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岁月系列 】漫忆我的祖父与和尚的往事 -- 萨苏
我的祖父在1994年去世。他的一生也颇有传奇,有空了可以写出来,也许有朋友有兴趣。
随手说一件事情。
我祖父去世前夕,河北老家有两位老人来看,带了厚礼,要求将我祖父运回家乡,将来“老了”可以土葬。“到时候再唱两台戏”。有一位我祖母叫他“和尚”。这个当然不可以,我祖父的病情也不适合移动。两个老人后来到我祖父床前磕了头才走。
后来听我奶奶说此人当年真的是个和尚,我祖父于他有恩。我们河北老家的乡下,民风还是一如当年的纯朴,一如当年的情义深厚。
这叫做和尚的幼年家贫,父母双亡,到庙里当了和尚。作为和尚,本来应该一生无所作为的了,但此人却脑子聪明,善于经营,居然慢慢发迹起来。他发家的办法有趣。是利用和尚庙的优势 -- 庙里素菜做的好。过年,他做好了素菜,就以感谢施主的名义不要钱的给各个大户人家送。大户人家都吃的油腻,这个吃来别有风味,以后不用他送,人家就到庙里来买了。那时没有素菜馆,和尚的素菜出了名,他又善于周旋,把有权有势的人维持得很好。挣了钱索性还俗,娶的媳妇据说相当漂亮,后来生了六个孩子。现在讲,计划生育严重超标。
抗战军兴,河北沦陷,接着闹八路。老辈人讲,这八路确实是和鬼子打的,所以鬼子汉奸到处抓八路。用老乡的说法,那八路都是受过训练的,就那么好捉?结果就捉老百姓充数,和尚也在被抓之列。日本人把他们都送到东北抚顺和本溪矿里做苦工,这样矿的苦力,吃的掺锯末的窝头,喝脏水,一天到晚干没命的活,所以天天死人,只有进没有出,死了人就横一层,竖一层,垒着埋在废矿坑里。
和尚不甘心死在矿里,联合了几个老乡,顺着废矿坑往外跑,外边有电网,他们用原木顶开电网逃出来。那时候人都实在,他们里面有一个在沈阳有亲人,就带着他们往沈阳跑去投靠。那时候的人真仗义,藏他们几天,又把他们带到我祖父的木场子里,他知道我祖父帮着逃出来的人往关内逃跑。
那时候我祖父在现在汇丰银行对面,有个相当大的木场子(1994年我去看过,还照了相,已经是一片地基,不久要兴建高楼的样子),里面有个地窖,经常藏逃出来的劳工。
我祖父是十四岁坐火车顶上到的关东,受苦一言难尽,他要去投靠我曾祖父,到了那里我曾祖父已破产死去,他就在“锅伙”吃一口饭。“锅伙”是当时闯关东的老乡合伙做饭的地方,也象个同乡会。有穷苦的家乡人来了,“锅伙”总仗义的给个吃饭的地方,还帮着找工作。发迹了,也不忘给“锅伙”凑点儿份子。
我祖父当年回忆,说张作霖时代东北并不是吃不上饭,“锅伙”里面老乡们把肉冻了,用刨子刨着涮,那是最好吃的东西。当时的东北风情足够另外写一篇,这里就不多说了。
“锅伙”把我祖父介绍给一个叫木鲁木的日本老太太,在她的木场子干活。我祖父在那里干得卖力气,人也能干。那老太太的丈夫死了,她本人惦记着回日本,过了几年,看我祖父能干诚恳,就委托他看场子,自己回国了,在我祖父,这是个难得的机遇。再过几年,老太太不想回来,就让我祖父按个价钱把木场子卖了。我祖父是干事业的人,东挪西凑,借到一笔钱要自己买下。日本老太太木鲁木人很好,在价钱上大大的打了折扣。我祖父后来苦心经营,把木场子作大,从他心里,对日本人未必没有好感,而所谓家国之恨,大抵是比较淡薄的。
他的改变,和我祖母有很大关系。我祖母在河北老家算是才女,我祖父娶亲,就带着她回到沈阳。她是对日本人很反感的。(我祖母的表兄晋梦奇在邯郸地区领导抗战,后来被汉奸出卖自戗殉国。代替晋的张子荣也是我祖母的亲戚,后来作河北高检院长,枪毙刘青山张子善,他是经手人)那时日本人到处抓人,把我祖母的哥哥和叔叔都抓了去,也送到本溪作苦力。
这些苦力的行踪本来无人知道,一旦被抓就生死无踪。我祖母的哥哥人很聪明,被捕的时候身上有些钱,被日本人抓到,人人要洗澡,其实就是剥夺一切私人物品,他把钱含在口里,没有被搜去。他们被拖着走,每天都有人被打死。关在一个庙里的时候,他把钱塞在墙缝里,裹上一张血书,写明白家乡,根据日本人说话猜测的去向,和途中的悲惨。他们走了以后,有人发现了钱和血书,那时候人都仗义,就把血书送到他家里,我的曾外祖母看了信,一边哭一边去找,一直追到石家庄,总算追上了苦力的队伍,看见我祖母的叔叔,苦力都是双手背剪着被拉着走,一步也不能停,我曾外祖母只能哭着把带来的煮鸡蛋给他往口里塞了吃,就是绑着,走着吃一口。后来那些押送的就把她赶开了,到底没有见到我祖母的哥哥。再后来才知道我祖母的哥哥因为有文化,日本人怀疑他组织逃跑,没到石家庄就把他打死了。为了给他收尸,又给管事的汉奸贿赂一笔钱,才告诉埋葬的地方,天气热,尸体都脱了骨,惨不忍睹。
我的曾外祖母就写信给我祖父祖母,让他们在沈阳想法把叔叔救出来。
我祖父为人仗义,当下不计代价,层层托人,到本溪煤矿去救人。
那段时光,我祖母每天都无法入睡,日日哭泣,晚上一听到风吹门响,就想是我祖叔逃出来了来敲门,一夜几次的去看,次次失望。
最后总算贿赂到了本溪煤矿的管事人头上,他让我祖父到本溪矿里去认人,认到了就带走。我祖父去了,但是已经无处寻觅,我祖母的叔叔最后埋骨何处,至今无人知道。
但是这一次,目睹井下同胞的惨状,对我祖父刺激很深,又看我祖母哥哥留下的血书,几日几夜的难过。他是个硬汉子,不干则已,干就敢担风险,他对我祖母说:救不了死的,我还救不了活的么?
就这样,他对“锅伙”上的人秘密的说了,知道有逃跑的人就到我家的木场子去。
以后,就有人真的逃来,我祖父把他们藏在木场子的地窖里。然后想办法为他们买车票入关回乡。日本人抓得很厉害,作这种事情是要杀头的,在东北日本人杀人很多,经常把犯人就是沈阳旁边的浑河里捆上扔进去,其实很多犯人不过是小偷小摸,连抗日的影子也沾不上。所谓草芥人命,莫过于此。所以我祖父每天出门,都把账簿钥匙等交我祖母,意思是一旦被捕,家里的事情要有人清楚。这些人进来的时候很多都瘦的象骷髅头一样。有的吓坏了,回到家乡没几天就生病死去。
和尚他们就是这样到的我祖父的木场子。我祖父掩护的,基本都是河北老乡,因为外地的人,一来不知道有这个藏身的地方,二来也不敢信任。因为风声紧,他们在那里藏了一个月,我祖父才送他们上火车,回河北老家。
我奶奶的说法,那时候因为那个地窖活命的人多了,都是我们的河北老乡。
后来就有了破绽。这些人都是够仗义,无论是“锅伙”的老乡,还是逃跑的人,没有人出卖我祖父。可是这些人感念我祖父的恩德,很多人回乡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车票钱,住的时候花的钱折算了给我祖父寄回来,还常常加了很多。收的信多了,引起日本警察的怀疑,就要捉我祖父去审问。
这个时候我祖父有个日本朋友土井,他太太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悄悄告诉我祖父。土井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三个孩子,因为兵不够,还是给征了到南洋去,走的时候日本兵送行有规定,家属都不许哭,有哭的军官过来就是大耳光打。这个女的心地善良,告诉我祖父赶紧跑。
我祖父很镇静,间不容发之间安排我祖母等人先走,他自己在火车站送,日本警察在火车站上查他,他却从容自若。应该往关内跑,我祖母他们也是进关,他自己却先坐了当时的快车“亚细亚号”去哈尔滨,然后从哈尔滨南下进关。日本人没想到他一个生意人这么冷静,就没抓住他。
抗战胜利后我祖父移居北京,我小的时候过年过节还常常有人从老家来看他,我那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祖母后来告诉我这都是那时候救下来的人。
和尚在我出国的时候还活着,八十多了,又来过一次北京,这次是打官司告状,他的孙子都长大了,继承了和尚聪明灵巧的特点。其实我们老家燕赵之乡不仅仅是出慷慨好义的勇士,而且出很多头脑聪颖的人物。和尚的孙子们就是这样,可惜最聪明那个不读书,能造假飞鸽车,假罗马手表,后来聪明大发了,造假人民币,让公安机关抓了去,和尚到北京,是来看看能否找到人帮忙减刑。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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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母对旧事语焉不详,和尚来,提到当年我祖父藏匿劳工事情,另有晋梦奇司令的夫人,我们称为二姑的,是我祖母好友,有时来访,从而得知当年河北军民抗战的一些旧闻,多只言片语,而我祖母对家人死难于斯之事,始终讳莫如深,我不知道。
但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周围的环境使我成为一个相当偏激的反日分子 -- 说起来好笑,我们高中班上有个日本学生关东,1986年闹抵制日货,我们就毫不客气的“出卖”了这个家伙,让他被市民痛打一顿,险些酿成国际事件。
1995年到嘉定讲课,结识我太太,那时她是我们公司医疗部的客户,我讲课时宣称:课程不难,大家必可通过,盖因世界上最聪明的莫过中国人,犹太人,其次欧美人,非洲人,然后大猩猩,然后日本人也。众人哄堂大笑,而不知下面有一小日本也。下课即来找我,遂天南地北聊起来,她自己讲普通话说的不太好,用的中国名字,我还以为邂逅江南佳丽,入围中而不知也。
而后即告我已调北京,更得接近。一同骑车出榆关,畅游北戴河,夜走津门,萨以为得红颜知己也。唯一日萨娘不放心,约会是做Peeking Tom,回来讲这女孩子长相有点儿古怪,眉宇间宽阔不似我国人。这才空山大索,诈出真情。果一东瀛扶桑也。
二人情愫已生,而种族家国之隔阂油然而生,委决不下。
细细询问,她祖父是交通专家,奉调来华,生我岳父于大连,故我岳父虽为日本人,每每以中国人自居,后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汉语:“我是中国人呢”,而两个女儿都留学中国,一个回大阪读博士,一个就在中国工作了 -- 即我后来的太太。
因为这种特殊的情况,她对中国和日本的感情上,恐怕难说哪个更重。而这个女人十分糊涂,对于种族家国一无概念。她的态度相当简单 -- 我知道你反日,我也不反对你这个,要是两个人结了婚,用中国姓和你一块儿反也行。当然中国结婚是不需要换姓的。
难以决断,祖母多谋善断,幼时相依为命,感情不同,故此前去找老太太一诉衷肠。
老太太详细问过前后,乃徐徐道来:日本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然后举她在沈阳时代的日本邻居。就提到了木鲁木老太太和土井的事。土井还有后续,他一去南洋不返,不知道死于哪个荒岛。战争结束后,遣返日本人,他的妻子儿女就到了营口,我祖父特意去看望,今是昨非,只有一怀清泪。妇道人家全无主意,我祖父帮助她安排抵挡了不少事情,而土井夫人则以祖传的一支瓷瓶相报。那时国民党军警对日本人也十分不客气,土井夫人把瓷瓶藏在一团乱草里,临上船时交给我祖父,作为永远的留念。我祖父回忆当时临到上船,盟军方面宣布每个日本人只允许携带二十公斤物品。日本遣返人员多思东洋三岛弹丸之地,回去断无生计,日夜彷徨,内有人在东北经营多年,多有细软,经此最后一击,多有精神崩溃者,一时港口哭声震地,大批日本人在营口投海自尽,在船上,我祖父亲眼见一四十余岁之人,将金戒指吞入口中,从船上跳入大海,救之不及。
对一般日本人的情况,我祖母也多有正面描述,比如日本警察比国民党的尽心敬业。当时街角上都有小亭子,里面有个铁盒,日本警察夜间按时巡逻,到那里就打开铁盒,签字盖章,说明自己巡逻到了。而国民党“光复”以后,警察人少,胆子也小,缩在局里,绝不出来巡逻,即便是报警,也要耗到天亮来。还有木鲁木老太太的丈夫病死沈阳,送葬的时候肃穆而安静,全无中国传统大出殡找几百叫花子来哭的喧闹。
我当时哪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呢?后来她告诉我对我太太印象很好,哪国人无所谓,人好最重要,试图力促这门婚事,所以不对我讲当年的事情。
结果,我和我太太在相识六个月后于北京结婚。按老太太的安排,我们没办婚礼,后来到南方旅游了一次。我的婚姻很幸福,到今天我也很快乐。说起来,所谓“我愿随你浪迹天涯”,很多女孩子都可以说,而到了实际上女孩子多喜稳定,漂泊万里,其中甘苦,有几个女孩子能够承受呢?萨的情形,大学毕业以后换了七家公司,北京,新加坡,圣何塞,奥马哈,东京,大阪,一路如风吹落叶,雨打浮萍,我始终感激我的太太和我风雨同舟,真是乐乐在一起,苦苦在一起,从无怨言,始终如一。作男人的,还求什么呢?
真正知道这些详情,是在我要到日本的时候。因为我太太要到神户大学续学业,我决定支持她一同前往,从美国移到日本。那时,我祖母叫了我去,才长谈一番,把当年和日本人的这些恩怨一一道来。说到那夜夜听风吹门响的时光,我八十多岁的老祖母依然饮泣。末了,对我说,说这些不是为了我恨他们,就是为了我到那边不要吃日本人的亏,他们心里狠啊。至于叔兄之仇,两国的恩怨,我祖母倒比我看得开,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日本人后来受的罪也不少,也挺可怜的。我们中国人不讲究报复。
“我们中国人不讲究报复。” 听了我祖母这句话,我泪如泉涌。
这就是我们中国的老百姓,我们最普通的中国人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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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被遗弃数十年,带着五个孩子找到郭时,又碰上郭的另外五个更小的孩子,只能伤心而别。说真的,很恨日本人,可一提起这些日本女人,又让人长吁短叹,唉。
更钦佩百里先生。郭氏所为,不甚苟同也。不能治家,焉能治国?
随萨苏兄的贴子辛苦的紧,从海军论坛一直到此。
我们有些地域之缘,过儿就象西北方喝下这四杯了。
呵呵,别给俺骗了,是茶,过儿不善饮酒,就以茶代酒了。
经历倒不是复杂,而是述说经历比较复杂。
此老最有名的一句诗就是:抛丝断藕儿女情。狠不狠?
你说“说起来,所谓“我愿随你浪迹天涯”,很多女孩子都可以说,而到了实际上女孩子多喜稳定,漂泊万里,其中甘苦,有几个女孩子能够承受呢?”。
确实非常不容易,但是其实只要跟着心爱的人,还是有很多女孩子愿意不辞万里,相伴一身风尘的。珍贵的是对方能够体谅这份苦心和爱意,有萨苏这么铭感于心,尊夫人是辛苦的但更是幸福的。
女人是一本书,写好已是不易,深爱的那个人能读懂更是难求,这就是所谓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