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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洛阳风物记之周南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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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周南

中华之诗歌以《诗经》为源,《诗经》之诗篇以《国风》为先,《国风》之诗作以《周南》为首,则《周南》固中华诗歌之根始也。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伴随着社会政治变迁的,是社会文化的变迁,而诗的兴亡,不仅仅是诗歌自己的事情。

西周亡,平王迁,天子衰微,诸侯争霸,而后礼崩乐坏,诗亡于华夏。诸侯争霸,假仁假义,于是孔子作《春秋》以正名仁义。争霸急而诡诈兴,弃仁义而取残忍,于是《春秋》绝笔而兵法权术蜂拥而起。兵法权术盛而后杀戮酷,至白起、项羽,杀戮已极而好杀者自杀,残暴之风熄而宽仁之气生,于是汉高祖顺天应人,灭秦诛项而有天下。汉高祖约法三章而除春秋以来之暴政,《大风歌》开大汉诗歌之先声,诗乃亡而复生。

春秋战国之时,诗亡于华夏,而未尝绝迹于东亚大陆,楚人之楚辞,有诗意在焉。有诗意在,则有人道在,故楚虽不尊王室,凌逼中原,而孔子不忍绝之。及春秋之末,华夏不仅诗已亡,而且仁义将灭,春秋之笔已绝,不能致辞于大乱之世,辨其是非。孔子将绝望于华夏,而犹寄望于楚人,故《春秋》书吴楚之战,则曰“楚人及吴战”,以楚犹人也,吴越之邦,唯知杀伐争夺,不可以为人矣。故孔子周游列国,不入华夏霸主之晋,而赴蛮夷之楚。而最终,结束春秋以来的乱政暴政,重建中华的,果然还是楚人,因为只有他们还有诗。

周南者,洛南也。西周之初,周公召公分陕而治,以陕县为界,分治东西,而周南驿就是南方抵达洛阳前的最后一站,也许周朝那些采诗官就是在这里洗去风尘仆仆,抄录整理一路采集的诗篇。

现在,洛阳又建了一个周南驿文化酒店,据说是再现周南之风雅,可是,驿站可以重建,酒菜可以模仿,只是,现在的洛阳,现在的中国,还有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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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抱犊寨

少时看《岳飞传》连环画,年迈的老英雄周侗,指着远处的山川对少年岳飞说:“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是这么可爱,我们有责任保护她”。那并不是当时印象深刻的一页,成年后再读时却感触最深,几欲泪下。绝望于官场腐败社会黑暗的周侗,只能用山河的秀美来坚持自己的信念,启发岳飞的爱国心。据说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避难所,那么河山就是爱国爱乡者最后的避难所。只是,到了这时,英雄气已似山水情,更接近于隐遁高蹈,而且,宋徽宗也好花石,宋高宗也爱山水,在看似同样的亲近中,却是决然不同的人格和志向。

山水或有美丑,却本无善恶,只是因时因人而有善恶之名。若说典型,则是洛阳的抱犊寨了。抱犊寨位于栾川县城西北50公里的抱犊山上,周围都是百丈悬崖,南门壁立千仞;西门两峰对峙,当中仅隔一米多宽的狭谷;东门右侧有“断山壕”,属“一夫当关,万人莫开”的险要所在。山上泉水四季长流、水源充足;茂林遮天蔽日,物产丰饶,自给自足,易守难攻。抱犊寨远古时是学道修仙之地,有抱犊真人的传说,也有太上老君守丹炉的童男女私自下凡的遗迹,这些都是古时在此学道的痕迹。近代以来,抱犊寨以土匪巢穴闻名,解放战争中,解放军曾三次攻打抱犊寨,于1948年集结重兵,围攻33个昼夜,伤亡五百余人,才最终歼灭盘踞土匪千余人,解放该地。

1948年的共军,兵锋甚锐,所向崩溃,为一座土匪山寨大动干戈,付出如此惨重代价,实不多见,豫西土匪之顽悍、洛阳山水之险固,于此可见一斑。后来当地政府在此树碑纪念,近年来为发展红色旅游,又修复当年土匪的工事碉堡、据点巢穴,以招徕游客。洛阳不乏名胜古迹、不缺山水风光、不少现代工程,惟独于光荣的革命传统,颇有遗憾。抱犊寨是本地土匪与解放军血战的地方,另一个八路军驻洛办事处,却以主任袁晓轩的叛变而撤销,都有些尴尬。其实,洛阳本有其特色,不必硬把自己抹上红色的。

如果选三个代表洛阳历史演化和民风变迁的地方,愚以为应该是老君山、嵩阳书院、抱犊寨。第一个代表前古的追求是学道以求做神仙,第二个代表中古学仁义以求做圣贤,第三个则代表近代学打家劫舍以求做土匪。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支流异端,比如白马寺的学念经以求成佛、少林寺的学武术以求做大侠。按:嵩阳书院、少林寺、虎牢关和函谷关这些地方现在行政上不属于洛阳,不过鉴于它们在漫长的时间里都曾隶属洛阳管辖,而且与洛阳的关系密切,写洛阳风物的时候,也会涉及到它们。

土匪、流氓、无赖、地痞,这些都是文明进化的产物,而绝非原始野蛮的本色。洛阳文明最早,而匪患最烈、匪气最重、民风之刁、驰名海内,或者也是历史的必然。也许饱经沧桑,历尽忧患,知神仙之玄渺而不可求,知圣贤之艰危而不易做,乃见利则啸聚、遇害则奔散,养无赖之习气,成狡猾之性格,多疑多变,少诚少信,乃常遭国人之非议。

盛世学道,则以抱犊寨为可爱;乱世做贼,则以抱犊寨为可恶。河山无异,毁誉悬殊,地之褒贬,因其人而已矣。

家园 小时候生长过的地方。很舒服的城市,十大厂矿。。。
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升仙太子碑

中国的书法,在唐代达到巅峰。鲁迅曰:“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愚以为一切好字,已被唐人写完,如果不是能翻出如来掌心的齐天大圣,也大可不必动手。

唐代的著名书家,往往不仅是社会名流,甚至位居权力中心,诸如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都是位居卿相,当朝执政。书法在唐代,对于士人的重要远非今人可比,由于印刷术尚未发明完善,写一笔好字就成为一个文人出人头地最基本的要求,很难想像一个写字拙劣歪歪扭扭的人,能够得到朝廷的赏识和他人的认可。所以,唐人是用生命在写字,他们对于书法的认识和把握,远不是印刷术成熟之后的人们所能企及,更不要说现在只会打字的人了。唐以后也有一些试图另辟蹊径,跳出唐人的窠臼,但如宋徽宗、苏轼、赵孟頫这些大家,书法即使有了自己的特点,也就有了明显的缺点,对比唐人,高下立见,更不用说才力不及以上诸位者。所以在书法上翻出唐人手心的企图,是一条相当危险的道路。\r

学书法莫过于学唐人,学唐人莫过于临碑帖,而唐人碑帖之多莫过于洛阳,至于天下第一碑,也就是升仙太子碑了。关于此碑介绍,网上一搜便见,不打算拷贝了。仅仅略作感慨,当则天皇帝立碑之时,志得意满,富贵已极,淫欲已足,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长生成仙,所以立碑刻字,以寄心愿。然而未曾料到,立碑几年之后,变起左右,祸发肘腋,她的宰相奉她的儿子发动政变,她比为升仙太子的情人尸横宫庙、头悬都市,她自己幽废冷宫,郁郁而死,这使圣贤太子碑里的那些浮夸文字,多了一些历史的冷峻和深沉。

升仙太子碑位于河南省洛阳市东南约35公里,今偃师市府店缑山之巅。

PS:做一个广告,如果有想买升仙太子碑拓片的,可以联系我哈,价格肯定不贵,是前年原碑拓的。附带说一句,有的古碑拓片,可以根据古拓片或照片,新刻石碑再拓,但是这对升仙太子碑是不可能的,因为升仙太子碑太大(高近7米,宽1.5米,厚0.55米),要是再弄这么大一块石头做这么大一个碑,对于那些搞拓片的人来说,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所以升仙太子碑的拓片,只能在原碑上拓。由于2006年此碑被国家列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看管很严,以后要拓也就非常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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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曹魏高平陵

高平陵事件,在无奇不有的中国史上也堪称奇观,绝无仅有。曹魏代汉以后,国势日盛,“囚权于江,囚亮于山”,不必大动干戈,只需坐等彼此实力消长就可扫灭吴蜀,实现一统。曹丕、曹睿作为君主在中人以上,并无昏暴之失;曹芳即位不久,人心未离,然而在此国家平安政局稳定之际,司马懿竟然乘皇帝出城祭陵,率数百家丁就敢关闭城门发动政变。而这看似儿戏的冒险竟能得逞,别人拥百万之众还不敢窥测的国家神器,就这样轻松易手,实在令人瞠目,而追源祸始,其实还在曹操。

历来皇家的陵墓,有奢简之分,有爱恨之别,但其位置,从来都是清楚的。国人一向以孝为百善之首,对先人的坟墓也很重视,皇家陵墓,尤其为万众所瞩目。唯独曹魏的几个皇帝,不但曹操以72疑冢著名,其葬地一直悬疑,就是曹丕、曹睿曾经君临天下几十年的,其陵墓所在也莫衷一是。而当时后人之所以不清楚,原因就是曹家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

曹家何以把自己的墓地当成秘密,原因恐怕正是曹操起家之初,曾经大肆发掘过别人的坟墓,因此害怕被人掘墓。关于曹操掘墓之事,陈琳在为袁绍起草的檄文中曾大书特书,后来有些史家以为不可信。愚以为古人写作檄文这类公之于众的文章,变本加厉或许有之,但凭空捏造的可能性不大,曹操或许没有设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这样的职务,但其掘坟盗墓不会是冤枉的。

曹家连祭陵这种大事也尽量从简,只有曹芳、曹爽等带少数人前往,怕的也是知道的人多了可能泄密,却不料这样就给了司马懿发动政变的机会。从来皇家祭陵,都是兴师动众,声势浩大,而曹魏祭陵,却轻车简从,行踪诡秘。这样秘密是保守住了,江山社稷却开玩笑似的丢了。

以盗墓而发财,以防盗墓而亡国,曹操的功罪得失,正是如此:侥幸于一时,而贻害于千古;取眼前蝇头之利,遗身后无穷之祸。然而,自古以来,却总有以曹操为智谋过人者,噫,臭味相投之鼠目寸光者,何其多也。

高平陵就在洛阳附近,至于其具体位置,既然曹家不想让人知道,也就不必再问了。

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柏谷坞

柏谷坞现在只是洛阳偃师缑氏镇的一个村,并无独特之处,读书时,才会发现它的名字曾屡屡出现在史书古籍上,和一些名人大事联系在一起。

历史上对洛阳管理防范之严,莫过于东汉设八关都尉,在周围能够进入洛阳的关隘派兵把守,但柏谷坞并不是其中之一,可知在东汉时柏谷坞并没有被特别重视。魏晋之后,柏谷坞的地位突然重要起来,可能期间洛河曾经改道,据《水经注》记载,洛水东经偃师县南,又东经柏谷坞。于是柏谷坞左依洛水,右立高台,成了洛阳东南门户,兵家必争之地。

东晋末,一些司马氏皇族躲避刘裕的追杀,逃往北方,纷纷在洛阳附近聚众屯兵,其中司马楚之就屯于柏谷坞。义熙十二年,太尉刘裕起兵伐后秦,后秦派宁朔将军赵玄驻军柏谷坞防御,被刘裕部将毛祖德击杀,洛阳被刘裕收复。随后刘裕大军进驻,柏谷坞一度成为刘裕北伐的前进大本营,他曾派戴延之率水军沿洛河而上,看能否找到一条进军的奇兵路线(主力由王镇恶率领沿黄河、渭水而上),戴延之走到洛宁檀山坞一带,因为水浅无法行舟而返回。

刘裕伐秦时,虎牢、成皋的守军都是不战而降,柏谷坞的激战,令刘裕非常气愤,曾打算把俘虏的四千秦军都处死,被人劝止。刘裕当年灭南燕,因为愤恨广固守军的顽强抵抗,破城后杀了王公以下三千人,相比之下,对洛阳还算客气。而他派人想从洛河找出另外一条路,一面固然是刘裕用兵好用奇兵险棋,另外也说明晋人南迁已久,对洛阳的地理环境已经很陌生了,竟然试图想从洛河上游找出另外一条通往关中的道路,即使戴延之从洛宁弃舟而上,也只能走进秦岭的茫茫群山。

北魏孝文帝死后,其子宣武帝元恪继位,元恪的叔父咸阳王元禧谋反发动政变失败,仓皇而逃,在柏谷坞被追兵所擒。不过,柏谷坞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是十三棍僧救唐王,少林寺有据说是李世民亲撰的《告柏谷坞少林寺上座书》,背景是隋末唐军与王世充争夺洛阳,可见柏谷坞仍是通往洛阳的要道。

唐以后,随着洛阳衰落,洛河又再度改道,不再流经柏谷坞,柏谷坞也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农庄,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只有农夫村妇耕作于黄土青苗之间矣。

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后唐庄宗李存勖雍陵

洛阳千年帝都的历史,始于少康之复夏,终于李存勖之复唐。洛阳是一个怀旧的地方,不断有中兴复国、卷土重来的故事上演,而自从不再以她为都,中国就一直是一姓不再兴,再没有亡国复兴的传奇。

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云:“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笑。”以为李存勖之败亡,由于“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道理固然不错,却又不仅如此。

有的朝代,得之艰难而失之容易,有的得之容易却失之艰难。前者往往被人重视研究,以为殷鉴,后者却常被忽视,无人关心。司马懿、赵匡胤之取天下,兵不血刃,马无汗劳,简直是从大街上白捡的江山。然而晋宋社稷,固若磐石,非功高天下之刘裕不能夺晋,非横扫世界之蒙古不能灭宋,此又是何道理?

李存勖败契丹、并幽州、灭朱梁、赫赫炎炎,恐怕以为别人如果不是像他那样,父子辛苦数十年,身经百战,浴血冲锋,就不会有机会染指天下,所以掉以轻心,不知大祸无时不在身侧,以至一夫夜呼,三军瓦解,茫然四顾,措手不及,方寸一乱,束手无策,置酒野外,截发流涕,英雄之末路,可悲也,亦可惜也。

李存勖之孝足以报父仇,勇可以先士卒,然而旋即倾覆不得善终者,不仅因个人之轻忽,亦在天时之不与。天方长乱,纵刘寄奴、李存勖之雄姿,也慨然流涕而无奈;天已厌乱,虽司马炎、赵匡胤之庸才,亦从容南面而称君。

人知创业之艰难,而不知创业或未必艰难;人知败业之容易,而不知败业或未必容易。难易之间,谈何容易,欧阳修之高论,不过老生之常谈,以此立言而博美名,犹之可也,以此窥阴阳而论天人之变,岂其然乎?

后唐庄宗李存勖雍陵位于洛阳新安县西沃乡下坂峪村败仗沟,荒芜败落,无人问津已过千年矣。又听人说因为小浪底工程,现在已经被淹没在水库里,沦为鱼鳖之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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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老城

一、

洛阳是古都,而老城是洛阳市最古老的城区,于是常有外地游客到老城游览,以为怀古思幽,也有本地人士为老城呼吁,说是保护古迹。

老城当然也有一些古迹,比如青年宫广场上的石狮子,就是原来明末福王府门口的,老城的大石桥,也是明朝太监黄锦出资修造的。不过,整体来说,老城只是遗留一些明清民国时期洛阳城的痕迹,反映的也是那个时期洛阳的形象:衰败破落,经济凋敝,人民愚昧,盗匪出没,文明黯淡。老城只是见证了洛阳的没落,而不是辉煌,没落是否值得保存纪念,另当别论,但它绝代表不了洛阳的过去。

名不副实者,谓之盗名。陈霸先之称天子,犹为人所笑,老城自称洛阳城,曾陈霸先称帝之不若,盖石敬瑭、刘知远之以朕自称耳。老城不配享有人们对洛阳的仰慕追思,这里既没有两周汉唐的郁郁文采、赫赫功业,也没有魏晋北魏隋的昙花一现,夺目一时,其所散发的,不过是一些衰朽腐败的奄奄气息罢了。愚以为假如能将老城哪些破屋烂墙拆除干净,片瓦不留,于洛阳历史并无丝毫损失,倒有无量功德。免得其假窃洛阳城的名义,招摇欺人,而贻笑于大方。

好史者,所好乃历史不可磨灭之痕迹;怀古者,所怀乃古人历久弥新之风采,以为陈旧即可称古,岂不谬哉?北京人士,喜欢买一只明朝的碗,或者一个清朝的鼻烟壶,放在家中以为风雅,遇见不识者,则呵斥曰:“懂什么啊,土老冒”,若以此为好史怀古,亦可悲也夫?

二、

洛阳是一个深情的地方,她与文化有几千年的约定,文人的才华,在这里才能得到最高的褒扬,文人的悲欢,在这里才能得到最大的共鸣。所以孔子入洛问礼,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所以左思一篇《三都赋》,洛阳为之纸贵;所以“但是洛阳城里客,家传一首杏殇诗”,家家传诵孟郊的《杏殇诗》,为诗人丧子之痛而伤心。所以,生于长安的韦庄流落西蜀,虽然位居宰相,却说:“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洛阳,是文化和才子的故乡。

清末民国,是洛阳最灰暗的时代。那时的洛阳城,与其说是洛阳市,不如说是洛阳县,与其说是洛阳县,还不如叫做洛阳镇。其衰败破落自不待言,斯文更是扫地无余。现在老城区里哪些依然健在的老旧房屋,多是当时军政要人的故居旧宅,这些人大都出身于豫西土匪,毕业于“嵩山大学”,精通杀人绑票之术,而茫然于文明教化。即便有抗日作战的微功,也不足以赎其百年祸国为害乡里之罪,他们是文化的罪人,如果他们都应该被保护纪念,那么董卓、尔朱荣、王世充、孙儒、李罕之也都应该纪念了。

既然众多帝王将相的故宅已经灰飞烟灭,刘镇华、刘茂恩、武庭麟不过区区河南省主席十五军军长耳,有什么资格霸占土地妨碍民生?政府如有闲钱保护这些旧居,倒不如出钱把高福堂、许鼎臣那些民国洛阳文人学士的遗著整理出版。他们在洛阳文明之光最黯淡的时候毕生致力于文墨,诗书于群魔乱舞之地,弦歌于风雨如晦之际,虽然萤火之微明不如日月之当空,没有周汉唐宋名家的光照史册,却也燃薪续火,使得洛阳的文明未曾完全熄灭。

洛阳曾是才子的故乡,也曾是盗匪的巢穴,善恶荣耻,昭然可见,今保存军阀匪首之故宅完整而不动,坐视前贤先哲之遗文湮灭而不顾,犹恬然以保护文化自居,欲谁欺,欺天乎?

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北魏孝文陵

船山先生论孝文帝之改革也,曰:“诗书礼乐之化,所以造士而养其忠孝,为国之桢干者也。拓拔氏自以为能用此矣,乃不数十年之间,而君浮寄于无人之国,明堂辟雍,养老兴学,所为德成人、造小子者安在哉?沐猴之冠,冠敝而猴故猴矣,且并失其为猴矣,不亦可为大笑者乎!高欢、宇文泰适还其为猴,而跳梁莫制,冠者欲复入于猴群,而必为其所侮,不足哀而抑可为之哀也! ”

船山先生身丁末运,亲尝酷毒,国亡君死,家破身危,心怀怨愤,语出尖刻,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自然可以理解。然而若以此为定论,愚期期以为不可。孝文帝父母死,妻子叛,一心向善,决意汉化,纵未十全十美,也该赞而许之,又何必以恶言伤已伤之心,绝人攀跻之路。

考以当时后世之事,亦不可以此定功罪。自刘裕之后,北强南弱,已成定局,南朝之所以能与北方抗衡者,只因衣冠正朔所在,人心天意有所偏爱,故南人守之极坚,北人攻之不力。而南朝萧齐,得国不正,治国无术,至萧鸾萧宝卷父子,则君无时无刻不思诛戮其臣,其臣争先恐后以图手刃其君,已呈分崩离析之势。而孝文帝之北魏,已为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若非冯后私通,孝文早丧,待南朝内乱,提师问罪吊民,易如反掌,何必待杨广之渡江,方知江南之不堪一击也?

孝文帝没后数十年,国中已然大乱,北魏荆州刺史王罴守城,犹仰天大呼:“荆州城,孝文皇帝所置,天若不祐国家,令箭中王罴额;不尔,王罴必当破贼!”以此激励士气。死后三数十年,仍可以使将士大呼其名与人拼命争生死,此毛主席不能得之于解放军,蒋公不能得之于国军者。而郦道元、杨炫之之眷恋,李谐之悲叹,《魏书》《北史》之赞美,或有惋惜,未见怨言,则可知孝文帝为人所缅怀,未尝以后来之丧乱而归罪焉。

而且,高欢、宇文泰、尔朱兆、侯景之流,“还其为猴,而跳梁莫制”,去文明复野蛮,以杀掠为能事,驱人民入水火,陷百姓于涂炭,此乃仁人君子所痛心者,又有何可以大笑者哉?

孝文帝长陵,位于洛阳孟津,洛三高速公路之侧,寥落麦田之中。不过,这已经不错了,洛阳的帝陵,基本如此,极少有可以便人观瞻的,还有史上著名,现实中却不能确定其所在的。比如曹睿的高平陵,司马懿乘魏主曹芳和大将军曹爽出城祭陵,关闭洛阳城门发动政变,而高平陵的具体位置,就莫衷一是。

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金谷园

北宋邵雍有诗云:“人间佳节惟寒食,天下名园重洛阳”,洛阳本来一直以园林著称,不过现在提到园林,几乎不会有人想到洛阳,而是苏州,再早些则是晋商徽商的庄园。洛阳的园林荒废已久,已经让人完全忘却了她曾名重天下的风采,李德裕的平泉山庄、裴度的绿野山庄,这些曾经倾动一时垂于史册的名园,如今都完全是穷村荒野,昔日繁华荡然无存,没有丝毫的痕迹。

少时游历故乡,见风貌毫无旧时遗韵,恍然若失,以为遗憾,现在心情却改变了。目睹这些与古人文字描述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更有一种历史流变的沧桑感,这已经不仅物是人非,而且地是物非。桓温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那么地犹如此,人更何以堪呢?

若说洛阳名园之最,无疑就是石崇的金谷园。关于金谷园的情况,有石崇自己写的《金谷园诗序》:“余以元康六年(296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永礁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换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水,或列坐水滨,时琴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

石崇的文字,并不掩饰其得意,而这些文字里也透露了金谷园的规模,仅金田十顷、羊二百口就让人惊讶其宏大。而石崇还没有写的,是里面还有高楼美女,绿珠堕楼而能摔死,可见其楼至少当在十米以上。自古至今对金谷园的描述叹咏,只需搜索一下就可以知道,不必罗列,只用知道这只短短存在的金谷园,从此以“金谷春晴”一直被列为洛阳八大景之一,就可以想象其美了。

石崇并非只会奢侈斗富,他也很有社会经验和能力。石崇好人物,喜欢交朋友,他的金谷二十四友,网罗当时名流,其中一些名字,陆机、陆云、刘琨、潘岳、左思,放在史书上也是响当当的。嵇康之子嵇绍,后来被山涛举荐出仕晋朝,曾与石崇共事,嵇绍颇有父风,耿直严介,石崇也能礼让几分,不失交谊。可是,石崇没想到,他遍交天下名流,最后却被一个他所鄙视的街头瘪三孙秀所杀。《晋书.石崇传》里把石崇之死归因于“矜奢不极,寇害成赀”,以为是聚财奢纵所致,虽然不无道理,却仍属皮相之见。

以石崇的能力,在一般朝代里,都可以安保富贵,享其天年。不过,他生活的,是一场玉石俱焚的总危机即将开始的年代,无论是老练的张华、慷慨的刘琨、君子的嵇绍、小人的孙秀,激越的陆机、随和的陆云都将死于非命。史书上记载的那个质问石崇“知财致害,何不早散之?”的执刑官,自己也很难在随后的大灾难中幸免。这也就是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么是谁把当时的社会变成一个绞杀一切的覆巢?答案在两千年之后已经昭然若揭:曹操和司马懿。他们彻底颠覆了忠孝的道德,这种对汉民族精神的撕裂,远不是曹操平定北方、司马氏统一全国的业绩所能弥合的。也正因此,后来人们对诸葛公两朝尽萃、关云长千里单骑思慕歌咏,而厌恶曹孟德的挟君欺上,司马氏的篡权弑夺。

而在当时,一切还难以评判,有一本被反礼教人士奉若至宝的《竹书纪年》或许可以窥见当时人们的心态。这部宣扬舜夺尧、太甲杀伊尹的书,据说成书于战国初年,而发现出土于魏晋,都是两个礼崩乐坏、道德完全崩溃,人们即将进入赤裸裸互相杀戮的的年代,那些记载,与其说是史实,倒不如说是信念破灭后对往事的重新想象。

金谷园按照石崇所说,去城十里,离魏晋洛阳城十里,但其具体地点,说法很多。洛阳的火车站一带,也叫金谷园,不过却是最不像的一个地方。其实,也不必认真去追寻原址,曾经繁华美丽的金谷园已经一去不再了,它只存在于文字和人们的想象中。如果说启示,就是洛阳的山水就像一个天姿姣好的少女,稍加修饰,就能动人,要是刻意妆饰,当然也会倾城倾国,不过那时离她的堕落和灾难也就不远了。

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木札岭

1.游记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唐代王维的名句,也是流传很广影响极大的禅诗,其意境含蕴,让无数人痴醉着迷。而一次伏牛山--木札岭之行,让我对这句诗有了最直观的体验和理解。

  下午4点出发时,看到洛河水依然宽阔流淌,而此行正是追寻这条母亲河的渊源来处。出城上高速不过半个多小时,下高速就进入汝阳县界,汝阳在汝河之畔,这是洛河的一条支流,明显比洛河窄小。公路都是沿水修筑,越往山里走,就越清晰的感觉到路旁的水道在变窄,水流在变小,从浩浩汤汤到涓涓细流,甚至只有窄窄的沟壑,已经看不清草木遮掩下的水流。

  水越来越少,而山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大清晰。豫西的山,不似西北的山,雄伟严峻,也不似江南的山,娇小秀丽。她也高大,却不至于让人感到敬畏,她也清秀,却不至于让人觉得妩媚,就像已婚的妇女,秀丽而不失端庄,温柔却充满自信坚强,这是另外一种风韵,或许没有很多外人的艳慕,却深得亲人们的依赖和尊敬。

  车行总共两个多小时,就来到此行目的地,伏牛山的深处名寨——木札岭。公路旁边,一座山寨赫然矗立,寨墙高大威严,一面大旗在旗楼上迎风猎猎飘扬,仿佛来到了传说中好汉占山称王的领地,又或者名将镇守的严关——这就是木札岭的景区大门了。

  从大门进去,刚走没多远,就迎面看到一条瀑布飞流而下,这是进山后看见的第一条久违的水流:天河瀑,而这也才是木札岭瀑布群的开始。上山的步道全都沿瀑布开凿修筑,式样如同栈道,凿洞架梁,蜿蜒而上,仰望有如天梯,令人眩目。幸好其间还有迂回曲折,以及树木山石的遮掩,游人只能一段段攀登,不至于觉得那么高险。

一路时而水潭,清澈见底,蝌蚪小鱼自由嬉戏,时而飞流直下,水雾飘飞,水潭或大或小,瀑布有高有低,山壁久经冲刷,洁净如玉,而山壁或高耸严立,如刀砍斧剁,或平缓延伸,如精工细磨。路旁草木亭台,各具匠心,别有风味,令人不知时间流逝,不觉海拔已高。从山底而上,一路走过八九个瀑布,到了飞天瀑后,寻水探源似乎也到了尽头。再往上已经看不到明显的水流,而这些涓涓滴滴的细流,就是那些浩荡翻滚波涛的来源。

  从洛河寻水寻到支流小溪,从瀑布寻水寻到高山之上,这时才真切明白什么叫“行到水穷处”,而就在心情惘然若失之时,换景区旅行车继续向上,在鲁班岭停车场下车,沿千米生态橡胶路松软的土路前行,不用太久,就到了山峰之一的王山,这里有飞来石和青松峰两个观景台,都可以看到群峰之间,千里白云升腾飞移,其壮观惊艳,如梦如幻。站在山顶之上,迎面山风扑面冲怀,真所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在飞来石和青松峰之间景区一个木牌上,我惊喜的看见了自己喜欢的两句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这是南朝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里的两句,全诗是:“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陶弘景隐居山中,采药学仙,但是朝廷里每逢大事,都要派使者前去咨询请教,被称为“山中宰相”,梁武帝下诏问他山里有什么,他如此作诗回答:山里有白云悠悠,不过只可自己观赏,却无法拿来送给皇帝。确实,要想真的领略木札岭的飞瀑白云之美,也只能自己去亲身体味,别人是无法代劳的。

  游木札岭感怀

  绵绵伏牛山,郁郁木札岭。

  草木无媚色,山水自风景。

  神仙有遗迹,鸟兽藏踪影。

  千古灵秀地,今朝渐苏醒。

2.传奇

传奇源自传说,当传说已经远离了真实和逻辑,已经实在无法自远其说的时候,也就变成了传奇。传奇没有史料的价值,不能用来考证真伪,但传奇却蕴涵着某种感情的宣泄和心理的寄托,通过这些虚幻的传奇,可以了解很多民间的真实想法,这甚至是严肃的史学也无法做到和替代的。

  木札岭和伏牛山的很多地方一样,有着说不尽的传奇,如同伏牛山和世代居住在这片大山的人们一样,漫长曲折、深沉朴厚。

  木札岭的名字,就来源于鲁班成仙的传说,据说鲁班在木札岭修了一座高大的木楼,没有使用一颗钉子。他在这里成仙后,木楼焚毁,只留下木渣,所以叫木渣岭(木札岭),木札岭上还有鲁班岭、鲁班饮牛槽等与鲁班有关的地名。

  中国的神仙是一套复杂而自相矛盾的庞大体系,无数人严格按照成仙的理论去实践:导引、服气、炼丹,最终却依然如常人一样死去,而有的人似乎对成仙完全不感兴趣,却奇怪的被认为成了神仙,比如鲁班师傅,还有岳飞元帅。鲁班终生只是一个工匠,他的生活方法和目标与成仙毫无瓜葛,百姓们固执地认为他成仙到底说明了什么?对他技艺的最高认可,还是对他工作的最终否定?木札岭下,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汉光武帝刘秀是在伏牛山里留下传说最多的人物,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他的痕迹,木札岭当然也不会例外。这里有刘秀的饮马槽,有刘秀感伤的“绸子”(愁死),比较有特色的是传说刘秀被王莽追击,在这里向石人问路,石人不答,刘秀大怒鞭打石人,在石人身上留下深深的伤痕。之所以显得特殊,因为传说中的刘秀,向来温和,鞭打石人可能是来源于秦始皇鞭打石头的故事,但秦始皇本来就是鞭笞天下的暴君,为什么套在刘秀身上?莫非百姓觉得在其他传说里的刘秀太过柔弱,要通过这个故事增加他的力量和强悍呢?

  刘秀本来出身豪强,并无衣食之忧,而在传说里他却家境贫寒,为了吃饺子天天巴望着过年;刘秀创业虽然不是一帆风顺,却也从容不迫,而在传说里他却狼狈躲藏,疲于奔命;刘秀晚年功成名就,妻贤子孝,而在传说里他却倍受不肖之子的折磨。在百姓眼里,少年的刘秀就象亲戚里贫苦而聪明上进的孩子,成年的刘秀就象是周围处境困难而迎难奋斗的兄弟,老年的刘秀就象是邻居中为子女操心头疼的老人。他们一直没有把刘秀看作外人,而用身边最熟悉的形象去描述他,这其实也说明,他们一直把他当作自己人——甚至刘秀的坟墓,百姓们也一直叫“刘秀坟”,要知道皇帝的墓应该叫陵,王侯的叫冢,只有普通百姓的才叫坟,而这看似不敬的称呼里是无论多少权威和金钱都无法换来的亲切。

  百姓们真以为刘秀只是一个常人吗?要知道他在32岁就称帝建国,对于一个自己打下江山的开国君主而言,这是一个太过年轻的年龄。而他的手下将相,大都是年轻人,邓禹24岁官拜大司徒(丞相)更是一个后来者无法追赶的梦想。那是怎样一群优秀的年轻人啊,他们那么快就收拾了残破的山河,恢复了崩溃的社会,重建了稳固的汉帝国,对比此后的治乱更迭的艰难和漫长,就更加惊讶于他们的成功。所以,百姓们说刘秀的部下是天上28颗星宿下凡,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他们其实一点也没有低估刘秀的意思,只是不想拉开和这位君王的感情距离。

  最近的传奇,则是李自成火烧红椿寺,据说李自成因妹妹被红椿寺僧人奸杀,就造反率军攻打红椿寺,最后终于把寺庙一把火烧光。木札岭上的传说是,李自成在山上大便,拿草擦试,被一种有毒的草蛰得疼痛红肿,大怒烧杀,不但人畜鸡犬,连草木也不留,所以这里有个地方叫杀岭(沙岭),光秃秃寸草不生。

  李自成也是和豫西地区关系密切的人,他自崇祯十四年十八骑出商洛进豫西,旬月之间,聚众百万,可以说李自成晚期的绝大多数手下,都是河南豫西人。这些人跟着李闯王去闯天下,结局却很悲惨:大多战死,最后一部分在李来亨率领下,最终覆没于夔东,另一部在李自成义子张鼐、部将田见秀率领下降清,被多尔衮下令集体屠杀。

  豫西人对李自成的感觉大约是一种上当,跟着闯王去闯,结果却是如此,所以在传说里把李自成描述成一个笨拙暴躁的可笑角色,在李自成屁股疼痛中得到一丝安慰。看起来,百姓们从来不缺乏幽默细胞,无需林语堂教授的教诲,他们早就知道什么是化沉痛为悠闲,化悲惨为笑料,在莞尔一笑中消解了历史的血雨腥风。

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龙门

在很多人看来,龙门是洛阳的骄傲,石窟是龙门的珍宝,而实际上龙门和石窟也是当地人贫穷和苦难的根源,而这却是很少有人明白的,虽然道理非常简单。

游客到龙门,见佛像残破,%要道之旁、众目睽睽之下,历经千年风雨,仍然还能保存好一些雕像,本身已是奇迹了。仅近代以来,众多恶名远扬的军队,诸如曾火烧少林寺的石友三、以及奉行三光的日本皇军都曾在石窟旁路过,而那尊卢舍那大佛及其身边的菩萨、天王、力士还能基本完好,已是万幸了。

保护龙门最力的,当然是附近的居民,在清末民国,中央地方政府权威扫地、社会基本处于无序状态时,都是村民自发组织,昼夜巡逻看护,也才防止了偷盗者更无忌惮和大规模的破坏。不过,他们的艰辛并未给自己或者后人带来什么回报。

龙门及其附近的地方,在洛阳周边,属于经济很不发达的地方,人民普遍相对贫穷。因为龙门石窟特殊的地位,国家在其附近进行开发建设一向极为慎重,很少有国家投资的大工程项目。原来还有当地村镇和居民自己投资建的一些水泥厂、石灰窑,因为龙门山附近的石质,很适合造水泥和烧石灰,但后来因为开山破坏山体以及污染影响佛像保护,都被严令关停了。而且,因为据说火车汽车行使造成的震动也会影响佛像,把铁路公路也都搬迁,本来进出洛阳最容易的龙门通道基本变成了游客的人行道。这样,不许建厂开矿,也不许汽车火车交通,当地居民除了依赖几亩瘠田,要么就只能在景区附近摆摊,欲不贫穷,可乎?

或曰:龙门票价昂贵,每张80元,游客众多,百姓焉得不富?岂不知这国家级景区的门票收入,恐怕连洛阳市的财政都无从过问,何况周边小小百姓。再说游客都是匆匆来去,在附近吃顿饭都不多有,又能给当地人带来什么呢?

不过,龙门人也许并不细想这样,提起石窟大佛,依旧满脸骄傲,于是相信,伟大的荣耀总是和伟大的坚忍密不可分。比如最近世人惊叹的北京奥运会的巨大成功,当面对一个遭受百年难遇的冰雪灾害、一次相当于400颗广岛原子弹袭击的特大地震、一场短期连续暴跌近70%的股市崩盘,仍然可以面带微笑有条不紊组织一场无与伦比的奥运会的民族,任何一个抱有敌意的人都可能不得不改变态度。不是因为被感动,而是怀疑自己的能力,也许认为自己没有力量把这个民族打倒是比较明智的。

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陆浑

陆浑位于洛阳嵩县伊河之上,现在以水库闻名,水面数十公里,汪洋浩瀚,如同观海,是洛阳人消夏玩水的地方,时常有钓出特大鱼鳖的新闻。和洛阳很多地方一样,那里也是一片历经沧桑的地方,只不过很多故事都已经淹没在水下了。

陆浑的得名,来自陆浑之戎。陆浑之戎初居瓜州(今甘肃敦煌)陆浑,后受秦晋诱迫,东迁至伊川(今河南伊水流域),隶属于晋。公元前525年,晋以其叛离为名,派兵攻灭之。陆浑国君和一些遗民流亡于楚国,以陆为姓,后来竟成为江东的名门大族。

在整个周王朝时期,戎狄夷蛮这些小族小国生存非常艰难,他们在文化上被歧视,也无力与有组织有联系的姬姓诸侯国争斗。如果发生冲突,不论胜负,总是他们不对,而那些强大诸侯,攻打他们不需要什么理由,也被视为尊王攘夷的正义之举。楚庄王就曾伐陆浑之戎,并借机问周王室九鼎轻重。也许这些惨痛的经历,使得后来陆氏子孙,性格上多少都有些畏慎,有功不敢自傲,有名不敢自大,有才华不敢自恃,有成就不敢自满,却铸就了中华史上或许最具光彩的一个家族的辉煌历史。

从陆氏的一些习惯来看,也可以发现他们与伊洛之间的联系。比如陆家喜欢养鹤,陆机临刑感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而在离陆浑不远,就有一个鸣皋山,就是传说中“鹤鸣九皋,声闻于野”的地方。按:愚以为古人养鹤,本意并非为了风雅,听鹤鸣观鹤舞,而是为了防蛇,鹤为蛇类天敌,且可以高鸣报警,所以古时山中隐士,多好养鹤。

陆氏后人,虽然长居江东,伊洛却常常萦回于他们的心头笔下,唐朝陆贽把父母安葬于洛阳,而南宋陆游更是“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看洛阳花”,或许,对伊洛陆浑,他们还有一种血脉深处的思乡之情。

陆氏虽然姓陆,却好象总是与水有缘,他们在江南的聚居地如吴县(今苏州)、华亭(今上海),会稽(今绍兴)都是有名的水乡。而他们千里之外的故土陆浑,现在更是一片泽国,成为鱼虾居住的地方。不过,现在上海苏州都已是繁华之地,寸土寸金,而陆浑所在的嵩县却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普通百姓全年收入少则数百、多则一两千,或许陆氏先人之灵有知,也会感慨不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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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洛阳桥

司马光说“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而愚以为若问洛阳兴废事,则请君只看洛阳桥。洛阳临水筑城,常人无达摩大师一苇渡江的神通法力,而舟楫又不足以满足大量人群往来的需求,于是桥梁的建造就不可避免了。

三代之事尚矣,难以确考,而至少自秦汉洛阳就有了桥梁。当时是木制的浮桥,大约是在连锁的船上铺上木板,而它们不仅易为洪水冲垮,也常常成为战乱的牺牲品,西晋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篡位,任命刘琨为冠军将军率领禁卫军迎战前来讨伐的诸王联军,刘琨大败而还,“焚河桥以自固”——这招烧桥的本领被刘琨的表弟和参谋长温峤学会,在出战王敦时候,温峤也放火把建康(南京)秦淮河上的朱雀桥给烧了。

唐兴,天皇高宗和天后武则天长居洛阳,乃大举兴建天津桥——天津者,通向天庭(天子所居)之渡口也,因为后来天庭移到北京,所以天津的地名也跟着跑到了渤海。天津桥是一座石拱桥,而且跨越当时堪称大河的洛水,是当时全国的标志性建筑,也被众多文人雅士所钟爱,唐诗里直接涉及“洛阳桥”“天津桥”“洛桥”字样的诗数以百计,骆宾王、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皮日休等等文化史上的知名人物都曾在桥上流连吟咏。可以说,天津桥是大唐风雅的重要象征和载体之一,不过现在只盛一个桥墩,聊以凭吊怀古了。

北宋之后,洛阳日渐荒弃,桥梁也跟着破败,甚至毁坏不修。民国期间,北洋大帅吴佩孚挟直皖、直奉两战大胜段祺瑞、张作霖之声威,虎距洛阳,于1921年重修天津桥,落成之际,名流如张謇纷纷作文赋诗,盛赞“吴将军”之恩威。夏季暴雨,一日吴佩孚驱车视察,山洪忽下,将桥两端淹没,把吴大帅困在桥中央(因为桥为拱型,中间高而两端低)。随从大惊,以重赏驱诱士兵援救,结果下水八人,被洪水冲走六个,又持枪威逼梢公驾船才将吴大帅救出,前后折腾了七八个小时。如今此桥仅余残桥一段,洛阳人称“老吴桥”。

1932年1.28事变,淞沪激战,国民政府临时迁到洛阳,后来为纪念此事,于1937年修桥一座,以当时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命名为林森桥,1944年日军侵近洛阳,林森桥被守军炸毁,现在有个亭子,上有残碑一块。

解放后,五十年代修了两座桥,洛阳桥和洛河桥,风格简朴,至今仍在使用。80年代新修一座洛阳桥,1992年邓公南巡,全国开发,洛阳也跟风上马一座牡丹桥,不久治理整顿,遏制经济过热,洛阳市财政困窘,无力支付建造费用,牡丹桥成了烂尾桥,半座桥挂在洛河上好几年。前几年洛阳再次开始大规模建设,不但很快修完了牡丹桥,还另修了王城桥。

同是一个洛阳市政府,前些年连一个桥也修不起,后来则造桥修路,出手阔绰,何以前后差异如此呢?原来是外出考察,学来了先进经验,就是把土地卖给开发商,赚了很多转让金,开发商则盖了很多房子,再卖给老百姓。或曰:百姓买不起怎么办?答曰:没关系,一则青年结婚是刚需,不得不当房奴的大有人在,另外则是对外推销,跑到附近城市里宣传洛阳是中西部最佳宜居城市。

据说当年黄巢失败出家,仍念念不忘洛阳,又潜回洛阳,徘徊天津桥上,赋诗曰“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虽已是大唐日落黄昏时的景色,依然诱人如此,更不必说其盛时风流了。不过,如今科技发达,吞江跨海的大桥也不鲜见,洛阳的桥梁再无可能重现天津桥的风光,凝聚世人的瞩目了,这诗句也该改为:无人再看天津桥,独有残碑伴落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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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洛阳风物记之安乐

安乐是洛阳地名,虽然行政上是一个村,但因为离市区太近,已经没有丝毫农村的模样了。前几年不知谁的主意,把从市区到龙门去的主干道两侧房屋一律重建,盖成仿古样式,都贴上类似古砖的青灰瓷砖,看起来不伦不典。安乐有好多倒腾旧书的,上世纪80年代时可以遇到不少不错的书,特别是一些厂矿图书馆里处理的旧书,我买过的至今记得的书还有《拿破仑时代》、《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等。这些年很少有好的旧书了,所以不怎么去看了。

安乐的得名,一般的说法是源于北宋邵雍,现在那里邵姓人家也多,还有邵氏祠堂、邵雍大酒店、老邵饺子馆等等,想来是有根据的罢。

不过,民间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蜀汉后主刘禅降魏后,被封为安乐公,就住在这里,所以这么叫云云。这个佐证不多,而且刘禅的墓远在孟津邙山,魏晋洛阳城也在现在偃师境内龙虎滩一带,刘禅怎么住在现在的安乐呢?不过也说不定,把他这样的亡国之君安排在都城几十里外的郊区,也有可能。

说起后主刘禅,似乎是个人人可以嘲弄的人物,其实不然。蜀汉之亡,天命大于人力,后世论者不敢损诸葛之贤明,不忍伤姜维之忠勇,就让后主一个人背起亡国的责任,于是他就成了扶不起的阿斗,任人笑骂。流传颇广的乐不思蜀故事,愚以为也值得品味,郤正劝后主对答之辞,愚以为不太可信。郤正单身送后主入洛,一路照应安排,就象老板破产了还坚持给他免费打工,处理善后事宜一样,所以很得当时后世的赞许。但是给刘禅出主意想回四川,意图再起,则绝无可能,死灰难以复燃,亡国不可复兴,当时人心厌汉已久,后主也非大有为的英雄,这样一条绝路郤正不会让后主走。后主自己对司马昭说不思蜀是可信的,司马昭精于权术,敢于弑君,跟他玩这种小聪明后果不问可知。南唐后主李煜倒是日夜思乡,天天垂泪,形于诗词,只召杀身之祸,于事何补?

后主不乏英明之举,诸葛公殁后,有人乘机上书毁谤其专权,后主大怒,将其人下狱。后主一向素称暗弱——其实也可以说是宽厚,汉语里有不少意思相同,褒贬却迥异的词汇,全在人的运用和理解——很少对下施威,而这里他却动怒了。关羽千里归先主、先主举国托孤、诸葛公鞠躬尽瘁、诸葛氏三代忠烈......这都是中国史上人们交往的最具光彩的例子,无论此前还是以后都很难再找到了。让人感慨世上并不是只有势利之交,而人性也并不总是那么复杂,有时也可以纯净的象块冰玉一样,令人感动想往。

论史者言风俗之美,道德之善,往往首推东汉,其次则曰南宋。然而东汉有外戚之横、党锢之祸,南宋有称臣之辱、岳飞之冤,以愚观之,君臣上下交尽其美而少遗憾者,其蜀汉乎?

安乐对百姓而言是安居乐业,对学者而言是安贫乐道,对于权贵而言则是奢华骄纵了。中国史上举办的几次最著名的比富活动,赛场都设在洛阳:一是西晋,参赛选手有石崇、王恺、羊琇等人;二是北魏,参赛选手有元雍、元琛几位;第三次是隋炀帝的个人表演赛。不过,洛阳城看了几天热闹之后,却跟着遭受了巨大的灾难,而且这些比富活动都葬送了一个当时看起来蒸蒸日上的帝国,所以,洛阳人并不以此为荣,也很少愿意多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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