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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道听途说的家史 -- 玉垒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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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道听途说的家史

之一

最近拜读了某位兄台的袍哥故事,我就想起一些家事。我有个舅舅爱喝酒,说是应酬需要。我外婆就骂,以前别人给你爸爸磕头敬酒,他都滴酒不沾。你才多大一个场 面,就要应酬了? 我的外公是袍哥头领,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码头上的流氓们要去我外公家里磕头。

家人提起,外公的哥哥是土匪头子。当时他下山来娶亲,被包围然后被国军击毙。我猜,大外公那会儿大概还很年轻吧。当地有座大坟,葬着 他和他的保镖,或者保镖们。

而外公的祖上的兄弟几个,是来自湖北的剃头匠。因湖广填四川,到了川东。湖广填四川至少发生过两次,一次是在元末明初,各路兵马混战之后。另外一次是在明末八大王张献忠剿四 川之后。上一次迁徙来的人口,经过几百年在天府之国的修养生息,又一次被屠杀殆尽。遥想当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祖先们就在竹林深处一个叫做“半边街”的小村庄休养生息繁衍。

现在那个地方是风景区了。竹林一侧的河边重新建设。就有人说起,我外公修桥铺路筑河堤的往事。我外婆还说外公曾经埋葬路上饿死的人——就是那样饿殍满地的年代。

再一次的改天换地,就是解放了。当地剿匪,我的大舅被押着带路。路上,土匪头子开枪打死了站在我大舅旁边的战士。我大舅因此受了惊吓,后来终于找到机会 逃跑了。那个土匪头子被镇压的时候说,如果他不是某家大少爷,那一枪打死的就是他。我大舅一口气跑到南方,读了大学又回来了。不几年后他死于癌症。

我小时候记忆里只有二舅。他说起过他的舅舅,我的舅公,那是一个地下党员。当地解放的当天,曾上庆祝的大会上讲话。第二天,有一伙人抓走了舅公,说他是叛徒。 他们手里有一件不相干的血衣,说是我舅公干的。然而那时,我舅公的上线还是下线已经牺牲了,没有人能证明他的清白。我舅舅追着他们跑到竹林,舅公已经被枪 毙了,缩成一团,倒在竹子下。他的家随即四散了。没人记得为他平反。其实舅公的事情也很难考证了。杀与被杀的混乱中,大时代从来就是这样的方式前进的。

之二

另一个舅公,是外婆的亲弟弟,被逼着交出财产,吊起来打了一个晚上,死了。脖子上还有粗粗的血印子。外婆说他只是个破落的小地主。其实,外婆读过私塾,之后又在女子学校寄宿读书,还没读完,17岁嫁给我40岁的外公做续弦。那时候,外婆的家族就已经败落了。

 我外婆一直没有操持家务的习惯。据说解放后家里生计都很艰难的时候,家里的衣服都是积攒起来,请人洗的。外婆生了很多孩子,却没有给任何孩子洗过一片尿布,也没有哺乳过其中任何一个。我最小的姨妈,大概出生在五六十年代,一如既往,由奶妈带到乡下去抚养,然后肚子里 生了寄生虫,那个异常可爱的小女孩死的时候,虫子从鼻子从口里钻出来,她哭了一个晚上才咽气。

然而后来当我和弟弟出生的时候,风烛残年的她千里迢迢赶来照顾我们直到我们上了小学。

周围的人都说外婆很有大家闺秀的仪态。我对外婆却一直有隔阂感。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小孩子们大呼小叫着从门口跑过。外婆就不屑地说女孩子不能这样,那时我常有孤独感。有一次,我躲在门背后,然后大叫着跳出来吓唬外婆。她大怒,怒斥我没规矩。那一次,我记忆很深刻。

有一次和外婆看新闻联播。外婆突然拍案而起说,什么保持政策五十年不变。他们在说谎,当年他们说好的公私合营的。可是后来外公的产业,餐馆,做糖的作坊之类的,都被没收了, 家里掘地三尺。外婆饱读诗书,到老都手不离卷。不过她的立场和经历决定了她的眼界没有看到也不想看到:正就是那样的过程,民族工业的散沙凝聚成强大的国家工业的基础。

  二舅还说过,有次他出门,隔了两天等他回家,船过山谷,转了个弯的时候,他就大吃一惊,走的时候满山苍翠。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头,他怀疑走错了地 方。原来那些树木全部被砍了炼钢铁了。小船过处,已经是大跃进的洪流。然后,舅舅回忆,他和同伴们站在沸腾的熔炉边上,把收来的金属奋力投掷进去。还有人不小心掉进熔炉,被瞬间融化了。现在我再回去,以前伐木的林业局,现在已经成了国家专门植树造林的机构了。

  我曾经在田野发掘中,遇到过大跃进时候的炼钢的炉子,先清理了这个炉子,再层层地层揭发下去一直挖到新石器。历史就在探索,失败中,迂回曲折前进。

       

  再后来二舅大学毕业,在大西北当老师。 舅舅说,那时的民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立志就在西北落地生根,发芽开花。转眼间,风云再起。舅舅的学生分为两派,舅舅被其中一派看作另外一派的狗头军师。混战中,他被他的学生砍了很多刀扔到学校的柏树院里。他的一个女学生和自己的母亲夜里背他出去。不久之后,舅舅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更加蛮荒的地方,或骑着小毛驴满村寨给人画毛主席像,或者在乡下的土台子上拉二胡。而那个天资玉容,文彩出众的女学生因为家人的缘故嫁给了别人。接着早寡,早逝。黄土垄头卿何薄命?

机缘难料,谁知当年这对情侣的弟妹若干年后在校园相遇,并且修成正果了。这就是我的父母。

之三

我妈妈说,那之前我外公被群众管制,他曾经的一个干儿子,还有曾经给他抬滑竿的人,各有不同的表现。前者,以前借我外公的名,还冒充过我大舅,作威作福 过,这时摇身又做了主人,他控诉我外公对他的残酷剥削。倒是后者,只是苦力,却替我的外公说好话。

外公是在病饿之中过世的。他一直等着他最心爱的小儿女,我的妈妈和小舅回来见了一面,才咽气的。那时候我妈妈10岁。

 我妈妈最开始插队,就到了我外公那个干儿子手下的村子。记得她说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妈妈就发狠到了大西北投奔我二舅。前几年,当年她一 块儿下乡的同学们聚会,提起她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眼泪涟涟,说他们中间年纪最小的一个至今还留在荒凉的地方吃苦。其实他们实在不知道我妈妈现在的状态,一个退休的妇科 医生,出则畅游大江南北,入则有几十尾金鱼,上百盆花,最近又添了捣蛋孙女一枚。而二舅在当地一所教育学院做了院长,因为栽培一方桃李而名重当地。据说外公常说,留给子女们多少财产都是没用的,让他们读书才最重要。他的儿女们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却都还学以致用,行医教书了。复何求?

  

  小时候吃鱼的时候,我妈妈常常会把鱼骨头整个挑出来,放到炉子上烤黄,吃起来脆脆的。那时候我妈就说,那是我外公爱吃的。她说我外公喜欢一个人在小 船上钓鱼,小船上有个小火炉,边钓,边烤着吃。

那是在川东一个风景旖旎的小镇,夏天我去的时候,听取蛙声一片。一阵风雨来,雨水千丝万绦垂到河面。我就想到,我的外公,那个剃头匠出身的袍哥头领,在孤舟上,守着红泥小火炉独钓。我想外公那么厉害,他一定会觉得,那样的时代里,能暂时守着一份安逸,应该很知足了。

如今他的子孙们都已经从这小镇走了出去,或在大学教书,或在银行工作,也有做研发,做医生的。虽然都没有功成名就,但是都靠着自己而衣食无忧。外公又复何求?他的孙子里,还有刷过盘子,卖过零食,而自得其乐的。他也会很欣慰。

  至于那个死在变化之际的地下党舅公,以及无数和他同样结局的人。我想他们在出发前,已经想过这个结局了。我只能借用上个月在克林姆林宫墙外看到的一句话: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与世长存。

 这个夏天,我从成都出发,在这之前,我在郊区看中了一个幽静,便捷,房价不算太贵的小区,尤其是吃了附近临江停泊的几家餐馆之后,就更加坚定了做房奴的决心。飞机起飞的时候,看到脚下的土地平实又旖旎。踏踏实实地在这里生活,该多么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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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送宝,家史我也写过一点

不过流水帐而已,没有玉垒关mm的诗情画意。

飞天鸭:也跟风讲讲家史——来自山西(一)

家园 父辈的故事总是那么吸引人

他们却又总是讳莫如深

家园 读史论政看大道,确是要超越个人得失的计较的 :)

我的家事,跟妹妹这个比较像。

我妈就是控诉派的小知识分子,她回忆起6岁那年土改,一伙人冲进家里,见什么拿什么,连她身上穿的一条漂亮衣裙都被一农妇扒下去了,6岁的孩子很是惊恐。。。这故事特有感染力,何况是我自己的母亲,我听的时候什么感觉,妹妹是可以想象的。

超越个人得失,所见大,为大人,所见小,为小人。这一点是在我20多岁以后才开始摆脱母亲的影响而反过来试图影响她的。

举一个家长里短的例子:

我小时候,其实我家的经济状况比很多人家都好,父母都是有学历的“双职工户”,尽管那时候很多年都没有涨工资这个事,但是他俩加起来每月有将近100块的工资收入,隔壁邻居我同学她爸是小学校长,她妈在家属队挣工分,她把的工资还没有我妈高,她家一家也生活得挺好。

我家呢,在这种条件下,父母却总是为了钱争吵,我生性对环境敏感,童年就过得有些个战战兢兢。现在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我爸的在乡下老家的哥兄弟和侄辈们总是“哭穷”,我爸受不得,就满足他们的要求,我妈就在情+理两方面跟我爸斗争,有时候上升到这个家还要不要,孩子怎么办的问题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甚至到我上了大学之后,每次回家,我妈还是会拉住我控诉多则三天,少则几个时辰。

有一次,我突然福至心灵,对我那已经鬓发苍苍的老娘说:“这个人,我爸,他是你的,对吧?这人你要自己知道疼的,对吧?如果要你花点钱买他的心安体健,你愿意不?他做的,无非是为了心安,那些是他的亲人。”

我妈对我大骂,说:“你还帮他说话!他拿人家当亲人,你就不是他的亲人!我为了谁呀,你这个没良心的,长大了会教训我了!”

一个家庭和家族里,超越个人得失,“所见”大一点,都这么不容易,何况在一个国家民族里面超越自家的得失。

我的姥爷,我妈妈的父亲,虽然念的是私塾,没有像他的小女儿那样受过现代科学教育,却不愧是赤手空拳在乱世挣出一番家业的豪杰。我有幸在六七岁上跟他近距离接触几个月的时光。记得非常清楚有这么一段对话:

我:姥爷,我妈说以前这里好多房子和地都是咱家的,咱家有炮台,还有家丁枪队,姥爷威风。。。

姥爷:那时候就得有护院的,不太平啊,就那样处处防备,胡子(东北方言:土匪)还总惦记绑票你舅舅呢 (舅舅是姥爷唯一的儿子,而姥爷自己没有兄弟,所以舅舅很值钱的)。

我想象着姥爷在传说里的机智勇敢,例如一次被一个远房亲戚邀做客,进屋发现是个圈套,炕上坐着胡子们呢!他一个人,枪也没带因为出乎意料,他能面不改色地跟屋里所有人招呼声:哟,看来今天日子不对啊,咱改天在聚,你们坐着哈。。。,说话同时手撩长衫,放在腰上貌似别着短枪。竟然全身而退。

姥爷感叹:“还是这个朝代好啊!”

我:“什么朝代?, 哦,你说新中国!”

姥爷: 对,新中国。

我:你咋觉得这个新中国好呢?

姥爷:这个朝代跟从前的都不一样。不闹胡子了,不闹小日本鬼子了,大烟馆跟窑子那些坑人的地方也都没有了啊。

我:“7~!你现在也没有家业了,闹不闹胡子跟咱也没关系吧?”

姥爷正色道:“唉,你还小,恐怕不大懂,可是你得记住,人这一辈子,赶上什么时代,是命,却不该怨天尤!这么大一个国家,每一个人,都尽力做到让家小平安,衣食温饱无忧,这就是太平盛世了。”

很多年之后,我从一个简单的民族主义者转左,从在西方读博所学的系统观再看姥爷当年说的这番话,深感我中华祖辈的博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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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您姥爷的觉悟真高

见识也好

这么大一个国家,每一个人,都尽力做到让家小平安,衣食温饱无忧,这就是太平盛世了。

家园 谢谢!是姥爷教我认字和被“小九九”的,我很庆幸

自己是老大--我弟弟对姥爷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

家园 送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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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你姥爷也是一代人杰。
家园 “大烟馆跟窑子那些坑人的地方也都没有了啊”

“大烟馆跟窑子那些坑人的地方也都没有了啊” 老人家说的是以前吧。

现在可不是这样。

家园 穷人过不安生,富人也过不安生

这个社会肯定有大问题

家园 看到小女孩的死我又坚持不止了...

老婆总说我神经大条,偏偏读到这些内容我总是要发抖鼻子酸。

路上满是饿殍,良民变成土匪和袍哥的动荡年代
永不再来。谁要为了自己的私欲置黎民百姓于不顾,谁就一定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的粉碎,彻彻底底的被“肉体消灭”。

家园 宝啊我的宝啊,你就这么没了啊……

我算是发现了,玉垒关mm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有多少宝都不够填的……

我的宝啊~~~~~

家园 时代的悲剧

被杀的和杀人的

都是悲剧的角色而已

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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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再次感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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