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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 -- nigh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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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

俺的废话交代如下:

片段---解放是著名财经作家阿耐的最新力作,蒙她厚爱授权在西西河转载.此文原本登载在阿耐的博客外链出处,现在俺为西西河XDJM们的方便,及广大河民能够认识俺家阿耐,特转载此文.欢迎任何善意的讨论和分享你的故事;无论何种恶意的点评,甚至谩骂,不礼貌言辞,不好意思,请你带回家.

俺要大声地说:光荣属于阿耐,无钱的XDJM们,不用给俺献花,奉献你的参与即可.好的点评,俺将定期转发给她.任何人想转发此文,请到阿耐博客外链出处向她本人申请批准,谢谢好人们的参与及合作.

片段——解放(一)

虽然都已九十高龄,宋启元老先生与老伴梁忆莲老太太却总是每天清晨准时而硬朗地出现在养怡园桂花厅,与养怡园休养的老先生老太太们一起练几趟八段锦。宋启元鹤发童颜,背脊微驼,脸上总是挂着谦和甚至童真的微笑,可与人招呼聊天往往浅尝辄止,在养怡园里有点儿离群索居。即便如此,宋启元与梁忆莲这一对依然是养怡园里最醒目的老人,因为九十高龄的老夫妻已然是罕见,而还能每天相挽出行,毋须轮椅拐杖相助的九十岁老夫妻更是凤毛麟角,即使在这家收费昂贵的养老院里也甚为稀罕。

因此两人出门散步时候,总有其他老人羡慕地对他们说“二老好福气”,宋启元每次都微笑回答:“托福,托福,新社会好。”这个大院子里唯有宋启元熟悉了近百年的离休干部宋福珍老太太没有说过“二老好福气”,宋福珍在背后跟同样羡慕的子女说,启元老哥活这么长命实属不易。

今天做完八段锦,宋启元拉住老伴落后一步,等别的老人走远了,他才两眼闪着星光,神秘而畅快地笑道:“我热身运动那一节跳起来了,离地的,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愣了好一会儿。我再跳给你看。”梁忆莲将信将疑,想拉住作势欲跳做危险动作的老头子,但宋启元甩脱老伴的手,抢着又跳了一次,虽然离地不高,却总归是双脚离地的高难度动作,等稳稳站住,宋启元摊开手顽皮地看着老伴,“看,真的,一点没骗你。”

梁忆莲惊讶了好一会儿,随即了然地笑,贴着老头子微聋的耳朵轻道:“昨天那只电话,包治百病。”

两人对视,无声而默契地笑了好一会儿,却没多说,手挽手去小卖部取了酸奶,回房间了。

养怡园里的日子平静而规律,七点半准时吃完早饭,宋启元照例取出放大镜准备看报纸。可今天很是反常,不仅他蹦跳了,连放大镜下面的字也欢跳不已。他无心恋战,将报纸卷在一边,闭目养神。心里很乱,许多许多的记忆争先恐后地从心底最深处抢着跳出来,这些尘封几十年的记忆,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连宋启元自己都恍惚它们的真实性。他试图厘清这些记忆的脉络,可这些断裂得支离破碎的遥远记忆犹如小时候玩的那只美国万花筒,摇一摇,便又是一番光怪若离,宋启元都有些迷糊了,往事,是真?是幻?亦真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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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二)

1930年除夕下午,天暗得早,远近只有两处门楣挂着亮堂的玻璃煤油灯,分别是宋家上思房,和宋家小安房。十岁的宋家上思房大少爷宋启元紧赶慢赶才赶在天全暗前回到家里,将乡间稀罕的德国自行车扔给门口的长工,缩肩钻在屋檐下偷偷地蹭进门去,试图绕开正在厢房摆供桌的后妈,去后院书房向他父亲宋老爷交差,不料还是被眼尖的后妈逮住了。启元挺怕这个才嫁来不到两年,眼下正怀孕的后妈,只得乖乖地听命过去,不过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我绝不参与迷信活动,我绝不参与迷信活动。

好在后妈并不勉强稍有主见的启元,只不抱希望地吩咐一声,“大官,去跟老爷说我已经摆好了,等着男丁来上香。”启元赶紧响亮地应一声,名正言顺一溜烟地跑了。

宋老爷果然躲在后院晴翠楼书房。启元掀开棉帘进去,一室温暖,满屋书香,花梨木大书桌上的煤油灯边簇着三个人,宋老爷,启元的姐姐朝华,和启元的弟弟启仁,每个人面前都摊着一本书。启元灵活地跳到火盆边烘手,一边清楚地向父亲汇报。“崇贤先生收到南货盒很高兴,这是他当场写的对联。敬堂先生不在家,师母收了南货,交给我这两本册子,说是敬堂先生刚写的教学计划。”启元忍不住也汇报一下他的同学,敬堂先生儿子叔明的情况,“叔明又被敬堂先生关在屋里练字,两只手冻得红萝卜一样,可还是练不好,嘻嘻。”朝华和启仁大约都想起叔明的顽皮事迹,不禁一起嬉笑。

宋老爷并不喝止,两眼欣赏着崇贤先生的墨宝,只若无其事地问:“容斋先生说什么了?”

“只有容斋先生没说什么,我真担心他不要这一大包细布和棉花呢。他很和气地请我喝了茶,让他大儿子秦东升送我出来。东升哥还怕我摔,一定要扶我跳上自行车走稳了才放心。”

“容斋先生很有骨气,是真正的安贫乐道。不过我也料定有骨气的人不会难为小孩子,才让你跑这一趟。”

“东升哥打算开年去上海什么书店当学徒。真可惜,他文章写得那么好。”

宋老爷叹口气,没说什么。他倒是想资助东升,可惜容斋先生不受。

“太太说供桌摆好了……”朝华闻言也看向父亲,想看一直灌输他们新思想的父亲如何处理这事儿。宋老爷脸上略显尴尬,他不愿辛苦了一整天的少妻不高兴,只得吩咐大女儿领尚自懵懂的启仁作为宋家男丁代表过去上香,能蒙混一次就是一次。于是启元放心地留在晴翠楼书房看书吃糖,等着那边上供后开吃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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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三)

晴翠楼是启元爷爷所建,位于上思房的后院,枕一曲清澈山溪,隔溪相望的是葱茏青山,见过的人都说此地上风上水,启元爷爷独爱此楼山水盈盈。去年宋老爷携娇妻去上海游历,花大钱带回几大块清透的洋玻璃,他亲自督工指挥,将楼梯拐角房间的屋顶瓦片掀了,换成一格一格的玻璃屋顶,从此这个房间不管阴晴风云,白天总是透亮,来参观的人都是啧啧叫好,不过也有不少人回头就笑上思房宋老爷又出新花样了。

上思房宋老爷的花样百出,是全县有名的。相较之下,不远处财力匹敌的小安房宋老爷做人稳重得多。听说这是祖传的性子。根据族谱记载,宋家是明末清初从战乱的中原逃荒至这个江南海边村落,刚来时此地十户九空,本地人被倭寇三天两头地打劫,都远远避开海边逃难去了。刚从中原逃来的宋家祖先不知根底,见此地土地无主,欣喜地收起行装,定居下来。等倭寇上门洗劫,才悔之晚矣。好在宋家祖先骁勇,被劫之后男女齐齐上阵联手反抗,再加连年战乱总算平息,朝廷开始派兵沿海布防抵御倭寇,宋家族人于是在此地散枝开叶,渐渐成为本地大姓。

几百年潮起潮落,荣衰更叠,上思房与小安房俨然当下的大户。上思房启元爹的性格与启元爷爷的一脉相承,早在启元爷爷去世前,每年总有一半日子借去上海学做生意的名头,带着启元爹住在上海的租界,把启元爹养得满脑子的中西合璧,然后启元爷爷撒手英年早逝了。等辛苦持家的启元奶奶也去世,启元爹便升格成为上思房的宋老爷。

宋老爷满腔的热血,满脑子的新思想。他痛恨本地几百年不变的陈腐,蓄意励精图治。首先,他出资在县城开了一家牙膏厂。只是技术不过关,牙膏做不成,出来的是雪白喷香的牙粉。饶是这样,那些试用的大户朋友们都发现牙粉这玩意儿比青盐好用,用了之后口气清新,便纷纷跟着宋老爷用起牙粉来。有这帮公子哥儿领风气之先,全市很快普及牙粉应用,宋老爷的牙膏厂虽然做不成牙膏,却也得以稳稳当当地发起小财来。

但宋老爷并不满足,他认为牙膏厂只能改掉陈腐生活的表面,而真正需要改变的则是人们的陈腐思想。他交了一帮同样热血沸腾的朋友,比如崇贤先生,敬堂先生,和容斋先生。这些朋友虽然年纪都比宋老爷大,可个个佩服宋老爷开阔的眼界和渊博的知识,他们经常来上思房借书阅读,说读这些上海新出的书籍犹如行万里路,胸襟大开。宋先生看着朋友们思想的改变,心里不禁生出办学兴教的念头来。

只是家里的财力快被他爹玩光了,宋老爷无力大手笔,只能先从宋家私塾入手。宋老爷用卖牙粉挣的钱将私塾改造成一排青砖平房,私塾也改名换姓,改叫“启蒙小学”,宋老爷亲自出任校长,延聘博学多才的崇贤先生们友情兼任教师。一时,全县哗然。

小安房宋老爷原本袖手旁观上思房宋老爷的不务正业,但一见全县甚至全市有名的几位先生纷纷来启蒙小学教书,他赶紧将自己的儿子们送来小学。他觉得他的族弟为人行事有点不着边际,可那几位先生却个个出名的贤达,比之私塾原来的老童生先生好个不止百倍。可上思房宋老爷却得寸进尺,拿几个族里孩子的前途做要挟,逼小安房宋老爷将女儿也送进启蒙小学。

启蒙小学越办越兴旺,网罗了邻近所有资质不错的孩子,当然,上思房宋老爷自己的儿女也一一送入启蒙小学读书,接受洋派的新教育。出了上思房,大家都管宋老爷叫校长,宋老爷更爱这个称呼。只是宋老爷不善经营农田,启蒙小学每天流水般的支出搞得他捉襟见肘。

启元七岁时候,启元娘因病去世。而那时宋老爷是如此的风光,邻县大户马家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正房出的马大小姐哭着喊着硬是把自己下嫁到宋家做了填房,还带来丰厚无比的嫁妆。马小姐不仅填了上思房的正房,也将启蒙小学的账房填满。

马家之富,又与宋家不同,马家之富远近闻名,光是房子就有庞大无比的里外四层。最外一层是各色店铺客栈,住着麾下的贩夫走卒;第二层是库房作坊;再里面住的是男女帮佣;最里面一层才是马家主子居住。马小姐耳濡目染,性格犹如当时女人的解放脚,既能洋气地看着曲谱弹风琴,又能泼辣地拉下脸来操持生计。更兼与宋老爷年龄差了足有十年,稍有老夫少妻之嫌,宋老爷而今是回到家就收起八面威风,不肯太违逆太太的主意。于是马小姐一进门变为宋太太,上思房便男主外女主内,宋老爷从此安心办学开厂。好在宋太太无比敬爱博学儒雅的宋老爷,她性子再强,在宋老爷面前却是温柔如水,宋老爷不愿做的事她从不勉强。

宋太太持家有方,不过时不时总得露出小脚的一面,她爱宋老爷,却并不爱宋老爷前人的儿女。朝华、启元、启仁心知肚明,夹起尾巴过日子。

此时启元面前摆的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心里却好笑地想着厢房那边懵懂的弟弟启仁翘着屁股不知拜些什么,他好奇,真想跟着去看,不过既然爹爹不允许他迷信,他只好忍住好奇,接收《天演论》的熏陶。一直等到佣人来请吃饭,他拔脚就冲去看,还能看到八仙桌对面是黑黝黝的一些祖宗牌位,以及烧残的蜡烛。但等宋先生有意慢吞吞地进门,宋太太刚好利索地吩咐佣人将那些迷信物事儿收拾完。然后一家围桌吃饭,包括宋太太,全家人都坐等宋先生慢吞吞喝完一杯老酒,说声“开饭”,大家才能举起筷子。这个规矩,启元记得后妈进门前没有,但这个规矩被后妈一直维持到宋老爷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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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四)

春节,规矩是拜年。朝华领两个弟弟去族中长辈家拜年,正好与比他们姐弟仨小一辈的宋承文相遇。承文眼下在市立第一中学读书,他是启蒙小学第一批毕业生,也是宋老爷拿来教育学生们的现成榜样。朝华姐弟看见承文都变得乖乖地,启元早忘了自己辈分高一截,规规矩矩地垂手叫一声“承文兄”,追着承文打听市立第一中学的入学标准。朝华拉着启仁的小手跟在后面,敬仰地偷看这位比自己大三年的族侄。

弄堂曲里拐弯,转来转去来到小安房大门前。朝华见一帮抬草龙的花子正收拾东西嘻嘻哈哈离去,留下一地炮仗纸,她忙叫启元赶紧快跑抄另一条弄堂回家通知门房守住大门:若是被那帮花子冲进大门撒野,那很非同小可,她以前见识过,爹爹花老大口舌才把那帮赖着不走的花子请神了,节庆日子,只能顺着那帮花子耍无赖,谁也不愿闹来晦气。

启元应声便跑,才刚跟上花子,打算下一个弄堂转弯,只听前面有个似是花子头儿的人说:上思房宋校长家不去了,闹了宋校长别说自己良心不安,回头出门讨饭更被人看不起,做人已经落魄到做花子的地步,若这点儿是非都不懂就更不用做人了。

启元见前方高耸的草龙头果然拐弯去往另一条弄堂,心里不禁又惊又喜,连忙折回报告朝华,忍不住又激动地补充一句:“我长大也要当校长,学爹爹那样。”朝华也是欣喜不已,但见承文在侧,不免说话文绉绉了点儿,“真是鸡鸣狗盗有义士。”

“错了,你这话说错了,穷人不是鸡鸣狗盗之士。”承文本来袖手旁观,此时慷慨插话,“你不应该以高高在上的口吻自以为是地评价这些可怜人,你以为他们是生来讨饭的吗?你以为花子是好吃懒做的人吗?不。你不懂,这几十年来全国上下兵祸连绵,多少人被迫流离失所,沦为流民,他们是被迫。他们只是穷了物质,他们的精神并不穷,他们当然有仁有义,非你大门不出的大小姐所能理解。我提议你们以后好好放下优裕的架子,多出门,多看看街头每天只增不减的花子,多想想为什么,多想想你究竟该怎么做人。”

朝华羞愧不已,一张脸染得通红,低下头不敢看承文,不仅她的话被承文彻底否定,她这个人似乎也被承文否定。启元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大家都说爹爹开明,见多识广,可爹爹也从没说过类似的话,承文的话似乎点醒启元心中的一处火苗,虽然启元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激动,激动得都忘了对爹爹的崇拜。承文在启元眼里愈发高大,他更发誓要跟着承文考市立第一中学。他真心实意地发出邀请:“承文兄,等你中学毕业,回来教书吧,你一定能教我们许多。”

承文却仰脸一笑,“不,我读完中学还要读大学,读完大学……我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绝不能偏安于充满封建思想的小山村,我要冲出去,冲出去,砸烂一切陈旧的封建的官僚的落后的思想,建设一个全新的充满朝气的年轻中国。”

启元不懂,为什么承文要砸封建,却不就近从身边这个他所谓的充满封建思想的小山村砸起,非要冲出去才砸,可承文的这段话已然震撼了他,三个孩子都震惊了。即便是他们三人各有解读,可连小小的启仁都记住了热血沸腾的三个字,“冲出去”。他们不知道冲出去会有什么,又是冲到哪儿去,但他们觉得冲出去一定是……很吸引人。

三个孩子才与昂首挺胸的承文告别,族中近亲宋启樵就从后边蹭了过来,一个劲儿对着朝华赔笑。朝华不禁啐了一口,“你爹爹不是刚卖了一块地吗,怎么又没吃的了?才大年初一呢,一块地还不够你们撑到元宵吗?”

“我也想问我爹爹呢,可哪儿找得到我爹爹的身影……”

“你爹爹说卖地的钱是给你读书用的,我爹爹才肯点头买你家的地。是不是你的学费又没着落了?”

“别说是学费,连今天的晚饭都没着落了。娘说我们跟校长说说,也弄个免费的名额,可我爹爹又不许,怕丢脸。过元宵我得停学了。朝华姐,这个米袋子结实,你给我点儿今晚的口粮吧。”

“早跟你说了,现在拿米要过太太那一关,我帮不了你。倒是可以帮你拿点儿高粱米年糕,可现在也管得紧了,得我和启仁一起才拿得到你们一天的饭量。别皱眉头,我也知道高粱米年糕是给下人当点心的,吃口不好,可好歹总比饿肚子强吧。你别跟来,等在这儿,免得让太太看到又抓住你骂一顿,我们一起遭殃。”

宋启樵唯唯诺诺,却又忍不住多嘴,“都说府上新太太对你们姐弟很苛刻,他们还说等新太太生下个一儿半女的,走着瞧吧,她迟早得把你们姐弟都赶出去,让她自己生的儿女霸了上思房的家产。”

“你少管别人家闲事,还是先管住你自己别跟着你混账爹混赌场。”朝华瞪了启樵会儿,直瞪到启樵捂住嘴再也不敢说,才回头嘱咐两位弟弟:“启樵说的疯话你们别跟爹爹说,跟谁都别说,知道了吗?答应大姐。”

毋须大姐叮嘱,启元也知道这话不能与爹爹说。三姐弟当中,过去数他与爹爹最是无话不说,他总有那么多来自《山海经》、《封神演义》、《镜花缘》里面的傻问题,爹爹总不厌其烦地回答他,还跟他一起画梁山一百零八将的排名图。可马大小姐过门之后很多事情变了,爹爹不再有很多时间陪他们,而他前脚追着爹爹问傻问题,后脚就被新太太奚落。他若是占了爹爹太多时间,隔天就会被新太太巧妙地穿小鞋,他防不胜防,只好避开一切与新太太相关的事情。

可启元还是忍不住在晚饭桌上趁爹爹喝酒他们围观的时候,将白天承文说的那些热血沸腾的话说了出来,无他,他只想与爹爹分享。宋老爷环视三个儿女亮晶晶好奇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看眼前什么都不好,什么都是封建,是糟粕,只想冲出去。但是冲出去该怎么做,做什么,他们却没考虑,有些甚至只流于空谈。承文这孩子天资聪颖,可惜性格偏激,做事顾首不顾尾。”

朝华道:“爹爹,承文说了,他要读大学,学知识,然后才冲出去建设年轻中国,有大学里的知识打底呢。”

“否定前人,所谓建设全新的年轻中国就犹如造空中楼阁。承文未来读大学应是易如反掌,以后他的知识也将有用于社会,但是承文的态度有问题。思想太绝对,做事往往容易矫枉过正。”

“爹爹,可是古人也有云,不破不立。封建思想传承了几千年,您也说过它顽固得不行。若不砸烂它,岂不是容忍它顽固阻挠三民主义?”

“我出资办学,首要目标是宣讲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通过教育,让三民主义在新一代孩子们心中扎根,往后他们做事自然会脱离封建轨道。而砸烂封建又是什么呢,爹爹看到很多人提出一些极端主张,有主张烧毁孔庙的,有主张焚烧所有古代经史典籍的,有主张废弃家庭伦理的,甚至还有提出杀掉一批遗老遗少的。这些主张的用意是好的,但是提出主张的人也与承文一样顾首不顾尾,没看到他们的主张已经违背了人伦。任何违背人伦的极端主张最终都将导致血腥,我们中国这几十年已经血腥太多,怎能承受更多血腥。有点儿耐心,一代代地潜移默化,是不是更好?”

一桌三个小孩加一个女人都听得似懂非懂。可能是“冲出去”这三个字更简单易行,更热血澎湃,更朗朗上口,朝华和启仁都对这三个字念念不忘。唯独启元虽然也是不懂爹爹所言,可他全心全意崇拜爹爹,相信爹爹所言应该是对的,以后即使朝华和启仁念叨冲出去的时候,他也不动心。

大年初二起,开始有各色挎枪人等上门美其名曰拜年。启元自出生之日起便开始见识,从卢家军,到孙家军,再到而今的国民革命军,而雷打不动的则是本地的青帮大佬,海上的那些大侠,以及本地的自卫队。宋老爷一贯奉行的是“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的“三不”方针,但再多的“不”,依然阻拦不住银元“哗哗”地往外流。宋太太即使从小见惯这种阵仗,依然心疼得好几天没好脸色,她私下里请求宋老爷到新的国民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以免平民百姓总被欺负,好歹国民政府奉行的也是三民主义,与宋老爷宣扬的理念一致,但被宋老爷一句“不投靠”给拒绝了。

元宵节后,容斋先生挥泪送儿子秦东升去上海做学徒。宋老爷帮忙找到一个同是出门去上海的稳妥人,与容斋先生一起在轮船码头将东升交到稳妥人手上。回来,宋老爷很是感慨,东升这么好的资质,不读书可惜。而且东升这么小年纪离家,不知得吃多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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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底,老话说年关难过,启元第一次尝到年关的滋味。一边是小学里紧张的期末备考,一边却是后妈让他逐家逐户地上那些未交租钱佃户家的门,催租。上思房的地分布很广,有些还在隔海相望的海岛,靠启元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怎么忙得过来,再说他才十一岁。可后妈也有无可辩驳的道理,老爷忙着当校长,自然是没时间催租的,而且这等粗事也不该由老爷来做。后妈她一介女流当然不可能到处抛头露面,与那些粗人争执。而前两年都是差遣下人去催租,结果倒有三成赖租至今。既然启元已经长大,该学着管家了。再说她宝贝儿子才刚学步,缠得她没时间管事,启元作为大儿子分担一点家务很有必要。后妈而今当家,后妈一声令下,启元勉为其难。启元一向跟着爹爹学做谦谦君子,催租这种事,他总是不等进租户的门,先自红了一张脸,感觉难以启齿。启元不知道爹爹是不是真的不管这事儿,总之爹爹并没就此发话。唯有朝华总在背后帮大弟支招,也不忘辅导督促大弟的功课。

而宋老爷则是真的很忙。县府打算将镇上的小学扩充,不仅大到可以容纳邻近镇乡的小学生,还准备收编全县私人小学的好师资,充实改良新小学。宋老爷最近常被请去会商。几次会商结果,大家推举出几位新小学校长的人选,宋老爷名列其中,而且呼声很高。然而谁都心知肚明,若想当上新小学的校长,就得大大地为新小学的建设出一把力。两层楼的教室已经由公家拨款在建,新校长人选需要尽快做出决定,捐资修建其他校舍。

宋老爷虽然在会商时候一再谦让,心中却着实热衷那公立小学新校长的位置,那位置不仅是他此生的向往,在那位置上他可以实现更多抱负,将他的新思想教导给更多的孩子。宋太太更是热切,她心里清楚那新公立小学校长的位置非同小可,那位置意味着一个身份,一个既为乡民所敬仰,又为官府所敬重,不在公门谋职,却胜似公门挂职的一个大好超然身份。她恨不得即刻跑回娘家,求娘家人出力援手。然而,千万尝试,都有前提,他们该为新小学捐资多少,又打算捐什么校舍,钱从何来。

而宋太太显然考虑得更为复杂,她试图一石两鸟。她趁老爷出门去上海向洋人办的教会学校取经的当儿,赶紧将朝华和启元叫来,摆出一副平等协商的架势,开出的却是让朝华和启元不得不割地赔款的条件。她将现状添油加醋地摆在孩子们面前:老爷要捐资办学,这事儿没得商量。家中闲钱不够,只能卖地,大伙儿往后好几年都得勒紧腰带过紧日子。但老爷是好面子的人,再说新当上公立学校校长,家里那些明面上的开销只能增不能减,那么背人处的开销需要我们全家共同设法节俭。未来几年最大的开销是你宋大小姐上中学和宋大少爷上中学的学杂费,你们姐弟商量一下谁可以替家里分忧解难,不上那中学了。老爷肯定不会同意儿女们只读小学,不读中学,可是老爷一向手头松,上思房这么多年只见花钱不见挣钱,早已掏空底子,老爷心里很为难,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你们若是自私一定要上中学,老爷必然为你们放弃校长职位。你们若是就此问题与老爷商谈,结果也肯定是老爷放弃校长职位,老爷不能不照顾到你们的自私。那么你们看该怎么办。

两个孩子即使平时已经够机灵,可遇到一个工于心计的大人设下的圈套,顺着大人的诱导而思考,他们发现他们陷入一个怪圈:若是不顾爹爹的校长职位,一意孤行非上中学不可,那是他们自私;如果他们心里有抵触,委屈放弃上中学的机会,却同时告诉爹爹这个校长当得如何之不易,那是陷爹爹于自私;而若是爹爹当校长,他们也上中学,因此导致上思房大亏空,那是爹爹与他们都自私。从小的教养告诉朝华和启元,他们不能自私,而且他们不能将此事与爹爹讨论,为难爹爹。

于是,等宋老爷考察回来,与太太商议决定捐资修建大礼堂、音乐教室、和阅览室的时候,宋太太温顺而精明地告诉丈夫:尽管放手去干,钱的筹集有她,她全力支持。宋老爷信任太太的持家本事,于是放心地转身男主外去了。春节将至的时候,小学的校名确定下来,“XX县立小学”,而新任校长正是宋老爷。

这一年的春节,上思房异常热闹,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启元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到那些挎枪的人上门来拜年。而春节后的宋老爷比过去更忙,忙得不得不在镇上布置一间清雅院落居住下来,免去一天来回路上两个多小时的浪费。除了校务繁忙,更有远近乡绅遇到不愿报官的纠纷,需要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居中主持公道,他们想到了新任校长宋老爷,而宋老爷也来者不拒。于是,上思房渐渐罕见宋老爷的身影。

自愿放弃上女子中学,以支持爹爹当校长的朝华心里很不愿放弃学业,可她又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读书的机会。春节拜年时,她特意掐着时间等到宋承文,她抛弃羞涩,找个理由打发两个弟弟先走一步,她单独面对承文,请教市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一个小学毕业的女学生免费读书。承文自然要问个为什么,但朝华只托辞弟妹陆续降生,她不愿增加家里负担。承文自然难以拒绝一个知书达理又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答应年后回学校帮忙打听。

春节过后,承文果然守信,很快就寄来一封信,详细介绍一家由教会女子中学改来的市立女子师范学校。该女子师范对志愿毕业后做教师的学生不收学费,而若是女生毕业后不做教师,则必须补足学费。学校教的课程依然是过去教会中学那一套,除了不再教宗教内容,课程相较市立中学不遑多让。承文最后写的是他的感想,他认为这所女子师范不错。

有承文来信保证,朝华心里有了底,她赶紧去信致谢,又问了一些其他在学习中遇到的问题。一来一去,两人不温不火地将通信维持下来。等到宋老爷回家问起女儿今年的升学打算,朝华准备充分地告诉爹爹,她希望以后回爹爹做校长的小学教书,因此她决定考市立女子师范学校。朝华让爹爹看了承文的调查,宋老爷不知其中有太太做了手脚,还以为大女儿心里有主见,办事有章法,很是欣慰。连启元看到大姐的选择,都没想到与太太的那次对话。

朝华如愿以优异成绩考入市立女子师范学校,收到通知书的同时,她又多了一个妹妹。

朝华于夏天离家入学后,启元忽然觉得整个上思房变了,变得不再温暖,变得危机四伏。才知道以前原来都是懂事的大姐不是预先替他和启仁做了防备,就是替他和启仁顶了罪责。爹爹又经常不在上思房,启元不知该如何对抗精明的太太,也不知该如何保护比他小的启仁,他唯有默默地拼命地读好书,多做事,以期太太能够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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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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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冬,宁静的山村平地一声雷,连思想开放,作风洋派的宋老爷都给震怒了。启元听说大姐朝华与小她一辈的远房堂侄承文在市里偷偷自由恋爱了,启元知道那罪名叫姑侄乱伦,对朝华名誉的影响是毁灭性的。

宋老爷恨不得即刻乘夜航船奔袭市里,将这对闹出大丑闻的小孩捉了来,可他忍了,他不愿自己的震怒被众人察觉,而将此传闻在众人面前坐实。对外,他只一口否认传闻,内心则是焦急地等待朝华放寒假,他要好好对朝华晓之以理。再现代的思想,也必须服从现实的人伦。宋老爷认定,女儿独在异乡,一定是被那个嚷嚷“冲出去”的承文给带坏了。

朝华一放寒假就回家了,是启元顶着风雪领一辆黄包车去离村二里远的航船码头迎侯大姐。他见大姐果然与承文同船回来,两人有说有笑,异常熟络。他连忙冲上前去,站到两人中间,焦急地告诉大姐大事不妙,让承文千万慢一步再回家,别让村人看到姑侄两个人真的走在一起。承文不肯,他取笑启元封建保守,还谨小慎微。启元只能对大姐说:“爹爹今天哪儿都没去,一整天都关在书房等你回家,你可小心了。”

朝华与承文一径胸有成竹地笑。而且朝华不肯跳上黄包车,硬是宣示似地与承文一起走回村子,在村里让大家看个饱,才各自回家。启元急得大冷天冒冷汗,与朝华一起走进晴翠楼书房的时候,仿佛刚从远路回来的是他而不是朝华。

朝华有备而来。宋老爷才刚提了个头,朝华便取出一封信,不卑不亢地道:“爹爹,这是胡适之先生拨冗写的回信。我和承文也有担心,但是胡适之先生不认为我们做错。”

宋老爷大惊,“胡适之先生?”宋老爷的眼睛转向书架,眼光停留在《胡适文存》上,“这位胡适之先生?”不等女儿回答,他双手接了女儿手中的信,先细细翻看了信封上面的邮戳,确认无误,才细心抽出里面信纸,双手捧着阅读,当然先看的是落款。胡适是宋老爷敬仰的大家,宋老爷曾吩咐上海的朋友,胡适的书必买,刊登胡适文章的报纸必买。而今手中捧读的竟然是胡适亲笔,宋老爷激动得差点儿忘记女儿的大事。启元也转过去跟着爹爹一起阅读胡适之先生的回信。

胡适之先生在信中说:古人定下规矩,本族人不得通婚,自有一定的科学道理。近亲通婚影响后代,已是现代科学证明了的事实。然而科学同样证明,三服之外的同族通婚已然无碍后代的生育。既然弄清楚古人定下规矩的原因,又弄清楚古人定下规矩时候的科学认知局限,那么掌握科学的现代人不应墨守成规。你们既然认真考证族谱,两家在十代之前才是同一个祖宗,当然可以通婚。

看完信的宋老爷感慨道:“胡适之先生也解了我心头之惑。看起来是我错了。”

朝华欣喜,她晓得爹爹能接受新思想,可想不到爹爹能如此快地公开承认错误。“那么爹爹同意了?”

“承文的爹娘能同意吗?全村人能认同吗?你们以后得天天面对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你们能承受得了标新立异的压力吗?”宋老爷看看脸色多云转阴的女儿,吩咐启元去孩子们的小书房看看两个弟弟有没有在乖乖练字,关上门与女儿细谈。

启元不情不愿地走出去,他心里一直回味胡适之先生的回信,那里面有太多他喜欢的有理有据。他忍不住又转回晴翠楼,敲开门取了《胡适文存》第一集,去小书房认真拜读。等佣人来请吃晚饭,他一拉启仁等到晴翠楼去往中厅的必经之道,将后妈生的儿子启农忘在小书房。小小的启农不明状况,拔脚跟上,扯住启仁衣角也学哥哥们静候。但他的小手被吃足后妈软刀子的启仁甩了。

一会儿就见老爷与朝华轻轻说着话过来,启仁冲上去抱住大姐手臂,高兴大姐终于回来过寒假,起码这段时间里他和启元面对后妈时有了坚实后盾。启农也去拉大姐的手臂,朝华没有甩开手,就像她一手拉扯大了启元和启仁一样,她同样小心地拉着启农走路。启元轻轻问爹爹是否同意了,老爷只回答了一句,“我这一关最容易。”

启元第二天就彻底理解了爹爹的这句话。第二天一早,趁老爷还没出门,承文的爹就拖着承文来向老爷磕头赔罪。承文不肯跪,他爹兜头就打,还是宋老爷将两人拖开,让承文爹带儿子回家,这事儿别再提起。但承文爹生气地说,读书不学好,还不如不读,跟他行医。启元见到承文脖子上有血痕,怀疑承文在家已经挨了他爹的揍,回头立即进去汇报给大姐听。朝华呆住了,果然如爹爹昨天所劝,这事儿最难过的那关还是承文家。而且朝华在整个春节也被众人异样的目光如剥皮一样地刺伤,那滋味,以前说能承受,那是想当然。最难熬的,还是与承文音讯隔绝,承文似乎被家里关了起来,还不如她自由。

启元和启仁小哥俩见大姐受罪,很想帮大姐一把。启仁人小鬼大,出主意让启元去承文家前面拖住承文父母,他从后院翻墙进去问承文要说法。承文料不到朝华家一出就是俩内奸,他让启仁赶紧翻墙出去,等在墙外,一个小时后以“土豆——地瓜”为暗号,他掷信出来。

信,当然是封好的,小哥俩即使好奇至死,对着阳光照半天也没照出一个字来。不过大姐看了后高兴,他们也就满意了。何况大姐还转述承文的话,说这辈子都感谢小哥俩自发自愿的帮助。启元忠厚,没说什么,只是笑,启仁则说这句话记账,以后讨还人情。

一个寒假下来,承文家墙头土豆地瓜乱滚,最后传出的消息是,承文认了错,承文爹放承文回去读完高中这最后半年。宋老爷一听说,反而失去镇定,又把女儿叫进去书房单独谈话,谈得朝华眼睛红肿地出来。但宋老爷终究还是放女儿去上学了。

不料,才没几天,两封信同时飞入宋家村,一封入上思房,一封入承文家。这一回,拆信后的宋老爷暴跳如雷,连晚饭都不吃,摔了酒杯就回书房。

太太怀抱新出生的女儿喂奶,无法分身,又不知老爷究竟生谁的气,忙指使启元跟去问个究竟。启元从未见爹爹生如此大的气,此刻他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宋校长的威严。他满心忐忑地想起身,却被启仁从桌底下一把拉住。太太一个凌厉眼神扫过来,启仁不慌不忙回答:“爹爹这个时候不喜欢有人烦他。”

启元如释重负,他发现自己真笨,应答还不如弟弟。太太眉毛一吊,正准备说话,一个佣人跑进来,说承文爹求见老爷。启元这才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又被太太差遣,去大门口领承文爹见老爷去。启元见太太嘴角挂着嘲弄的笑,一时有点儿搞不清该不该领承文爹见老爷。启仁跟来给他打了气。

承文爹一脸惶恐,见到宋老爷就麻利跪下磕头。宋老爷一见承文爹就大吼:“我女儿才十七岁,我女儿才十七岁……”,承文爹一味连连磕头,不敢吱声。宋老爷到底是斯文人,吼了两句便不再说,只狠狠拿拳头砸桌子。启元惊慌地看着,与弟弟一起不知所措。老爷砸了好一会儿桌子,才命启元他们出去吃饭,他关上门与承文爹说话。

小兄弟俩回去饭桌边吃饭。桌上唯一荤菜是芹菜炒肉丝,太太说,这两年在小学里花钱花狠了,牙膏厂卖了不说,家里还问别人借了不少钱,家常关起门来过日子,能省则省。

隔天,宋老爷与承文爹一起乘轮船去上海。至此启元算是弄清楚了,越来大姐与承文回到学校后,便寄出两封家书,私奔去上海了。过不久,宋老爷与承文爹空手而回,上海那么大,哪那么容易找到人。宋老爷是揣着疑问回来的,这一路上他与承文爹印证儿女们计划私奔的蛛丝马迹,想来想去,这俩孩子寒假期间似乎已有阳奉阴违私奔上海的准备了。但是两人都被软禁在家,又是如何沟通消息呢。

宋老爷才刚一问,启元就老老实实地招了,说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就怕招晚了,牵出启仁,这事有一个人承担就够了。宋老爷把启元好一顿骂,启元不服,既然胡适之先生说可以通婚,为什么爹爹还提出反对。宋老爷一声叹息,他并不反对大女儿自由恋爱,但他看不上承文这个人。他告诉启元,承文太骄,做事不替别人考虑,他担心朝华跟着承文吃苦头。这不,两人手头只拿那么点儿学杂费就敢私奔上海,那承文是男人,钱花光了大不了饿两顿,露宿街头,可朝华是女孩子,没钱什么坏事都能遇到,女孩子担不起。承文都不替朝华想想。

宋老爷一边担心朝华,一边又伤心朝华不听他的话,心头火气便落到给朝华和承文沟通消息的启元身上。他对启元很失望,已经是十五岁的孩子,家里也经常派事情让启元担当,可依照太太的说法,启元一味忠厚,心眼欠缺。他以前还有点儿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启元脑袋里似乎少一根筋。

宋老爷虽然思想进步,可是对家中的长子还是有那么点儿特殊情愫,对启元多少是比其他孩子更重视点儿。他想会不会是他家的环境太宽松优裕,才让启元这么大还不懂事。事也凑巧,正好有朋友帮亲戚在老家物色个能写会算的学徒,宋老爷一听那朋友的亲戚与英国人爱德华合作在上海开的一家挺大的爱德华洋行,便动了心,想让启元今年小学毕业先脱离家庭去上海历练个两年,学点儿做生意和做人的本事,洗脱点儿幼稚气儿,再回来读书。再说,太太去年开始每天闹饥荒,说家里负债累累,夏天又得添启元上市立中学的学杂费,她实在是不敢当这个家了。宋老爷想他不是怕老婆,绝不是,但他着实被太太闹得慌,也好,让启元去上海先做两年学徒,缓冲一下。小学的捐资不用再添,两年后家里应该把债都还了,启元那时候回来读中学也好。

启元真想不到爹爹会让他小学毕业就去上海当学徒。想当年秦东升十五岁小学毕业去上海当学徒,爹爹还替东升哥心疼,而他今年也是十五岁呢,与东升哥那时一般大小,爹爹怎么不心疼他。他想到邻里们对后妈的议论,他此刻认定,他是被后妈赶出家门了。他不信爹爹的解释,他第一次不相信他的爹爹。

启元离家时候很愤懑,他跟启仁说,他要在上海好好做,启仁小学毕业之后去投靠他。启仁很郑重其事地答应。告别那一天,启元想让自己坚强地不落泪,可是启农先哇哇大哭了,他也忍不住哭了,他见到爹爹也红了眼圈。于是他更加坚信爹爹是不舍得他走的。

虽然宋老爷安排得很周到,有专人一路陪启元乘轮船去上海,找那家爱德华洋行,可启元站在轮船的船舷上不肯进舱,面对茫茫大海翻来覆去地想一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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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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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也曾到过上海,可当他步入爱德华洋行,就立刻发现,这似乎是个不一样的世界。里面的人全部穿西装,有人英语流利,其他人则是多少能说几句洋泾浜,见面都是用英语打招呼。启元是个充满好奇的人,他立即兴趣十足了,暂时忘却被踢出家门的悲愤。

而启元在乡下的少爷身份到了这儿根本算不了什么,谁也不会拿他当少爷看,谁都彻底拿他当普通学徒使唤。启元上到算账打字,下到倒水抹桌子,什么都要干,不仅得勤快地干活,还得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奉承溜须,若是反应慢了就得挨骂。起初那几天,每天忙下来,回到逼仄的亭子间宿舍,启元都是累得腰酸背痛,夜上海如此繁华,他哪儿都不愿去,就只想睡觉。启元累得如此的怨恨。

这种全新的生活,启元足足适应了两个多月。最初的新奇已经消退,怨恨地熬日子的启元很难接受当前那么现实的商人生活。直到第三个月,朝华一个人摸上门来,找到启元。

原来朝华与承文私奔后,颇过了一段苦日子,钱花完了,两人饿肚子,挨房东骂,承文受不得气,就脾气很不好。好在承文文字好,终于在报社觅得一份月薪菲薄的工作。在报社同仁的举荐下,朝华去一名知名夫人家做帮佣。才做了几天,那位夫人便看出朝华是好人家出身,朝华也没向夫人隐瞒实情,那位夫人很同情她,让她学做秘书,在公馆里整理陈年累计下来的资料。两个人的小家庭生活总算开始有了眉目。

一俟安定下来,朝华就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告自己的状况,也报告离家的原因。她始终是个懂事的人,即使离家是不得已,她也不愿让爹爹过于担心。家里的来信让她很是吃惊,她真想不到启元也来了上海。虽然爹爹在信中有很多入情入理的解释,但朝华现在已非当年懵懂少女,她心中认定后妈的枕边风对爹爹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说到底,启元就是被后妈曲线赶出来的。

朝华立刻循地址找到爱德华洋行,果然见到愤怒而瘦削的弟弟。朝华出离了愤怒。

在朝华的指派下,几乎不懂家务的启元一点一滴地学起收拾自己,收拾宿舍,也学习如何以一个普通人身份来待人接物。启元只觉得大姐一向就那么懂事,却没想到朝华也是离家读师范时候才算接触社会,那时候朝华更小,双手更娇嫩。可启元学得再多也还是丢三落四,这个大少,衣服扣子掉了需要别人提醒才知,鞋子左右穿错也能出门,天气冷了不懂得添衣,人胖了不懂得将皮带松一个扣。朝华少不得经常过来帮忙。即使这样,启元依然三天两头地感冒。

启元在爱德华洋行也学得很辛苦,做生意完全不同于看书习字,他在学校里的成绩一向很好,可到了洋行就几乎变成白痴,很多人说他做事不会动脑筋,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唯独会计很满意启元,交给启元做的计算从来不会出错,若是有对不上账的地方,这个启元能不吃不睡将问题找出来。有时候账上错误差额连老板都说算了,启元都要查出来才罢休。老板见此索性将启元放在会计室,让启元学做会计。启元也仿佛就是做会计的料,他的工作总算至此才走上正轨。

朝华觉得这样也好,会计不同于过去的账房,在而今社会也是个很不错的职业,只要认真学好这门本事,即便以后后妈不让启元进门,启元总归不会饿死了。她到处打听着,替启元找到一家专门教会计知识的夜校,给启元报了名。启元其实并不喜欢当会计,他喜欢文学,不喜欢乏味的数字,可他也意识到自己只能做好会计这行当,起码坐在会计室里不用应付贪婪刁钻的关先生(上海洋行对海关人员的称呼),不用应付狗仗人势的红头阿三,那些数字比人类容易对付得多。

启元只好老老实实地做会计。他也确实做得很好,那个一按尾巴全身都会动的中国人老板很快就发现这个小老乡为人实诚得不行,于是对他很是信任,有不便于告人的小账,有需要稳妥人的收、付款,老板渐渐放手交给启元去做。而且精明的老板还发现启元这人压根儿就不会提条件,对别的亲信,老板总得隔三差五请个饭发个红包以示重视,对启元却不用,老板只须正常给启元发工资就行。老板觉得这个好会计简直是白捡来的。

启元渐渐也觉得满足起来。是的,本来说好做学徒两年,只包吃喝不领工资,每月只给很少的零花钱,现在他却提前一年多满师了,挣比承文还高的工资,从小到大,手头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的钱,宽裕得他都不晓得该怎么花。朝华原以为这个不大懂人情世故的弟弟会把钱交给她收着,她想不到启元骨子里也成了会计,启元要自己管钱,自己任性地花钱。他手头有自己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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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已经是1936年春节后的事情。春节之前启元还是洋行的学徒,没钱回家,在上海过了第一个没与家人团聚的春节。整个春节假期,洋行没人做饭。最初三天,不会做饭的启元每天早上去弄堂里吃早点,吃完从洋行的亭子间骑车去朝华的亭子间,在朝华家吃了晚饭再回洋行的亭子间。但每次去朝华家里,他总得听承文教训。承文总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说他为人在世浑浑噩噩,不主动想想一个年轻人除了混饭吃之外还要为改造世界做些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启元听得有火气了,跟朝华说他不是混饭吃的,他在实实在在地学习做事,承文才是好高骛远,空谈误国呢。“空谈误国”这四个字最近常出现在报端,启元觉得用在承文身上特别合适。朝华解释说承文不是那意思,承文也是希望启元在上海活得好,只是承文不懂如何表达。启元不信,他与承文两人互不对眼,朝华拿这两人没办法。启元就不去朝华家吃饭了,若再去,他怀疑承文会直接出言奚落:嗟,来食。他宁可早上多买两只馒头,中午晚上吃冷馒头,而且还得省着点儿吃,免得将屈指可数的几个零钱吃光。他,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但吃的时候,他不禁想起过去启樵家春节吃他家长工吃的高粱米年糕的事儿,想不到他也会沦落到这等悲苦地步。

幸好洋行春节放假时间不长,在启元一天三顿都奢侈地吃外买馒头吃得可怜的几个零钱即将见底时,大伙儿来上班了,他又有饭吃了。更幸运的是,老板升他做正儿八经的会计,他学徒满师,从此有工资了。谁说他是浑浑噩噩混饭吃的人。与他一起进门的徒弟都还在做徒弟呢。

春节这一遭遇让启元切身体会到积谷防饥的必要性,第一次领到的工资一半被他换成银洋,处心积虑地藏好,他才敢舒心大胆地花余下的另一半工资。他首先买了一只垂涎了半年多的奶油蛋糕,拎去朝华家,与朝华一起分享。那天运气很好,承文没在家,启元庆幸不用听承文慷慨激昂地教他如何生活。但他是个讲礼数的人,他把蛋糕切出三分之一留给不在家的承文,他才不与承文计较。

此后每个月有工资发来,启元的小日子过得别提多美,他一件一件地尝试大上海的好玩物事,看电影,听戏,逛百货公司,不过他总是花最少的钱过最大的眼瘾,他在摆满货物的大百货公司里只买了一件小货物,一只从美国进口的万花筒,六角形的筒身,灰绿的颜色,看上去并不起眼,但睁大眼睛往里面一看,简直是万紫千红,花样百出,永不重复。工作累了,就拿出万花筒看会儿,很快心平气和。

启元大部分的钱是花在书店里。以往看书只能去爹爹书房里找,看的是爹爹的口味。现在则是不同,他兜里装着钱进书店,犹如小老鼠跳进白米缸,他爱看什么就买什么。最初,以往爹爹认为低俗的诸如志怪啊外传啊秘史啊之类的书,他逆反地看了个饱。花一块钱借几本书,下班就钻在冬冷夏热的亭子间里,一晚上可以疯狂地看完一本。于是很快就腻了。他开始买正经书看。

问题是书店那么多书,那么多选择,他反而不知如何下手。一家一家书店地逛,终于在春风荡漾的一天,逛到秦东升的面前。他喊了声“东升兄”,而不是过去小时候喊的“东升哥”,秦东升却是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他,一个劲儿笑说“启元长这么高了,启元长这么高了”。两人互相通报近况,启元不会说谎,一说他是小学毕业就被送来做学徒,东升就一脸了然,后娘跟小白菜,还能变出什么新花样来。东升原定的学徒期是三年,才前年满师,现在做得很好,老板器重他,挑书入货的时候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每月还可以攒钱贴补家用。东升一听说同学承文与朝华私奔来了上海,哈哈大笑,要启元赶快带他去见承文。

东升给启元挑了几本书,有国外名著翻译的,也有现代文人的集子。挑完书,开个单子,踮起脚拿头顶的铁夹子将单子与启元拿出的钱夹在一起,“唰”地一推,铁夹子顺着铁丝滑入账房,账房结好帐,将敲章的单子与找零夹回铁夹子,“唰”地又飞回来。这么会儿工夫,东升早麻利地用一张草纸将启元买的几本书包好。启元看着直笑,佩服东升兄的快手。东升让启元自己数找零,又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一本书递给启元,“这本你看过没有?”

启元一看立即将书窝在胸口,左右看清没人,才轻轻道:“这是反书。”他装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东升笑道:“什么反书不反书,现在又不是朝廷一统了。别怕,看看没什么,兼听则明,只要都别去告密就行。你想看就拿着,拴皮带里带走。看完来还我。”

启元见东升说得如此轻松,便也跟着轻松下来,撩开西装,将书夹在皮带里,又放下毛衣遮住。他只是好奇,经常听说共产党如何如何,现在又是怎样被赶得到处流窜,不知他们的书会写些什么东西。如东升兄所言,这种事确实需要兼听则明。不过,他更多的还是好奇,纯粹的好奇。他还好奇地问东升兄:“你是不是共产党?”

东升摇头,这回,东升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启元噤声。一只等到书店关门打烊,两人出来店外了,东升才道:“这种事你别大胆,要是有人说什么介绍你入共产党,你别胡乱相信,弄不好是有人设圈套。这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比看几本书严重得多。”

启元连连点头,搬出他爹爹的三不方针,“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东升听着一个劲儿地笑,问宋校长心里究竟支持哪方,启元不知道,反问东升支持谁。东升想了会儿,贴着启元耳朵道:“我更支持共产党点儿。你看看国民党这么腐败,与他们说的三民主义差太远了。你在洋行做,一定也见得多。”启元又是点头。东升接着道:“你有空看看那边的书上怎么说,我也才刚开始看那边的书,在夜校接触的,你也可以上个夜校。”

启元骑洋行的自行车带着东升且行且聊,两人异乡重逢,分外亲切。到了朝华租住的地方,两人见朝华黑天黑地的一个人在楼下大杂院里洗衣服,上面亭子间的灯亮着,显然承文在家。东升与朝华不熟,就仰头对着亭子间大喝一声,“宋承文,秦东升来也,赶紧下楼迎接。”

宋家姐弟都看着东升骇笑,这家伙六年不见,怎么生出一身洒家的脾气来。承文果然一听呼喝就吧嗒吧嗒下楼来迎。这两人在启蒙小学同班,见面就抱在一起,异常亲热。朝华让两人上楼去聊。启元留在下面,等姐姐洗完衣服,两人一起抓着衣服两头拧干,才上楼去。只听那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东北与西北的形势。聊得非常投机,尤其是聊到西北围剿时候,需得朝华不时出声提醒他们小声。启元在一边听着,他们聊的他都清楚,他每天看几张报纸呢。但听他们时不时地骂政府,他不敢,起码他不敢大声说出来。

承文说着说着,忽然一拍大腿道:“有了,有了,我胸中有一篇雄文慷慨高歌,东升兄恕罪。”他说着果真转身抓起钢笔,“唰唰唰”写得如疾风暴雨。东升大笑,趴在椅背上看承文飞快写出一篇有关东北局势的评论文章。启元也走过去看。承文果然是吃笔杆子饭的料,下笔之迅捷,犹如耳朵边有人朗读全文,承文只须速记。而整篇之文采,也不负承文“慷慨高歌”之喻,文章充满泼辣辣的热情。东升连连赞叹“好,好”。朝华眉开眼笑地看着承文,一脸幸福。

这以后,承文与东升常在一起混,东升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只是承文的文章泼辣,东升的文章稳重。承文常不赞同东升的态度,说东升总是欲言又止,缺乏冲击力。不过承文还是用了好几篇东升的文章。原来东升在书店当学徒,近水楼台看了许多书,胸中的墨水一点不比承文的少。

启元头痛承文,依然不大去朝华家,倒是一看完书就去东升的书店买新的,与东升很有接触。那本“反书”他好奇地看完了,果然挺吸引人,只是看完心里很有一个大疑问,那么爹爹这个地主难道是坏人吗?他们家真的做了那么多诸如剥削之类的缺德吗?可问题是全村人好像都对他们挺好,有大事都请爹爹去主持,难道村人都是被逼的?启元带着疑问去问东升,东升一时也答不上来,不过东升很肯定地说,宋校长显然不是坏人。

启元又问东升借这种“反书”看,根据东升的意思,不要抓特例,要看普遍性。东升自己看完一本,就交给启元一本,有些还是报刊装订而成,很是简陋。启元多看几本,思想就有些跟着去了。不过到中秋的时候,东升夜校那边的书源断了,东升读的夜校也被强迫解散,启元不问都知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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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卢家军,孙家军,宋家原来是浙东的

难怪祖上要抗击倭寇。开始时看他家风气这么开化,还以为是民国初年风气走在全国前面的福州呢。

不过,他家除了后妈有点问题,好像上上下下都是圣人。按好小说的规律,后面要有几个人出事才符合剧情。如果一个人都没死,就是烂小说,白铺垫了。

家园 看前面七章有点失望,这一章才真正提神了

就是嘛,赶上三十年代的大年代,不去上蹿下跳闹革命,去学什么胡适之,或者玩鸳鸯蝴蝶派的那套,多无聊啊。

家园 这部小说情节清幽绵长,与阿耐以往的风格不同

因内容敏感,属擦边球,暂时未能出版.它是阿耐所有作品里,我为此流泪最多的一部.有几天的更新,揪心般地让人心痛.它使我联想到祖父的冤死,我不知道他面对冤屈是如何独自离开这个世界的.

你慢慢看,我争取每日两次更新.

家园 前面的铺垫是为刻画每人的性格

从文中你如果细心观察会发现他们今后的人生发展变化并非意外,他们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所做的抉择并不奇怪,这只是他的天性使然.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九)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九)

秋去冬来,启元已经存下不少大洋,他经常心里美滋滋地想,这个春节他会回家,正好启仁需要应考中学,如果后妈不肯出钱,他可以资助启仁,一定要让启仁读书,一直往大学读。启仁是那么聪明,他要把存的钱向启仁交底,让启仁安心读书。

做完帐下班,启元又去书店找东升,再买几本书看。他告诉东升,他这个月几乎没用什么钱。可明天就要发薪,又有新的钱来,不如一起出去吃顿新奇的,比如西餐什么的。东升不肯去,他工资不如启元高,又得把钱贴补家用,他手头可没多少结余,而且他又不愿一大把年纪蹭启元的请客。他就找了个书店今晚盘货走不开的借口。

不过东升又抓住准备出门去吃饭的启元,轻声问道:“你有没有看出承文有些异样?”

启元摇头,“虽说要当爹了,我看他什么都没变。”

“你找时间提醒提醒你姐,这些话我们外人不便说,承文也不一定爱听,但我这几次看他说话太露,得有人劝他收敛着点儿。如果他是共产党,更得收敛,连我都看着起疑,那些专门抓人的更会找到他。如果他不是,若说话太不讲究被人怀疑,更冤。你姐现在有身子,一家子都还是小心做人为好。”

启元呆呆盯了东升半响,立马拔腿赶去朝华家。他虽然不通世务,可每天听那些鬼精的同事谈天说地,起码知道有些事惹都不能惹,惹了就不能让别人知道。到了朝华家,他先站在楼梯口确认承文不在家,才更有信心上楼。朝华听了启元的转达,低头想了会儿,道:“承文不是。不过东升兄每天在书店接触三教九流,他的话一定有道理。你帮我谢谢东升,我说他怎么好几天没来了呢。”

“听说有些人暗暗入了共产党,一直等被捕,一家人还不知道这事。”

“承文不会,他在我面前什么都藏不住。”朝华斩钉截铁地将话刹住了。

启元不疑有他,又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朝华家里没吃的了,他只能告辞出门觅食。这一餐他小小奢侈了一把,吃一块牛排,一只面包,和一杯葡萄酒,都很好吃,他一辈子念念不忘。

1937年春节,启元拎一只大皮箱回家。这是一只正宗的牛皮箱,深棕的皮面,银亮的锁扣,拎出来就是噱头。村人见到这样的启元回来,都在心里暗笑一声,活脱宋老爷年轻时的模样。

启元将他看过的书都拎了回来,他虽然一口拒绝回家读中学的要求,但他心里也似乎没将上海当永久落脚地的意思。宋老爷一边翻看那些书,一边提问,见儿子果然将这些书都看了,他很欣慰。儿子既然力拒回家读中学,他也不勉强,只吩咐儿子一定要好好读夜校,千万不能丢弃书本。宋老爷只是有点奇怪,两年没去上海逛书店,怎么书的味道又有点不一样了。他发现自他有意识以来,呆在上海的那些日子几乎是风云日日变,说白云苍狗不为过,不像这儿的山村,他天天恨这些左邻右舍从不人心思变。这不,看启元带来的这些书,似乎连他也落后了。启元被爹爹关在书房里,问了许多许多问题。他也知无不言,甚至包括美味的牛排和美丽的万花筒。

启仁旁听,启元的经历对启仁而言,较他们爹爹的更为吸引。启元告诉他,早上见到洋老板爱德华要喊“Morning”,启仁听成“毛林”,那几天遇人就“毛林”,启元当笑话听,忍笑不纠正。启仁更爱启元带来的书,他觉得这些书的思想更新,文字更偏向白话,易读易懂。

第一次的,启元看见太太不犯憷。太太一听说启元不回来读书,顿时春风满面。

除夕夜的拜祭,而今当然别想再勉强启仁上阵,启农当仁不让了。小启农很乖巧,让启元无法将他连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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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大概猜到了情节了,现实主义小说

这下有点意思了。最近老看脑残贴,我也很脑残了。

先放到网上,是好小说过一段时间自然有出版商上门。退一步说,好小说是靠口碑,不出版又怎么样?中国这几十年最出色的电影《活着》在国内禁了这么多年,照样没有别的片子能撼动它的地位。

家园 你不是脑残了,是需要充分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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