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遥忆逝去日子－－外婆，你在天国好吗？ -- 寒冬雪

外婆是1991年夏天去世的，距今已经是整整13年了；可是老人家的音容笑貌，真的依然还在我们心中。每当别人谈起外婆，妈妈总是说：真是出鬼呢，这么多年了，好像姆妈没死一样，硬是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见过外婆的人，不管是爸爸的朋友，妈妈的朋友，都会说：这个婆婆，不该死的。

外婆姓L，好像没有名字，至少我没有听说过。那个时代的女人很多都是这样，奶奶也是。出嫁以后先是被称嫂子，再以后就是婶娘或者S（我外公的姓）妈妈，直到做了婆婆，才回复本姓，成为L姥妈（念四声），一直叫到现在。听妈妈说，外公是一个很能干的人，除了种田好，农闲日子还能做些小东西卖，更难得脾气好，屋里屋外一把手。外婆本人也是清爽人，因此家庭和睦，生活安逸，这样的太平日子是很让人羡慕的。只是那个年代，兵荒马乱的，幸福又怎么能够长久呢？47年，外公出门碰上兵痞子，被抓了壮丁，事出突然，从此杳无音讯。一年以后终于逃得一条性命，返回了家乡，可是从此再也不能做重的农活了。在这段等待的漫长日子里，因为外公是独子，外婆虽然肚子里还怀着妈妈，也只能一个人操持着整个家的生活。外婆绑小脚，做农事是不太成的，只能靠给别人缝缝补补贴补家用。没有壮劳力，庄稼收成自然不好，碰上断炊的日子也不得不出门讨碗米回来。好在乡里乡亲的，民风淳朴，有自家吃的，也多半愿意匀一口出来。这样子走得百户人家，也就够一两天的口粮了。有一次，大舅三舅和姨妈（排行第二）出门做事，不过四五岁的四舅在家照顾刚出生的妈妈，外婆傍晚回来不见了孩子，急得点火把在村子里四处寻找，后来四舅自己回来了。原来妈妈饿了要吃奶，四舅只得用一只篮子装了妈妈去找外婆，路上偏偏错过，回到家时妈妈已经哭累了睡着了。一家人抱头哭成一团。妈妈偶尔还给我讲这些事情，说着说着往往说不下去了，转进厨房看菜有没有烧糊。终于等得外公回来，不久全国解放，加上大舅三舅长大成人，日子才渐渐好过一些。

外公60年代去世了，按家乡的风俗简简单单分了家，外婆和大舅一家一起生活。不巧的是，那时的大舅妈据说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有几年，大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好在后来妈妈结婚了，随父亲随军，么姑娘疼娘，而且确实需要一个人照顾年幼的我们兄弟，就想办法把外婆，接到山西，从此我这个最小的外孙就粘上了外婆。

在山西的日子我还没有开始记事，只是南方人吃白面，长得胖乎乎的。小时候爸爸教我们兄弟认字，二哥学了好些字以后，就想办法教外婆。外婆早上记得怎么写，晚上哥哥再去问她，她就忘了。小孩子不懂事，嚷嚷：“姥妈好糊涂，一天教几遍，还不认得”，外婆不恼，笑着说，姥妈老了，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不过，外婆从此知道L怎么写了，对外婆来说，也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了。外婆虽然自己不识字，可是她支持三舅四舅读书，终于得以离开农村，即使是妈妈，也在外婆的支持下，坚持着读了几年书。或者不认字的人，对读书人多有尊重，即使自己不能读书，也还是希望子女能读书。

外婆也有趣。那时我在部队院子里住，有一个高伯伯和高伯母，膝下全是女公子，很喜欢我，我也总愿意去他家玩。终于有一天，自己调皮捣蛋，给老爸一顿小打，而且吓唬我说再不听话，就把我给别人家养（咱们家乡那时，这种事情常有发生，我父亲就是名义上另外一个长辈的儿子）。第二天，当着我爸爸妈妈的面，外婆就收拾我的几件小衣服，给我拿着，很严肃的说，我爸爸妈妈要我去高伯伯家去。我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哪里懂呢？一个人走啊走，大人们其实都在后面跟着，妈妈终于不忍心了，抱着我回来。这件事情以后，老爸从此再没说过类似的话，我所以还是他的儿子，呵呵。

我四岁那里，父亲转业回家，三舅四舅都抢着让外婆去住。那时父母要上班，我则还太小，不够上学的年龄，终于只得再次把我交托给外婆开始“周游列国”，其实舅舅们的家只是在分布一个县城临近的几个镇上。在四舅家，还记得比我大五岁的小表哥细心，上学起得早，他起床以后总是会把被子攒好，这样冬天里热气也不会跑掉，外婆就还能睡安稳觉。在三舅家的时候，几个表哥表嫂喜欢逗我玩，偏偏小时候的我是个断胳膊，有时轻轻一拉就托臼，每次都是外婆责备他们，然后牵着我另一只手去找一个老中医，回来的时候还能有一颗糖果的打赏。所以我并不觉得断胳膊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在姨妈那里，还跟着货船去过上海，只是我那时太小，根本不知道那里就是长江的出海口。

外婆住在哪里，就给哪家做饭，我就是个小帮手，看火，添草把（做一顿饭差不多要4－6个草把），注意开水。外婆等饭熟了，就用大灶上的锅巴和新蒸米做一个饭团给我吃，刚蒸出的饭，甜津津的，很好吃，至今我还记得他的味道。天气晴朗的时候，我还会和外婆配合着做草把，从一根根的草，变成一个8字形的草把，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伟大工程。做好的草把堆得像个小山似的，一般里面堆着几百斤谷子，是自家产的存粮。

后来，我还去爷爷家住过一段时间，自由得多，玩玻璃球，用弹弓打鸟，干得坏事不少，嘿嘿；可是也有不习惯，因为在外婆身边，就算衣服旧点，我身上总是干净的，在爷爷奶奶那边就没这么清洁了，而且做得饭也没有外婆好吃，所以还是经常跑到外婆那里吃饭（爷爷奶奶和外婆是一个村子的）。爸爸妈妈偶尔走亲戚，也会碰到我，只是我好像没有粘着他们要回家过，也许感觉上就这样跟着外婆过也很好很好。

终于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回到父母身边，短暂的离开过外婆一段时间。不过几个孩子都上学，爸妈又要工作，特别妈妈工作还三班倒，这样子根本没有办法有足够的时间来照顾我们。于是有一天，又听到外婆不急不缓的声音：外婆来咱们家住了，我开心的像过年一样。

父亲年轻时候脾气有些暴躁，我们稍微犯点小错，就是罚站，甚至打屁股。外婆从来不在父亲教训我们的时候多言，只是当事情都过去了，她才会来劝慰我们，疼不疼？怎么这么下狠手打呢？嘴里偶尔说两句：都还是小孩子，慢慢教就好了。我们于是也就做出更加委屈的样子，奇怪的是，一切也就这么过去了，并不怨恨父亲。而父亲也好像越来越和善，渐渐的我们再没有受到体罚的威胁了。

外婆很能做写小吃，夏天总会有绿豆汤，冬天则经常是过年时候别人家才有的麻花，糖片，疏卷（一种面粉和粘糖的混合物，白色，壳硬而中空，好似蚕茧）等等。除此以外，冬天里，腌制的小菜，像洋姜（我后来再没吃过同样好味的），小鱼，辣椒酱都可以一直吃到开春后很久。可是她自己吃得并不多，每到吃饭前，喝一大碗茶，然后才有胃口，妈妈现在也是这个习惯，只是这个习惯也许是外婆最后去世的一个原因。

家里三个孩子读书，爸爸虽然在某个政府部门，但是那种不会以权谋私的人，又不给人送礼，妈妈工资也不高，家里自然并不是很宽裕。外婆来了不久，就学着织网（圈养养鱼用，物资公司提供线，织好了他们再收购），不久就很熟练了。织一个网大概需要三周，大概能够换20块钱。有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睡了一觉醒来，外婆还在织，并不需要灯光。妈妈过来劝几句：姆妈，早点睡。外婆总是说，就睡了，织完这一排就睡。而第二天我们醒来时候往往又吵醒了她，略微躺一阵，她外婆就会起床，如果没什么事情，她就披一件衣服又开始织网了。换来的钱，外婆一个老人家，又能用几个呢？最后，不是给了我们几个小的，就是买米买菜了。外婆这样的累，也许是去世的另一个原因。

等我们大一点，妈妈也换了一个轻闲得多的工作，在我开始读初中不久，三舅家小孩子太多，于是外婆终于被接走去照顾他们了。好像外婆一辈子都是照顾孩子，而孩子们也特别亲热她。最后一个被照顾的，是三舅的一个外孙，小名强强。照顾强强的时候，外婆也是带着他“周游列国”，除了大舅，姨妈和两个舅舅总是过一段时间就抢着去接。也在我们家住过一段短暂时间，那时我甚至会有些妒忌这个小家伙。

91年春开始，外婆总是觉得胃疼。开始，她不声张，自己忍着；到后来，舅舅们知道了，她又不愿意去医院。架不住一个劲的劝，终于去大医院检查，不幸的，证实是晚期胃癌。外婆那年虽然83高寿，可是身体健旺，平时又没有小病小灾，思维清晰，完全没有那种老人的毛病。这样的确诊，对子女们的冲击简直是晴天霹雳，不过决定还是瞒着外婆，我们也被善意欺骗或者警告。在外婆最后的岁月里，三九胃泰吃了不老少，其实不过子女们希望能够减轻一点病痛，或者是最后一点希望出现奇迹。外婆更是被舅舅们接来接去，好生伺候。我想外婆也许知晓一些事情吧，老人家对这些事情好像很敏感，不过这一段时间我知道得并不多，只是听说外婆那时给舅舅们说，等我走了，一定保佑你们，不到晚上来找你们（家乡的迷信，要是老人家觉得儿女不好，死后就会在他们的梦中出现）。

5月，外婆身体更差了，爸妈基本上总是只有一个人在家，另一个就在大舅家过夜（大舅是长子）。有一天中午刚下课，爸爸突然出现在课堂外，然后把我载到大舅家去，外婆更瘦了，拉着我的手，慢慢的吐出几个字来：我的儿啊，你来了，吃饭了没？然后就只能睁眼看着我。牵着外婆的手，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这么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后来，在病榻旁看着外婆消瘦的容颜和大人们的悲苦面容，大概有一个钟头后，爸爸就载我回学校了。这是我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傻傻的我根本都没有说过一句感动的话，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自己真是笨猪一条。

再过了几天，外婆就去世了，爸爸来学校找老师请假，我那时正好参加一个物理竞赛，于是老师劝爸爸暂时不要带我走。晚上下课后，爸爸的一个战友过来，接我去了大舅家。站在外婆的棺材旁，突然一个泪珠就掉了下来，然后就再也没有断过。其实我好像并不是很悲痛，或者说还不懂死亡对我而言代表着什么，只是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累了，然后就睡了。想来连给外婆守个夜都没有做到，又怎么能让我今日心安？

95年我考上大学，妈妈突然说了一句：要是L姥妈还在，该多高兴。然后她拿出一个手绢包着的钱（数目不记得了），告诉我这是外婆留给我的。崭新的纸币，就这样默默的陪过我的中学时代。外婆，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拿什么来偿还呢？

过年的日子，总会给去世的亲人们烧新年香。别的长辈那里，我不过作个揖，只有在外婆坟前，我总记得磕三个头。出来两年，下次该多磕些头了，给牵我手带大我的外婆。姥妈，你能体会到外孙对您的思念吗？您好吗？

• ※ 西西河电子期刊 第13期 2004年7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