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罗长裿和清末西藏的乱局(一) -- 王树
十四 一枝笔
别崇喜进住火竹兴,见幢幪骈列,张幕而居者,殆数十家,崇之行帷亦峙立其中,此等居民咸逐水草而处,尚不脱太古游牧民族之风。群众中间有诵经者,扬号者,梵音佛偈,与牛鸣马嘶相唱和,洋洋盈耳。日就暮,予等入一帐篷住宿,主人供牛羊肉及黄油特丰盛,大缶小盂棋布予前,闻为飨宾之礼,不必受者尽食之,不然五鼎九鼎之馔岂不太费乎。
就寝前,出日记册欲录此日见闻,摸索怀中,知笔管已不翼而飞,猛忆此物尚遗于西俄落庄中,犹幸昨晚庄主亦为崇喜所属,且现在崇喜处,尚可追索。即讬某行脚掮客走告语之,少顷主人来见,告以欲取回钢笔之意,彼入甚诚笃,直认不讳,谓虽非在我家,途中曾遇土司侍者拾得,献之主人,今恐此厮已他去。予因急于抄写,坚嘱代为觅回,几经往返,终无要领,后乃以五金贿土司管家,并由孔先生解手所佩表以易之。且谓之云,此笔所蓄水量有限,作书一纸即已渴竭,竭后殆同废物,彼乃允赎取,是区区者所值几何,而必烦扰若此,诚以用之则贵耳,然而康藏人之贪小便宜,亦于此可见矣。
翌日到理化县,王君绥之为守土吏,王籍湖南,留官此间有年,其夫人係西康土著,故王亦西康化也。对予等甚优遇,即迎住其官舍,实则外间亦无住处。当日与其母若妻及二孺子共摄一影,以作志念。末问以当地现势,答云里塘(帅理化)情形与外间迴异,境内无一戍卒,所谓官吏,仅宰守一人而已。人民在旧时深遭军人之蹂躏,故激起反抗而作自卫之运动,当时屯兵均强驻喇嘛寺内,挟喇嘛以要人民,若派款派差稍逆其意,即申言将纵火焚庙,并屠喇嘛,乡人对于喇嘛,均非常敬重,往往忍曲求全,终以积怨过深,突然爆发,遂将兵士尽行驱逐出境。后境内乃由各喇嘛寺合组团防,以寺庙堪布为队长,组织以来,训练未或间断,故实力亦甚可称,守土御匪俱绰绰有馀,因此全康人民皆欲起而效法,此亦自决自治之先声也。寺庙中所谓里塘大喇嘛寺者,又为各寺院之领袖,人数达二千馀,不惟经济充裕,枪械亦甚整齐,颇有恃强使横之势,汉官吏亦莫可如何也。
言既,由其夫人导予前往谒佛,庙堂巍峩,佛像庄严,有金灯盛酥油而燃之。灯之重量当在三四十斤上下,此外又有较小者三数具,诚所谓金炉氤氲矣。因王君谈及武装和尚故事,极欲知其底蕴,于寒暄应对中略询庙中香火僧,据云此庙不特有械弹,且亦有康式武装,惟于庙内不准着身,盖恐污其清淨色相也。堪布管理部属甚严,一声号令即就列待命,进前退后均,能指挥如意,且庙有禁例,来谒佛者俱于庙前弃乘,不能按辔直入。因实力与财富俱操于喇嘛之手,一乡权势渐渐集中,故四乡头人均须俯首承旨。
后访各苏呼图克图,张口即问宣统复行登极有之否。予答以国政再度维新,已改间接之代议制,而为直接之国民政府,何况帝制馀孽,彼乃恍悟。康藏所传谬妄消息类此者甚多,予均一一为之申说,亦略带宣传意味也。出见四郊,地多荒芜,未有种植而牛羊则茁壮长矣。故黍麦之需均仰给邻县,而肉食则甚廉贱。继又探询县中教育状况,知此间仅有小学一所,执铎者为青年学生,年长者几与之相等,所用教材仍不出四书五经,日惟咿呀伏诵,讲解释疑亦所不急,此与内地乡村私塾无多差异。学子中汉人居多数,康人则不一见,以其不需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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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圣人与强盗
留里塘二日,将行之前夕,王夫人把盏为饯,偶倾沸水,致伤其足,原拟定次日走送,竟以不果。行十馀里,抵里塘温泉,欲作休沐,故即住足,且卫士此时又先送美国教士皮先生往巴,非俟彼等返此,吾等亦难就道也。温泉上有屋数椽,行侣即住其中,此水不惟可沐,亦宜于吸食,远道来取者甚众。
晚间无事,聆土人唱歌,除靡靡作声外,亦有庄严高妙,颂德褒功之辞,如赞美达赖第五第七两世之歌是。赞美歌中谓巴里塘虽属盗贼之薮,然而不失其为产生达赖的圣地,歌意高雅,音节婉转,惟译出遂平淡无奇耳。原达赖五世阿旺布藏甲错,与七世甲瓦日清苍养甲错,均属里塘人,目前青海拉卜愣翁都甲羊协巴活佛,亦生于此,故理化有圣人出产地之称。
尤以七世达赖为人富有文学天才,因风流倜傥,不惯寂寞生涯,故每微服出游,与溪边浣农妇女相唱和,一阕制出,即传送各地。如咏鵰鸟之什云,翱翔的鸟,你有可羡的两翅,可否借予一用,俾得瞻望乡土。此种故事及今犹脍炙人口,知音者闻之更觉神往,共虑明日启行之难,详问里塘至巴安之交通。知平时商贾,必须等齐大帮,请喇嘛或土司护送,时间则断难预料,有候至三四十日者。
忆崇喜所谓照里塘县守同样意思者,今里塘待我颇不恶,彼处或有望也,次日果有崇喜所派卫士十名来。予见其人俱头缠大狐皮,着羊裘,而以獐为表,边镶六寸金绒,闻为西康军人最贵之服饰。但军容甚懈,枪械仅荷担肩上,毫无预防之准备。私向孔先作致询,谓果有土匪,此区区数人何以御之,况军心涣散,恐无切实保护之责任心,吾等将何以为计。孔小语我云,崇喜为炉巴一带极有名之土司,不特拥众甚多,可寒贼胆,而其驾驭土匪亦至有手腕,至于此种派出之兵,乃聊资点缀而已,并非真欲用与土匪相抗也。孔最后甚至谓康定以东不能无畏,以西则一无所忧。予以康前有川军保障,乃放胆前行,不料竟适得其反。
后又问及西康盗匪近状,卫士答称,康匪分两种,一为无赖汉,专以抢劫为生者,一为土著,以越货为副业,惟彼等之施劫掠虽多,在他乡而非本地。但彼等之出发地,则尚有蛛丝马迹之可寻,盗匪经过处,每架三石为灶,去则拔去其一,继至者见而知之,且可探其馀烬是否温煖以征其去之远近。盗岂真有道耶。闻邮寄物亦往往遭抢劫,而送信邮差亦视为故常,匪来则弃物而去,匪去则返收其弃物复前行,己则着破羊皮,断不为匪类所觊觎。渊薮云者,未为过也。
文中所说作诗的“七世达赖”,应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五世达赖和六世达赖都出生在山南地区,并非理塘。文中所提到的那首诗,现有种译法是:“求汝云间鹤,借翼一高翔,飞行不在远,一度到理塘。”六世达赖死后,摄政等人认为这首诗预言了七世达赖的出生地,于是就在理塘寻找六世达赖的转世灵童。故七世达赖是理塘人,但并未闻作过什么诗。
理塘共出过两位达赖,为七世达赖和十世达赖。十世达赖的父亲是理塘的一个头人。
在康区出生的达赖还有九世达赖和十一世达赖。九世达赖的父亲是康区的一个土司,十一世达赖出生打箭炉(康定)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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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游牧
十月十九至二十四,五日之内,完全踟蹰于毛垭坝中。此坝广袤计一百馀里,野营天成,实难得也。予等抵毛垭坝之前一日,经过古木地方,沿途并无居民,亦未逢人往来,仅吾辈孤苦伶仃十数人,蹇蹒前进,大有黄埃散漫风萧索之感。而昏暮时分,天色忽黯,状如深愁,将欲滴泪,继以大风拂过,块垒乃消,一团笑脸月,自东方缓缓升上,予斯时苦无槊横,不然纵怀吟诗,当不亚于曹氏之临滚滚大江。
二十日抵毛垭土司界,遥见布房星列,中有巍峙而庞硕者,即土司自居室也。及进见之土司,年仅二十一二,面目洁白,若非皮冠褐服,几与汉人中优秀青年无异。交谈之顷,彼殷殷询问康藏人士在内地之数目与现状,中国政局及党义等等。予答以藏人在故都有数家,在南方则甚众,康人在前曾无一人,自格桑先生入都后,学生去者亦甚多,近已达四五十人。现在中央对于边地人士并不歧视,只须有才具有识见即可任政府高级官吏。内地已完全统一,政治亦逐渐上轨道,举国上下刻均服膺孙中山先生之主张,内求五族平等,外求国际平等,不久之将来,中国自有开明之一日。渠言予于旅外诸同乡时时挂念,对中央政府则更希望其能施悦近来远之策也。语时意甚恳切,以予先后所见诸头人揆之,此君殆不可多见者。后承飨以丰筵,示深为满意也。
餐后更进十馀里,住牙马德主家。其父年已八十而精神矍铄,每晨尚能自驱牛马数十匹,至草密处饲牧,且用度甚俭,得钱即藏之卧垫下,若揭视之,即见同式同量之银币若干枚,排列其中。问以牧民散处究竟有无组织与统系,答称毛垭土司下共分七八部,本部名哈须染瓦,有酋长为之司,一切争执纠纷,须取决于彼。驱牲畜逐水草,亦大约有一定方向,非如外人想像中所谓之随意转动,且每一迁徙,尚须呈报土司,核准手续亦极烦重。
后见厮隶中每人项下都系一小袋,问之乃识其为盛盐之物,于每次饮食时,以少许洒入之,彼等之食品,不出肉类乳类,盐亦非当地产,乃来自千百里外,故珍之如同拱璧。一价语我,彼亦常吃四川白米,且甚合口胃,并称不必出代价。予以为妄,后彼又谓川军驻防康地,因不惯藏式生活,必远取四川粟米,以蔴为袋,更裹以牛皮,输入康境。过路时予等即以大铁锥刺之,使穿洞出米,然后以泥实之,故一次所取可供数顿饕餮也。渠且谈且笑,状甚自得,毫不以作小窃为耻。
入室见其燃料非材非炭,纯以牛粪制饼,曝干而燃炙之。闻者恐将以为何等恶浊,实则牛食青草,粪秽亦不甚臭,所可厌者即彼等以牛羊肉就粪炎熏蒸之,予见而恶之,遂不敢以牛羊肉入口,但以牛粪为燃料,在蒙古西藏极普通,西康则自里塘以西亦如此也。彼等视猪肉为秽物,相率不食,谓入城见案上垒垒置之,未尝不作三日呕。
每当日没,即围处炉旁煮食酸奶汤,大谈牛马故事,如某也怀犊,某也生驹之类。而牛马各有名,购于张者则以张牛称之,购于王者则以王牛称之,谈及遂不至混乱。牲畜中除牛马外,犬最为主人所珍爱,犬高三尺以上,口阔眼大,颈系红缨,日恒坐镇帐幕外,夜则巡逻四週,遇有生人,则扑啮之加以重创。故初到者,非得主人之看护,殊不易行动也。
男女衣服俱简陋,恒服旧皮衣一袭,被褥共之。日以为饰,夜以为床,无论何处何地都可安息。但往往于破衲中露其至贵之佩饰,其物非金非玉,乃一种摩尼珠宝,康人称之曰斯,系石质,或长或方或圆或扁,上端有孔,自一至九,以九孔者为最上,价值百千不等,谓为天神所造,世界上共只十斗,决无增减,佩之可避灾害。
清末时,就有规定军需必须包裹牛皮,以免运输途中损坏。看来民国时仍沿用此法,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牙马德主等人,仍取之如探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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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寒风入我帏
馆牙马家三日,因乌拉候茶叶,且喇嘛传言,今日决不宜出动,后日可迅速起身,不然途中将有危难,侍从闻之愈坚持不欲前行,余虽再三开导,卒不如喇嘛一言为有效也。次日阴霾四布,继之以雪片,寒气侵人,直如严冬。帐幕独帏当风,竟被吹折,卧衾服裳均遭濡没,战战慄慄,伏蹲一隅,仆辈急扶正之,始得暂安。后惟有拥毳卧短榻上,翻检旧籍,苦恼中惟一慰藉物,自捨此莫属。
下午毛垭土司派人馈小羔以为赆仪,且敬询国府地址,谓将于明日作一书,请予转奉。廿三日晨,天气晴明,惟甚清冻,残雪积草上犹作银色,寒威迫人,反较昨日为甚。初以为今日可遵喇嘛意起程,乃卫卒中有人讬辞,将请人卜其休咎,尚须延一二日,实则此地本渠等乡土,特借故逗留耳。至此心愈躁急,晚间常不能入梦,苦闷实难言喻。次日寒气稍杀,遂拔幕前进,几日屈处,髀股生肌,一旦纵辔,乐不可支。行十馀里,乃将此天生大坝走完,将来西康省治设于巴塘,此地用途正广。
是晚宿吟仁拉兹,乃随意落足,初无固定之站口也。次晨趁月明起床,方欲就鞍,忽告马匹遗去,于是孔先生及诸仆役四出追求,仅留予株守四骡。而蠢物伤蹄长嘶,喧哗不止,深恐山君闻之,追踪而至,予与四畜俱无活命。早闻此间闲尝有虎豹出入,故恐惧特甚,幸旧馆主牙马氏赶来,先驱马至宽处,以待天大明,遗去之马始觅回,乃得就道。
上马时有妇人来晤,谓彼有一小孩出辞不明,状类喑哑,问属何故。予答以恐系喉部生理有异态,或发音机关不健全所致。彼大惊讶,以吾未见其人而知其事,又出女孩一,命予猜其年龄,予漫应之,谓或十七八,彼又拜服。卒之则请予视一老妇人疾,似为其母,患残喘,面色惨白,嘱其食息须注意,用具宜清洁,末复馈以自携之药饵,均一一敬领而深谢之,并将答予以礼品,却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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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女帅
离吟仁拉兹已行八十里,前卫突呼匪警,初则稍有惊悸,继以自卫力尚不单薄,乃严阵待之,及相见乃知为贩牛徒,渠语我云君等将往巴塘乎,前途已有九人等候矣。予知巴塘渐近,急遣阿当驰马前行为先容,因巴塘亲友甚多,注望者自不乏人,故须飞告平安。
晚住合目纳,九士果骤来迎,意态诚恳,相对如家人,旅愁遣去不少。后出所携酒食,皆为戚友所遗者,予命分食之,以共慰辛劳。既醉既饱,相与击节吭歌,兴甚豪。据云各家眷属,多已进住热水塘(巴塘附近地非里塘之温泉),结幕守候,明日可把晤,欢跃无似。
次晨天气晴明,行脚伴顿加数人,倍觉热闹。乃以旧军居前,新军为殿,予等坐中军,后拥前呼,俨如女帅带兵出发。所过夹道多树林,遮蔽日光,使前后不相见,闻为盗匪出没之区,全队恐遭小丑袭击,不敢散失,使马匹顶臀相接,作长蛇阵,令首尾相顾。
翻错木阿利拉大山,计程已一百二十里,遂就山麓隙地安置。“未知飘零苦,随处是吾家”之句突来唇边,终强咽之。惜翌日又大雪,虽身非翠袖,而薄不胜寒则似也。弹鞍整冠,一跃上马,错本山与予握别矣。幸行末二十里,雪霁风静,乃去皮衣,略理装,下小坞至小巴冲地,此间固有屋数椽,十馀日毳幕生活,今见可栖处,雅不欲捨去,因行李箱笼落后,乃驻足以待。
不意本地人民殷勤留宴,情不可却,乃允其请。酒一週,番乐乍响,群皆肃立,男女各异列,相将和歌,出辞每取问答式,不以个人语气叙幽思。席间有肥人某健啖喝,醉后纵声大笑,予亦不禁捧腹,就道以来,日惟在戒备愁怛中,今得展颜,应拜此君之赐。
因盼念巴塘过切,梦魂依绕,故就枕不能熟寐,天未明即醒,鸡既唱,众均离榻备早点。此日徒众特予渥遇,不令予劳作,盖藏俗在行旅中,无贵贱长幼俱应拾薪汲水也。将动身,雪片又淋漓而下,心有所向,已不如前此之苦。
行十馀里,即见巴塘之热水池,企首引领者如麻如林,进前略计之,男妇达九十馀人。马未住蹄,众人争来挽辔,就骑上敬酒,哈达又纷纷掷来,叹此山阴道,致我应接不暇。急纵身下马,被拥入第一家帐篷,菓品胪陈,樽俎有叙,主人先献延寿菓以为祝(延寿菓藏人呼之曰竹马吉庆事件用之),次敬黄油饭一盂,细面盈盅。相见礼毕,客离座辞主人,主人送及门而返,彬彬焉有儒雅之致。前去十馀步,接洒献菓如旧,历十几处,直至格桑先生门首始已。格宅清洁整肃,康人中所鲜覩者,惟绕视者过众,应对酬答甚感忙乱,劳倦之身,殊难堪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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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巴安掌故
留巴安逾二十二日,见闻较详。巴安本称巴塘,在赵督时,为西康之首治,旧事新型,有足述者。
巴安有鹦鹉嘴,为康人久要不忘之地。原清皇室凤全都护受命入藏,路出此间,流连不遽去,无端编练士兵,干涉地方行政,因之康人大起疑虑,由丁林寺喇嘛首倡,进围钦差行 辕,幸当地正副土司以职责所在,出兵解救,得暂免于难,但限日离境不容逗留。凤全为避锋出走,故于次日率众离城,反旆回川。孰知喇嘛蓄怨未已,先一日在鹦鹉嘴, 据险守隘,图谋袭击。凤至时,弹石齐飞,遂及于难,从者皆以身殉。后清廷闻讯,赫然震怒,即命赵尔丰、马维骐两将,率兵进剿,将丁林寺付之一炬,更乘势取消土司,实行改土归流。其他一切寺院,劫毁殆尽,亦云惨矣。今凤墓在成都北门外,与昭觉寺相望,或云系衣冠墓,因凤死后遗骸已不可复觅。康人因创伤痛剧,群归咎于丁林喇嘛,至今犹常指骂云。
赵氏既威服全康,首即注意教育,设西康学务局于巴塘,聘四川教育界硕彦吴蜀尤(指吴嘉谟)先生主其事,就近设普通男女学校及喇嘛职业学校若干所,复在里塘(今四川理塘县)、乡城、盐井(今西藏芒康县纳西民族乡附近)、江卡(今西藏芒康县)、武成(今西藏贡觉县和四川白玉县交界处,原名三岩,赵尔丰改流后改为武成)、义敦(今属四川巴塘县和理塘县交界处,原名三坝)各地设立官话学校及小学、巴塘男校分高初两等、甲乙丙丁四班,女校同。并强迫青年喇嘛入职业校,教以土木工程,使养成技术人才,又设幼稚园以纳幼童,计学生人数,男子共四百余人,幼稚园二百余人,亦可谓极一时之盛矣。
就学生徒除巴塘本地外,有由里塘、盐井等处升送者。凡在校一切消耗如饭食衣服等均由学校支给。待遇如此优渥,宜若踊跃从事,讵知一般士庶反皆踟躇不前,甚至有出资雇请贫人以为代替者。赵氏以为防范规避计,遂严查户籍,清点人口,有隐匿不报者,重惩勿赦,一面对于家中有子弟入学校者则予以免赋税之优待,又闻某次有一军人乘马撞乱学生行列,赵竟处该军人以重罚。余如看戏看会学生均有优先权,而为家长者终不十分热心,足见创业始事之难。
当时男女学生均着汉装,女子且留发辫着短衣长裙,男则戎装革履,因之西康青年遂渐与汉人同化。不幸赵氏事功初见端倪,而四川保路事起,全川扰动,赵氏在成都为尹昌衡所杀,此后康省建设事业,遂一败涂地,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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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残痕
赵氏之举措,以川人视之或以为倒行逆施,在康藏人则应憎而爱之也。憎之以其残暴,爱之以其勇为。其提倡教育固有足多者,而置图书,设官署,奏改行省,其为康之诚,爱康之深,能谓其非守土之良吏耶?赵曾建衙署于巴塘,规模颇大,予久兴向往,特于酬对匆忙之际,偷闲踪蹑之,至则所见惟败瓦颓垣耳。衙署遗址位于巴塘西门,下临巴楚河,而与丁林大喇嘛寺比肩,胜地相辉映,愈见当时好景物。此署原分前后两院,前院曾遭回禄,后院门窗户牖被人盗窃一空,仅存屋架,鼷鼠走阶,蛛丝结门,人去楼空,人亡政息,曷胜感慨。
游毕顺道往丁林寺谒纳哈呼图克图,该寺自经赵氏烧毁后,虽经各地人士踊跃捐助,得以恢复一二,而较之旧时规模,则相差甚远。全寺俱甚清洁,神像亦庄严奇伟,侍者直引予至二楼见活佛,楼上四壁画西藏故事甚多,惜予不能一一辨识之。从左门入,进纳哈住室,地板光亮如镜。彼问政府情形甚详,予告以当世执政者多属学者,政治已渐澄清。因西藏对于有道之士推崇备至,不如此殊难得其信仰。言已承渠飨以蔬食。饭罢辞出,拟次日再将总理遗像来,以便对一般喇嘛略解三民主义。
第二日,持图书数事去首见其领袖僧人,谈孙先生素以民为本,所有主义全注重人民之福利,政府官吏无不为总理之信徒,故均能理解其主张而力行之,中国之振兴可期,五族之真共和立至。如此娓娓言之,不觉尽两时,而听者犹毫无疲愞态,料想总理伟大人格,已照临摄受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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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增长见闻还可以蹭花,有点不好意思
树兄这儿真是宝库啊!
二十一 洋势力
稍后与当地青年团体接触数次,得悉巴安种种情势:如外人势力,党务情形,教育现状诸事。巴塘在清末时,有美国医生史德文者,以数百圆之手续费,由巴塘县署租领大块地皮,引小巴河上游之水灌溉之上,遂易瘠而沃可种谷物。后更沿山筑围墙,以与外间分划,内修三级洋楼两座,一作医院,一作华西学校。两级洋楼数所,康式楼房十馀所,以供西人及教会人员住居。外备花园、草坪、菜圃、运动场、树林、池沼、养畜园等地,无异一雏形之市镇也。
外人生活亦甚豪阔,每宅有僱工十数人,亦间请通中文藏文之教师到宅授课,两者月俸俱不出十圆,此谚所谓“文人贱如狗,教习满街走”之征候欤。美人在巴塘本藉办学办医院以传教,在城中设有礼拜堂,礼拜日呜金聚众,并散发各种宗教画片与书籍,有时亦用音乐歌舞以资号召。奈康藏人士生性固执,不易引诱,且佛教思想深入脑筋,拔赵易汉殊难行也。故真正本地人而受基督教洗礼者,实寥寥无几,有之亦仅服务于外人,或求学于华西学校者,然亦不过依违两可,敷衍场面而已。康谚曰不爱洋人爱洋钱,此或可尽其真相。
初丁林喇嘛曾投一法教士入巴楚河中(为1905年凤全事件的一部分),与德人大起交涉,卒由清廷赔偿寝事,故政府此后即竭力保护,康人亦无敢与外人侵衅者,兼之外人来康者又多谦抑而有礼貌,故宾主间尚称相安。前年巴安县党部因外人越境筑墙,曾与之略有龃龉,彼旋即道歉了息。平心论之,外人入康,亦不无微劳,现今西康所有智识份子,多半出身教会学校,因除此即无较好学校可入。故外人对于文化之贡献,亦未可一笔抹煞也。但闻外人常将本地地图及种种机密,探报回国,是否存有侵略之野心,诚难言矣。
前述巴安县党部事件,兹略记保森先生之言,以见其概要。据云“民国十七年,四川雅州设西康特别区党部,西康旅川青年大都继续入党。予奉特别区党部指令,委派回巴安组织县党部,当征得党员二百馀人。不久即正式选出执监委员,成立县党部,部中每日邀集各党员讲演三民主义一次,以求其了解党的意义,与信仰党的权威。殊后与架炮顶(架炮顶即美国人史德文所租之处,占地三十亩)要人冲突,并逮捕领袖执委汪君,申言将即日枪毙,因此县党部遂无形解体。”又言“近日若有一高级党部,或党中先进起而领导之,必易恢复旧观。以三民主义之印象,在西康青年脑筋已属不浅也。”
后又问巴安教育近事,答云自赵氏教育摧败后,旧有学生类皆复沦入不识不知之中,女子更多随嫁汉人,流入内地。西康有歌讽之,意谓“汉人到内地是回转故,乡西康姑娘啊,那是异域尔无往。”故过去曾受教育之份子去者已去,而留者复退化,今除西人所办华西学校有中学小学计二百馀人外,县中自办学校则多委靡不振,文化不进步,社会事业落伍,伊谁为之障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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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万斛酸泪
到巴安十数日,无所事事,因候宁方及北平来信,故暂留以待。闲时即捉格君小妹,与理短鬓着汉装,伊固小鸟依人,随意播弄之,了未见其瞋怒。而双环低垂,罗裳乍被时,又娇柔若不自支。予日常又恒教彼等织帽缝被,姊妹行每诮以大钦差一变而为裁缝师,言罢相与笑乐。予常欲入温泉洗浴,苦于徒众杂乱,恐其迫视,故未敢遽去。后乃挟小妹为伴,并命数仆妇为警备,乃得一浴,惟康人见之或以予有小家气也。
不数日宁信收到,安慰激励兼备,颓废精神为之一振。事既毕,准十八日复动身前进,格宅上下俱忙于送行准备,自宵达旦,迄无停时。而伯父母情致尤殷,握别时竟至声泪俱下,予本多感人,一经牵引,悲切不能自止。而旅外学生家属又纷起嘱带音书,同样怀远人,一般洒酸泪,万斛长倾,谁能无恻恻也。
既行未远,即上茶树山,藏名古山拉者。中途遇土匪,余对此已成司空见惯,绝无惊异,讵匪徒早闻吾等为中央官吏,不敢劫掠,且赠胡桃数十枚以供啖嚼。当日住水毛沟,次晨纳哈活佛及贾表兄均派人追送,因崇喜所派卫队,已在巴塘遣去,恐无人保护故,又命人来随行也。
顺金沙江行八十里,抵竹笆笼,为过河之惟一渡口。乃乘长方形皮筏横渡之,自水毛沟以来,本可用皮船飘下,乃水势过急,行来诸多危险,故不敢一试。将渡江时,见武装藏人数十辈亦来同济,代吾辈搬移行李,甚恭谨。后亦知其为胠箧之流,然不知何以又不相干犯也。
既登陆,住一楼房,主人急急清除之,如迎贵宾。问之悉此地名回抓哇,与竹笆笼相对之要地。按竹村民籍甚离奇,似藏非藏,似汉非汉,而彼等则以汉人自居。服装亦略存汉式,腰尚狭,而长仅及膝,如四川劳工之汗衫。家内更供有灶神土地,过年亦贴春联,此为渠等自举之证据。但无人能作汉语,能之则惟“坐”、“我”数语耳。闻以前有七八家共处者,请人写春联,写者不能一一为之另编,乃用“一门天赐平安福,四海人同富贵春”两句依次填之,为二门、三门,五海、六海云云。竹民悍而狡,商贾过往,每被其敲索,行旅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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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出疆
回抓哇之宿,十二村村长俱有酒食为馔。前导者致辞云,公青年也,为青年中国奔走,望勿遗吾老弱,更望勿遗吾老弱之康藏。予闻言俯泣不已,因彼等大都为七八十龄老翁,耄耋之年犹不忘情于世治,能毋令人感动。晚间男女小孩偕来歌舞,盖藏制每有庆典,必遣童子入衙,为长官寿也。舞姿颇似内地之表情,惟出辞则多称颂之意耳。夜眠过迟,破晓犹不能离床,胡笳频催,征骑已备,甜梦辜负,又作行脚。
翻小山时,孔先生馋涎忽滴,欲作刘伦之醉。于是出酒陈樽,坐地上饮麴蘖。喝罢复进行约四十里,至打噶顶。该地居略四十家,值日差民为吾等备茶役、马夫并薪草如量。中有头目八人,自谓有清以来彼等祖先即世世服此役,百年中未或息得仔肩,且承侍者不仅官吏,即土匪流氓及一切有权势之人,亦必趋候之,不然即遭僇辱,此亦非家任而户值之。狡黠与不当驿路者,赋徭即甚轻省,中央果主四民平等,若吾辈者亦待援手之类也。
晚间受欢迎听唱歌略如咋。次日过唸札,进住巴木塘,为巴安边界,亦为中藏间分野。巴木塘即三莽里之一,通称上莽里者也。是晚住头人顶忍家,试探前途情况,因予此时犹存偷渡之意。顶忍密语予,公等之来,兰敦藏军已悉知之,伪饰恐愈增危险。一因无沿途保护与招待,再则藏方认公等为班禅奸细,则有口莫辩。况达赖亦无明白反中国表示,中央使臣来,决无屏之门外之理。予甚然其言,乃放言明日将持节入藏,使四众闻之。后因问渠云,我等自宁来,行迹甚秘,彼由何所侦知之。答公等出都,藏方即有所闻,俟抵蓉,彼等已採报达赖佛爷矣,漏风者或即北平某使馆为之,外人处心积虑真可畏也。
当地人民事前来接,后又恳住一日,谓十馀年来不见汉官仪,今覩之不胜依恋。予辞以负荷甚重,且从者过多,于势不可留,于情不欲扰。言谈间彼等献荞粑,淹蜂蜜于上,云为最尊崇之礼物。
莽里为巴安富庶之区,街市断续延至数里,近遭乡城人抢劫,不特掠其财物,并将神像以枪击毁,意者所供之神亦有尔我之分欤。乡城人类多强梁,被蹂躏者当不仅此一处。闻此地人民现已组成团练,此后当可自卫矣。出发时人民自动参与护送者九人,并喇嘛而十之,一路殷嘱声,祝福声,震耳不绝,边民诚挚往往如此。惟心中焦灼,恐前入藏境,休咎尚难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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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官之威武
在莽里某山,与送者分袂,一行仅馀吾及孔先生与二隶圉,计主仆四人,茕独孤苦,相依为命。山上即见人家数处,渐近知为藏军所守城,通称兰敦(南墩)者也。惟所谓城似是而实非,因仅有高大门楼故也。骑马过一官署,走卒喝命下乘,予即遵嘱,释繮牵马,踽踽行市中,以人地生疏,几有茫茫无所之之概。
道旁观众,都呈疑忌之态,偶语者相接于途。久恐生变,予乃操藏语呼老兵问之。渠闻予出辞纯为拉萨音,乃坦然相就,问欲何之,告以新从内地来,将向拉萨去,携有满囊福音,飨藏人也。渠闻之欣跃,先为吾等指一旅店,并允引晤驻军长官,从之见百长于署中。
伊据高位,命予就座前短榻息足。首问予受班禅旨意否,答吾与班禅素未谋面,何言意旨。又问子为班禅姪女非事实耶?予颔之,谓无有叔姪不相见者,今直告汝,吾奉命中央政府,抚慰西藏而来也,吾带有信节,伊始深信而起敬,且谓吾来甚善,彼等亦时思中国与西藏有复合之时。遂允明日以快驿禀之冷卡营官,为吾先导。
谈话时旁有书记用竹笔就昌渣记录之,昌渣者,以木板数方,用髹漆涂之,使光滑,行文时扑粘性之粉质于其上,竹笔走划,粉去而露板成字。藏人于作文前,每以为草稿,机密文件即直书其上,不复誊录,谓便于危急时灭去之。
言毕返寓,值藏中富商邦达昌之第四子,此君既为孔先生之旧识,又握两藏商业之大权,故乐与周旋,以侦藏中经济情形。按邦达昌原为村名,后因富显,故以为商行字号。先是邦达村与普那村冲突,互相杀戮,普村直被灭族,邦达亦仅馀一子,名不疑江,潜遁赴藏,作某阁员侍从。稍有积蓄,遂入印营商,利又倍蓰。
光绪中,达赖奔印度,穷极无聊,而邦达昌倾家助之。后事已返藏,乃许渠以经商特权,不受普通法令限制,以势之所在,利亦趋之,故彼有彼今日之煊赫。邦达昌现有四子,均曾远走内地及东西各国,故藏人多视之为多见多闻之人也。既与语,坚邀吾等进住其家,允以明日踵谒之。
兰敦有大喇嘛寺,供燃灯佛,当地人民及过道商侣无不走绕之,云可以祈福。沿庙四週有栏杆,上缚皮包,可以拨动,包中储经咒,意欲轴转之音,代人讽诵也。年老者不能与少壮齐步伐,故多不拨经包,而于手中持转辘,且行且摇以为代。
庙内佛像坐位甚高大,昂首不能见其足,膜拜者乃攀登而上,长跪膝前,而以头抵之。至绕庙之理由有二,一为修苦行,一为消灾难,绕之次数,各视其发心与年龄,然多出后者。二十即二十之,三十即三十之,以石子为筹,週行一匝,则置一枚于堆上,绕后铢铢数之,以知实数。前有藏军某团长住庙中,日必行数週,但渠动步时即屏人于外,于是后至者半日不得插足,人皆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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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多夫制
自空子顶(即前文所述打噶顶)以来,地势渐高,气候亦渐寒。二十三日出兰敦,由巴送行之护士二人,又于今日捨我等而去,双骑遥征,清冷何如。约行三十里,邦达昌住室已在望,当勒马抽黄绢一端,令阿当先致意,予与孔君殿之。及闾,邦达主人已立候于门,迎入客室,见陈设颇富丽,有古玩画片甚多,屋虽作康式,而玻窗纱橱等则兼汉洋而一之,殊称奇突。
邦达有四子二媳,为西藏多夫制之实行者。问其理由,则不出合家产聚而不散。予告以内地人士对此颇多恶评,彼辈反讪笑云,多妻何异于多夫,且妇人多妬,纳二女于一室,自不相能,男子固坦荡荡也。予笑谓内地男子亦不甚坦荡荡,故子之理亦可适用于中原之多妻制。盖谈者中有一人以前曾一度断发为尼姑,出辞亦有所激而云然欤。闻伊本有旧所欢,今犹时时系恋之,致不容于家。足见藏人对妇人贞操甚重视,非如内地之独尊处女。
餐既策马即走,未允留宿,后伊曾两度追来送藏鞋,时已隔宵,行数十里,若人真所谓不知劳瘁者也。末次强要予索像及手电筒,均一一与之,又出中国各地风景一巨册饷阅,伊不知者,则略为解释之,翻检至数小时,乃绝麈而去。
古雪与普那间之大山中,见野雉成群,盈千累百,问何以无人弋取之,谓达赖有禁令,军民不敢伤禽犊,有杀鸟兽者,与杀人同罪。前有人射获小豹一只,被察觉后,除追索代价外,且击以牛皮条数百,几毕其命。又问拉萨政令竟能如此贯澈乎,答藏民本柔顺,易于治理,如最近之禁吸鼻烟、纸烟,人民俱奉之惟谨也。兼以此系宗教忌讳,人民有内在之维系,干犯法纪者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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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烧饭间与客堂
越日抵江卡,屈寓某家烧饭间。藏人待客,除自备有特殊客房可供燕息外,馀均迎入烹调室,以其较暖和,而献食亦易也。事前彼等即拂去灰尘,张以短幕,客中人视之亦以为惬意矣。当地住有藏军营长一人,名希夏文,排长八名,兵五百馀,另有营官(等于内地之县长,与巴塘称土司为营官者不同)一名。晚间因过劳,急于就睡,未能一一走访。
次晨有某加本(一作甲本,甲琫)女眷,以贽见礼来谒。加本者,百长之义,间于内地连排长之间,坚请先至其家。盥洗后,偕孔君造之,同时有二加本鹄候于庭,各上哈达,并赘以藏钱四枚以为寿。予略述来意,即被导入见营长。营长年三十以来,头戴缨冠,如清制凉帽,而边沿加阔,中隆起成高峰,尖端树以松石,而以黄金护之,意即清式之顶戴也。旁立两侍者,不动不语,呆如木鸡。营长欠身让坐,问年龄籍贯綦详,如考学校时之口试。然谈时亦有人以昌渣记录,并覆阅兰敦呈文,核对无讹,始允于六日内用快驿驰报昌都萨汪晴布。萨汪晴布,即总帅或司令官之意,为藏军驻康最高军政领袖,一言可以决行止也。后询以可否让予等随呈文俱进,以免多荒日时,据答以君等任务之重要,及立志之坚决,诚不应留难,奈军令非有批准,不许前进,向例外人入境,即在兰敦候覆,君等多进一程,已属幸事。予又告以我等乃为通知西藏派员出席首都西藏会议而来,今时间已促,恐缓去则西藏将弃出席权。彼仍坚持不可,无已乃就馆舍候之。
继营官夫人请用餐,此君旧曾与邦达昌太太共断发者也,今被寻回,仍享其尊优生活。见予亦短发齐肩,怪问何故,答以内地近来妇女亦多在社会服务,不能以螺髻香鬓害其事,故截去之,使梳洗整理易为功。如西藏妇女之使头部臃肿,真发假鬑,配搭需时,若以经济衡之,宜急改良。渠甚然吾说,且微笑云,予以一时愤怼,不期与新潮流吻合也。更问为何愤怼,答以所天纳一小星,致不相容。藏人祇宜于多夫,不宜于多妻,邦达太太之言或有至理存欤。予戏拨其头侧长垂之假发,问如此青丝,从何处来?答川人旧有输入者,今则渐少,当为女子盛行短发所致。
在此间停滞十四五日,无事时即与各官眷服奇装以相笑乐,一日伊竟至馆舍来访,见予所携什物,觉其件件新奇可爱,遂摩娑询问,不忍释手。后见予所携假金时计,强欲易去一枚,谓彼所有者,乃转辗得之于美教士者,惜其环带已遗失,且玻片亦早破碎矣,旋以之出示。见其制作玲珑,知非寻常物,答以两者太不相值,未敢多取于人,伊反以为吾有意谢却之,快快不释,卒被其自选一而去。后过印度,问之钟表店,云此物可值九十卢比,略当国币一百三十元弱,以少易多,至今犹以为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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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联称大人
见营中有音乐师,教练声律乐器,名麻价,状略如笙,后有树胶囊挟之腋下,口吹而臂抑之,作复音,哀婉可听。师为印度人,此物当非西藏故有者。在其馀队中,则鸣笳击铮,俱如英国式,亦工整二。十六日,营官请予赴会,予迳着汉装往,居较久,人亦不甚以为意。既见营官,自承为后藏人,对班禅佛特留意,垂问殷切。予恐其为反间计,悉告以不知,渠黯然曰,日月相持,民其有瘳乎?盖西藏认达赖班禅如天之日月,阴阳四时之所以成,不能背道也。临去阴嘱,遇人切勿涉班禅半字,否则祸生不测,乃知其果班禅之徒。
闲跻月色寺,问庙中人以民间疾苦,徐谓子非汉人,故实告之,不足为外人道。因官吏与人民地位悬殊,利害不一,致取之者以为未足,纳之者以为过量,且民牧多暴躁,鞭扑催科无已时,人民呻吟哀号无一顾者,间有人且系念旧时之汉官,谁使之然耶。前年本地营官诛求于民,群起叱逐之,且直控于达佛,得胜诉,开西藏人民与官吏对簿之创例。达佛且允乡民直接告发官僚,此民众一线之福音。
本郡风甚大,因地处高平原,无物以为御。市民除行道外,不敢立门首。因此康人谚歌,有五不得之称。一、里塘糌粑吃不得,以其粗糙不适口;二、巴塘鸦头坐不得,坐之为言娶也,以其横悍难于驾驭;三、江卡(现西藏芒康)门口站不得,以其风势之烈,可破人肌肤也;四、札雅(即乍丫,现西藏察雅)蛮子惹不得,以其好胜而勇勐也;五、河口(今四川雅江)闲话听不得,以其喜疑而多谣也。此虽属汉人故意讥讪,亦颇与事实相吻合。
有钟姓者,与予等邻居,每晨击木鱼,引磐诵经甚勤。大众清梦恒被其梵昔促醒,深佩其修持不懈,常欲接近之,使人微示其意,彼乃匍匐来相就,口中联称大人不已。予笑延之上座,又联唱死罪死罪,却后十馀步,幸吾驻北平时,常见亡清孤臣遗老之仪式,知不可强。遂起立与语,渠终侷促不自安,出辞亦断续无句读。几番问答,知彼纯为汉人,且曾为住藏某官之师爷,后汉军失利,此辈文吏被遗者甚多,虽未遭藏政府之十分虐待,而行动言谈惧不甚自由,且有时受藏人之侮辱,被骂为乞丐奴隶等等。故愤而出家,走四方为云游僧,历时已二十年矣。问中国尚有力重来治边否,又谓前因事去阿敦(即云南德钦),道闻人言国内已无皇帝,现由某王摄政确否。予告以中国国体早易,无帝与王,治边亦为当局所注意,惟不欲以力强制,而愿各民族自动团结,言已慰而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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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人的虐待马的优待
相约守候六日之限期已过,而昌都方面尚杳无消息,向当地长官交涉,又一味滑头狡赖。予等此时之惶急,诚莫可名状。私议若万一不容,吾前则退归莽里,取间道入藏。然又闻雪山高耸插天,攀登匪易,行人一失足,即有为雪活埋之虞,故土着亦多不敢冒险。持节出塞北,予今知苏武氏之辛劳矣。
应营官夫人之邀请,观审刑庭。庭前有广场,一囚反缚立场中,审者坐于楼上临轩叱问数语,即饬二人以长牛皮条左右环击之,一击绕人数匝,缓缓解下,第二人又箠之如前,举动甚缓,一小时至多不出五六十鞭,然已青肿出血矣,呼号之惨,从者闻之泣下。
传闻藏中旧有挖胸、戴石帽诸酷刑。其法以利刀剜人之胸,使成大洞,然后扶掖之,遍走通衢,直至气绝乃已。又以大石凿一帽,置人头上,将毙乃去之,少顷又加其头,总欲令其不能急死以苦之。今已渐次改良,西藏佛国,固不容此惨无人道之凶器也。
直至十二月三日,营官乃传言昌都回文及护照已至,遂定次日成行。署遣一加本二隶卒送行,加本名加彬坚我,适其夫人亦将往昌都,故与偕。但予见其藏文护照,仅注明由江卡到昌都须沿途保护,并给乌拉云云,决无一字涉及将进拉萨者。予甚忧之,并以为得前进一步即近西藏一步,诸事均须随时筹划矣。
此去坡坎愈多,坐马背上一颠一仰,如做腰部运动,两腿夹持马鞍,不敢稍懈,晚来致浑身疼痛,坐卧不宁帖。第三日宿宜牙公帚,予揣公帚二字,或即公馆之音误,因此等地旧为汉官往来之站口,原为公家而设,至今犹有木床方桌,略具汉风,惜已久无人居。连日受骑马之痛苦,特向阿当问骑术,彼云上坡宜前俯,下坡宜后仰,腰肢勿动,脚尖各插镫,腿笔直。并告我以骑马仪节,谓下山无论何人均弃乘,谚所谓“上山你不乘我,不算马;下山我不牵你,不算人”是也。盖马匹长途奔驰,此时须息其力也。又云我等因公过道,途有乌拉替换,故能日行百里或百数十里,商人则行半日住半日,以调适马骡。过草丰水清之处,更须从容住下,且喂以面汤,饮以黄油,与人同待遇。予爱其法有仁慈意,今而后予知乘马之法矣。
次晨盥面时,闻外间喧嚣特甚,杵击声、呼痛声遝入于耳。释巾往观,乃送行藏兵正以巨杖击厨役,因其炙羊不熟,认为玩忽职务。予喝止之,斥其以后不能有此虐待劳工之举动。伊又垂手承命,可见军人之横暴,实到处皆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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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履险
藏军所派卫士,阳为护送,阴实监视。故如有乡民来见,彼必怒目视之,务使噤口不作一语。予深知此中奥蕴,往往秘密探问小民有何疾苦,乃彼等之答复,有竟谓此不足为大人告者。予告以官之为官,并非有何了不得,纯系一替民众办事者,如一家之中主人,幼弱则雇壮仆为之理治相同。故内地自民国以来,官僚有公仆之称,彼等闻言咋舌者再。予初以为惊服,讵知竟诮曰,果如公所云,则中国社会秩序紊乱极矣,尊卑不分,贵贱无殊,能为治乎?笑应曰,汝等所虑者极是,但中国亦主权与能分立,权虽在民,而能仍在官,故有所设施,遂可行之无阻。彼等聆之,虽觉无可致弹驳,而心似不以为然也。
入札雅境,过阿崔山,是山高峻逾恒,且怪石嶙峋,时而巨石阻路,时而峭壁凌空,且当大雪,不但无路径可辨,且又非常油滑。卫士召村民立即扫雪开路,村民闻言皆惊惶失措,皆称万难如命,因去亦无法可想,卫士严叱之,令作向导。予等鼓勇前行,闻另有大道,但须绕道至六站,遂嘱孔先生督乌拉试探之,予等即出此,半求其捷,半属好奇心之冲动。
渡札雅水,幸冬季水浅,尚可纵马急济之,闻夏季水涨时,水势甚激,往往连人带畜一并冲去。山路上临逼岩,下值深潭,牵刺攀葛,贴身石上,举足投手,无不胆战心惊。行时若偶得立足处,则相揽暂息,惴惧既安,则又促步途中。
予曾失足跌下数武,自料坠岩决无活命,万里送死,深致悲怆。后幸为一枝所持,侍役即来扶掖,乃脱于险。同行加本太太忍苦不得,大弹热泪,予亦为之唏嘘不已。曩予所见者,惟银幕中武侠片曾有类似者,不冀我竟为个中实验人。出险后始觉背热脚痛,行六十里,换乌拉五次,下午五时余到如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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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可以作巫医
由如米出发,行山腰中,上逼下悬,仍颇危险,但宽处已可驻足舒气,得石凳亦能暂息,较昨日之艰苦,则又大减也。惟迢迢长路,穿山逾乎百里,一望羊肠鸟道,跫震空谷,只与魈妖为伍,“鸟无声兮山寂寂”,古人已知有此种地境矣。
午馀抵烟袋塘(今西藏察雅县烟多),为札雅呼图克图住所。西康有四大呼图克图,此其一也。本地人口众多,地味优良,复为札雅地方之中心。当年藏汉两军冲突,以此谓征逐之区,汉军退却时。纵火毁去民房数十家,及今乃渐渐恢复。闻战衅初开,人民与喇嘛均助汉军,时彭日昇统领被困昌都,而营长曹某竟叛变,挟大炮以降藏军,即使渠反括转攻。于是昌都陷落,而彭统领成擒,此民国七年事也。后曹某由藏人护送至云南,转赴四川,为川军某部捕杀之,藏人不以为惜。今藏人谈此事,犹津津上口,彷佛以战胜国自居。
加本尖安君坚请休息一日,盖连日山行,提心吊胆,大众惧感疲怠也。购黑葡萄若干,所值为每藏钱两比,至此藏钱与国币之差,已高下不一,昌都以下恒逾十五枚,因内地当时银价飞涨,兑出甚难。
十三日行三十里至札雅,昌都两水合流处作深绿色。渡口有四户管理,船为革製,即所谓皮船者也。以生牛皮张大之,截作长方,缀成盒状,以漆涂其缝,前后两人将板披水如桨。坐者蹲踞之,勿使动,动则覆船灭顶。一舟之量,仅容六人,而什物不与。我等分四次而济,过江峻岭当前,山虽不大,而直峭可畏。陡上行三里,犹无叠折,知脑后甚危,不敢却顾,跻顶路稍平,又迂迴行二三十里到木通所住地,为一老翁家。翁无子而有一女,为女取两婿,近方举一雄,阖家欢腾。
翁问中国人灵巧多前知确否,予谓不然。又请予占卜甚切,谓予若无神术,必不敢冒万险来此。予云某一介凡骨,何所有术,仅一腔热诚揎动耳。予命其为稚儿洗涤,为产妇调饮食,盖藏俗初生之子,不入水均以油涂之,就火使乾,甚不洁也。晚间出其瓷碗象箸飨予,均为盛典高会时所用者。席间问以双赘之意,答小女娇柔不胜剧务,而家事分内外,一婿若出,则另一婿即代吾女理家政。问赘婿方式,答与取媳同,惟粧奁则非衣饰,而为刀剑枪弹等武器耳。反质云中国以为奇否,予笑慰之云,少见多怪总不能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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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入昌都
孔君今晨因行路不慎,滑跌坠岩,几及于难,同行人俱代之危惧。于是共约各怀土一包,遇不能着足处,以泥末洒之,乃无倾侧之苦。进至披从,地已入昌都境,宿阿运,为昌都第一站。翌日本可直晋昌都,而加本强欲住加曷,予虽心憾之,终莫可如何。
再次日正午即达昌都(康人亦呼察木多),为西康西部重镇,兵家所必争,旧汉军政务官守康定,而军事长官则住昌都,取形胜也。城在两水之间,庙宇伟大,高出民房一倍数倍有差,共六处,规模略似。
及渡桥,观者蝇集,障马足不能前移,使二人牵马,一人前行分路,始得进。闻有窃窃私议者,若截发殆女尼欤?若乘马藏装,殆吾之类欤?有云女钦差亘古所无,必佛菩萨之化身也。纷纷萦萦,耳不暇听,目不遑视,旁立者多吐舌为礼,尊予进于官与神之间。道上无隙地可立,于是屋顶窗前俱满载探奇辈,予含笑点头,从容从人海中涉过。
既至馆舍,萨汪所派招待员某排长已先在,少顷总部秘书与交际官连袂至,以十六人杠食物来,如米油等是。问所需,予答已足,后有匮乏,自另请贻。送礼夫役均一律着新式制服,岂欲在新中国使人之前示新西藏之精神乎?当地有汉人数十家,招待员以予久习于汉俗,命汉人出其椅凳菜蔬以为给。向例汉人在藏不出差徭,今我从汉地来,汉人亦乐于应接。
住处甚舒适,以其所布置均仿内地式。翌晨先以洋绉丝绢贿交际官,午后一时,往晤萨汪晴布。所在地左侧为一喇嘛寺,地势甚高,门前立卫兵二名,先有数吏迎于户外,既入,群犬起逐,予几以惊惶失仪,不知何以官署亦须养狗防贼也。先入一休息室小住,侍者先致歉意,谓总官方病足,见时或不能起立迎候,幸勿见罪。
进内萨汪果由两仆曳之欠半身,为状甚苦,请坐一椅上,与对面,向为接见高级官吏之礼,予亦不辞。彼先欲视予证信,然后语事,否则予直无与彼谈中藏问题之资格。出文官处委状及政府致达赖函相示,由一牟姓汉人译意告之。牟君名继三,予父旧识也,初到时曾一度来访谈,后乃知之近为总部汉文秘书,萨汪一切性情,由渠告我不少。
萨氏见予委状狭而小,惊谓何不同于清制之硕大盈数尺,予告以民国近制,只求其简切轻便,一类繁文耨节,均废弃无余。验照毕,缓谓女士藏人,回桑梓返故土,本无请命而行之必要,惟子所衔者国家使命,事关重大,能否直到拉萨,吾尚不能自主也。且迩者冰天雪地,女士以一闺秀,虽云有勇可贾,在吾人甚不愿子再冒艰难。予身为总官,有转递应接之权,可否即全权讬予向达赖佛转致。
予思所过三处,所遇三藏官均异口一辞,当系有计划之应付,前两处既行过,今亦应以婉辞动之。乃云内地与西藏为姊妹,为兄弟,断不能离散。以前姊妹兄弟相失,各号泣走觅,今既有相见相亲之机会,彼此何可狐疑。况中央政府在国际上已渐渐争得平等,在国内已获到多数民众之同情,眼见不数年之内,中国即为世界上有数的强国,西藏忝为中国一份子,此而坐视,不惟未尽一份子之天职,且有逆亡顺昌之惧。目下内地未始不可出强力以制边民,总以此为自伤和气之举,抑而不行,故进而遣使与西藏通好,使知中央德意。君为西藏望人,智识超于侪辈,即达赖不允,君且应力争之,安可从中阻挠?苟因此汉藏亲善失败,子能辞其咎否?彼答以容作熟思,盖已动其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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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低头合掌
留昌都匝月,谒萨汪不下二十次,曾数度值其进食,堂下击铜锣鸣喇叭,三复而后咽之,彼众自称曰三吹三打,取亡清制盖亦,古人侑食之遗意也。予入藏见妇人所着龙袍,有为明制,而官僚所戴冠缨,则有为清制,可谓极光怪陆离之致。萨汪所居,室为长方形,宗教制度如此,两旁各置泥佛多尊,佛前供银底金边灯,中注牛奶油,炬行比列,状甚严肃。
某日偶语至孙总理奉安,彼即详问总理事迹,并询何以遽得全国人之信仰。予谓孙先生之所以使人信仰者,以其有坚忍不拔之志,人之所以信仰先生者,以其有博爱怀人之慈,非偶然也。及其崩殂,寰宇同悲,故归道山时,举世来吊,惜西藏不与耳。渠蹙额相告,谓近方有人责斥之,正苦于应付不易。盖青海孙连仲氏,使人来责苞茅之不入,藏人甚恐。
十二月二十日,残腊将尽,而呈文达赖之走卒方启行,逆料至速亦须在春后四五日始得覆命。镇日无事,加本太太乃邀往入喇嘛寺礼佛。心中虽不求默佑,然亦消磨时光之一法也。伊初入庙门,即合掌低头,状甚诚虔,予则左右顾玩壁上龛中奇异神像,如村女初入城市,目不暇给。彼偶见状,小语云,如此探索,将作贼耶?对神不敬,必受谴谪。予强应之,而忍俊不禁,几度失声。又轻抚曰,莫玩皮,莫玩皮,渠竟以孩子视我矣。
进至神前,两手突直伸,飘然贴地,如秋风吹落叶,四肢五官无不平置神像下,如献牺牲。按此为最敬礼,汉语所谓拜伏投地者欤。吾后立对佛三度鞠躬,阖寺喇嘛见况大笑,以吾与彼一伏一立,参差不整。群来询问,谓内地亦行跪拜,何以公之仪式,竟树立如木鸡耶?予答以新中国之新仪礼如此,与旧制迥异矣。
次日微雪,加本夫人来辞,云将回江卡,盖此来系省母疾,母已疾死,赋归其时。以彼随行时照拂甚多,乃以绸裹衣一袭,丝带一条赠之,彼喜甚。继复慰其丁内艰之痛,顺问藏人死后风俗。据答,将死前请大喇嘛为之诵破浪,译言开路经,恐其死后不知去向,语多劝勉开导之意,果人而有灵魂,闻之或了悟一二。俟气绝后,扶之坐椅上,理其发使光泽,略为盥沐,然后抑尸头使拳屈,背后骨骼震响有声,并两手比两足以细绳密密缚之,使成弓状,纳入轿中,负至山间,纵火焚之,谓之火葬。或以长木片三张夹持遗体,至适当地段,去木片,支解尸身,散置树间,唤老鹰食之,谓之天葬,意若曰死后犹以身为布施。加本夫人之母即用后者。彼人夫妇甚雍睦,互相敬重,途中遇大劳倦,亦不失态,甚可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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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不倒翁
越日为宗喀巴圣诞,康藏通称为燃灯节,每家此时必点灯八十盏以上,富者以金属制灯,贫者则取萝卜挖空承乏,檐前窗台均满置之。入夜惟见灯火万点,遥闻人声欢腾,内地大都会之国庆节,无以加之而。各喇嘛寺复击鼓吹号,奏乐不绝,四众各食普那面粒,人畜共啜之,一犬一猫不使向隅。
宗喀巴乃青海人,相传来西藏时与四喇嘛偕,因渠天资太拙,常出鼻涕,伙伴甚厌之。愈自刻苦,故学成后能震惊尘寰,康藏至今称其志,足见彼之成名,非纯由迷信使然。是日自萨以下俱来会,共入大喇嘛寺,上油礼佛,卒以萨病未瘳,不克行,予预定之偷拍一照,终以无缘而止。乃偕某排长纵马上山,摄昌都全景以归。
本地红教领袖喇嘛帕谷家请用餐,帕谷年约二十,有妻小,家亦甚富。惟以年龄稚弱,有孺子气,曾出不倒翁一枚,沿桌扑跌之,谓得自汉商,珍视莫名。问其理告,以上轻下重,故抑之复立耳。欲得一大与人等者,以为之伴,请由商人寄往,值之多寡不计也。见予所携照片中有少女像,洋服革履,玉立临风,阅竟大喜,欲攫去,哀恳数四,遂与之。又询若来内地,可见此等人否?予一时竟无以为对。
席间彼示意对中国之挚爱,一有汉人来,无不竭诚迎迓。公前日至,碍于闲言,致未走候,殊歉咎。罢膳询内地衣食,俱学欧西,反不如吾康之能自守不坠。答以事固有经权,择善从美自应然也。
为一戚属走访其妹,偕孔先生及侍从排长以俱,入门见室内布置精雅,有汉人风,心神为之一畅。知伊旧曾嫁汉官,及汉军败走,渠兄送夫东返成都,八年无音息。现已祝发为尼,西康类此者尚有多人,有已另嫁,有仍守贞不字者。足见藏族女子亦有贞操观念,惟视感情之浓淡为去留准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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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强制瞰饭
应总部各官佐之邀,于一月七日赴约,枯守荒城,竟尔度岁,以时尚不同,彼等固未有年华流水之感。藏俗官场迎宴,先三日即致请柬,予前一日得牒,于礼为失态,故使者再三谢。临行,复闻达赖覆示已到,心暗喜。席在曷竹公馆,彼亦一时权贵也。偕去者孔君及予与谢欧拉(即侍从排长),早点既献,主人前致辞,谓女士离藏久,藏礼或有遗忘,主劝饮,客不能辞,会食不醉,以为不尽欢。
予素苦藏人之强制瞰饭,今事前以为言,未知将何以要予,故入席后点滴不入口,以示坚决,因之合座寡欢。孔君既醉,偶露予能讴平戏,于是全堂大哗,恳吾试喉,不然将重惩麴蘖。被强过甚,为之歌坐宫一阕,辞竟掌声雷动,谓与留音机毕宵,惊为多能。不知吾久蛰北平,童騃之年偶拾得牙慧少许耳。终席予幸逃于酩酊,闻藏人自谓一杯为自食,二杯为劝食,三杯四杯即强食,被邀未醉,人皆认为稀有。
问达赖来信所示云何,答尚未拆视,请第二日作覆,而语句间仍微露欲代为转致之意。予疑其有贪功之嫌,责谓若达赖果不欲吾进,即请君等作一理由书交吾,以便回南京复命,并示意明日将不辞而去,取道印度归。回寓即饬侍仆备马蒭面饼,作即行状。侦者告知之,某秘书驰至,挽勿急于一时。盖恐予窃去,将开罪于中央,而受责于达赖。并告以达佛所示,实未嘱公等前进,今公等急切如此,予及总官将负罪纵君去,一切祸难自当之,问何时能就道。予答以行人随时束装,立即放行,立即可出发。允次日备乌拉并为饯。言既定,是晚乃得安眠,数十日焦灼,一旦释然。
清晨出外向各方致谢,过街乃留心市廛,惶急时处处被忽过,市中商业不甚繁,而沽酒庐则遍处皆是。闻此等地兼旅馆歌台妓院而一之,饮者兴起,可召女孩和歌,但此非营业式,邀与被邀,均为客气之酬对,不可以代价得。妓女亦少专门执业,半为荡妇,不容于世而堕落者。据称彼等与人相接,闻即在此类地方,张布幔于屋角为之,恐未必尽然也。
访萨汪,自谓早欲卸职,而达赖不允,例三度请退不准,即不容再渎。己以老弱多病,拟得暇入内地就医。温慰之即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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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蛋乡
出昌都城,见驿卒摇铎而至,问送行人,言彼等可分两类,一为步邮,一为骑邮,步邮及站而返,骑邮则易乘,途中三数十里为一站,将至则大振其铃,使站守闻之,为备食整辔,受之复驰去,虽最高官吏不能阻,故由昌都至拉萨,五昼夜已达,步邮则须七日。手持铁标,尖端置利刃,谓遇阻可以制之,碍行程者且得锥刺无以为罪。此纯为英制之驿道,其神速允可惊异。
距昌都二十里为俄尔桥(即俄洛桥),乌拉娃为述故事云,十二年前(即民国七年,1918年)藏军击汉卒,截头五百余颗排列道旁,使长官见而称勇,且将解汉虏入藏,经此以为威胁。事后合葬桥下,诵魔经诅咒之,使汉军永世不再来。
更问彭日昇当日实况,知时有聂帮统者,力主于适可条件下作和,彭疑其有异志,枪杀之。后事败,为之助者,如松朋、诺那二喇嘛,俱被擒,彭亦作降将,所属张营自杀以殉,士兵群投械弹货贝于河,藏军入城追卹聂君之后,赞其伟略。以藏军初无叛将曹某之助,不能必胜,愿插盟言和也。既克城,对汉军遗眷凌虐备至,妇女均剥衣遭鞭笞,掠其产业。今究渠失败之原因,固由于御众无方,而陈遐龄拥兵康东不救,致孤立无援,卒被摧陷。陈方以借刀割腐可以去敌,讵知昌都失而康北数十县遂不可守,今康省大部分地方之入于达赖之手,陈实为之俑。
途中送行排长与孔先生以打靶为戏,于数百步外树木标三尺,画黑圈其上,用短枪射之,圈小色黯,远至几不可见,而两人皆命中。孔先生距核心稍远,众评为负。予怪问渠随手投射,何以准确若此?答康藏人童而习之,幼以石以箭,长以刀以枪,积久遂运用如神。
巴安故事,谓有人以地亩财物召于人,倘愿头顶糌粑,附黏一蛋,彼能击之使蛋去而人不伤,有失则己以地与财予之。人贪其利,诺之,以为纵死可以遗财于后世,安坐为标,任之射。后竟无损,众服其神技,称地为蛋乡云云。
清朝的“六百里加急”,从昌都到拉萨,共需七十二个时辰,即六天六夜。这篇讲骑邮五昼夜可达,感觉有误,“六百里加急”再想加快速度,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步邮(不是步行,“及站而返”叫步邮)七昼夜,比较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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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协耶桥(即嘉玉桥,在怒江上)
自那达起沿途均有石制小屋,状如内地之土地庙,屋中树石牌,上标里数以志路程。行三日,翻宜阻腊山(即纳贡山,藏名安初拉山),意云六上六下,为康藏间最长山路。策马踏溪而过,水结冰,上覆雪,马行常左右侧,如舞却斯狐步。乘者有时身斜至八九十度,心危力疲,苦不堪言。
及岸登山,大风迎面灌来,呼吸为之碍窒。稍住出干饼火酒飨随从,一乌拉娃且啖且叹,谓二十年来未得醉饱如此,日狂饮过量,遂昏沉不知事,据石横陈,状如死尸。众主弃之而去,予良不忍,出醒酒药洒其面,徐行俟渠来,晚间果追踪而至,叩头呼恩人不已。是日计程一百八十里,费时十九句钟,劳倦可知。
翌日翻夷达拉山,下午三时抵协耶桥,有藏中官吏设卡收税,税制甚奇,人一头马一头各抽藏钱一枚,是直视人畜之值相等矣。香客担夫均如例,否则亦须纳什物当其数,有无力输缴者,则徘徊桥头不敢即过,更屡日屈卧岩穴中以筹此币,状甚可悯。我等因属政府官吏,特予减免,商人辈多有求为临时仆役以避之,各取箱笼担荷而过,落尾者卒被查出,倍罚之。虽由予婉为之解说,无效也。
当晚提早住步,次日过落宗县,仅有居民一百余户,县长某为后藏人,时值进藏述职,未得见。代行拆者系两青年,餽予牛肉黄油等,夜间煮米饭炒中国式菜,入口甘芳,不忍遽咽,因未尝此味已数月矣。
二十日进则都,因当地羊肉特肥美,乃以白携麦面作水饺,越日过说班多(一作硕板多,硕般多),亦属县城。中有汉人,自云被藏军强为乌拉娃,望皇帝往救,言已哭不成声,予为之恻然者再。后予出发,攀辔送行者数十人,分袂时犹有无限依恋。经巴熟拉兹,出典巴而至鸣坚单大,为夏供拉山(即夏贡拉,也叫丹达山)山根,有佛庙,据云乃西藏之门户,此佛即司阍,出入必以为告,于是孔君等相偕祝之,予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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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皮袄轿子
夏供拉上下各九十里,计途长一百八九十里,山中无居人,必朝发而夕逾之,峰峙如利刃,有天柱之称。康民歌以纪之,略谓吾非不欲至拉萨圣地,奈天柱横梗不能插翅飞过,其险峻可知。予等行时,先以五人开路扑去积雪,有时旋扫旋布,后来者仍不辨途径。两旁又多深窖,跌入断无幸存者。予曾陷落两次,一仅及胫,一已及腹,每度均胆落魄失。
至半山大风骤起,护送排长风帽被括去,徒步追之,失足倒地,滑下数丈,予揭面幕觇之,而而幕又随之去,大家急为逐捉,状至可笑。所谓风帽,为四川制,封顶阔尾,有两耳可系之腮下,予于东南未之见,不识将作何名。面幕如傀儡戏之假面具,棉制,眼鼻口留小孔,画眉作微笑状,但吹气成冰,孔为之塞,直熟视无睹。
逾山垭见冻死人畜数具,半没雪中,而大风过耳,如虎啸龙吟,雪花击面,不啻针刺刀剖。开路者皆反向,哀恳俟明日雪霁,愿多出人力扫雪辟路,劝令暂回。予计所行已及其半,退后等于前行,而翌日不敢期其晴明,费时徒劳,良有不值。乃诓众曰,吾为国事来,果山而有神,必将佑予,再进无害。
于是悬重赏,尽倾宿物予众,作背城借一。孔君闻言亦有难色,吾用汉语责之,谓不得惰军心,乃默然无言。食竞皆去乘,众议以长绳系予腰,两人前曳,两人后推,分寸前移,卒至山顶。但予之足与腰如遭拳击,不能转动,及绝巅势难再下,亦以油滑不可住足。从者乃脱大皮衣,以革覆地,嘱予坐毛丛中,于四隅结绳后,提而前牵之,顺势而下。
晚住那借曷,主人问予行程,代为吐舌者久之,谓方有数商人来此,闻前行有失事者,遂裹足不敢往,公以贵人,竟能冒如此危难也。过山时常见顶砌石堆,此时得间,乃问之。谓行人祷山神,检石供之,且有悬以布印经片者,将至必大呼佑我顺利,佑我顺利,果回忆吾党夫役曾闻此声。
馆舍主孺子牧牛,拾得一鸟,藏名贡加,不知汉译应作何名,羽毛甚美,肉亦可口,藏人甚敬爱之,不敢作食物。予以藏钱一枚买得之,就火烹炙,群惊呼以为不可,意甚怪予饕餮。为详释杀者不在我,食之自无罪。彼犹云前见汉人诡谲异常,为青草加一名,即举而啖之。盖旧时汉人,睹可食菜蔬取烹之,彼认为大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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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有理的质问
计尚有半月之行,即可至拉萨,此去路道渐渐平夷,心中少慰。在即借曷一宿,过阿拉夹哥,进农退拉(一作怒贡拉,鲁贡拉,为丹达山的一部分)雪山。此山平时积雪亦有五六尺,幸未遭风,故经过时不如前此之吃苦,意者霜露频经,寒威已无从肆虐耶。联日所行,常逾百里,惟藏以英里计,估量不甚准确,行来实无定规。
沿途逢香客甚多,去者归者熙熙攘攘,途中已不似往昔之寂寞。康藏人以一至拉萨为毕生大幸,怨家仇人在圣地相值,亦顿释嫌恹。在哥哩知达赖已派人来探听消息,嘱访者先告之,便早备迎迓。
道值信使某女孩,徒步彳亍行山中,默识予等,昵就与语。问子何故乘骏马,服羔养,予则跣跌作走卒。吾闻之顿觉颜赧,婉谢曰,我自内地来,日行百里,道出雪山,步伍不足至,体温不易保,故自遇略厚,未敢特优于君等。伊闻内地二字,顿欣然色喜,谓如某可居之否,我若为公服役,公能携我去否?戏要之云,子能往,予亦与骑尔以骏马,衣尔以锦绣,至内地后,尔不但可住华屋,食膏粱,且可择温柔郎君为配。
渠始而喜,继而忧,终淋淋泪下。惊问之,答吾父母早即世,遗予祖孙二人,祖母年八十,身弱多病,且家无恒产,而政府抽派差税无已时,我去祖母不惟无以谋生,而徭役之催逼,亦足可致其死命。予见其孝思纯笃,深敬爱之,慰之曰,子有善念,将获善报,人生贵贱本无常,吾之忽忽,与君之忽忽等耳。今速前,恐误尔事,闻言惊觉提足驰去。
乃转问从者,藏人年八十尚纳差税耶?告云凡平民即有为乌拉娃之义务,自幼弱至于老死,家三人二之,家一人一人供役,惟于次数有稀密,遇疾与私事必雇人为替,所谓丁口不分男女,故女子亦为乌拉娃也。纳税分两种,一致喇嘛寺,一交藏政府,税值自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五十,其苛重有如此者。闻达赖佛爷旧有令禁止之,而小吏则作威福如故,兼以员厮过境,尽所需取给,略无限制。如团长一员来,所居天篷、帷幕、坐垫、卧褥俱须崭新,一不如意,则施重罚,故官吏一过,即骚扰不堪,藏中小民殊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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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神早知道
二月三日抵拉热,此地方言习惯与康地歧异,土人出辞稍速,则啁啾不可辨。而妇人之服装尤为奇特,戴氆氇小帽,仅覆头尖,反沿,而于右边留破口,另以长针锁之发上,使不易坠。着长背心,梳双辫下垂至胫,以前藏人之服饰为不美观,可见康藏本地服饰语言,亦至不统一也。
人民有汤饼会,则以生铁及小刀为赠品,以祝小孩长大后之勇武。惟此地所制之刀,亦特锐利,康人每乐购之。出产有线毡,花纹色素咸称精美,贵族妇女恒用以拦腰作为围裙。复有特马呢,细致一如哔叽,藏地纯为手工业,而产品佳美有如此者。
次日将行一女乌拉姗姗迟来,谢欧拉初与为礼,后复猛击之,予速叱止,以藏钱一枚慰之,欢忭无既。此后藏中人民即盛傅予之仁慈,每至一处无不热烈迎候,盖以既少责罚,且能略得赏赉,较之藏官,实高出万万。六日至宫口巴拉山根,此为入藏最后一山,过此即得拉萨大平原,麓有邮差房,可容三人,过道者得借地炊茶,但须略给资。藏政府对于邮差,有特别之待遇,每人年可得青稞面四十钵之津贴。一钵当中国半斤,即人得廿斤数,虽微末,较普通乌拉娃之被蹂躏与毫无代价,则有霄壤之别矣。
穿宫口巴拉平原,景物历历在目,与往成都之过龙泉驿近似。到莫竹宫曷(即墨竹工卡),藏方已沿途派人侦候,探予等何时到何时离,状殊缜密。莫竹为一县治,市上已有洋货,闻由拉萨转此。当地气候较途中稍暖,想因入于盆地之故。村落渐多,十余里即有数家,亦非康地屡日不见烟火可比。惜地土不甚肥沃,故茫茫大野,种植殊少。
晚住拉莫一富翁家,将联日所积垢衣悉数浣涤之,劳作后虽精力已不支,然心中则尚舒适。过德紧达赖迎候使者数喇嘛及虾素团长莅止,称今年法神圣人告语,谓将有女子从东方来,造福于藏人,今果应。法神者,喇嘛寺一种降神之仪式,有专人司之,服特制衣帽,胸前戴护心,神来则彼人昏沉不知西东,坐高位侃侃发辞,问者即匍伏而前,以头触法神者之护心,敬询休咎,神必一一告之,旁有记室将所语尽录入简册,若所卜者为国事,必印刷广宣之,令通国知晓。予来也奇突,故彼人常以诡说附丽之。
虾素先返,予与喇嘛随之,将进雅鲁藏布江(此处有误,疑为乌苏江或德庆),与拉萨仅一水之隔,旧戚来候者麕集,两不相识,而渠等见予为官吏,又不敢近认,窃窃私议。予偶闻之,乃召前与语,问及故旧,多已丧亡走散,诚有少小离家老大回之感。
达佛闻予自奉甚简,衣饰及所乘马均鄙陋不堪,先嘱人渡江省候之,请尽易其旧者。予惭于邮差女孩之言,即此以为过,婉谢之。知藏中风声太大,恐多烦扰,故轻骑先至以避之,拟急行入拉萨,故渡江时殊急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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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刘家的姑娘
濒行即考虑入拉萨时之服饰,以为衣藏式衣,不足以显中朝之官仪,但苦于政府对女子礼服无规定,故只好采用长袍革履。沿河立人如麻,闻此仅临时凑合之辈,昨日来候者因不能久待已散去,本应与迎者一一为礼,以方去外套,冷风淅淅,僵冻难忍,故不能不策马速行,藉谋温暖。立稍远之,观者因不能一睹颜色,咨嗟四起。
抵江滨,舟子急屏众人,为予开渡。因守候者过多,若依秩序,予等即须延宕半日方可开船。船夫自谓系受藏王明令,公来特许先进。舟制甚奇,形长方,而于舷首置鹿头,镌刻甚精,载者均以哈达上之,意欲求其默佑,或者此即水神欤?既济,见岸上张白幕,戍卒荷枪屯守,旅客过去,一一搜检之,势甚紧张。问知藏尼间近方起误会,尼有进兵窥藏意,故此间戒严,以防之登陆。
时观者群聚,卫士持鞭击之,得隙即兔逸。计迎者送者共六骑,电闪而过,穿柳林,渐近拉萨城。时当严冬,弱柳空余枯干,状至萧索。闻春末夏初,枝条复茂时,藏中一般贵介平民,各携眷挈樽,共赏章台。想斯时景物,当不让江南专美于前也。柳林所占地亩甚宽,纵望无涘,春夏之交,薰风动绿叶,当浩淼如烟海矣。
行至清真寺一带,汉人回教徒多以四川土话相告,嗄刘家的姑娘呀,予回头觇之,又避入人丛中。素知藏中回回分两类,一即汉人落籍者,一属缠头。清季两派势力俱胜,而尤以汉人教徒为最,差役赋税均免。今已渐被褫削,且常由藏方派人为监察,即如此寺,亦有藏人为树护,且时饮酒食豚肩,醉饱走卧大殿。回回自以为深忌,但终莫奈之何。
拉萨週围无城郭,两面临河,一面倚山,惟一隅有少许堡垒,略如城门。进至寓所,为达赖先期预备之崔过团长公馆,因崔君出发西康,眷属均随去,宅内甚清静整洁。藏方招待官虾素团长久候于内,既至笑靥出迎,略寒暄,被引至二层楼,示予所居室,外有套间,内划小屋,供吾安寝。一切设置,均甚妥贴。方住定,门外吼声大起,虾素急驰往视,盖尼泊尔领事馆厮隶强欲入内,司阍者阻之,闭大门以拒,渠遂举石撞门,几户为之穿,纠纷间虾素叱退之。
尼人在藏营商者甚多,数十年前,即在拉萨设有类似领事馆之机关以治理之,他国无有也。彼辈多横悍,喜与人殴斗,故所雇藏仆亦效之,平民恒被其欺压。小帝国主义之小刁蛮,殊为可恨。原尼人居藏,多娶藏妻,藏政府以渠妻仍为藏籍,命纳人头税如例。尼人认为出嫁即出籍,坚不致税,故过去即多纠葛,今番两地几以兵戎相见,此亦其远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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