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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麈尾:清谈家的风流雅器(一)麈与麈尾 -- 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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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麈尾:清谈家的风流雅器(一)麈与麈尾

中古时期,士林中流行一种雅器,名曰麈尾。这一微小之物,凝聚了清谈文化的绮丽与辉煌,昭示着士人的倜傥和风流,具有极其深厚的文化内蕴。可惜明季以前,学林中人很少予以关注。有清学术发达。乾嘉之际,著名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八“清谈用麈尾”条中指出:“六朝人清谈,必用麈尾。......亦有不必谈而亦用之者。......盖初以谈玄用之,相习成俗,遂为名流雅器,虽不谈亦常执持耳。”赵氏率先揭示了麈尾与清谈文化的关系,极富创见。至民国时代,王伊同先生在《五朝门第》第八章的两篇附录里,对有关麈尾的史料加以梳理,并略作阐发。嗣后,贺昌群先生作《世说新语札记》(以下简称为“贺札”)。此文从中古时代的文化背景出发,结合东瀛之实物遗存与我国石窟之造像以及壁画之摹绘,初步考察了麈尾的形制特点与日常功用。这两位学者的著述,显示了彼时中国学人所特有的高远阔大的眼界、睿敏深沉的思辩和雄深雅健的风格,颇为引人入胜。八十年代初,白化文先生著文(《麈尾与魏晋名士清谈》,以下简称为“白文”)向文史爱好者介绍麈尾,详明而严谨,亦足资研究者借鉴。笔者深受诸家之启迪,在此拟作进一步发挥。

(一)麈与麈尾

古人所谓麈,是偶蹄目鹿科动物驼鹿和麋鹿的统称。古今学人对麈的解释,皆不出此二义。

麈为驼鹿(Moose)说。《汉语大词典》“麈”字条第一义项:

鹿类。亦名驼鹿。俗称四不象。《逸周书.王会》:“西面者正北方稷慎大麈。”孔晁注:“稷慎,肃慎也。贡麈,似鹿。”......徐珂《清稗类抄.动物.麈》:“麈,亦称驼鹿,满洲语谓之堪达罕,一作堪达汉,产于宁古塔、乌苏里江等处之沮洳也。其头类鹿,脚类牛,尾类驴,颈背类骆驼。而观其全体,皆不完全相似,故俗称四不象。”(第12册,页1290)

关于麈为驼鹿,古人有多种表述方式。或云“似鹿而大”,如《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第八下》:“粤地......山多麈......。”唐.颜师古注:“麈似鹿而大。”又宋.陆佃《埤雅.释兽篇》:“麈兽似鹿而大。”或云“鹿之大者”,如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五八引《释藏指归》:“鹿之大者曰麈。”或云“大鹿”,如宋.罗愿《尔雅翼》卷二○:“麈,大鹿也。”而《山海经》卷五《中山经》所描述的麈,皆是驼鹿:

又东北二百里,曰纶山,其兽多闾、麈。......又东北一百四十里,曰崃山,......其阴多麋、麈。

关于驼鹿之形态,《中国动物图谱》(页107)描述道:

驼鹿是最大型的鹿,最大者体重可达500公斤,体长2米余,肩高达1米余。头大而长,颈短,躯体粗大,四肢长。......尾短。

在哈尔滨市动物园驼鹿圈栏前的“驼鹿”标牌上,有这样的文字说明:

学名:Alces alces

产于我国东北大小兴安岭以及亚、欧、北美三洲的北部森林和湖泊的北温带寒冷地区,多住在针叶林、混交林及水源充足的地方。耐寒怕热,喜欢浸在水中,并吃水里的植物。......

《黑龙江志稿》卷一五《物产志》“驼鹿”条引《竹叶亭杂记》:

麈,即今之“四不象”,名驼鹿......。

又引《黑龙江外纪》:

堪达汉,鹿类,背上、项上仿佛骆驼。沈存中《笔谈》:“北方有驼鹿。”即此。境内诸山皆有之。毛苍黄,体高大,重二千近,性极驯,向水行尤速。......。

这些材料告诉我们,驼鹿是一种短尾的寒带动物,所以身居南方温暖地区的人见到它们的机会不会很多。汉.史游《急就章》卷四:“麋?~??麈皮给履。”颜师古注:“麈似鹿,尾大而一角。谈说者饰其尾,而执之以为仪。”显然他是将驼鹿尾当成麈尾了。贺札之观点与此相同,而新版《辞源》亦将“麈尾”释为“驼鹿尾”(详后),凡此皆误甚。

麈为麋鹿(David’s deer)说。《纬略》卷二:“麋之大者曰麈。”“麋之大者”,即成年的麋鹿。又《说文》:“麈,麋属。从鹿,主声。”段玉裁注:“乾隆三十一年,纯皇帝目验御园麈角于冬至皆解,而麋角不解,敕改时宪书麋角解之麋为麈。臣因知今所谓麈,正古所谓麋也。《吴都赋注》云:‘旄麈有尾,故翦之。’”关于麋鹿的情况,《中国动物图谱》(页106)描述道:

麋鹿为我国特产......是一种珍贵的兽类......麋鹿被称为四不象,是由于它的头似马,身似驴,蹄似牛,角似鹿。体长约2米,尾长60¾75厘米,肩高1米余......尾生有长束毛,尾端超过后肢的踝关节......毛色灰棕......尾末端束毛黑褐色。夏毛稀疏,呈红棕色。目前已无野生的麋鹿......。

在北京市动物园麋鹿圈栏前的标牌上有这样的文字说明:

学名:Elaphurus davidianus

曾分布于我国辽宁、华北、黄河以及长江下游,野生种早在1千年前灭绝。麋鹿原生活于沼泽地区,群居,性喜水,喜游泳,常在溪中戏水。角似鹿,颈似骆驼,踢似牛,身似驴,但又都不象,故又名“四不象”。以青草、树叶和各种水生植物为食。

这些材料说明,麋鹿是一种尾长、喜水的温带动物。因此,麈尾用麋鹿之尾制成,这一点当系铁案无疑。麋鹿原是我国特有的一种鹿科动物。1998年10月2日《光明日报》第3版发表了一篇题为《东山湖:动物喜欢的动物园》的署名文章,文章说:

1865年北京近郊的南苑出现了一位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此人叫大卫,法国传教士。这个普通传教士生命里的辉煌就在这一天铸就,他马上就要名扬世界了。不过使他扬名的不是传教而是一种动物。南苑是清皇朝的皇家猎场,这里有许多动物。大卫突然发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怪物”,其头类马,蹄似牛,角如鹿,尾若驴,这种中国特有的动物,老百姓叫它为“四不象”,将它当作吉祥物。这位上帝的使者对中国民间的吉祥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竟忍不住偷捕了一对去,运到了巴黎,“四不象”也被赋予了新的洋名字“大卫” ¾传教士将自己的名字和这可爱的生灵结合。于是灵长类动物大卫将鹿科类动物大卫在巴黎公开展出,世界为之轰动。鹿科类动物“大卫”名扬世界之日,便是“四不象”蒙受灾难之时:......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侵略者直奔南苑,“四不象”马上蒙受灭顶之灾,健壮的全被捕获装车运走,其余杀戮一空,产于中国长于中国的麋鹿从此在中国灭绝了。一个多世纪过去了,被“俘虏”到国外的麋鹿绝大多数已经灭绝,惟有养在英国贝福特公爵的乌邦寺内的麋鹿侥幸得以存活,至今共有千余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英国政府曾向我国赠送了4对,1985年后我国野生动物协会又通过外交途径先后引进了60多只,分养在北京南苑、江苏省大丰林场和湖北省石首的天鹅洲¾有记载楚国时当地有麋鹿。

这段文字将我国麋鹿的情况介绍得很清楚。麋鹿既为我国之特产,麈尾之发源地当然也就是我国。北京动物园卷栏前的文字说明称麋鹿“野生种早在1千年前灭绝”,此说值得注意。一千年前,约当五代之末、北宋之初。野生麋鹿之绝种,与此前的滥捕滥杀肯定有关系。《汉书》卷八七下《扬雄传》:

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泛褐校?张罗罔聊罘,捕......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

又《世说新语.排调》九:

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筚筚,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强,是以发迟。”张乃抚掌大笑。

可见在汉、晋之间,猎麋是蔚然成风的,这与当时士林名流雅重麈尾不无关系。逮至初唐时期,此风未尝稍衰。陈子昂《麈尾赋》云:

......此仙都之灵兽,固何负而罹殃?始居幽山之薮,食乎丰草之乡。不害物以利己,不营利以同方。何忘情以委代,而任性之不忘?卒罹纲以见逼,爱庖丁而惟伤。岂不以斯尾之有用,而杀身于此堂?为君雕俎之羞,厕君金盘之实,承主人之嘉庆,对象筵与宝瑟。虽信美于兹辰,讵同欢于畴昔?......(《全唐文》卷二0九)

唐人不仅用其尾,而且食其肉,如此则麋鹿自然难免毁灭的厄运了。

在中古时期,麋鹿主要分布于吴(今江浙)、楚(今湘鄂)一带。《艺文类聚》卷六九引陈.徐陵《麈尾铭》:

入贡宜吴,出先陪楚。

在蜀中地区也有分布。晋.常璩《华阳国志》卷三《蜀志》一四:

嘀县......宜君山出麋,尾特好,入贡。

“宜君”句,《太平御览》卷七0三引作“宜君山出麈尾”。此种异文的产生,实由于麈即是麋。陈子昂《麈尾赋》:“神既不能自智,圣亦不能自知。况林栖而谷走,及山鹿与野麋?”唐.张祜《游天台山》诗:“空崖绝凡路,痴立麋与麈。”(《全唐诗》卷五一0)“山鹿”和“野麋”,“麋”与“麈”,皆互文见义,而实际上都是指麋鹿。

家园 (二)麈尾的源流

麈尾究竟起源于何时,古代文献中无明确的记载。刘宋?张悦所写的《?x瑁麈尾铭》云:“移珍西陆,贲藻南?濉R?古流制,铄道飞文。”((《渊鉴类函》卷三七九引。《艺文类聚》卷六九引文无后二句))“姚”,通“遥”。《荀子?荣辱》:“其功德姚远矣。”唐?杨??注:“姚与遥同。”故“姚古”即“遥古”,谓远古时代即有麈尾之制也。案“姚古”之“姚”,亦可作姓氏解。相传虞舜生于姚墟,因以为姓,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注引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姚古流制”,谓虞舜始创麈尾之制而流传于后世。如此解释亦通。《陆机集》卷四《羽扇赋》:

昔楚襄王会于章台之上,山西与河右诸侯在焉。大夫宋玉、唐勒侍,皆操白鹤之羽为扇,诸侯掩麈尾而笑。

此系托寄之词,然以张悦之说观之,未必全属子虚。关于麈尾之信实记录,出现于东汉时期。《北堂书抄》卷一三四引李尤《麈尾铭》:

?殖傻卤?,言为训辞。鉴彼逸傲,念兹在兹。

依李氏所言,麈尾之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道德,持之以发言遣词,则具有教化之功用,故而可以烛照、警示那些放纵、倨傲之徒。《后汉书》卷八0上《文苑列传?李尤》:

李尤字伯仁,广汉雒人也。少以文章显。和帝时,侍中贾逵荐尤有相如、杨雄之风,召诣东观,受诏作赋,拜兰台令史。稍迁,安帝时为谏议大夫,受诏与谒者仆射刘珍等俱撰《汉记》。……顺帝立,迁乐安相。年八十三卒。所著诗、赋、铭、诔、颂、《七叹》《哀典》凡二十八篇。

又《华阳国志》卷一0中《广汉士女》:

……侍中贾逵荐尤有相如、杨雄之才。明帝召诣东观,作……《百二十铭》……,帝善之,拜谏大夫,乐安相。(《华阳国志校补图注》,页564)

常氏所言与范晔颇为不同。明帝刘庄系光武帝之子,公元57~75年在位。常氏之言属实,《百二十铭》当作于这一时期。这组作品之佚文留存到现在的,凡八十四篇(见《全后汉文》卷二0)。从其总体情况看,李氏将当时上流社会的各种事物,无论巨细,皆笔之于铭。而细味《麈尾铭》之文意,可知麈尾为东汉贵族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讲授儒家经典的学者所常用。在李尤生活的时代,麈尾代表着传统的道德规范和伦理思想,与后来中古士人手中的麈尾具有完全不同的文化意义。汉代麈尾的主要产地可能是著名的皇家园林上林苑。《文选》卷八司马相如《上林赋》:

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沉牛麈麋。

可见最迟在汉代,麈尾便已为知识分子所使用,只是流行的范围还比较狭窄。三国时期,麈尾开始见重于士人。盛唐画家阎立本的传世作品《历代帝王像卷》所描绘的吴主孙权,即手持一柄麈尾(《中国绘画史图录》,上册,页21)。晚唐画家孙位的《高逸图》作为《竹林七贤图》的残卷,极可能是顾恺之《七贤图》画本的嫡传(参见承名世先生《论孙位á高逸图ñ的故实及其与顾恺之画风的关系》),画中之阮籍亦手执麈尾(《中国绘画史图录》,上册,页50)。1972年6月1日至29日发掘的嘉峪关西晋壁画墓四号墓后室南壁有一幅“麈尾与便面”壁画(《嘉峪关壁画墓发掘报告》,图版五六,2)。但贺昌群先生认为“谈士用麈尾,从史传来看,始于王、乐”。王衍、乐广是西晋人。王衍是王戎的从弟。王戎与阮籍统属“竹林七贤”。《晋书?王戎传》:

阮籍与浑为友。戎年十五,随浑在郎舍。戎少籍二十岁,而籍与之交。籍每适浑,俄顷辄去,过视戎,良久然后出。谓浑曰:“浚冲请赏,非卿伦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谈。”

阮籍因王戎,自然也会间接地影响于王衍。而王衍与王导为同族兄弟,平素颇多往还。本书(页56)援引《世说新语?雅量》八,足以说明这一点。又同书《容止》八:

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他的这一嗜好自然也会对王导发生影响。中古时代,琅邪王氏一族的清谈名士皆执麈尾,确实是渊源有自的。

隋唐时期,麈尾仍在文士间流行。在敦煌石窟第四二0窟西龛外北侧有一幅隋代壁画《维摩变》(《敦煌》,页93),画中的维摩,手执麈尾,虽清羸有示病之容,而精神矍铄,颇具博学善辩,练达空灵的名士风采。麈尾是唐人雅集的常备之物。陈子昂《麈尾赋?序》云:

甲子岁,天子在洛阳。时余始解褐,与秘书省正字,太子司直宗秦客置酒于金谷亭,大集宾客。酒酣,共赋座上食、物,命余为麈尾赋焉。(《全唐文》卷二0九)

白居易《斋居偶作》诗曰:

童子装炉火,行添一炷香。老翁持麈尾,坐拂半张床。(《白居易集》卷三七)

乐天暮年在香山寺修身念佛,拂动的麈尾显示了他的闲静、超旷与优雅。晚唐之际,陆龟蒙亦作《麈尾赋》,赋中有云:

……於戏!世路欹斜,藏讹掩瑕。阳矜庄而静默,暗奔竞而喧哗。贞襟枳棘,奥旨泥沙。虽然绝代清谈客,致此聊同王谢家。(《全唐文》卷八00)

痛感于世风的颓败,这位天随子对晋人追慕不已,而一柄麈尾在手,便仿佛可以和王、谢诸人比肩并踵了。

麈尾在宋代已不多见。南宋的谢翱写过一篇《玉麈尾》诗:

客持麈尾柄,色夺环与?i。尘心随影祛,一片若行雪。神兽潜空山,何年探灵穴。忽失落人手,遂为谈者悦。……(《??发集》卷六)

这支白玉柄麈尾,美如流风回雪,温润、雅洁,令人神往。元、明、清三朝,麈尾亦常见于文人的吟咏:

借居士蒲团坐禅,对幽人松麈谈玄。(张可久《折桂令?游龙源寺》,《全元散曲》,上册,页774)

日长秋馆罢抽豪,自在闲庭落麈毛。(李东阳《廷韶文敬联句见寄叠前韵一首》,《怀麓堂集》卷一四)

从来名士夸江左,挥麈今登拜将台。(孔尚任《桃花扇?修礼》)

此类诗句,多为中古旧典之翻板,并非麈尾存于目前而形于歌吟。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中的两段文字:

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跟着一个待儿,飘飘曳曳的走来。(第一0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毫无疑问,曹雪芹是亲眼见过麈尾的。这可能是麈尾之实物在中国古典文献中的最后的露影现形。红楼一梦,万事成空,漂亮的麈尾随着惨遭厄运的美人走入了无何有之乡。《红楼梦》这部世界大悲剧也为优雅的麈尾划上了一个永恒的句号!

家园 (三)麈尾的种类与形制

从颜色上看,麈尾主要有黑、白两种。《北堂书抄》卷一三三引晋?许询《黑麈尾铭》:

卑尊有宗,贵贱无始。器以通显,废兴非已。伟质软蔚,岑条梳理。

《太平御览》卷七0三引许询《白麈尾铭》:

蔚蔚秀格,伟伟奇姿。荏弱软润,云散雪霏。

又刘义庆《幽明录》(页7)“甄冲”条:

社公下,隐漆几,坐白旃坐褥,玉唾壶,以玳瑁为手巾笼,捉白麈尾。

这两种麈尾都很漂亮,而白麈尾更为奇妙。麋鹿“尾末端长束毛黑褐色”(见前引《中国动物图谱》),因而黑麈尾最为常见。白麈尾可能取材于罕见的天生白麋(子烨案:动物界存在着白化现象。如金丝猴色本金黄,而报载云南发现白金丝猴;鳄鱼一般是黑褐色,在美国却发现了白色的鳄鱼,见《短吻鳄和普通鳄鱼》,页26;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在其著名的小说《白鲸》中,叙述了船长亚哈走遍世界,寻找一只使他丧失一条腿的白化抹香鲸莫比?迪克,而与之同归于尽的故事),故极其珍贵。如敦煌石窟第二二0窟东壁南侧的维摩像,维摩即手持?x瑁柄白麈尾。(《敦煌》,页102)《艺文类聚》卷六九引南朝宋?张悦《?x瑁麈尾铭》:“凝华淡景,摇彩争云。夷心似镜,色象斯分。”生动地描绘了白麈尾的绝世之美。

麈尾长约尺余,由固定着两排麋鹿尾毛的轴杆和把柄相接而成,其做工十分精美。徐陵《麈尾铭》:“爰有妙物,穷兹巧制。员上天形,平下地势。靡靡丝垂,绵绵缕细。”而古人对麈尾柄的制作极为考究。由于造柄材料的不同,便产生了风采各异的麈尾。有白玉柄麈尾。王夷甫所持者即是。晋人崇尚洁白、光润之美(参见本书页48~50),故王衍有此偏嗜。有犀柄麈尾。《世说新语?伤逝》一○:

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

犀牛角乃自然之宝。晋人用以装饰麈尾,不仅取其珍奇、豪贵,也有谈锋犀利、所向披靡的寓意(子烨案:战国时魏人公孙衍,以谈说显名,号曰犀首,见本书页114引《资治通鉴》)。有竹柄麈尾。《南齐书》卷五四《吴苞传》:

宋泰始中,过江聚徒教学。冠黄葛巾,竹麈尾,蔬食二十余年。

中古文人是爱竹成癖的。他们或以竹废礼:“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世说新语?简傲》一六)或以竹托身:“乐成张?D者,隐居顷志。家有苦竹数十顷,在竹中为屋,常居其中。王右军闻而造之,?D逃避竹中,不与相见。郡号为‘竹中高士’。”(晋?郑缉之《永嘉郡记》,《历代笔记小说集成》,第1册,页520)而皆为侪流所推尊,故戴凯之著《竹谱》一书。因之,竹柄麈尾便凝结了崇尚自然、复归田园的人文精神和时代主题。以上三种麈尾的实物已无遗存。今日本奈良正仓院藏有另外四种麈尾。《正仓院御物棚别目录》南仓阶上一○八号载:“柿柄麈尾一枚,?x瑁麈尾一枚,漆柄麈尾一枚,金铜麈尾一枚。”(转引自贺札)案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四《三仓之概观》(页64~65):

“西棚”所陈皆系宗教品物,……麈尾有四柄,此即魏晋人清谈所挥之麈,其形如羽扇,柄之左右傅以麈尾之毫,绝不似今之马尾拂麈。此种麈尾,恒于魏齐维摩说法造像中见之,最初者当始于云冈石窟魏献文帝时代(公元四六六―四七O)造营之第五洞洞内后室中央大塔二层四面中央之维摩,厥后龙门滨阳洞中洞正面上部右面之维摩,天龙山第三洞东壁南端之维摩,又瑞典西伦(O.Siren)氏《中国雕刻》(Chinese Sculpture)集中所载北魏正始元年(公元五0四),孝昌三年(公元五二七),北齐天保八年(公元五五O)诸石刻中之维摩所持麈尾,几无不与正仓院所陈者同形,不过依时代关系,形式略有变化,然皆作扇形也。陈品中有“柿柄麈尾”,柄柿本质,牙装剥落,尾毫尚存少许,今陈黑漆函中,可想见其原形。“漆柄麈尾”,牙装;“金铜柄麈尾”,铜柄,毫皆不存;“玳瑁柄麈尾”,柄端紫檀质,毫亦所存无多。按晋时庾亮有诘康法畅麈尾过丽之逸事,可见自晋以来,麈尾已尚华丽,正仓院诸具,犹存其风。又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卷》中之吴主孙权所持之麈,与陈品之华饰略同,亦一良证。

它们可能是唐代的遗物(但是也不排除是唐人收藏的六朝古物的可能),足以显现中古麈尾的原貌。

中古的麈尾也有个别变种。《梁书》卷五一《处士列传?张孝秀》:

孝秀性通率,不好浮华,常冠谷皮巾,蹑蒲履,手执并榈皮麈尾。

“并榈”,指棕榈树。并榈皮麈尾是用包在棕榈树干外面的叶鞘的红褐色纤维(棕毛)制成的。这种独特的麈尾,五代时期仍然流行。在敦煌石窟第九十八窟东壁门北的五代《维摩诘经变图》中,维摩于床帐之内横握白玉柄?揲灯?麈尾,凭几而坐(《中国壁画全集》,《敦煌》九《五代?北宋》,页8)。这种麈尾既以棕毛为主要原料,则是有麈尾之名,而无麈尾之实了。

麈尾不是拂尘。《太平御览》卷七0三引《晋书》:

武帝泰康四年,有司奏先帝旧物,麻绳为细拂,以明俭约。

及秦嘉妇《与嘉书》:

今奉旄牛尾拂一枚,可拂尘垢。

又《宋书》卷三《武帝纪下》:

孝武大明中,坏上所居阴室,于其处起玉烛殿,与群臣观之。床头有土鄣,壁上挂葛灯笼、麻绳拂。

可见古人自未将拂尘与麈尾视为一物。新版《辞源》(页3556):“古以驼鹿尾为拂尘,因称拂尘为麈尾,或省作麈。”新版《辞海》(缩印本,页2065)释“麈尾”:“拂尘。魏晋人清谈时常执的一种拂子,用麈的尾毛制成。”《汉语大字典》(缩印本,页1964)释“麈”之第二义项:“古书上指尾巴可以做拂尘的鹿一类动物。”《汉语大词典》(第12册,页1290)释“麈尾”:“古人闲谈时执以驱虫、掸尘的一种工具。”凡此诸说,皆有偏误。

麈尾也不是扇子。中古名士常执扇。《晋书》卷六八《顾荣传》:

属广陵相陈敏反,南渡江……荣废桥敛舟于南岸,敏率万余人出,不获济,荣麾以羽扇,其众溃散。……

同书卷九五《艺术列传?吴猛》:

……因还豫章,江波甚急,猛不假舟楫,以白羽扇画水而渡,观者异之。

又《世说新语?轻诋》二四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

(谢)安乡人有罢中宿县诣安者,安问其归资,答曰:“岭南凋敝,唯有五万蒲葵扇,又以非时为滞货。”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于是京师士庶竞慕而服焉,……

但执扇之习惯,与清谈无关。

尽管如此,麈尾兼有拂尘和扇子的功用。《艺文类聚》卷六九引王导《麈尾铭》:“勿谓质卑,御于君子。拂秽清暑,虚心以俟。”而许询《黑麈尾铭》“体随手运,散飙清起”,以及徐陵《麈尾铭》“拂静尘暑”,所表达的意思都与王导相同。但是,兼有拂、扇之功能者,未必就是麈尾。《南齐书》卷二六《陈显达传》:

……显达谓其子曰:“麈尾扇是王、谢家[物],汝不须捉此自逐。”

案“麈尾扇”句,《南史》卷四五《陈显达传》无“扇”字,“是”上有“绳拂”二字,李延寿当有所本。但麈尾与麈尾扇自是二物。《南齐书》卷四一《张融传》:

融年弱冠,道士同郡陆修静以白鹭羽麈尾扇遗融,曰:“此既异物,以奉异人。”

“麈尾扇”是拂、扇合一的东西。其拂的部分用麋鹿尾毛制成。它是道教徒的法物。在中国道教协会辑录的《道教神仙画集》中,有一幅描绘太清道德天尊的作品(页7)。该天尊即手持麈尾扇,而“五方五老天君”(页21)和“三茅真君”(页97)也拿着同样的东西。这部画集所著录的,都是明清人的作品。画家们的描绘当然是有依据的。在今天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南宋著名画家马麟所绘的一幅《静听松风图》。据罗宗真先生《道家学者陶弘景有关遗物、遗迹的考证》一文介绍,该画“绘陶弘景依树听涛,悠然自得,左下角有一侍者童子执扇,画主人身旁置一柄麈尾,为中古士大夫常用清谈用具,亦为道家手携之宠物”。案陶弘景《真诰》卷四:

保命告云:“许子遂能委形冥化,从张镇南之夜解也,所以养魂太阴,藏魄于地,四灵守精,五老保藏,复十六年,殆睹我于东华矣。既适潜畅,莫觉不真。”

此下有旧注曰:

许子即是掾也。按张系师为镇南将军,建安二十一年亡,葬邺东。后四十四年,至魏甘露四年,遇水棺开,见尸如生,出著床上,因举麈尾覆面,大笑咤又亡,仍更殡葬其外。书事迹略如此。

《真诰》是陶弘景编纂的一部道教原始文献集,此条注释当出自他的手笔。据此可知,中古之道徒,也很重视麈尾。罗先生称麈尾“为道家手携之宠物”,极为中肯。实际上,中古道家之用麈尾,已经不只是为清谈之需了,在很大程度上,它已经成了道家名士的装饰品。由此可知,马麟的《静听松风图》确乎是有所依据的,正如南京西善桥南朝大墓出土的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一样(子烨案:《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阮咸,亦秦琵琶也,而项长过于今制,列十有三柱。武太后时,蜀人蒯朗于古墓中得之,晋《竹林七贤图》所弹与此类,因谓之阮咸。”)。陶弘景乃熠耀中古、人人宗仰之大名流,如果说当时的画家没有给他画过像,简直不可能,只是中古的文献亡逸太多,导致了我们今天在此问题上的茫然。不过,据笔者在南京博物院的观察,在南朝帝王陵寝的画像砖(南京博物院展出的系仿制品)上常常绘有麈尾,而执麈尾者也清一色是道徒。这无疑向我们透露了关于道徒与麈尾之关系的文化信息。

家园 (四)麈尾与清谈名士

正如赵翼所言,中古名士清谈,必用麈尾。对此,晚唐诗人陆龟蒙在《麈尾赋》中以富于情味的诗笔写道:

谢文静、桓宣武、王东亭、郗北府,相与扣《易》论元,驱今驾古。散入神明之赜,中稽道德之祖。理窟未穷,词源渐吐。支上人者,浮图其形,左拥竹杖,右提山铭。于焉就席,引若潜听。俄而?苋狈缧校?逍遥义立。不足称异,才能企及。公等尽瞩当仁,咸云俯拾。道林乃摄艾衲而精爽,捉犀柄以挥揖。天机发而万目张,大壑流而百川入。……(《全唐文》卷八○○)

《世说新语?文学》三二: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又同门五五: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

陆赋显然是这两个清谈故事的发挥。赋中提到的谢安、桓温、王?鳌③?超和支遁都是颇具影响力的清谈家。

麈尾在清谈的过程中具有特殊的作用。如前所述,中古之清谈,通常采取主客问答的方式。“主”是主讲人,“客”是问难者。麈尾是主讲人身份的标志,在通常情况下,“客”是不拿麈尾的。《世说新语?赏誉》五九:

何次道往丞相许,丞相以麈尾指坐,呼何共坐曰:“来,来,此是君坐。”

又前引《宋书?张敷传》(本书页89~90),在这两个清谈故事中,王导和宗少文都是“主”。有时辩论至为剧烈,犹如两罕对垒,鏖战不休,因而“主”、“客”的地位不断变化,甚至“客”、“主”难辨,于是麈尾便在对手之间传来递去。《世说新语?文学》三一: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

在正常的情况下,孙安国阐述完一个问题,殷中军便要发难;然后是殷中军阐述问题,复由孙安国发难。谁阐述问题,谁就是“主”,谁是“主”,谁就拿麈尾。所谓“彼我奋掷麈尾”,是说这两位清谈家互不伏输,愤怒到了极点,于是不免产生了过于情绪化的甚至很不礼貌的举动:将麈尾来回抛掷,而不是客客气气地呈送给对方,结果弄得麈尾毛纷纷飘落到饭食上边。倘若是将麈尾拱让于对手,则意味着主讲人自愿放弃自己的位置,借以表示对“客”的倚重,受赠者将分外荣光。《梁书?谢举传》说北渡人卢广在清谈场上为谢举折服,“乃以所执麈尾荐之,以况重席焉”。不仅如此,麈尾还象征着颠扑不破的真理、坚如磐石的俊辩和在士林中的赫赫声名。《陈书》卷三三《儒林列传?张讥》:

后主在东宫,集官僚置宴,时造玉柄麈尾新成,后主亲执之,曰:“当今虽复多士如林,至于堪捉此者,独张讥耳。”即手授讥。……

因此,对清谈家而言,麈尾就绝非可有可无的东西。《陈书?张讥传》又载:

后主尝幸钟山开善寺,召从臣坐于寺西南松林下,敕召讥竖义。时索麈尾未至,后主敕取松枝,手以属讥,曰“可代麈尾”。顾谓群臣曰“此即是张讥后事”。……

没有麈尾,主讲人不能“竖义”(提出问题并阐述己见),清谈也就不能进行。这种情况是由清谈家对麈尾的特殊认识决定的。首先,麈尾有助于“通玄”、“探玄”,即阐发、探讨深刻的玄理。许询《黑麈尾铭》:“通彼玄咏,申我先子。”《白麈尾铭》:“君子运之,探玄理微。因通无远,废兴可师。”而王导《麈尾铭》亦云:“道无常贵,所适惟理。”麈尾正适应了探道研理的实际需要。《世说新语?文学》一六:

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 ”于是客乃悟服。乐辞约而旨达,皆此类。

“旨不至”,语出《庄子?天下篇》:“指不至,至不绝。”这句话意思说“指事不能达到物的实际,即使达到也不能绝对的穷尽”(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页901)。“指”,同“旨”。这一哲学命题讨论的是能否达到事物的本质。乐广先用麈尾轻轻地敲击桌子,说明能够达到;随后又举起麈尾,意谓不能真正达到。达到是相对的,达不到则是绝对的。由此观之,在这场清谈中,麈尾所起的作用近似于现代教师所用的教鞭和乐团指挥的指挥棒。徐陵《麈尾铭》所谓“引饰妙词”者是也。其次,清谈家执麈尾,还有一种深层的比喻意义寓乎其间。《尔雅翼》释“麈”云:“其字从主,若鹿之主焉。麈之所在,众从之。……谈者执之以挥,言其谈论所指,众不能易也。”《埤雅》引《名苑》:“群鹿随之,皆视麈所往,麈尾所转为准。于文主鹿为麈,而古之谈家挥焉。”《纬略》:“群鹿随之,皆依麈尾所转。”“麈”是“鹿主”或“主鹿”¾一个形声兼会意字。而据笔者观察,麋鹿在奔跑时,尾端之长束毛上翘,并且左右摆动,此即“麈尾所转”一说之由来。中古名士多喜书空望远、自我标置,每个人都意欲领袖群伦,引导流辈。他们手执麈尾,实际上就是以“主鹿”自命,盖逐鹿于清谈之胜场,以示其风流之精神也。而清谈作为唇吻之战,具有极强的突发性。出于“备战”之需,即使在非清谈的场合,清谈名士们也常常携带麈尾。《陶渊明集》卷六《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载庾亮在与孟嘉对话之际,“以麈尾掩口而笑”。又《晋书?王导传》:

初,曹氏性妒,导甚惮之,乃密营别馆,以处众妾。曹氏知,将往焉。导恐妾被辱,遽令命驾,犹恐迟之,以所执麈尾柄驱牛而进。司徒蔡谟闻之,戏导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导弗之觉,但谦退而已。谟曰:“不闻余物,惟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导大怒……。

王导乃日丽中天的大名流,所以常常携带麈尾。但麈尾之雅物,居然被他用作赶牛的鞭子,所以遭到了蔡谟的嘲笑。《艺文类聚》卷六九引梁宣帝《咏麈尾》诗云:“匣上生光彩,毫际起风流。本持谈妙理,非是用摧牛。”这位仰慕风流的帝王也为麈尾的“不幸遭遇”鸣不平了!杜枚有诗曰:“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润州二首》,其一,《樊川诗集》卷三)晋人的风流的确不是尽善尽美的。

名士之所尚,使麈尾在人们的心目中日趋尊贵。如后赵石勒本来是目不识丁的胡羯,对清谈名流一向痛恨,曾以排墙压杀王衍(《晋书?王衍传》),但是王浚以麈尾相赠,“勒为不执,置之于壁,朝夕拜之”(《太平御览》卷七0三引《晋阳秋》);同时,麈尾也成了皇家的高级赏赐品。《南齐书》卷五四《高逸列传?顾欢》:“欢东归,上(子烨案:指齐太祖高帝萧道成)赐麈尾、素琴。”梁?湘东王撰有《谢东宫赐麈尾、锦帔、团扇等启》(《艺文类聚》卷六九)一文。更有甚者,某些名家少年,虽未精玄理,学识浅短,也挥麈谈玄,追赶时髦,并因此而受到长辈的批评。《南齐书》卷三三《王僧虔传》:

僧虔宋世尝有书诫子曰:“……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

而对那些功底深厚、才高识茂的清谈家而言,麈尾不仅是其心之所爱,而且与其生命的板块凝结为一。前引《世说新语?伤逝》一○条,谓王?髟诿至糁?际,仍转看麈尾。那种痴心与耽爱,真令人感动。又《南齐书?张融传》:

建武四年,病卒。年五十四。遗令建白旌无旒,不设祭,令人捉麈尾登屋复魂。曰:“吾平生所善,自当凌云一笑。”三千买棺,无制新衾。左手执《孝经》《老子》,右手执《小品》《法华经》。……

这种精神风韵非六朝名士莫属!张融双手所持的书,表明了他在文化上的皈依¾儒、道、释并重的思想倾向。他对此三家的思想的耽爱是那样纯诚,以致在幽明的世界里还试图与其载体相依相伴。而这几乎可以说是齐梁时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的文化心态。

家园 (五)麈尾与中古名僧

从东晋开始,名士与名僧交往渐密。名僧尚玄,且出入于清谈场中,蔚然成风。《高僧传》卷四《康僧渊传》附《康法畅传》:

畅亦有才思,善为往复,著《人物始义论》等。畅常执麈尾行,每值名宾,辄清谈尽日。庾元规谓畅曰:“此麈尾何以常在。”畅曰:“廉者不取,贪者不与,故得常在也。”……

又《世说新语?赏誉》一0刘孝标注引康法畅《高逸沙门传》:

王?骱阊埃ㄖВ┒荩?遇祗洹寺中讲,正在高坐上。每举麈尾,常领数百言,而精理俱畅,预坐百余人皆结舌注耳。?髟疲骸疤?讲众僧,向高坐者,是钵盂后王、何人也。”

此条记载可与《世说新语?赏誉》九八互相发明:“王长史叹林公:‘寻微之功,不减辅嗣。’”本条刘孝标注引《支遁别传》:“遁神心警悟,清识玄远。尝至京师,王仲祖称其造微之功,不异王弼。”支遁既是佛门名僧,又是清谈名士,既盘桓寺宇之内,也优游朱门之中,而所向披靡,人人敬慕,实为清谈场上的俊杰,故王?魇又?为佛门中的王弼与何晏。然而名僧自是名僧,麈尾在他们手中,由最初的参与清谈,转而用于清谈式的讲经说法,后来成为释家的重要法器之一。徐陵《麈尾铭》曰:“既落天花,亦通神语,用动舍默,出处随时。扬斯雅论,释此繁疑。”“天花”、“神语”,皆佛家之物语。显然,此铭之作,与中古僧徒挥麈说经的风气有关。

中古名僧之清谈,亦有“主”、“客”之分。《高僧传》卷五《竺法汰传》:

时沙门道恒,颇有才力,常执心无义,大行荆土。汰曰:“此是邪说,应须破之。”乃大集名僧……慧远就席,设难数番,关责锋起。恒自觉义途差异,神色微动,麈尾扣案,未即有答。……心无之义,于此而息。

道恒是“主”,慧远是“客”,他们的佛学讨论是纯粹清谈式的。又《世说新语?文学》四0: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道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法师”是讲经者,即“主”,“都讲”是唱经者,乃“客”之一。“都讲”所唱的经文,就是“法师”所要讲说的论题(参见本书页86)。这是名僧与名士在清谈方式上的一个差异。《高僧传》卷一《释法平传》附《法等传》:

后东安严公发讲,等作三契经意,严徐动麈尾曰:“如此读经,亦不减发讲。”……

法等正是唱经的都讲。而严公手执麈尾,其寓意与名士相同。《格致镜源》引《释藏指归》云:“群鹿随之,皆看麈所往,随麈尾扭转为准。今讲僧执麈尾拂子,盖象彼有所指挥者耳。”由于麈尾名僧的清谈活动多与传播佛学思想有关,所以“麈尾一振”或“捉麈尾”,便成为中古名僧弘扬佛法之代语。《高僧传》卷七《释慧通传》:

……少而神情爽发,俊气虚玄,止于治城寺。每麈尾一振,辄轩盖盈衢。……

又《南齐书》卷四一《周??传》:

西凉州智林道人遗??书曰:“……贫道捉麈尾来四十余年,东西讲说,谬重一时,……。”

“放麈尾”则是清谈中遭遇劲敌而甘拜下风的表现。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五《释僧?F传》:

文宣尝请柔、次二法师,于普弘寺共讲《成实》。大致通胜,冠盖成阴。?F于末席论议,词旨清新,致言宏邈,往复神应,听者倾属。次公乃放麈尾而叹曰:“老子受业于彭城……每恨不逢?偷校?必欲研尽。自至金陵累年,始见竭于今日矣。……”

麈尾飘坠则为名僧归天之象征。《高僧传》卷七《竺道生传》:

以宋元嘉十一年冬十一月庚子,于庐山精舍升于法座。神色开朗,德音俊发,论议数番,穷理尽妙,观听之众,莫不悟悦。法席将毕,忽见麈尾纷然而坠,端坐正容,隐几而卒。……

因之,名僧对麈尾也寄托了堪与名士埒美的情思。《高僧传》卷八《释道慧传》:

临终,呼取麈尾授友人智顺。顺恸曰:“如此之人,年不至四十,惜矣!”因以麈尾纳棺中而敛焉。

在智顺的眼中,道慧无异于英年早逝的王?鳌w嫖膊唤隹梢晕?名僧陪葬,而且能够随之轮回。《高僧传》卷七《释昙谛传》:

……母黄氏昼寝,梦见一僧呼黄为母,寄一麈尾,并铁镂书镇二枚,眠觉见两物具存,因而怀孕生谛。谛年五岁,母以麈尾等示之,谛曰:“秦王所饷。”母曰:“汝置何处?”答云:“不忆。”……后随父之樊邓,遇见关中僧 道人,忽唤 名, 曰:“童子何以呼宿老名?”谛曰:“向者忽言阿上,是谛沙弥。为众僧采药,被野猪所伤,不觉失声耳。” 经为弘觉法师弟子,为僧采药,被野猪所伤。 初不忆此,乃诣谛父,谛父具说本末,并示书镇麈尾等, 乃悟而泣曰:“即先师弘觉法师也。师经为姚苌讲《法华》,贫道为都讲,姚苌饷师二物,今遂在此。”追计弘觉舍命,正是寄物之日。……

案《太平御览》卷七0二引刘敬叔《异苑》:“高平檀茂宗,义熙中丧亡。其母刘氏梦见宗云:‘方永违离,今以此扇奉别。’母流涕,觉,于屏风间得扇,上皆如蜘蛛网络。”或即此轮回故事之所本,而敷衍成文。这个诞妄不经的故事告诉我们:麈尾在中古名僧的手中代代相传,与弘扬佛法之大业珠联璧合,故虽幽明异路,而轮回不穷。

中古时代,儒、释、道三家合流,互融互补。名士追慕名僧,名僧攀附名士,都是由这一文化背景决定的。而在名士与名僧之间,有一位中介人物,他就是古天竺的大德居士维摩诘。研究中古之麈尾问题,我们对这个人物是难以回避的。

家园 (六)麈尾与维摩诘

手持麈尾的维摩形象,虽然屡见于唐、五代之壁画,但最早亦始于中古时代。如洛阳龙门宾洞前壁北魏浮雕维摩像(见贺札),河南??县天龙山石窟第一窟东壁北侧第一龛中的北魏维摩雕像(《中国美术全集?雕塑编》,第13册,页11),皆是其例。后一座雕像,维摩身踞莲花宝座,手执麈尾,身著宽博大衣,颇具潇洒超迈、沉着睿智的名士风采。又如天龙山东壁南端东魏石刻维摩诘像(见承名世先生《论孙位〈高逸图〉的故实及其与顾恺之画风的关系》),也具有相同的特点。维摩诘,略称维摩,梵文Vimalakirti,意译无垢称,或净名。为古天竺吠舍厘城神道广大的佛教居士。释迦世尊尝应五百长者子之请,在城中的庵罗树园说法,维摩示疾不往,佛遣文殊菩萨等前往问疾。维摩随机说法,成一经妙义,这就是大乘教义的宝典¾《维摩诘所说经》,略称《维摩经》。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经典无一字涉及麈尾。汤用彤先生说:“汉明帝永明年中,遣使往西域求法,是我国向所公认佛入中国之始。……依今日所知永明求法,最早见于《牟子理惑论》《四十二章经?序》及《老子化胡经》。”(《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页11)此三书亦无片言与麈尾有关。古天竺是否有此物,今日难以确证。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在中国佛教艺术中,与维摩形象唇齿相依的麈尾是中国的,因为那是中国的艺术家们赋予他的。为什么中国的麈尾会握在古天竺人物维摩诘的手里?若解答这个问题,就必须了解《维摩经》对中古知识分子发生的深刻影响。

《维摩经》盛行于中古士林,当时的士林名流及一般僧侣无不以为枕中秘宝。《高僧传》卷六《释僧肇传》:

爱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尝读《老子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

而先后宣讲《维摩经》的名僧,孙吴有康僧会,晋朝有支遁、、释法绪、竺法纯和释僧睿,刘宋有释昙谛、释僧导、释僧谨、释僧猷、释僧隐、释法宗、释慧基、释僧侯、释僧辩和释昙度,梁朝有释宝亮等等;为《维摩经》作注、疏的名僧,有晋朝的鸠摩罗什、释道祖和释道融以及刘宋的竺道生、释慧静和释僧镜等等(并见《高僧传》卷一、二、四、六、七、八、一一、一二和一三以上各人物本传)。这些注疏者,当然也是宣讲者。在什公新译本完成以后,《维摩经》广传于大江南北,人们对它的兴趣更为浓厚。《世说新语?文学》五四:

汰法师云:“‘六通’、‘三明’同归,正异名耳。”

法汰所说,乃《维摩经》之问题。如此经卷二《方便品第二》:“佛身者,即法身也。……从六通生,从三明生。”卷四《菩萨品第四》:“神通是道场,成就六通故。……三明是道场,无余阂故。”同时,《维摩经》也是清谈名士攻读佛学的入门书。殷浩被废东阳,最初研读的就是《维摩经》。所以,《维摩经》之语汇也常常流走于名士之口。《世说新语?排调》五二:

王文度在西州,与林法师讲,韩、孙诸人并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孙兴公曰:“法师今日如著弊絮在荆棘中,触地挂阂。”

“挂阂”,又作“燎阂”,意谓牵掣、钩挂。《维摩经》卷二《弟子品第三》:“当了众生,根有利钝。善于知见,无所燎阂。”在《维摩经》中,“挂阂”的同意词还有“阂”、“燎碍”。如卷一《佛国品第一》:“达诸法相无燎碍。”卷四《菩萨品第四》:“中心无恚阂。”孙绰调侃之意,是说支遁不“善于知见”。

随着《维摩经》的流传,维摩的精神特质自然影响于中古名士。论其要者,约有三端: 第一,辩才与智慧。《维摩经》卷二《方便品第二》:

尔时毗耶离大城中有长者名维摩诘,已曾供养无量诸佛,深植善本,得无生忍。辩才无阂,游戏神通。逮诸总持,获无所畏,降魔劳怨,入深法门。善于智度,通达方便,大愿成就。明了众生心之所趣,又能分别诸根利钝。久于佛道,心已纯熟,决定大乘。诸有所作,能善思量,住佛威仪。心如大海,诸佛咨嗟。……

又卷五《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

尔时佛告文殊师利:“汝行诣维摩诘问疾。”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彼上人者难为酬对。深达实相,善说法要。辩才无滞,智慧无阂。……”

辩者多智,智者善辩。维摩无滞的辩才与圆通的智慧,特别使中古名士心仪。在他们看来,维摩与文殊的论辩,俨然中国清谈场上的往复,堪为师法。换言之,维摩首先是以近似于清谈家的精神风貌被中土知识分子所接受的。因此,在中古时期的石窟造像中,维摩与文殊多在同一龛中相对出现,其论辩的场面成为表现的重点。上文提及的龙门、天龙山石窟,皆是如此。

第二,“不二法门”¾“无”。《世说新语?文学》三五:

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

王坦之的话,典出《维摩经》卷八《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默然无言”,体现了“无”的境界。又如: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世说新语?德行》四四)

王中郎令伏玄度、习凿齿论青、楚人物。临成以示韩康伯,康伯都无言。……(同上,《言语》七二)

王丞相为扬州,遣八部从事之职,顾和时为下传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奏二千石官长得失,至和独无言。……(同上,《规箴》一五)

这种精神是我国圣贤固有的。《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与,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又《庄子?在宥》:“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庄子?天运》亦载:“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佛学与儒学、道学在“无”的精神上的会同,使初读佛书的中古名士有一见如故之感。《世说新语?文学》二三:“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阿堵上。’”玄理与佛理是相通相应的。又《世说新语?雅量》四一: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皙慢戏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之而已。殷怅然自失。

王恭的达意方式亦如王中郎之缄默,浸透了“无”的味道。玄学之“无”与佛家的色空观相通。依照这一观念,一切皆非实有,世界亦属虚空。《维摩经》卷五《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

文殊师利既入其舍,见其室空,无诸所有,独寝一床。时维摩诘言:“善来文殊师利!不来相而来,不见相而见。”文殊师利言:“如是居士,若来已更不来,若去已更不去。所以者何?来者无所从来,去者无所至,所可见者更不可见。……”

而《世说新语?简傲》三: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不难发现,嵇、钟之对话是维摩、文殊带有禅家机锋之语意的逆向翻版。曹魏末年,《维摩经》尚未在华夏大地上流行,嵇、钟二人平生之事迹和文章与佛学亦无丝毫牵连,如何能够如此娴熟地驱使其故实?此中必有待发之覆。据笔者推断,这个故事可能出自晋宋人物的造作。而造作的本身,恰好足以显示其时之名士与维摩在“无”的精神上的契合无间。

第三,“火中莲花”式的人生境界。在佛教文化中,莲花是纯洁、空明、美丽而高雅的圣花,因而贵逾群芳。《高僧传》卷二《鸠摩罗什传》:

……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喻: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如果说莲花生于臭泥是客观事实,那么“火中生莲花”则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物语。《维摩经》卷七《佛道品第八》:

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

“火”,象征着人类的七情六欲,生者必受其灼烧:四体焦热,大汗淋漓,苦痛不堪。然而道行高卓者,虽处此炎焰的焚炽中,仍然能够保持其内心世界的莹洁与清爽。维摩即其人也。《维摩经》卷二《方便品第二》对他作了这样的描述:

虽为白衣,奉持沙门,清净律行;虽处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现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虽复饮食,而以惮悦为味。……

《维摩经》通过维摩与文殊共论佛法,宣扬达到解脱之境,关键在于主观修养,不一定非得过严格的出家生活。维摩式的人生境界即是这一思想的具体实践。而这与中古名士构成了又一个契合点。中古隐逸之风炽盛。士林名流,多怀嘉遁之思,又不愿舍弃荣华。《世说新语?识鉴》二一谓“谢公在东山畜妓”,又《言语》六九:

刘真长为丹阳尹,许玄度出都,就刘宿,床帷新丽,饮食丰甘。许曰:“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刘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王逸少在坐,曰:“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

其实长林丰草和温柔富贵,如熊掌与鱼,不可得兼。众所周知,中古士人之人生观重在得意。既然如此,其归思田园、希企隐逸,也自然是追求内心世界的超然无累。换言之,只要能得其意,就不一定非得栖居山泽、餐菊茹菘了。晋?王康琚在《反招隐诗》中写道: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昔在太平时,亦有巢居子。今虽盛明世,能无中林士?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d鸡先晨鸣,哀风迎夜起。凝霜凋朱颜,寒泉伤玉趾。周才信众人,偏智任诸已。推分得天和,矫性失至理。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文选》卷二二)

在这一观念的支配下,“朝隐”、“市隐”之高士层出不穷。东晋的刘?础⒌唆樱?刘宋的周续之、袁粲以及南齐的王瓒之和王僧佑,皆其著者(参见王瑶先生《论希企隐逸之风》,《中古文学史论》,页188~189),其他的名流雅士也或多或少地具有相同的倾向。对此,梁元帝作了深刻的理论总结。《艺文类聚》卷二一引其《全德志论》曰:

物我俱忘,无贬廊庙之器;动寂同遗,何累经纶之才。虽坐三槐,不妨家有三径;接五侯,不妨门垂五柳。……或出或处,并以全身为贵;优之游之,咸以忘怀自逸。若此众君子,可谓得之矣。

尽管我们不能说中古时代的“众君子”都是盛开于烈火中的莲花,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在烈火中追求莲花式的美。

以上三个契合点,决定了中古名士必然在文化心理上肯定、接受维摩。于是,他们便有意或无意地,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中国的麈尾塞进维摩的手中,使之登上了华夏佛教艺术的殿堂。这样,古天竺的维摩诘便六朝化¾中国化了。实际上,维摩诘在中古文化史中所扮演的是双重角色:大乘功深、明达禅理的居士和风流倜傥、不舍世俗的名士。他是将惝恍、缥缈的佛陀世界和中古士族社会的烟光声色联为一体的媒介,或者说是沟通二者的津梁。中国六朝的莺飞草长与古天竺的落英缤纷,由他而凝结为一片阳春,绚烂、旖旎,令人目眩神迷。就此而言,维摩手里的麈尾,是中国麈尾最具文化意蕴的一支,因而也是最伟大的一支。

中古时代的文采风流早已烟消云散了,摇曳于名士与名僧手中的麈尾也杳不可寻。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怅惘何如!然而,麈尾的优美意蕴毕竟注入了华夏文化的浩渺烟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当我们偶尔瞥见它那一缕清波时,又是多么欣慰!

赵翼在《白粜》诗中吟道:“麈谈助霏清玉屑,牙慧增吐艳雪花。”(《瓯北集》卷二八)倘若本节文字可以算作一篇“麈谈”的话,笔者愿闻麈教。

家园 (七)附说:如意与清谈

中古时代的清谈家,有时谈玄亦持如意,前引《世说新语?雅量》四一(见本书页108)足以说明这一点。这大概与服用五石散的风气有关。因为服药之后,周身发热、发痒,自然需要用东西瘙痒,如意便适应了这种需求。同时,正如上文所述,清谈家们聚集在一起讨论问题,一般持续的时间都比较长,所以身体往往会有不太舒适的感觉,这样如意也就派上了用场。如意起源很早。《事物纪原?什物器用部?如意》:“吴时秣陵有掘得铜匣,开之得白玉如意,所执处皆刻螭彪、蝇蝉等形。胡综谓:‘秦始皇东游埋宝以当王气,则此也。’”如意,俗称“老头乐”,为搔痒之用具,因其便于使用,如人之意,故名为如意。案王维《赠裴十迪》:“风景日夕佳,与君赋新诗。澹然望远空,如意方支颐。”清?赵殿成注:

《释氏要览?指归》云:“如意,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刻作手指爪,柄长可三尺许。或脊有痒,手所不到,用以搔爪,如人之意,故曰如意。”诚尝问译经三藏通梵大师清沼,字学通慧大师云胜,皆云“如意之制,盖心之表也,故菩萨皆执之。状如云叶,又如此方篆书心字,故若局爪杖者,祗如文殊亦执之,岂欲搔痒也?”又云:“今讲僧尚执之,多私记节文祝词于柄,备于忽忘,要时手执目对,如人之意,如俗官之手板,备于忽忘,名笏也。”若齐高祖赐隐士明僧绍竹根如意,梁武帝赐昭明太子木犀如意,石季伦、王敦皆执铁如意,此必爪杖也。因斯而论,则有二如意,盖名同而用异焉。”(《王右丞集笺注》,页27)

赵氏在这里已经将如意的世俗用途和基本种类说得很清楚,但如意与清谈的关系被他忽略了。

如意本系僧侣之法器。《高僧传》卷六《释慧远传》:

……曾有沙门持竹如意,欲以奉献,入山信宿,竟不敢陈,窃留席隅,默然而去。……

同书卷一一《竺昙猷传》:

……后移始丰赤城山石室坐禅。有猛虎数十,蹲在猷前,猷诵经如故。一虎独睡,猷以如意叩虎头,问何不听经,俄而群虎皆去。……

又《南齐书》卷五四《高逸列传?明僧绍》谓齐太祖高帝萧道成:

遗僧绍竹根如意,笋箨冠。

萧道成之所以送给僧绍一枝竹根如意,是因为他是佛教信徒。如意是佛家的法器,当然堪赠信佛之居士了。如意这种僧具本来出于印度。其柄端作手指形,以示手所不至搔之可如人意。佛家之如意,还有柄端作心字形者,以竹角、竹木、玉石、铜铁等制成,长三尺许,僧讲持之,可记文于上,以备遗忘,此即所谓“如意杖”。在古代石窟壁画中,与维摩论辩的文殊菩萨通常手持如意,见于敦煌石窟榆林窟第二十五窟西壁北侧之中唐壁画。案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四《三仓之概观》(页64~65):

“西棚”所陈皆系宗教品物,……有如意九件,其形见于龙门天龙山及北魏、北齐诸石刻维摩对面之文殊菩萨与《历代帝王图卷》中陈文帝陈宣帝所持之如意,均同一形式,此则为印度式如意原形,本供讲经僧记文于上,或可作搔背之需者,与晚近之笨重如意,徒以其名吉祥,只供赏赍进献者迥别。院藏诸如意之最华丽者,当推“犀角黄金钿庄如意”,柄头作白犀七叶形,界以金线,嵌以珠玉象牙花鸟,柄有红绿镂牙花纹,木画金线,极为辉煌眩目。此外又有“斑犀竹形如意”、“犀角银绘如意”、“斑犀钿庄如意”、“鲸须金银绘如意”、“玳瑁如意”,或制以斑犀、犀角,或制以鲸须、玳瑁,均无前述者之华丽。《太平御览》七O三引刘义庆启事云:“恩旨赐臣犀镂竹节如意,目所未睹”,是自晋已有此种华饰之如意矣。八木直道氏云:如意在日本奈良时代(公元六四五―七八一)佛教任何宗派皆执之,奈良朝以后,惟真言宗举行灌顶时之阿贽梨和尚为必持之具,今天台宗、净土宗、禅宗皆用之,而禅宗尢为必需之品云。按如意原为佛子法具,但中国近代释家已罕执此,而为道教所窃用矣,是故吾人居今日而考如意当求之日本也。

如意,梵文名阿那律(aniraddha),最初由西域传入华土,非吾国固有之物(参见白化文先生《试释如意》一文)案《释氏资鉴》云:

共推如意付智炫,安详而起,徐升论座;坐定,执如意,折张宾,宾理屈。

此与清谈家之用麈尾十分相似。中古时代名士与名僧颇多交游,同时由于生理上的需要,所以如意自然和麈尾一同进入清谈场中,并流行开来。

清谈家用如意,“竹林七贤”中的王戎可能是首开此风的人物。在1960年发掘的南京西善桥南朝墓砖刻壁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中,有王戎的画像。他头露髻,一手靠几,一手弄如意,仰首、曲膝、赤足,坐于皮褥上(《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及其砖刻壁画》)。唐人孙位所绘《高逸图》中的王戎也是踝足跌坐,右手执如意,左腕懒洋洋地搁在右手上,面前虽放着卷帙,但掩而不展,两目凝神静观,若有所思。庾信《乐府?对酒歌》:“山简接 倒,王戎如意舞。筝鸣金谷园,笛韵平阳坞。”(《全北周诗》卷二)这些作品的刻画和描绘当有事实依据。在南朝砖刻壁画中,王戎所执的如意形制较小,头部为手爪之形,近似于僧具中的如意―搔杖,而王戎左脚支地,右脚平展朝上,右膝据地。他的这个动作近似于佛徒之跏趺,非长期修行、深谙趺功的人是做不出来的。其实王戎未必会趺坐,南朝人多信佛,可能是画家想像使然。《高逸图》中之王戎,所执如意较长,头部亦为手形,王戎采取单跏趺的姿态静坐,也颇有僧徒念佛的韵味。《裴启语林》一一四:

王?饔胫钊颂福?有时或排摈高秃,以如意注林公云:“阿柱,汝忆摇橹时不?”阿柱乃林公小名。

王恭以如意帖在文章之上,暗示此文“如意”(见本书页108引《世说新语》)。在这里,如意起到了一种含蓄的示意作用。《世说新语?排调》二三:“庾征西大举征胡,既成行,止镇襄阳。殷豫章与书,送一折角如意以调之。”殷羡送给庾翼一枝折角如意,意思是说他的北征壮举未必完全如意,而庾翼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庾翼在答书中说:“得所致,虽是败物,犹欲理而用之。”《世说新语?豪爽》一一:

陈林道在西岸,都下诸人共要至牛渚会。陈理既佳,人欲共言折,陈以如意拄颊,望鸡笼山叹曰:“孙伯符志业不遂。”于是竟坐不得谈。

陈逵乃善于谈理之士,故手执如意,但他又不同于某些虚浮不实的清谈家。“为西中郎将,领淮南太守,戍历阳”(本条刘孝标注引《晋阳秋》),他肩负的重担使他时刻想到匡复中原、统一天下的责任,他感叹“孙伯符志业不遂”乃是以孙策自况,意谓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进行清谈。于是诸名士就只好缄口了。

武人一般喜欢铁如意。《世说新语?豪爽》四: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

大将军王敦的用的可能是铁如意,否则不会把唾壶打坏的(唾壶一般是青瓷制品,近年来六朝墓葬多有出土;也可能是玉制的,参见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页83)。也有武人持兽角如意和竹如意的。《南史》卷五八《韦睿传》:

……明旦,元英自率众来战,睿乘素木舆,执白角如意以麾军,一日数合,英甚惮其强。……睿雅有旷世之度,……被服必于儒者,虽临阵交锋,常缓服乘舆,执竹如意以麾进止,与裴邃俱为梁世名将,余人莫及。

韦睿真可谓风流将军。东晋的谢万也是这样的人:

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未尝抚慰众士。谢公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从容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万从之。因召集诸将,都无所说,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诸君皆是劲卒!”诸将甚忿恨之。……(《世说新语?简傲》一四)

而文士也有持铁如意者。《世说新语?汰侈》八: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

南宋?谢翱有《铁如意》诗,云:“仙客五六人,月下斗婆娑。散影若云雾,遗音杳江河。其一起楚舞,一起作楚歌。双执铁如意,击碎珊瑚柯。一人夺执之,睨者一人过。更舞又一人,相向屡???椤R蝗硕栏д疲?身挂青薜萝。夜长天籁绝,宛转愁奈何。”(《??发集》卷六)诗中即化用了石崇的这个故事。谢翱诗中的主人公可能是道士,此与石崇不同。铁如意比较坚硬、沉重,不仅可以用于清谈,亦可用来御敌。《通雅》卷四四引《音义指归》云:

如意者,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作人手指,柄三尺许。背痒可搔,如人之意,清谈者执之,铁者兼藏御侮。

这段话对如意的功用作了作了全面、准确的总结。梁代萧统曾经获得御赐水犀如意一枚,这与犀柄麈尾一样,是十分珍贵的,所以他作了一篇《谢敕赍水犀如意启》,文中说:

臣统启:应敕左右伯佛掌奉宣敕旨,垂赍水犀如意一柄,式是道义所须。白玉照采,方斯非贵;珊瑚挺质,匹此未珍。……(《全梁文》一九)

萧统信佛,如意是宣讲“道义”所必须的,水犀如意乃如意中的上品,所以要想随身携带,还得皇帝批准,而萧统本人对它也非常珍视。南朝以后,如意形制越来越大,制作材料也越来越考究,成为一种贵族的豪华摆设,与谈玄、讲佛全然无关了。至于搔杖意义上的如意,今日仍然流行于民间,大雅君子已不再执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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