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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新年政治经济展望之十:兴衰周期(一) -- 井底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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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家园 前辈好文

在下以前正好也写过一些与此相关的文字,节选一部分,以合井大

中国的历史,一直到现在都存在这样一种规律:我们把社会的构成分为三个层次,上层——中央的权力核心,过去是天子现在则是中央政府,中层——官僚集团、士人(或称为知识分子)集团、地方豪强,下层——普通的人民。理论上说,在信息的传递与处理都不发达的时代,中层是连接上层与下层,组织社会力量从事生产的必不可少的环节,但同时,中层又必然有其自身的利益诉求,而其位置与构成又决定了,这个阶层相对于上层和下层,在人员素质和资源控制力上会更具有优势。一旦社会体制对中层的自我膨胀失去控制,则社会结构便会趋于畸形。

历朝历代,当权力集中于上层,财富相对平均的分布于下层,中层相对受到抑制的时候,通常则是王朝的鼎盛时期,而历史上王朝走向鼎盛的过程,其实也是中央集权不断加强的过程。而在鼎盛时期过去之后,中层开始做大,权力由上至下,财富由下至上,都开始向中层集中。在古代这就表现为朝堂上,上不能治下,皇权逐步被架空,民间土地兼并愈发严重,同时士大夫阶层在拥有大量土地的情况下又无需缴税,政府财政的负担最终只能由生活愈发困难的平民来承担,这最终将导致王朝经济走向崩溃。与此同时,中层,或者说是精英阶层自身,也开始逐步走向自我封闭,拒绝新鲜血液的输入,从而成为一个小圈子,并最终腐化、瓦解。至此,国家体系便无可逆转的走向了崩溃,而扭曲了的社会结构在王朝的崩溃中将会被打破,历史便开始进入下一个循环周期。

从经济角度说,在土地兼并过程中,商业起到了最为核心的作用,而中层相对于上层在财力上的不断做大,又是中央政府权威性降低的直接原因。这就解释了历朝历代,中央政府强调“官山海”,强调“重农抑商”的缘由。

在春秋战国时代,各国国内普遍都存在贵族阶层做大的问题,贵族们把持着朝政,垄断了国家政治,架空了君权,又往往将家族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同时他们的私人封邑也分裂和削弱了国家实力;贵族们仅仅靠着血统,就垄断政治资源,这又造成了这个封闭的集团势必会在几代人之后迅速走向昏聩与腐化,而整个国家,将会在这个贪婪而又愚蠢的集团的挟持下,走向衰败直至灭亡。

在战国时代,法家的地位能够最终凌驾于包括儒家在内的其它学说之上,正是由于法家可以有效的强化君权,做到“削中间、补两端”。而对七国而言,山东六国由于传统体制形成较早,在战国时代来临之时,贵族势力已是尾大不掉之势,故六国的变法都未从根本上抑制社会体制的畸变,而秦国由于“开化”较晚,却有了“一张白纸,好做文章”的优势,在秦国的变法,所遇到得阻力远小于山东六国,而这就使得秦的社会体制远远优于其它国家。可以说,秦之一统天下,始于孝公,始于商鞅。

法家治理下的秦的社会体制,某种程度上说可以视作为是一种举国体制,在极大的优化了社会结构的同时,还赋予了中央政府强于山东六国的对国家资源的动员能力,做到了对有限资源的利用最大化,这是秦国能够通过军事手段统一六国的直接原因——即使是在人口、土地等资源数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下,秦国能调动的资源依然要数倍于对手,而战争的胜负,归根到底是由支撑战争的资源数量来决定的。

纯粹的法家体制,在社会大变革的时代,在国际间处于“大争之时”的时代,为秦统一天下提供了旺盛的动力。但是,当社会环境趋于平稳的时候,这台“高速发动机”却无法减速,这最终导致了秦国经济出现了投资过热,进而“硬着陆”,而下层则需要为经济的崩溃买单,这就导致了来自民间的反抗,这构成了秦王朝灭亡的内因。而没有任何缓和余地的,彻底的郡县制改革又触动了原来居于六国的贵族的利益,从而导致了旧贵族集团的叛乱(比如项梁、项羽叔侄),这构成了王朝灭亡的外因。因此,从灭亡原因来说,秦王朝有别于历史上的大多数朝代。

迄今为止,中国的社会结构经历了两次大变革,第一次是公元前210年秦统一天下,结束了自西周开始近八百年的封建制,中国由此进入大一统时代,其历史意义是之后的改朝换代所无法比拟的。始皇之后历朝历代的皇帝,他们的功也好,过也好,这些作为归根到底都还是在秦的基本框架内,能说明的只是在一个固定的体制下,他们运作的好或不好,而这套体制的开创者则是秦始皇;中国社会结构的第二次变革则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至此之后,在上、中、下的三级结构中,居于下层的人民拥有了原本只属于上层和中层的政治上的发言权,这套全新体制的开创者是毛泽东。

把中国从一个落后的社会体制带入到一个先进的社会体制,秦的手段是极为强硬且缺乏弹性的,而这种强硬不但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当时人民的利益,也最终损害了秦自身,导致了秦朝两世而亡。但是,在历史处于大变革的时候,这些酷烈的手段客观上又是难以避免的——中国的历史发展还存在这样一条规律:领导集团在世人眼中的合法性,源自“威”、“信”二字,而当社会处于动荡的时候,立威又要重于立信,反之亦然。如一些史家那样以“残暴”来否定秦始皇,否定秦的功绩,是一种舍本逐末。

在经历了秦末的动荡,以及楚汉相争之后,汉王朝最终成为了秦的疆域,以及秦始皇所创立的体制的继承者——虽然秦王朝没有如始皇帝所希望的那样千世、万世的传下去,但是他所创立的体制以及“大一统”的观念则的确传承了两千余年。汉朝几乎不走样的延续了秦的政治体制以及律法等框架,这就是所谓的“汉承秦制”。事实上,在汉代,主流舆论对秦始皇的态度是首先肯定他是一位伟人,只是这位伟人犯了错误,司马迁的《史记》在当时属于非主流观点(不得不说,太史公看待一些历史问题的角度,有点过于“小资”了)。不止于汉,在宋之前,主流的观点对秦以及始皇帝都是持肯定态度的。将秦始皇塑造成一个暴君,是自宋开始的,而中国精英阶层思想的某些消极的转变,恰恰也是由此开始的。

就社会结构改变而言,由秦到汉初,其实是一个“进三退二”的过程。汉王朝初期,在延续了秦制的同时,帝国内还存在着大量拥有实权的封国,这其实是一种“一国两制”的状态,而且中央与地方之间还是一种枝强干弱的关系。除此之外,地方的豪强较之秦代,也掌握了更多的政治资源,譬如六国的遗族,直到汉武帝时代,依旧拥有不小的特权;而在中央,同样存在勋贵集团架空皇权的问题。那个时期汉朝统治者秉承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与其说是于民休养生息,不如说是政治上的一种无法避免的妥协——所谓无为,并非指臣子无为,而是君对臣无为。

从历史发展的宏观角度来看,汉初的状态是历史大趋势与当时现实情况“妥协”之后的一种平衡状态。这并非一件坏事,在秦以强硬的手段将中华文明带入到一个新的阶段之后,汉王朝做适当的回调是存在余地的,而由此换来的稳定,使得皇帝或者说上层有足够的时间来逐步消化秦的遗产。

汉初的政治态势在汉高祖刘邦时代和吕后专权时代基本上没有太多改变,而从文帝开始,汉的“政治体制改革”便开始了:汉文帝通过将列侯迁出长安,回归各自封国的方式,瓦加了以周勃为首的勋贵集团,在其晚年,又通过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策略,对各个封国实力加以削弱;至景帝时期,中央政府的丞相已不再出自勋贵集团;至武帝时期,又以主父偃的“推恩令”,最终彻底完成了削藩,汉王朝的中央集权至此达到了顶峰,汉武帝能充分调动国家资源打败匈奴,也正是得益于集权下的举国体制。而从社会结构的变化来说,这其实就是一个“削中间、补两端”的过程。

从经济角度说,这也是一个中央和地方经济资源此消彼长的过程,中央的权威,很大程度上要依托于中央政府所直接掌握的财力。当初淮南国正是凭借其胜于中央的财力,成为了诸多封国中,对中央权威威胁最大的一个。汉武帝时期,在桑弘羊的主持下推行了盐、铁、 酒官营,均输、平准、算缗、 告缗,统一铸币等一系列经济政策,究其根本,这些政策的实质都在于加强中央政府对经济的控制力度,加强中央政府的财力,即所谓的“国进民退”(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民”其实是一个偷换概念的文字游戏,它所指的并非是此处所说的社会“下层”,而是指社会“中层”)。

武帝时代的过度用兵,同样使汉王朝也出现了“投资过热”的问题,这最终导致了中央财力的下降,上层对中层在财政上的优势开始削弱,于是上层不得不对中层进行新一轮的妥协——这就是昭帝时,“盐铁会议”的历史背景。最终,中央废止酒类专卖改为征税,盐铁政策则维持不变,国家经济至此开始“民进国退”。

在实现了新一轮平衡的同时,失衡的趋势也就出现了,并且将从趋势最终变为现实。财力上的此消彼长,使得由士大夫和地方豪强构成的社会中层开始做大,社会结构开始“削两端,补中间”。皇权开始被逐步加空,民间土地兼并开始严重。

最终,以王莽为首的士大夫集团终结了西汉王朝,而最终建立东汉的光武帝刘秀,则是地方豪强的代表,而他成事所依托的,同样也是地方豪强。刘秀的这一属性,使得东汉王朝对地方势力的控制力度,至始至终未达到西汉的水平。这一隐患,在东汉末年最终演化成了群雄并起……

古为今鉴,在当今,社会构成的三级结构依旧存在,他们之间此消彼长的变化也依旧存在,现在所说的“左”“右”,以此定义则是:“削中间、补两端”为左,“削两端,补中间”为右。左、右本身其实没有什么好与坏的区别,关键在于因时而变,达成一种动态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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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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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精彩。宝推。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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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既然你已经得了,俺就不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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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同盼

蟹影2帝,看来是技只此尔,“不折腾”的背后不是无为而治,却是无力去治

家园 给井大做了顶帽子,戴上看看合适不

我觉得井大的思路可以归纳为新儒家社会主义,就是把儒家的家国天下的情怀,与马克思主义传统中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以及中国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中的经验教训捏合起来,希望能超越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生产方式-阶级-革命的分析框架,以及自由主义的个人权利-自由市场-动态均衡的框架。

儒家传统的死结,在于底层吏治的败坏。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对这个问题的设计看起来陈义过高。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吏治尚可,主要毛病是粗暴而不是贪腐,改开以后就迅速败坏。实行西式民主自由的发展中国家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发达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里这个问题看来解决的比较好,基本思路是“民众的权利意识+相对高薪+监管到位”。

基层吏治败坏确实是中国目前最大的风险。这不仅是制度问题,更是政治文化的问题。看看井大有什么新的思路。

家园 尽在不言中,呵呵

多说无益。井大说的话中,为民请命的段落,我们都看得到。在各个论坛看了这么多所谓高人的文章,始终一以贯之,处江湖之远而忧其民的,井大要算个顶个的一位。现在处庙堂之高的人,于其君尚且不忧,遑论其民?

家园 稍有点不同意见

儒家传统对地方是官员和缙绅的共治,缙绅阶层是传统社会的神经系统,是深入底层的,吏治朽坏的实质是缙绅阶层的过于强势(如汉)或者堕落(如明清),所以,传统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是构筑在一个深入底层的精英主义框架之上的--分散于各地的精英阶层通过儒家和礼教达成了精神上的统一,也带来了政治上的统一,但在经济上是被小农经济所割裂的。

所以,当面对西方冲击的时候,刚开始出现的是一种有心无力的动员不良局面,儒家传统精神上思想上的自洽被破坏后(特别是五四之后),又处于一种思想分裂所导致的争斗状态。而毛的成功,不在于灌输了一种新的思想(你说的陈义过高是对的),而在于用一种破坏力最大的思想武器,深入底层对传统进行了彻底的破坏,也就是说是一种破坏的统一,只有在对传统必须有彻底的清算和对妇女,儿童,贫民所构筑的底层要有所解放这一点上,在当时的中国是容易达成统一共识的,至于构建新的传统,需要慢慢来---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的意义是重新给了一张白纸,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而如今,这60年走过,初步工业化的完成,给了一个统一的坚实的经济基础,任谁都不再希望陷于关卡林立的分裂状态。统一的需求已经是一种正反馈体系。所召唤的,无非是在统一的经济基础上重新构建较合理较低廉较有效的治理体系和自我认同体系而已。

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因为最艰难的险滩我们已经渡过。

家园 井大的文章,我无法点评,只能双手置顶,大呼奇妙啊
家园 恩 也有道理

那老兄的结论是吏治败坏的情况不会加重,而会随着工业化的完成和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而得到改善?类似日本新加坡的廉政文化将逐渐建立起来?

家园 他尝试写过《文明复兴》系列的文章。试图整合毛统和邓统

但是他对毛的理解是不全面的,有点偏向邓,对解决根本问题不是很关心。

家园 这就是“强国派”的局限性。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历史又会重

来一次。

家园 看来苏侃也是强国派啊。以后会回到毛路线的。
家园 多样化是条出路

很有启发,稍加探讨一下.

我以为,“平民”和“精英”的矛盾统一,在现代社会中,可否引升为“平民”与“体制们”的矛盾统一?现代社会的高度复杂化和快节奏,使得传统社会个人精英的空间越来越小,时间越来越短了。更多的时候,精英们需要抱成团---组成一个个的“体制们”(civil institutions)来实现他们对社会的长期影响和领导作用。

您论述了“平民”和“精英”有矛盾平衡,“平民”与“体制们”也有。只要看看论坛上”体制派“和”反体制派“的互动,便可知一二。

注意“体制们”是个多数名词,因为现代社会中,“体制“也越来越多样化:政治,经济,宗教,科学,。。。都有体制,五花八门。以前,一个圣人或一部圣经,就吃喝拉撒全管了;现在是有的管头,有的管脚,有的管睡了, 有的管跑。

这样的多样化在我看来是个好事,至少不会一揽子鸡蛋一下全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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