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两个家庭的故事(上) -- 老马丁
俺插个嘴,并以此文纪念俺辛苦一辈子的刚去世的奶奶。(写出来的都是真事)
石是俺的一个中国同事。俺俩同一年进单位,但不在一个部门,办公室也不再一起,不过常常一起喝喝咖啡(俺自己也平时也不喝,攒起咖啡品和人一起喝),每学年结束前一起聚个餐。有一天,一个机会,我得知了石的家世,得到他的同意,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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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告诉我的故事。
石的爷爷的爷爷过去是河南信阳某地的著名地主,不过在石爷爷的爸爸这一辈已经不行了,等到了石爷爷这一辈,兄弟们经商种地当兵,各自找各自的活路。49年那一历史时刻,石爷爷是国军杂牌庞x勋所部的连(营)长,黄埔学历,是否打过鬼子,或者打过土共,他也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不过庞某的名字我听过,不是什么好鸟。石爷爷的部队在江西准备撤退(或者转进),上船前的一刻,他跳下船,对长官说,不能丢下老婆孩子,要回去接他们。石爷爷悄悄的摸回河南的家,如愿以偿的见到了老婆孩子,然后很自然的被当地政权抓住,枪毙。留下老婆(石奶奶)和一个两岁的孩子,即石爹。
石奶奶痛感老公是为夫妻感情而丢了性命,(如果战场被俘,连营长也能保得住性命吧),决定终身不改嫁,抚养石爹长大成人。这一决定,我认为是符合人类进化的感恩行为,但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给石家所有的人戴上了反革命家属的标牌,使石家在随后30年里体会到比右派,老九等深得多的痛苦和挫折,让他们实际上成为共和国(初期)的贱户。
石爹读到初中就不能往下读了,务农。等到政策稍微放宽了些,石爹跑起了小买卖。基因决定,人家的确有才,从零开始慢慢的在武汉汉口拉扯起一个小杂货铺,坐等生意,还有流氓上门。实话实说,汉口人最瞧不起河南人。我老娘出身在汉口边上一个被汉口人很瞧不起的县,七八十年代那里不比河南好多少,那里的人竟然也瞧不起河南人。河南人在汉口开店,艰辛可知。石小时候就饱尝全家被人欺辱的滋味,流氓(现在他们叫黑社会)不定期的上门收保护费,收了再收,收不到砸店也砸了好几次。石读中学的时候还经常被石爹指使着给“有关部门”人士送红包,我在和他的谈话中不时能感觉到那种被人轻视羞辱的感觉给他的带来的痛苦。在和石的初期交往中,我不得好几次申明我仅仅是一个出生在武汉的外地人,我也从未在汉口生活过。
等到石长大了,开始轮到他体会社会的不公。石先是给人顶了当地重点高中的录取名额,然后在一般高中里报高考志愿时未经商量被老师随便填了个西部大学,还好,老师顺手给填了个好专业。高考时石过河南省一类分数线40分,但在该大学的录取专业上再次给人顶了。石知道这些,但无能为力。这些屈辱高效率的转为石上进的动力,他飘洋过海读到顶,然后来到这个所谓的世界排前25的大学做了名教工。
80年代,石爷爷的长官回大陆,找到了石奶奶,告诉了石爷爷的故事。历史和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总带着一丝温情。
我和石的交往中,我感觉石不仇视tg(当然也谈不上热爱), 他热爱生活,热爱华夏文明。我和他经常互勉,努力工作,教育好自己的子女。我也常开导他,过去了就过去了,所有发生在他父亲和他身上的不公,都不可能发生在他儿子身上。而且他的儿子先天就比其他人有一条划的很前的起跑线:教工的子女录取是优待的,学费是不收的。前些时俺一个国内的朋友告诉我,她朋友的小孩从私立汇佳高中毕业,高中一年学费2万美元,好不容易全校就她一个被俺们单位录取。这6万美元,就是起跑线的差距之一。石很高兴听到这些。
石告诉我,他想以后去一次台湾,查一查黄埔军校的档案,找到自己的爷爷,然后告诉自己的儿子这段家族故事。我告诉石同去同去。在他的诧异中,我告诉石另一个家庭故事。
被人顶替,被人写匿名信说“骂chairman 毛”等,白白耽误三年。不过我母亲也跟他一样虽有遗憾但不恨共产党,不恨chairman
这些普通人物的历史,往往才是最真实最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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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以此文纪念俺吃了大半一辈子苦的刚去世的奶奶。
在俺告诉石这个背景相似的故事里,俺比石幸运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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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粤东山里住有一户人家,是元末从河南逃过来的,当地人叫这样的人客家人。这家人到清末攒出点钱,依着悬崖修了个房子。格局所限,房子没办法坐北朝南,只能朝着东方,于是被命名为紫来居。紫来居某年出了个年轻人,身材很高大,接近一米八,在个子普遍不高的客家人里是相当的显目。人人都说,这是当兵的好料子。虽然年轻人在当地是以文出名的,特别是他的一手好字,但是最后仍然考上了黄埔军校,我相信那是当时一切怀着报国志向的青年的选择。
年轻人后来混的如何我不知道,奶奶在我有心写这篇文章时已经不能说话了。我知道的是,在49年那个历史时刻,年轻人作为一个大约是后勤仓库主任级别的官,在汕头和一伙前政权的县处级官员在一起定去留。大家的判断是他们这个级别的留下来必死;台湾又不愿意去(或者不够级别去不了),彷徨间某县县长思恋自己生病的刚出生的儿子,不顾同事劝阻,执意要回家看看。这个决定让其他人更惶恐,连夜坐船出海。第三天解放军竹破汕头,封住粤东出海口,县长在老家被执,因有血债,和石爷爷一个下场,毙了。年轻人等一伙先去了香港,他自己后来辗转去了西贡,在那里给一家中文报社做合伙人兼编辑(原来说是开了一个中文学校,不确),然后另娶另生,先且不表。
(刚才和俺姑打电话,发现她的说法和上面不同,上面这是俺伯的版本。俺姑的版本是,年轻人在48年就对时局失望,离开军队前往越南做生意。没想到前政权说垮就真垮了,家人都来不及接出来。他后来在西贡一家中文报社做合伙人兼编辑,8年后因回国彻底无望,另娶,但是一直挂念祖国的亲人。)
下面的说法来自俺爹和俺伯,没有分歧。俺奶奶在得到年轻人出逃的消息后,带着三个孩子,以及对他的终生怨恨,迅速改嫁给当地一同姓贫农,俺爸叫他爹,俺叫他爷爷。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石奶奶不改嫁的决定和俺奶奶改嫁的决定,都是纳什博弈的均衡,但是对家人的影响却是决定性的不同。俺爸那时大约6岁左右,尽管他在乡间的小路上时常被知根知底的民众当作反革命后代欺负和骚扰,可是官方文件上他的成分是铁定的“贫农”。这个贫农真是贫苦,8岁就不得不自己去放羊,14岁开始种一块高坡田,15岁时因为缺粮不得不从城里的东山中学(听说是名校)退学,回到本地读高中。但是俺爹比石爹幸运,因为他能考大学而且考上了大学。 但他瞎填志愿,和清大插肩而过(这样也好,不然俺爹铁定和蒯大富是同班同学)。
66年开始,这种假贫民终究瞒不过发动起来的人民群众组织,本来乡里乡亲的,结果全成阶级敌人。俺伯远在外地单位被调查,俺爸在大学被调查,差点毕不了业,最后分配到宁夏。俺大叔和石爹一样,在老家被取消上高中资格,虽然他已经过继给别人并且改了姓。(写到这里突然觉得,俺爹的幸运主要和俺爹的年龄有关)。俺奶奶最惨,人家振振有词的检举年轻人在出逃前往家里藏了一支枪。数场批斗未果,然后为了这个枪差点把紫来居拆了。当然最后枪也没有找着。
时间过得很快。90年代初的某一天,粤东老家里来了封信,说是加拿大来了个老太婆,带一封家书寻找俺奶奶。俺奶奶不感兴趣,老家的家人转到俺爹这里。从信里俺们一家才得知,那个年轻人活过了越共对越南的解放,但是在77-78年中越冲突前的排华浪潮中顶不住越南官方关闭报社(原为中文学校,不确)的压力,因胃肠毛病去世。年轻人为自己离开家人深深悔恨,这种悔恨缠绕终生。临终前他嘱咐俺姑俺姑叔一定要找到粤东的家人。俺姑姑的这封信我也看过,俺娘看了信都感动得一塌糊涂。
年轻人后娶的两个孩子,也就是俺爹同父异母的弟妹,也是俺的姑姑和二叔,在难民潮中被亲戚担保移民加拿大并在当地开枝散叶。他们一直牢记那个年轻人的教诲,每年都委托老乡回国探访,前后历时十年。
等到01年俺有机会去看望俺的姑姑和叔叔,俺才发现他们长的真象俺爹。虽然他们和俺爹是同父异母,但是俺完全体会到那种浓浓的亲情,这样的姑叔,再来十个都不嫌多。俺的姑姑和叔叔都没读上大学,英语没有粤语和越语灵光,移民后多年都在多伦多的工厂里挣一小时12块的工资。不过两个堂妹两个表妹都很漂亮(facebook上的河友都能看到),也很聪明,一个今年刚从UT honor毕业,另两个今年考进了大学。
年轻人的骨灰被俺姑和俺叔带到了多伦多,葬在了Pine Hills Cemetery,不远处是张国焘夫妻的合葬墓。都是天涯失意客,听说他们家差点出不起张的葬费。俺在第一次扫墓时,总算从墓碑上知道了年轻人的名字:建南公,他就是俺的亲爷爷。俺也看到了留下来的建南公的那张照片,光头戴着眼镜,非常象歌星李进。
后来俺搬到东部,和叔叔姑姑的交往就很多了。俺叔叔带我吃遍多伦多北部的中越餐馆。他车里常放着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我听了也很喜欢,在俺的魅族里被列为不删歌曲。
【点击播放】
歌词挺有哲理的,摘出部分和大家共享。希望大家也喜欢。
让理想永远在前面
路途崎岖
亦不怕受磨练
愿一生之中
苦痛快乐也体验
无用计较
快欣赏身边
美丽每一天
还愿确信
美景良辰在脚边
愿将欢笑声
盖掩苦痛那一面
悲也好喜也好
每天找到新发现
俺奶奶于09年6月去世。据俺爹说,她一直不原谅建南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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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家和石家两个家庭的故事不过是大时代背景下无数沦为棋子的小民挣扎的两个缩影。 比起死去的生命,活着就是幸运,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能替石的家庭发言,但是回首昨天,苦也好,痛也好,为了华夏民族的重新崛起,为了后代衣食无忧,安全幸福的生活,如果说建南公和我奶奶一家为改朝换代有付出,那么我认为这个付出是值得的。在旧政权的领导下,国权和人权都冒有,新政权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呢?而仅仅是朝鲜一战体现出的民族精气魂魄就让人无怨无悔。(题外话,最近感觉新政权的很多官员们在贪腐私蠢方面急速的往旧政权的前辈们靠拢)。不多作评论,最后两句话结束这个贴子:1. (长辈们)为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2. (后辈们)是金子,终究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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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马丁的奶奶送朵花。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中国经过了当年的动荡,后来的曲折,终于走入了逐渐强盛的21世纪。
两个家庭,实际上是当时很多家庭的缩影。结尾的两句话为点睛之笔。
作为个体,当坚持信念,顺应历史潮流,报效祖国。
恭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当普通老百姓挺好。
石教授受到这么多的磨难仍有这么豁达的态度,河里吵成一窝蜂的人真应该来看看。
特别欣赏最后两句话
1. (长辈们)为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
2. (后辈们)是金子,终究会发光。
恩,记下了。
四个姐妹都很PP、很阳光,基因如此,你家小丫将来肯定也有Queen of XX 水准。
还有,给老马丁的奶奶献上一朵白菊花,老人家吃苦一辈子,天堂里走好。
按那时的规矩,如果是大户人家,那么“俺奶奶”可能会比“年轻人”大十几岁吧?夫妻的感情或许是比较淡?
之所以这样猜,是因为俺家也有这样一位“年轻人”的远亲,也是当年黄埔毕业,后追随凯申撤到岛上,撇下大他12岁的“俺姑奶”和两个孩子在东北老家,直到8X年他最后客死南加都未再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