上睡着了,王小给她盖了条被子,看着她又长又翘潮湿的睫毛,眼上的妆被泪水融了,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浅浅的黑印,可一张脸却恬静美丽得象天使,王小不禁叹了口气: “女孩子啊......”
Delal手术后在王小那里住了两天,王小问她: “你不爱你男朋友吗?” “当然爱。” “那怎么不想和他结婚?” “我家里还是希望我嫁个库尔得人,我两个姐姐都嫁的库尔得人。” “你和他以后准备怎么办?” “以后?不想那么多。” 王小笑了,Delal有的是典型的瑞典人的生活态度,她有点怜惜这个女孩,虽然Delal自己也许并没有意识到,但她身上背负的种族宗教和文化的冲突对王小来说是沉重的。如果Delal懂中文,王小最想对她说的话是一句充满祝福意味的“难得糊涂”。
王小还有几个爱好摩托车的朋友,春天的时候他们会带她骑车到离乌普萨拉几十公里的湖边,那里常常会聚着一大群的摩托车手。王小对摩托车不感兴趣,可她热爱速度,还有那美丽的湖溿阳光下青葱的草地。现在天气冷了,他们经常去的地方是乌普萨拉城边上的一个摩托车俱乐部。
这个周末,除了王小和她的朋友,还有一个美国来的交换学生比尔。比尔长了一双孩子气的灰色大眼睛,王小觉得他看上去象“米老鼠和唐老鸭”里的花傈鼠。比尔见了王小,很热情地和她握了一下手,相互介绍了姓名,来自何处,在这里做什么以后,比尔忽然问: “你吃狗肉吗?” “吃。”王小毫不犹豫的回答,眼睛看着他,有点挑衅的味道, “你们中国人怎么能吃狗肉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 “狗是人类的朋友啊。” “那你告诉我什么动物不是人类的朋友?” “狗很特别,很聪明。” “我认识一个人,特别笨,还没狗聪明,你说我该吃他还是该吃狗?” 王小听到身后有人笑了一声,转身看到了刘明亮,他笑嘻嘻地说: “中国人出国必答题。” “是啊,我以前还很有耐心的解释,现在懒得跟他们罗嗦,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 “就是,我单位的秘书上班总带着一条大狗,我每次碰上他们都摸着肚子做出咽口水的样子。”他们笑起来, “我叫王小。” “刘明亮。” “我在餐馆见过你。” “我记得,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的。” 王小问: “你经常来?以前没在这里见过你。” “第一次,周末无聊,朋友一叫就跟来了。” “对这有兴趣?” “不好意思,对摩托车不感兴趣,对扎堆有点兴趣。你呢?” “和你一样。” 王小向刘明亮左右看看,想问张真有没有和他一块,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忽然觉得挺没劲的。刘明亮见她神情一下子变得有点落寞,以为不想和他多搭话,有点尴尬,便说: “我有朋友在那边,我过去了。” “那好吧,再见。” “再见。”
王小心不在焉的听着别人说话,渐渐她眼里只剩下一张张开合的嘴巴,象被捕后扔到岸上苟延残喘的鱼。她对旁边的朋友说: “出去兜兜风吧。” 十一月的夜里,潮湿冰冷,每棵树光秃秃的枝桠似乎都被浸透了水,在月下发着晦暗沉郁的微光,等待着乌鸦的伫足。王小坐在车上,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问: “怎么不走?” “你的头盔。” “我不戴。” 摩托车的引擎在黑暗里轰鸣起来,不断加速,城市灯火渐行渐远,路旁是高耸沉寂的森林。王小的头发在空中狂舞,象夜的火焰。风吹得她睁不开眼,脸僵得象铁,整个脑袋象被装进了冰鞘,可她什么都不在乎。 速度让人忘却,包括恐惧,包括欲望。有人曾经问过王小: “如果你只剩下三天生命,你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还象平常一样生活,只是最后几个小时会找人带我去飙车,能多快就多快,我想做只在飞翔中死去的鸟。”
陈萧长得不漂亮,但白白净净的很乖巧,一些中国人打趣刘明亮说住在同一幢楼里,他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刘明亮不讨厌陈萧,有时一块做饭看陈萧高高兴兴忙里忙外指导他打下手,还觉得这个女孩挺可爱。可他有点烦陈萧老是缠着他,特别是和斯念聊天时,虽然陈萧不说什么,但最怕她那么幽幽的看他一眼,让他觉得似乎脑门上贴“陈世美”,脖子上也感觉到了铡刀嗖嗖的凉意。这让刘明亮很气恼: “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凭什么让我觉得内疚?” 可内疚就象婴儿的胃口,不管时间是否合理理由是否充分,它来了就是来了,除非喂饱它,否则是绝对不会主动消失的。所以每次不管他和斯念聊得多高兴,也不管他多么不愿意,只要陈萧在旁边,他就没法心安理得的再在网上待下去。这是非常扫兴的事,一扫兴自然懊恼,一懊恼他就会冲陈萧嚷嚷,陈萧本来就很委屈,这样一来 一肚子怨气也就冒出来了,两人一吵,几天不说话。刘明亮因为不太在乎陈萧,也就不在乎和她的争吵,没多会气就消了。而陈萧是太在乎刘明亮,没法坚持生他的气。所以过一阵子,或者刘明亮忘了吵架的事跑去找陈萧,或者陈萧想刘明亮了找个借口去见他,两人就又没事人一样了。
最近几天刘明亮都没有碰上斯念,心里有点空空的,做着实验就忍不住跑电脑前看看斯念的小头像有没有变成绿色,回到家一天到晚就在网上挂着,去厨房倒杯热水都要先把音量调大,怕错过了谁上线的提示声。直到周末,斯念总算上线了。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忙啥呢?”
“当小龙女去了”
“新加坡?”
“胡说八道什么呢?”
“嘿嘿,对不起对不起.到底干嘛去了”
“瑞典北边有个冰旅馆,听说过吗?”
“听说过,和小龙女什么关系?”
“小龙女不是睡在一块千年玄冰上吗?我在那也睡冰床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王八冰”
“王八冰?!”
“千年王八万年龟啦”
“哈哈,你够损,本来我也想去看看,被你这么一说,那冰床是不能睡了”
“嘿嘿”
“你活得得真有劲”
“你的生活很乏味吗?”
“是的”
“嘿嘿”
“嘿嘿啥?”
“知道张爱玲吗?”
“知道,怎么了?”
“知道她怎么评价生活的吗?”
“怎么评价?”
“她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虱子”
“那又怎样?”
“你看我的生活,只看见袍子是华美的,除非离得很近很近,你看不见上面的虱子;而对于你自己的生活,你注意的是那些虱子咬噬的小烦恼”
“哦”
“知道gay为什么叫gay吗?”
“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快乐”
“哈哈,你就接着掰吧”
“那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快乐?”
“不知道,你告诉我?”
“因为他们经常照镜子”
“呵呵,我猜gay是经常照镜子.不过和快乐有啥关系”
“那样他们就可以经常看到自己身上的袍子,不比别人的差”
“哈哈,那么你的结论是I have to be a gay to be gay?”
“多聪明的孩子”
门铃”嗡”的响起来,象只巨大的黄蜂,刘明亮骂了一声,匆匆地敲下几个字“有人找,稍等一会”。他跑去开门,是陈萧: “我今天包了饺子,下去一块吃吧?” “嗯,谢谢,不过不用了,我还有点事。”陈萧向他身后看了一眼: “又在聊天?” 刘明亮在她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幽幽的表情,内疚在他心里蠢蠢欲动,他下意识的要压制这种内疚,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鼓励另一种情绪——气恼——的滋长。“关你什么事?”刘明亮没好气的说,陈萧瞪了他一眼,噔噔噔地跑下楼去了。刘明亮回到房间,一肚子的无名火,原来这气恼并不比内疚更好控制,更糟的是,他现在都分不清自己恼的是陈萧,是他自己,或者直接就是莫名其妙。
刘明亮也不想和斯念说话,最近弄到一个游戏,飙车打架,挺适合他现在的心情,几关打通下来,心情已经很好了,再看看表,都快十一点了。刘明亮想起陈萧,很不安,他很想做点什么表示一下歉意,想了一会,从书架上找出一张刚烧好的盘,上面都是中文经典老歌,然后下搂找陈萧去了。
刘明亮摁了一下门铃,等半天没人开门,又摁了一下,大概在电视间的人听到响声,把门给他打开了。他走到陈萧门前,敲敲门,没有动静,试着拧了一下把手,门开了,传出一阵音乐声。刘明亮轻轻地走进去,看见地上扔了几个啤酒罐,陈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红红的,额上的头发又湿又乱,手边有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着“刘明亮王八蛋”,有几个地方太用力,纸都划破了。
“陈萧,醒醒。”刘明亮摇摇陈萧肩膀,陈萧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睡了。“喂,醒醒,到床上去睡,好吗?喂……” 陈萧醒过来,“嗯”了一声,刘明亮把她扶到床边坐下,她忽然抱住刘明亮,把头埋在他腰上,轻轻地哭了起来。刘明亮有点手足无措,手笨拙的拍着陈萧的背,只会说: “别哭,别哭……”。播放器里Dido在反复的唱:
Well I will go down with this ship
And I won't put my hands up and surrender
There will be no white flag above my door
I'm in love and always will be ……
刘明亮抱着哭泣的陈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是隐隐约约的希望,他,陈萧,还有这音乐,就这么一直继续下去,永远别让明天到来。
冬天来了,vaksalatorg萧条下来,不再有鲜花蔬菜和喧闹的人群,张真和王小以为他们就象河里的两个水泡,偶然遇上,然后就渐渐地漂远了。可正象第一次相遇的突如其来,没有人可以预测第二次相遇的发生与否。
张真觉得这个冬天特别郁闷,小曼要在实验室待到很晚才回家,她最近很少抱怨,张真反倒不习惯,太清静了。乌普萨拉周六晚上有中国人组织的锻炼,刘明亮基本上每周都去打羽毛球,看张真闷得慌,便把他也拉了去。
张真一进门就看见王小坐在场边的凳子上,正在逗一个小孩,刘明亮也看到了她,走过去说:“咦,你怎么也来了,稀客稀客。”王小抬头看见是他,笑嘻嘻的眉毛一挑: “不行啊?” “哪里哪里,求之不得呢。”张真跟在刘明亮后面慢慢地走过去,王小见到他,眼睛亮了: “你也来了?” “来了。”“好久不见。” “好久。” 刘明亮旁边笑起来: “你们两怎么象接头对暗号似的?” 张真王小听了这话,心都“呯”地跳了一下,张真有点尴尬,王小下巴一抬开起玩笑来: “那你说我们是地下党还是军统特务?” “我说老张是杨子荣上山。” 王小一愣,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脚就踢了过去:“好啊你刘明亮,骂谁母老虎呢?” 刘明亮乐死了:“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也没说。” 张真看他们这么一闹,也放松多了,问王小: “刚才那孩子是谁,挺可爱。”“我也不知道,这里小孩可多了……你喜欢孩子?” “嗯。” “有孩子吗?” “没有。” “你是不是很不爱说话?回答问题还特简练。” 张真笑了: “如果你问你的课题是什么啊,对于台湾大选有什么看法啊,我回答的时间就长多了。” “你这人看上去似乎一本正经,实际上呢阴着阴着的特贫。你是天蝎座吧?” “不知道,天蝎座怎么了?” “闷骚。”王小回答特干脆,刘明亮在旁边脱着外套,扑哧笑了出来,张真也笑了,又想: “现在这些孩子,说话真够冲。” 刘明亮做完热身,对他们说: “你们聊着,我得运动去了。” 他一走,好象三八线附近少了非军事缓冲区,南北直接对峙,气氛有点紧张起来。两人坐在凳子上,刚开始还使劲想找话说,到后来都放弃了,看场上打球,看周围跑来跑去的小孩,有时眼光碰上,相视一笑,气氛渐渐的融动甚至和谐起来。
刘明亮打完一局,回来看他们还坐那: “怎么不动一动,王小,老张,你们谁和我打一局?” 王小站起来: “我来。” “输了不许哭。” “行,我输了一定不哭,要我赢了你一定得哭。怎么样?” “一言为定。” 王小球技出乎意料的好,步伐灵活,移动很有章法。张真看着她的马尾在身后划出的弧线,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农村老家大片大片油菜花地里看到的翻飞的黑色的蝴蝶。刘明亮输得很惨,王小给他递了条毛巾,他接过去,说声谢谢就望额头上搽,王小一把抢过来: “嘿嘿,可不是让你搽汗的,现在开始哭吧。” 刘明亮想起他们刚才的一言为定,有点不好意思,王小看他有点尴尬,笑了: “和你开玩笑呢。” “我服了我服了,你球打得真棒,怎么学的?” “我在国内时有个朋友是省队羽毛球教练。” “怪不得,不过你也很有天分。” 王小只是笑笑,回身坐凳子上去了。
张真不喜欢打羽毛球,他等到打球的散了后,踢了一会儿足球,刘明亮和王小坐在一旁聊天。回去的路上,张真问: “你们聊什么呢,聊得那么高兴。” 刘明亮不怀好意的看他一眼: “老张,看来你是交桃花运了,她可问了不少你的事。” 张真的脸有点发红,他庆幸现在天黑刘明亮看不见,于是用很平常的声音说: “你可别乱说话。”
自从陈萧喝醉的那晚以后,刘明亮和她一直没有再见面,两人似乎都在躲着对方,直到一天陈萧打来电话,说她现在在生物医学中心外面,问他能不能出来一会。刘明亮出门来看见陈萧站在雪地里,手揣在兜里,帽子和围巾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黑黑的眼睛,象个小小的雪人。她看着刘明亮一直走过来,走到面前,也不说话,刘明亮用鞋底蹭了一会地上的沙粒,先开口了: “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 又是一阵沉默,刘明亮问: “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萧不答话,过了一会儿说: “能陪我走走吗?”
天气斩钉截铁的冷,刘明亮感觉到睫毛上都结冰了,一眨眼湿湿的。天色清明,阳光在雪地的某个地方悄悄的染出一小片淡淡的胭脂红。“多好的天气。” 他想。陈萧默默的走着,一直到了天鹅湖,湖水几乎都冻上了,只留下大概一平米的水面,象只空洞的眼睛,几只天鹅和一群野鸭密密麻麻的挤在那里。“野鸭怎么分辨是公的母的?”陈萧好象自言自语,刘明亮说: “现在太冷,夏天我就能分出来了。” “冬天夏天它们看去有什么不同吗?” “嗯,是这样的。夏天我可以跳下水,你看那些跟着我游的就是母鸭,过来啄我的就是公鸭,没什么反应的全是gay鸭。” 陈萧咯咯的笑起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刘明亮看她笑得这么开心,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哪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不禁轻声说: “你如果经常这样笑笑多好。” 陈萧弯着腰,笑声却忽然停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直起腰: “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申请到德国一个大学的PHD位置。” “你现在的老板不是也想让你注册读博吗?” “是的,我还没有决定是去德国还是留下来。” “哪个地方条件更好?” “要论学术条件都差不多。” “其它还有什么区别?” 陈萧静静的看着他: “只有一个区别,这里有你,那里没有。” 刘明亮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看着湖里结冰的水面,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陈萧……” 刘明亮刚要开口,陈萧把他的话打断了: “不管你想说什么,现在先别说,我新年以后要给双方答复,那时候你再说,好吗?” 刘明亮点点头,陈萧向手上呵呵气: “好冷,咱们回去吧。”
刘明亮回到实验室,没心思看书,老想着陈萧那双黑黑的眼睛和那句话“这里有你,那里没有”。想着想着,那双眼睛好象长到了一张笑嘻嘻的脸上,斯念的脸。刘明亮最近和斯念聊天的时间更多了,她发过一张照片,是去北边滑雪时照的,照片上的女孩子五官不很清楚,但笑得很灿烂,刘明亮的结论是,斯念可能不漂亮,但绝对说不上丑。刘明亮心里很烦,他给张真打了个电话,约他今晚见。
晚上在刘明亮19平米的小房间里,他和张真喝着3.5度的超市啤酒,都满腹心事。“老张,让你笑和为你哭的两个女孩子,你说应该选哪一个?” 张真沉默了一会儿: “那要看你认为爱和被爱哪个更重要了。说实话,在感情里,往往是爱得比较深的一个显得不那么可爱。” “怎么会呢?” “你看象陈萧现在,佛家的八苦里她就占了三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可能由此她还会觉得生苦,你说这样一个苦兮兮的女孩子,会有多可爱?” 刘明亮没有料到那样一个世俗的问题会引出老张这么一番出世的话,觉得自己象只被牛刀宰了的鸡,怪怪的,可老张的话确实有道理。
“陈萧要去德国了,我知道她现在在等我的一句话,我说了她就会留下来。”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劝你把她留下来,网上的太事虚了,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好。”
“你现在怎么不劝了?”
“中国人看重结果,一辈子的婚姻,不管中间经历什么,只要老了以后还能守在一起,就是圆满。我以前也是这么想,可是现在有点不知道过程和结果哪个更重要了。”
刘明亮盯着他看了半天,说:“老张,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想说就说吧。”
“那好,如果错了就当我没有说过……你是不是和王小有点什么?”
张真只顾喝酒,没有答腔,过了半天才叹了口气: “我和她没有什么……能有什么呢……”
小城故事我要花。。。
王小课程越来越紧张了,她在想要不要先把餐馆工作辞掉。可是这样一来,周末她该怎么打发?王小最近很懒,朋友约基本上都拒绝了,但是她又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寂寞过。自从她13岁那年发现自己是被领养的以后,她从来没有让自己寂寞过。王小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知道的了,她只记得在学校操场篮球架上坐了一晚上,一直到爸爸来找到她。爸爸没有骂她,只是不停的问饿了吗,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王小咬着嘴唇,紧紧地拽着爸爸的手,一声不响。后来她躲在被子里哭了很长时间,搽干眼泪时她决定,如果害怕下雨时候被淋,那么唯一的办法是把伞拿在自己手里。
王小不停的漂,别人都以为她很洒脱,只有她知道自己多没有安全感,她怕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会产生太强的依赖感,而依赖感让她不安。她愿意生活在边缘,可以很轻易的离开,象一只蜗牛,随身背着小小的家,没有离愁,也没有乡愁。乌普萨拉离开她以前的生活那么远,远得让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将能永远以陌生人的身份生活,不用再逃了。可是张真的出现,让她从新在乎一些东西,渴望一些东西,这次王小不想再逃,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是成长了比以前勇敢了还是老了倦了对可能到来的伤害听天由命了。
王小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她好象可以听到寂寞咬在心上象蚕咬噬桑叶的声音。王小想起十年前流行的一首校园民谣,叫做“寂寞是因为思念谁”,那时候她跟一帮校园歌手混在一起,唱着这些歌,觉得自己很酷很沧桑,觉得自己老练得可以只玩感情而不被感情玩,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知道这首歌里唱的是什么。人的想象力是贫乏的,如果不亲身经历,就不可能真正了解,这一半人永远无法懂得另一半人的乐趣,痛苦也是一样。
快十二点了,王小慢吞吞的从沙发上爬起来,准备睡觉,电话铃响起来,她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方没有说话,王小的心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紧张的等着,终于那边开口了: “喂……是我。” “我猜到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今天系里圣诞party,就想提前祝你圣诞节快乐。” “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张真说: “那……就这样吧。晚安。” “张真。”王小喊了一声,歇了几秒,她听见自己说: “我想见你。”
张真从系里出来,一路走一路想: “要不要现在回去?” 快到约好的地方时,他远远看到王小已经站在那里,一横心: “都这样了,豁出去吧。” 王小听到脚步声,朝他的方向转过身来,张真走到她面前,说: “你已经到了。” “嗯,这里离我家不远……去我那里坐坐?” 张真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王小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张真犹豫了一下追上去,王小不等他说话,忽然转身抱住他,冰凉的嘴唇贴到了他的唇上,渐渐地,张真也紧紧地抱住了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