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新译】引发南北战争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 -- 卢国俊
首先,小感慨一下:
世界上,大概除了《圣经》之外,从来没有一本书能对后世引起这么大的影响,《汤姆叔叔的小屋》一个不小心就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引发美国南北战争;加速美国奴隶制的废除进程;引发美国资本主义二次革命,促使美国资本主义制度的统一;美国就此走上政治、经济起飞的道路,一直延续至今;启蒙了世界女权运动。
我有时就琢磨,没有这部书,美国,今天会不会只是二流社会第三世界?这是一部助燃美国雄霸世界的荡世巨著。要是生于此书之后的诺贝尔文学奖为她留一个空缺的话,诺奖才应该没有遗憾吧?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此书似乎对中国也应该有些许意义才对呀,因此,着手重译这本书,再看无坚不摧的美国是如何被一部书驱赶的:因为此书出版正值美国政经动荡、贫富差距巨大、奴隶命运跌宕的时刻,变革,已忍无可忍,已箭张弓满。和目前的中国何其相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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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希大善人的密谋
肯塔基州的二月,依然清冷,尤其是此时,暮色将近,就更加彻骨。
P镇的一户人家,虽说客厅装修的典雅宁静,可此时却颇有几分不宁静的氛围。
宾主头顶头对坐,边喝着小酒边不时地嘀咕,就连仆人也不在旁边侍应,显然,他们在商量很重要的事情。
努力装扮成绅士的客人,其实一点都不“绅士”。这个身材矮小相貌稀松的人,满脸的小人得志,怎么看都是一个机关算尽往上爬的社会混混。不过他穿的倒是很合逻辑——很土的杂色背心,配一条扎眼的黄点蓝底围巾,领带艳丽夺目,粗壮的手指上套满了戒指,一串形状奇特、色彩艳丽的图章缀在沉沉的表链上,从里到外都是一幅暴发户的高调姿态。
然而,这个貌似尊贵的客人,说话时却和他的装扮有些格格不入,粗话连篇,满口的下流猥琐。说到兴头上,他总是故意把表链弄得叮当乱响,在彰显手表的同时,全身上下布满了志在必得的神态。
相反,主人希尔比先生,倒是个货真价实的绅士。光从他室内的摆设和情调,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生活富足安逸的家庭。
这样的两个人,会探讨什么呢?
“这事儿啊,就这么办吧?”希尔比先生坚定而舒缓地说。
“老希,你这样的条件,我就比较难办了。”对方一面回答,一面不屑地举起酒杯,目光转向客厅的灯,一幅根本就不把主人放在眼里的表情。
“嘿,赫利,汤姆可不是普通的奴隶,不管把他摆在哪儿,他都值这个价。一直以来,他把我的农场打理的井井有条,而且做事稳重,为人又诚实……”
“诚实?汤姆是黑人式的诚实吧?”赫利不客气地倒着白兰地,眼都不抬的叽问着。
“汤姆的诚实童叟无欺。他心地善良,踏实稳重,头脑也灵活,而且,他还笃信上帝。就在四年前的一次野营布道会上,他宣誓入教的,在我看来,他对上帝的虔诚没有人能够否定。从那以后,我把这里的一切,钱、房子、牲畜,都交给他打理。这么说吧,不管做什么事儿,他都是行家里手……”
“可是,有几个人会相信黑奴对上帝的虔诚呢,希尔比先生?”赫利肆无忌惮地挥手打断希尔比,“不过我倒是真遇到过一个,就在今年,我最后往奥尔良送的那批黑奴里,还就真有那么一个虔诚的黑奴。你听这个黑鬼祷告的时候,挺像在布道会上呢。他家伙也温顺,话不多,就因为卖主急于出手,我才捡个便宜货,从他身上我净赚六百美元,怎么样,那多大一大笔钱啊,是吧?当然了,也就偶尔碰到这个一个笃信上帝的黑奴能赚点,我告诉你吧,不是所有的黑鬼教徒都真诚信教的,你拿个冒牌货给我,我怎么能有利润呢?”
“和其他教徒一样,汤姆对上帝的虔诚我能感受,他真正的基督徒。”希尔比先生淡定地面对指手画脚的赫利,讲着关于汤姆的故事:“去年秋天,我在辛辛那提有笔五百美元的巨款,我就是派他独自一人去的。临行时,我告诉汤姆:‘我知道,在上帝面前,你和我一样虔诚笃信,因此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你会准时回来。’汤姆果真值得我信任,准时返回。事后我听别人说,有些卑污小人曾经怂恿他:‘傻汤姆,你为什么不乘机远逃加拿大呢?’汤姆很坚定:‘我不会失信于主人的。’所以,赫利,你必须明白,不是没有办法,我是不会舍得汤姆的。如果你还心存善良,就应该让他抵掉我的所有债务。”
“做生意嘛,我还是有起码的良心的,这每次都发誓,”奴隶贩子貌似不苟言笑。接着又故作无可奈何状,边倒着酒边叹了口气:“为朋友,我能两肋插刀。但你也知道,现在的生意不好做啊!”
压抑的沉默,令人难以承受。
希尔比先生突然提高了声音:“赫利,到底怎样你才能答应成交?”
“再添一个男孩或女孩,怎么样?”良心贩子露出底牌。
“哼,我拿不出什么了。要不是情势所逼,别说是汤姆,就是任何一个奴隶,我都不会卖掉。”
沙发先占下。
及时雨
花一个庆贺一下。
老兄接着写,俺找把凳子,慢慢看。
沙发都抢到了,就坐上面呗,累了还能躺会儿。
偶然翻起这书,觉得真是了不得啊。我一边看一边译好了。
俺敬侯大作。
再看一遍,感觉很有料,宝推一下。
正在这时,一个大概四五岁、招人喜欢的男孩推开门走了进来。那黝黑、清纯的俊俏在红黄格罩衫的衬托下,鲜亮无比,圆润的脸,浅浅的酒窝,一头丝线样的黑色卷发,浓长的眼睫毛忽闪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透着一分自信几分腼腆,好奇地解读着屋里的情况。
很显然,这里的主人非常宠他,而他也沉溺于主人的宠爱之中。
孩子,天生就是僵局的化解者。
“嗨,吉姆克罗,”希尔比先生吹个口哨,扔给孩子一把葡萄干,“来吃吧!”
孩子蹦蹦跳跳捡着葡萄干,惹得主人大笑起来:“哈哈,过来,吉姆。”
吉姆走了过来,希尔比先生拍拍他的卷发,又轻挑起他的下巴:“来,给这位先生展示一下你的才艺,唱支歌,跳个舞。”
孩子一点都怯生,欢快地唱起一首在黑人中很流行的歌曲,曲风热烈,嗓音清脆,更有意思的是,他手脚并用地扭动小身体,动作和旋律竟是那样的合拍,还不时做出几个滑稽的姿势,可爱至极。
“真棒!”赫利随手扔给孩子几瓣桔子。
“吉姆,学学库乔大叔的走路姿势。”希尔比先生把他的拐杖递给孩子,开心地说道。
突然,刚才还很灵活舞蹈的孩子,马上一幅患风湿病残疾的样子:弯腰拄着拐杖,开始在房间里步履维艰地挪啊挪。而且还皱着自己的脸,原本稚气的小脸皱纹密布,尽显愁容,还不时地咳两声,吐着痰,一幅老态龙钟。
大人被逗得大笑起来,气氛刹那间轻松了很多。
“吉姆,老罗宾斯长老是怎么唱赞美诗的呀。”希尔比先生逗着孩子。
孩子的小脸这会拉得很长,一派令人敬畏的样子,然后以拖着鼻音,唱起赞美诗来。
“我看就这样吧,”赫利突然收住了笑容,拍打着希尔比的肩膀,“再加上这个小机灵鬼,你的债就算清了。我说话算数,怎么样,公平吧?”
话音未落,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位二十五岁上下的妙龄女子华丽飘进,一看就知道是二代混血。
显然她,是奴隶孩子的妈妈。同样的黑眼睛,同样的长睫毛,同样如绸缎般波浪起伏的卷发。
女子的衣服很是合体,衬托出她纤媚的身段,细长的手指和珠圆玉润的脚髁,更使她举手投足之间端庄无限。
蓦然间,她感觉到有一种大胆而毫不掩饰的目光笼罩着她的全身,刹那间,她面若桃花。而奴隶贩子,则目光如电地贪婪着,仿佛直透女子那娇媚身体,在他眼里,她的重点部位似乎是一览无余。
“伊莉莎,有事吗?”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希尔比先生问道。
“哦,对不起,先生,我在找哈里。”孩子看到母亲,便蹦跳着跑过来,掏出衣兜里的“战利品”向母亲炫耀着。
“那你们就先出去吧。”希尔比先生和颜悦色的说。
女奴抱起孩子,匆忙走了出去。
“天哪,这真是好货色,”奴隶贩子按捺不住激动,向希尔比称赞道,“不管什么时候把这个女人送到奥尔良,都会卖个好价钱啊。我见过有人为一个女奴花了一千块,但论姿色,和这个女人简直无法相比。”
“不,不,我可不想靠她来发财。”希尔比冷冷地回答着。为了岔开话题,他又打开一瓶酒,问奴隶贩子这酒怎么样。
“味道很棒,希尔比先生,这酒是上等货啊!”奴隶贩子称赞道,然后转过身来一幅套近乎的样子,拍着希尔比的肩又说,“我说,把那女奴隶卖给我行吗?你出个价?”
“赫利先生,我绝不会卖她的,”希尔比先生说,“就是你拿着和她同样重的金子,我妻子也不会答应让她走的。”
“唉,女人总是头发长见识短,算不清帐。如果你告诉她们,那么多金子值多少块表,值多少件首饰,她们就会改变主意,不那么说了。”
“赫利,不行就是不行,这事你想也别再想了。”希尔比先生显然有些不高兴,语气坚定。
“好吧,那你就把那个男孩子给我,你也知道,就算加上他,我也作了很大的让步了。”
“你要个小孩干什么?”希尔比先生问道。
“哦,我一朋友今年在做这方面的生意,他想买一批长相的不错,成色好的小男孩,养大后再拿到市场上,给那些肯出大价钱的老爷们做仆人什么的。这些人家,喜欢用漂亮男孩开门、跑腿,都觉得会特有面子。所以,这样的男孩儿可以卖个好价钱。你家这个小机灵鬼儿懂音乐,又会玩,有极大的升值潜力啊!”
“我不想卖他,我这人心肠软,那等于是拆散他们母子二人。”希尔比先生显然是考虑了一下才这样说的。
“是吗?你还真是菩萨心肠啊。其实我理解你,跟女人们打交道确实很麻烦。我也很讨厌那种哭天抢地的悲伤场面。但您请放心,我做生意也是会尽量避免这种场面出现的。我觉得这样吧,您把这个女人支走,一天或一周都行,剩下的事情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下搞定了吗?等她回来,木已成舟,怎么样?至于那个女人,让你太太买付耳环或新衣服什么的补偿一下,不就行了吗?”
“这,这恐怕不行吧。”
“哎呀,上帝会保佑我们,肯定行的。黑奴不像白人,只要你处理的好,过一阵子他们就会死心的。”说到这儿,赫利又摆出一幅推心置腹的神态:“都说做奴隶生意得心狠手辣。但我觉得也未必,我做这种生意还有自有一手的。以前呢,看过一位同行从一个女奴怀里硬是抢走她的孩子给卖了,那女人后来就一直疯疯癫癫,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其实啊,这种方法太烂太低级了,他等于同时把货给毁了,搞到最后,有些女奴根本就卖不出去了。还有一次在奥尔良,我也亲眼目睹这种手段毁掉了一个特漂亮的少妇。当时,买主只要她而不想要她的孩子,结果把她给惹疯了,我告诉你,她抱住孩子死不松手,大有以死相拼的架势,那样子还真的挺恐怖的。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心有余悸呢。后来,孩子生被抢走了,她自己也被锁起来,最后就真的疯掉了,胡言乱语了一个星期后,死了。那买主的一千块,就等于打了水漂。你说,希尔比先生,这种悲剧不就是因为方法不当嘛。我的经验是,用仁慈点甚至是怀柔的方法可能更容易奏效。”说完这些,他便双手交叉于胸前靠在了椅背上,一副慈善的面孔,俨然自己就是第二个威尔伯福斯(译注:威廉威尔伯福斯,1780年至1825年担任英国下议院议员,慈善家,英格兰著名的废奴运动领袖)。
伪绅士似乎都对道德问题感兴趣,显然他捕捉到希尔比剥桔子时有些动摇的思索,于是他也故作迟疑,然后以一种难以张口又不得不旧话重提阐释真理的姿态说:“我知道,我自吹自擂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这都是事实,我卖到市场上一批又一批的黑奴,我自认为都是上等货,至少别人是这么评价的,而且不止一次,是成百上千次的这样评价:一流的好货色、健壮、体面,可同样的生意,我并没有比同行多花多少钱。我想,这大概就叫经营有方吧。也可以说,先生,我做这种生意的核心理念是要有人情味。”
希尔比先生突然间不知怎么回应,只好说,“嗯,是这样!”
“可是呢,我的经营之道一直被人讥笑,还倍受指责。虽然曲高和寡,但我不会改变我的经营之道。先生,正是因为我坚持,现在我才发了大财。没错,先生,黑暗终于过去了,光明已经到来。”奴隶贩子说到这儿,不禁为自己的妙语感动得大笑起来。
当龌龊之事上升到人道主义和慈善论的层面时,歪理似乎会有些独到之处,希尔比先生也竟然禁不住陪着奴隶贩子笑了起来。呵呵,没有人不笑吧?
在号称皂白分明的当今世界,带着邪恶目的的所谓的人道主义救援和慈善大会层出不穷,而慈善家们的奇谈怪论也就见怪不怪了。
希尔比先生的笑声让奴隶贩子大受鼓舞,他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
“你说,也很奇怪,其实我很难让人接受我的观点。以前有个合伙人叫汤姆洛科,纳奇兹(译注:密西西比州的一个地名)人,头脑灵活,但就有一点,对待黑奴像个魔鬼,你知道,这倒很符合原则,因为你心肠好就赚不到大钱。我就经常劝他说,‘兄弟,对哭闹的女奴,你拳脚相加有什么用呢?这只能说明你的愚蠢。她们是要通过哭闹来发泄自己的恐惧的,要不然,她们只会找其他宣泄方式。而且,你要是不让她们用这种方式发泄,她们就会面容憔悴,嘴巴干裂,甚至会变得丑陋无比,尤其是那些黄皮肤的女人。这时你再想让她们恢复过来可就难咯。为什么不用好话来哄她们吗?听我的,小恩小惠的效果可比拳脚相向强多了,你找我说的做,还能多赚点钱,肯定行的。’可是呢,汤姆还是榆木疙瘩一块,一意孤行。就这样,女奴全毁他手里了。他心肠再好,做事再公道,又有什么用呢?最终,我们还不是分道扬镳。”
“那你就是自认为比汤姆更会做这种生意咯?”
“嗯,可以这么说。我做生意都会尽量避免不和谐的情况发生的。比如针对小孩生意,就先把女人支走。只要看不到这种场面,就不会出什么事情,等到生米做成熟饭了,她们也只好认命。我们白人从小就是全家生活在一起,共享天伦,可黑人却不能和我们比;你知道,就是受过一定教育的黑人,也不会有共享天伦之乐的奢望的,而这恰恰会让事情好办一些。”
“我家的黑奴可没有接受过这种教育。”希尔比先生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肯塔基人太宠爱那些黑鬼了,这可不是真正的慈悲心肠。这世上,黑奴天生注定四处漂泊,今天被卖给汤姆老兄,明天又被卖给狄克老兄,后天还不知道会被谁买走呢,这都是命。给他们思想和期望,对他们好,其实都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帮助,因为以后还有很多痛苦和磨难等着他们呢,你明白吗?我敢保证,你家的黑奴即使到了一个让种植园黑鬼们欢呼雀跃的地方,他们也不会感到高兴的。希尔比先生,你知道,人们都喜欢自己夸自己。比如我,就已经很善待那些黑奴了。”
“不管做什么,只要心安理得就好。”希尔比先生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双方各怀心腹事,沉默片刻后,赫利继续追问,“那你看,这事到底怎么办呀?”
“我还要好好考虑一下,也得太太商量一下呀,”希尔比先生说,“而且,赫利,如果你真人不知鬼不觉的搞的话,那就最好别跟我的邻居透露半点风声,不然,这事会很快传到我的仆人那里。咱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仆人们知道了,你就不可能顺利地把人从我家带走了。”
“好,君子一言,我绝不会走漏风声的。不过,你最好尽早给我一个准信,我可是很忙的。”说完,赫利起身穿上了大衣。
“好吧,今晚六七点钟我给你回信。”
希尔比先生这样一说,奴隶贩子向希尔比先生欠身告辞,扬长而去。
“看那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脸,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台阶下。”就在门似关非关的时候,希尔比先生压着声音自言自语,“不过这家伙很会欲擒故纵投其所好。要是以前有人劝我把汤姆卖给一个奴隶贩子,我肯定会告诉他们,‘难道仆人和狗一样,可以卖来卖去吗?’可我现在真是没有一点办法啊,连伊莉莎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唉,太太一定会唠叨个没完,她肯定反对把汤姆卖掉的。重债逼死人,哎!这个混蛋步步紧逼,基本上胜券在握了。”
一冲动挖这么个地基,本身肚里洋文就没多少,还整翻译,累死我了。
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来啊。
咬牙中inginginginging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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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肯塔基州,可能是最和谐的一个奴隶制州了。在这里,农业生产比较轻松,根本不像南方那些地区农忙时那样紧张,人都喘不过气来,所以,黑人的劳动强度还是可以让人承受的。
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当面对暴利和牺牲别人的利益的抉择时,脆弱的善良就被瞬间击碎,生出一副狠毒心肠。不过肯塔基州的庄园主在经营上习惯于稳扎稳打,所以大都不会暴露这种脆弱。
只要到肯塔基州的庄园去走走,你就会体验到男女主人的善良秉性,以及奴仆们对主人的爱戴与拥护,俨然一幅传说中歌台暖响春光融融的家族社会景象。
然而现在,一层阴霾却笼罩了这个古老景象,那,就是法律。
法律一直把那些同样七情六欲的人当成是主人的财产,只要他们的主人生意遭遇挫折,生活遭遇不幸甚至命赴黄泉,他们便随时失去生活保障,无穷磨难就会挥之不去。奴隶制就是奴隶制,不管多么完善,对黑人来说,美好生活还是镜中月水中花。
希尔比先生是一个普通人,宅心仁厚。在他的庄园,黑奴们的美好生活不是奢望,虽然不能和主人比,但也活的很舒适,从来没有缺吃少穿过。
不过,希尔比一度沉溺于投机生意难以自拔。终于,期票和债券尽落入赫利之流的手中。刚才两个人的“密谋”正是为了这个事。
碰巧,路过客厅门口的伊莉莎无意中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主人正和奴隶贩子讨论卖奴隶的事。
她恨不得多听一会儿,但女主人喊他,于是只能作罢,匆匆离开了。
奴隶贩子要买我的孩子?会不会听错?
越想越紧张,她下意识地搂紧孩子,心里怦怦直跳。孩子感觉到了异样,抬头看着母亲的脸,似乎想从中窥出端倪。
“亲爱的伊莉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女仆的惊慌失措——不是弄翻水壶,就是碰倒小桌子,要她从衣柜中拿一件绸衫,她却拿了一件睡衣——引起女主人的关切询问。
“哦,太太!”伊莉莎惊慌地抬起头来,跌落在椅子中,泪水奔涌而去。
“伊莉莎,我的好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主人问道。
“太太,有个奴隶贩子在老爷客厅,我听到他们谈话了。”伊莉莎说。
“哎,真是个傻孩子,没关系的,听到就听到了,无意中的,那又怎么样呢?”
“啊,太太,你认为老爷会把我的孩子哈里卖掉吗?”说着,可怜的女人便倒在椅子里不停地抽泣着。
“卖掉哈里?傻孩子,你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老爷从来就不和南方的奴隶贩子打交道,只要大家都听话,他是不会想到要卖掉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的。再说,我的傻孩子,你认为世界上还会有别人比你更爱哈里,想买走他吗?好啦,不要担心,来,帮我扣紧衣服,梳梳头,就你那天刚学会那个漂亮发型吧。不过,以后可不要再到门口听别人说话了。”
“那,太太,您是绝不会同意卖掉……”
“当然了,孩子,你怎么会这样问呢?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宁可也卖掉我自己的孩子。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太紧张那个机灵鬼了,伊莉莎。要是一有人在我们门口探个头,你就怀疑人家是来买你家的宝贝儿,以后谁还敢来啊?”
话是开心的钥匙,伊莉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一边麻利的帮女主人打扮,一面暗自笑自己多心。
希尔比太太不仅才貌双全,更有肯塔基州妇女种宽宏大度的品德,生活中,更能体现出她的道德品质和宗教操守。
当伊莉莎说起那件事的时候,她并没放在心上。自己的丈夫,她最了解,一个宅心仁厚的人,怎能干出那种勾当?
丈夫希尔比虽然不信宗教,但他对她的宗教的态度还是非常尊重的,也因此对她的某些观点和想法心存敬畏。她经常由着心性去做善事,比如,尽量改善仆人们的生活,让他们接受教育,提高素质。虽然丈夫对此从不参与,但也从未曾阻拦过。
事实上,她对丈夫在经济上的窘境也是一无所知,而且因为忙着安排迎宾事宜,伊莉莎说的“这桩小事”也就此被她抛在了脑后。
其实,作为丈夫的希尔比,也并不完全相信圣贤所谓的功德无量,但他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点想法的:因为妻子虔诚仁爱,他们会经常沉迷在一种对未来的莫名憧憬之中,而且,妻子以德服人广积善缘,还能保证天年之后,她会带他共赴天堂,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难以达到妻子的德行修为。
和奴隶贩子谈的事情,他很清楚太太会极力反对,而且可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时不时的扯起这件事,但他还是觉得,应该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太太,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沉重的负担。
到过南方的人总会把第一代、第二代混血女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们气质高雅、声音甜美、举止优雅,尤其是第二代混血女人,几乎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伊莉莎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女主人看着长大的,孩童时,她就备受呵护,也因此从未把各种诱惑放在眼里。常言说,红颜薄命,但她的美丽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大的灾祸。在这样的环境里,她逐渐长大并成熟起来,出落的更加如花似玉。
后来,她嫁给了一位第一代混血男孩——乔治哈里斯,是附近农庄的一名黑奴,既聪明又能干。
小伙子被主人送到制包厂工作。没想到这让他的聪明才智得以充分发挥,作为奴隶,基本上没受过什么教育,但他的机械设备方面的天赋异禀逐渐在工作中展现出来,甚至可以这么说——丝毫不逊于轧棉机的发明者惠特尼。后来,他竟然设计出一部清洗大麻的机器,也因此自然而然成了工厂的明星员工。
在大家的眼中,这小伙子既帅气又招人喜欢。然而,在当时的法律看来,他只不过是一个物件,根本就不属于人力资源。也就是说,他的这些优良品质,都被粗俗专制、心胸狭窄的主人所拥有和控制。
听说乔治发明了洗麻机,现在成了名人了,主人就坐不住了。他跨马扬鞭直奔工厂,想知道自己这件聪明透顶的物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工厂雇主热情地接待了他的到访,并对他拥有一名价值不菲的奴仆表示祝贺。
在乔治的陪同下,他仔细视察了机器的情况。
乔治兴奋地滔滔不绝,讲解着他的机器,俊俏的脸上透着智慧的光芒。和他强大的气场相比,顿显出他主人的渺小。
一个奴仆,就能因为发明个机器出尽风头,还和我这等绅士平起平坐?我让你回庄园种地,这种情况不允许再继续下去了。看你回去了还怎么神气。
于是,主人做出领取乔治的工资并带他回庄园的决定,这让工厂主和工人们都大跌眼镜。
“哈里斯,”工厂主有点急眼,“你这也太唐突了吧?”
“我就唐突了,怎么样,他是我的财产,不是吗?”
“那我们多付钱,以此作为补偿,这行吗?先生。”
“钱不钱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就是不想再把自己的奴仆雇给别人,除非我觉得有必要。”
“但他看起来最适合干这行啊!”
“也许吧,可我不这么认为,以前我分配给他的活儿,他可从来没表现出多么适合。”
“但是,你要知道,他可是发明了机器。”一个工人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是发明了能让你们少干活的机器吧?我相信那机器是他发明的;但让一个黑奴一直在外面干这种事怎么行呢?你们不也都是可以节省劳动力的机器吗?他,必须跟我走。”
一个人只要执掌生杀大权,就可以这样随便宣告令一个人的命运。听完这话,乔治呆若木鸡。
他知道,自己无力抗争。
一股怒火蓦地从胸中升腾,让他呼吸急促,血脉喷张,熊熊火焰从他黑色的大眼睛中射出。
“淡定,淡定,你先跟他回去,我们会设法帮你的。”要不是工厂主及时碰了碰他的胳膊并低声安慰,乔治的这腔怒火十有八九会一下子彻底迸发。
两人的一举一动没有逃过那个绅士的眼睛,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他已经大致猜到了谈话的内容。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用手中的权力狠狠治治这个大胆的乔治。
就这样,乔治被带回庄园,做最重的活。
他虽一直隐忍不发,但无容置疑,有种无声的反抗,是权力难以压制的。从他如电的目光和紧锁的愁眉中,不难发现,他绝不甘心这么一辈子做个只是一个物件的奴隶。
伊莉莎和乔治就是在工厂认识的并结婚的。那是一段开心的日子,此间,工厂主对乔治十分器重,他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伊莉莎的女主人也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美丽姑娘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小伙,于是,像其他女人一样,她撮合了这门亲事,并对媒人的角色乐此不疲。
就这样,乔治和伊莉莎的婚礼破例在女主人家的客厅举行。女主人轻抚新娘的秀发,为她亲手插上香橙花,披上婚纱。娇艳的新娘,在大厅应有尽有的美酒佳肴的衬托下,引得清一色白手套的客人们齐声赞叹,同时也对女主人的慷慨以及对仆人的恩宠穷极赞美之词。
婚后头两年,俩人能经常厮守,小日子过的还算甜美幸福,基本没遇到其他不开心的事。但前两个孩子出世不久便相继夭折,这让伊莉莎伤心欲绝,女主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能每天尽力宽慰她,并教她用教义精神解脱自己的情感。
后来,上天把小哈里送到他们面前。伊莉莎一门心思都倾注在这个小鬼身上,过往的伤痛也渐渐愈合。
然而,正当幸福郁郁葱葱之时,乔治就出了上面说的那档子事儿。
就在乔治离开工厂一两个星期后,工厂主估摸着哈里斯的火头差不多过去了,就履行对乔治的诺言,登门拜访那位庄园主,想劝他放乔治回工厂。
“你就不要再跟着操心了,”哈里斯傲慢固执地说,“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我怎么会干预你的事情呢?只是,我想提醒你重新权衡自身利益,让你的仆人回我厂里工作。”
“好了,这事我非常清楚。那天我带他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们就交头接耳了。先生,事情就很简单,乔治是我的仆人,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里,我让他往东,他就不能往西。”
幻灭,这本是最后的希望,却终于失却了游丝般的光芒。从此,乔治也只能默默承受恶主带来的折磨与屈辱,和他一生相伴的,将是繁重的劳作和悲苦的生活。
记得一位熟稔法律的人士曾说过:处置一个人的最残酷的方法莫过于施以绞刑。其实,这话根本不对,不是吗?
好几天没来,今天来点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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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比太太出门见朋友去了。
伊莉莎靠在门廊,无精打采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突然,身后伸过一直手,搭在她的肩头。伊莉莎转身回眸,顿时顾盼生辉,笑容顷刻绽放。
“哦天,真是你吗?乔治,你吓我一跳。我简直太高兴了!太太出去了,晚上才回来。快,到我房里吧,我们会有一段愉快的时光。”
说着,拉起乔治走进门廊对面的小房间。那是她平时做针线的地方,这里可以很容易地听见女主人的招唤。
“你过来我太高兴了,来,快看看我们的孩子。乔治,你好像有点不高兴呢?”
孩子紧抓着母亲的裙摆,生涩地站在那儿,透过卷发偷眼看着父亲。
“你看他多么漂亮呀,是吧?”伊莉莎摩挲着孩子的卷发,低头吻了他一下说。
“我倒是,希望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也没有这个孩子。”乔治语带凄然。
这话一出,伊莉莎先是很诧异,接着一股莫名的恐惧涌来,一头扎在丈夫宽厚的肩上,哭了。
“伊莉莎,你怎么会这么可怜,真不舍得再让你为我伤心难过。”乔治的声音里盛满了怜爱,“如果,当初你我没有相识,你也就不会这么不幸了。”
“嗨,乔治,不要这么说。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有事要发生?从相识到现在,我们不是活得很幸福吗?”
“亲爱的,是很幸福。”乔治把孩子抱到自己的腿上,欣赏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抚弄着他柔软的卷发。
“伊莉莎,你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最好的女人。你看,我们的孩子多像你……可是,当初我们要是没有见面就好了。”
“乔治,你为什么总这么说呢?”
“本来就是这样啊,我们除了痛苦以外,还有什么呢?我凄苦半生,到现在生机已被煎熬殆尽。我干的都是下苦的活,可以说是穷途末路,跟着我,你还能有什么好结果?我,只会带给你霉运。我们一直努力学着做人做事,可有什么用呢?生命还有什么意义?真不如死了算了。”
“乔治,别尽说啥话,真是罪过。我知道,不能在工厂工作,你心里难受,谁让你又遇到个恶毒的主人呢。但你要忍耐才对,说不定以后会……”
“忍耐,我还不够忍耐吗?”他打断她,“他无缘无故就把我从工厂拽回来,我说过什么吗?我自己挣的钱都全部上交给他了。说实话,工厂里的人哪个不夸我的活做得好呢!”
“真是的,他毕竟是你主人啊。”伊莉莎说。
“主人,谁赋予他做我主人的权力?我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是人,我也是!他凭什么要骑在我头上,何况他还不如我呢。经商、管理庄园,我那样不比他强?我识字比他多,写字比他漂亮,而这所有的一切,我都是自学的,我不欠他什么。他那么残忍,存心不把人当人看,我凭什么给他做牛做马?他凭什么不让我发挥学到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能容忍我干得比他好呢?他故意让我做最脏、最重、最下等的活,我知道,他就是想借此凌辱我,居然还说要让我认命。”
“啊?你怎么以前从没和我说过这些。乔治,你让我很惊讶,我知道,你很愤怒,这我理解,但为了我和哈里,你可千万不要莽撞。不管你做什么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我一直都在三思而后行,一直忍耐,可现在情况越来越糟。我的身体快垮了。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侮辱、折磨我的机会。我想在干好活之后读书,静下心来学点东西,可他会随着我能力的提高加重我的担子。他还说我被鬼魂附体了,要把它抓出来。除非说错了,否则,他不喜欢的事情迟早会发生。”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亲爱的。”伊莉莎充满了忧伤。
“昨天,我往车上装石头,站在旁边的小主人就用鞭子使劲抽打,那匹马有点惊。我就委婉地劝他不要抽了,可他就是不听。我再求他的时候,他转身就用鞭子抽我。我抓住他的手,他大声喊叫,开始是用脚踢我,后来干脆就跑去他父亲那里告状,说我打他。主人非常生气,说要教训我一顿,让我明白他才是主人。他把我绑在树上,用柳条狠劲抽了几下,他的儿子也照父亲的吩咐使劲抽我,直到他打累了才停下来。这口恶气不出,我誓不为人。”乔治脸色铁青,两眼喷出的愤怒让妻子都不寒而栗:“我只想搞明白,是谁赋予他做主人的权利。”
“要是我,就一定会服从主人的安排,”伊莉莎凄然应道,“否则,我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基督徒。”
“这话对你来说当然是对的。他们给你吃的穿的,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你,还给了你良好的教育,在他们心目中,你就是他们家庭的一部分。而我的主人呢?除了拳脚相加外,让我呆一边不理我,这已算是最好的待遇了。没错,是他们收留了我,可我也为此付出了超过百倍的代价,我还欠他们什么?我现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对,不再忍受。”乔治双拳握紧,怒目圆睁的说道。
伊莉莎全身颤抖的说不出话,面对丈夫从未有过的愤怒,她自己的伦理纲常顿时显得苍白无力。
“你还记得卡洛吗?就是你送给我的那只小狗。”乔治接着说,“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白天,就跟在我身后撒欢。它成了我唯一的安慰,它看着我时,那眼神分明告诉我,它懂得我内心的悲伤和快乐。有一天,主人恰好看见我拿剩饭喂卡洛,就斥责我用他的东西喂狗,还说如果每个黑奴都养狗,他就破产了。于是,他就逼我在卡洛的脖子上系上石头,扔到水塘。”
“天那,乔治,你扔了吗?”
“我不干,主人就自己把它扔进去了,而且他还和汤姆一起拿石头砸濒死的小狗。卡洛,真是可怜,它眼中溢满了悲伤,好像怪我没有帮它。就因为我没干,主人又抽了我一顿鞭子。我不在乎,迟早,我会让他明白,我是不会再鞭子下屈服的。迟早,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走着瞧吧。”
“啊,乔治,那你打算做什么呀?千万别做坏事啊。我觉得,只要我们对上帝虔诚,多做善事,上帝会帮助我们的。”
“伊莉莎,我和你是两种人,我不信上帝。我的生命一直充满苦痛,上帝要帮早帮了,为什么还要让事情变成这样呢?”
“乔治,一定要相信上帝。太太常说,当我们无路可走时,上帝也正在想办法救我们。”
“这些话,让那些乘马车、坐沙发的人说当然容易了,如果换位思考,我想他们也不会那么单纯了。我也很想做善事,可我胸中的怒火现在还难以平息。如果你是我,也一样受不了。你不了解真相,如果我告诉你我受过的罪,你会受不了。”
“还有其它事?”
“嗯,最近主人一直说自己很傻,因为他让我在那么远的地方娶妻生子。他说,希尔比先生和他的家族非常傲慢,总在他面前趾高气扬,连我现在也变得傲慢了,他都快恨死他们了。他还说,不让我回来找你,让我在他的庄园娶妻生子。以前,我只当他说说而已,可昨天他明确告诉我,我必须娶密娜,跟她一起生活,不然就把我卖到河那边去。”
“我们不是结婚了吗?就像白人一样,我们不是也由牧师证婚了吗?”伊莉莎很傻很天真。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国家的法律是不允许奴隶结婚的?如果他们真要分开我们,我根本就无法留你在身边。所以我才会说,如果世上从未有过我,或者我从未遇到过你就好了,如果可怜的哈里没有出世,那该多好啊,这一切的不幸就不会降临到他头上了。”
“我的主人可是心肠很好的。”
“谁又能料想以后的事呢?等主人死了,我们的哈里都不知被卖给什么人了呢!他聪明漂亮,可这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伊莉莎,孩子越机灵越讨人喜欢,你越会承受更深的痛苦,你会因为他太值钱而失去他的。”
丈夫的话句句敲击她的内心,那个奴隶贩子身影瞬间就浮现在她的脑海,站在她面前。她像遭了一记重击,脸色苍白,神色紧张,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不时看着朝门廊外,因为父母谈论的话题对孩子来说,根本就没有一点吸引力,此刻他正骑着希尔比先生的手杖玩的不亦乐乎。伊莉莎本想把自己担心的事告诉丈夫,可一转念,她还是忍住了。
“他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我不能再让可怜的他担心了,”她心里安慰着自己,“再说,女主人肯定不会骗我的,那事不可能发生的。”
“伊莉莎,亲爱的,就这样吧,你要保重啊,我走了,再见。”丈夫的声音无比悲伤。
“乔治,你要去哪儿?”
“加拿大,”他回答道,突然又坚定地挺直身子说,“去了那边,我会想法赎回你们的,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主人心肠好,我想他也会允许我把你和孩子都买回的。我一定能做到,上帝作证。”
“这,这太可怕了,如果被抓住怎么办?”
“没事的,伊莉莎。如果没有自由,我不会苟活,我是不会让他们抓回去的。”
“你可不要想不开做傻事啊!”
“没必要,他们很快就会追杀我,他们绝对不会让我活着跑过河的。”
“乔治,就算为了我,你也要保重。别做坏事,也别做傻事,更不要伤害其他人。其实是你想的太多了,不要去啊……你一定要走的话,务必小心啊,愿上帝保佑你。”
“好吧,伊莉莎,你听我说。主人突然让我去一英里外的西门斯先生送一封信。我想,他肯定知道我会先到这儿来告诉你这件事的。他很乐意看到这种情况,因为他觉得这会激怒希尔比人——他一直这么称呼他们。我这就赶回庄园,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切,听天由命吧。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估计一周后的一天,我就会被列在失踪者名单中。所以,伊莉莎,为我祷告吧,或许你的祷告上帝真的能听到。”
“噢,乔治,你要相信上帝,为自己祈祷吧,这样你就不会做坏事了。”
“那么,现在,再见吧。”乔治这么说着,紧紧握住伊莉莎的双手,深情地看着她的双眸,自己却没有动。就这样,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片刻后再悄然话别,从轻声抽泣到泪水奔涌,那种不舍的诀别,情意如织,藕断丝连。
一对小夫妻就此分别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真的会各自飞吗?
汤姆叔叔住在一所圆木盖成的小屋里,旁边紧临着“大宅门”(主人的住处)。
屋前是个小园子,经过主人的辛勤耕耘和浇灌,一到夏季时,这里到处都是草莓、木莓,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
园子的前面遍地是紫薇和野蔷薇,相互勾连交错,甚至连横在园子前面的一根园木也基本被遮住了。每到夏天,金盏、牵牛和茉莉等,在每个角落里争奇斗艳,所有这些,都会让克洛怡大婶心花怒放。
每当大宅门里吃完晚饭,领班厨师克洛怡大婶就会把洗锅刷碗的杂活交给其他仆人,自己回到小窝给老头子烧饭。所以,每当此时走进屋里,总会在灶前有个忙碌的身影,她一定是克洛怡大婶。
只见她时而下锅煎炒烹炸,时而算计着时间掀开烤箱的盖子,顿时,香气四溢,十足的美味。
大婶的脸圆圆的,黝黑发亮,头上的无檐帽笔挺。必须得承认,她是附近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厨师,因此,脸上也经常自然荡漾出洋洋自得的神情。
克洛怡大婶天生具有厨师气质。
她一走近,地上的鸡、鸭、火鸡无不惊恐,显然,这是“致命”第六感,它们清楚知道,厄运来临。事实上,克洛怡大婶也确实精于鸡鸭的烹烤,敏感的家禽们都对此深感恐惧。
另外,她还会做锄形饼、多角饼、松饼以及其他各式饼型的玉米饼,琳琅满目花样繁多,许多小厨子们对此只有四个字——不可思议。
让大婶最来劲的是大宅门有客人光临,需要置办酒席的时候。据说,她一看到门廓里有一行行旅行箱就无限兴奋,因为她知道,又到了她登厨献技再立新功的时候了。
此时此刻的她,正在研究着平底锅里的东西,沉浸于自己的快乐当中。我们且让她自我陶醉一会,趁机到她的小屋瞧瞧。
屋角摆着一张床,上面是一条洁白的床单。床边铺着一块地毯,只要她一站在地毯上,庄园中上层身份的优越感便油然而生。地毯、床铺和这个小小角落,是她最最重视的区域,通常情况下,她是绝不会允许那些小机灵鬼们在这块空间打闹的。
事实上,这个角落就是这个家的客厅。
屋子的另一角,还有张简陋的床,显然,这是日常使用的。壁炉上方的墙上,挂着是几幅《圣经》插图,而旁边,华盛顿将军的肖像也赫然在列。从色彩和技法来看,如果将军能亲眼看到的话,一定会大跌眼镜。
此时,有两个卷发男孩正坐在屋角的长凳上,黑色的大眼睛晶莹剔透,小蛋细腻润滑,他们正在鼓捣一个小幼儿学走路,忙的热火朝天。和所有的小宝宝一样,这个小家伙先是站起来,然后踉踉跄跄走几步,就一跤跌倒。可是,她连续的挫败却受到了另外两个大孩子的热捧,喝彩声不绝,俨然是在观看绝妙的表演。
壁炉前摆了一张桌子,桌腿有点像患了风湿病一样不太稳当,桌布上摆放着一些图案艳丽的茶具。
而桌子旁边坐着的,就是希尔比先生最得力的仆人、这个小屋的主人,也是本书的主人——汤姆。
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发亮,肩宽背厚,体格强壮;典型的非洲人脸型,严肃、稳重中又不失慈祥和善良;举止投足之间一派忠厚和纯朴的气质,自尊自信下又显得非常坦诚。
此时此刻,汤姆叔叔正在十三岁的乔治少爷的指导下,小心而笨拙地在石板上背写字母。而聪颖的乔治,也显然十分享受做老师的那份神气。
“可不是那么写的,汤姆叔叔,不是那样的,”发现汤姆把g的尾巴拐到了右边,乔治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看看,你那么写,就成q了呀。”
“哦,是吗?”看着小老师那么轻松地在石板上写出一溜g和q,汤姆佩服的五体投地。于是,他用粗糙的手握起笔,认真地继续练习。
“白人总是那么心灵手巧。”克洛怡大婶也在一旁赞美着小主人。然后,她用叉子叉了块腊肉,在锅里抹上油:“你瞧他,写字多轻松!而且还识那么多字,每晚都能读书给我们听,真是有意思。”
“可是,克洛怡大婶,你锅里的饼烙好没有啊?我有点饿了。”乔治说道。
“就快好了,乔治少爷,”她掀开锅盖看了看火候:“嗯,黄黄的,颜色真不错。我看呀,还是让我负责这事吧。那天,太太说,‘噢,让莎莉去试试烙饼。’我说,‘还是算了,好好的粮食都糟蹋了,多可惜呀。烙得坑坑洼洼奇形怪状的,跟鞋拔子似的,我看还是拉倒吧。’”
小贬了一把莎莉的烙饼技术后,克洛怡大娘掀开锅盖,一张精致的油饼闪亮出炉,即使在城里的蛋糕店,这都能算是招待贵客的畅销极品了。
现在,克洛怡大娘开始布置晚饭。
“嗨,莫思、贝特,你们几个小家伙,别挡着路。波莉,我的小心肝,我尽快给你弄点吃的啊。乔治少爷,请把这些书拿开,和老头子坐那儿等着,香肠和烙饼马上就来咯。”
“他们让我回大宅子吃晚饭,可我知道在哪儿才能吃到好东西。”乔治说。
“对咯,宝贝,你知道就好。”说着,克洛怡大娘就把热气腾腾的烙饼放进了乔治的盘子,“大娘会把最好吃的留给你,也就你才有品位,能吃出好坏来,现在,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说完,她无比疼爱地用手指头捅了乔治一下,然后又飘到烤锅那儿去了。
“现在,开动咯!”克洛怡大娘忙完后,乔治边大呼小叫,边挥刀对着烙饼开始下手。
“我的天,少爷,”克洛怡大娘一把抓住乔治的胳膊,“杀鸡哪能用牛刀呀!你那样会毁掉上面的涂层。用这把薄片刀吧,很锋利的,专门切这个的。你看,很容易切好了,是吧。来,快吃,没有再比这个好吃了。”
“汤米林肯说,他家的詹妮比你的厨艺高多了。”嘴里鼓囊着烙饼的乔治说道。
“得了吧,林肯家的厨艺一点也不高!”克洛怡大娘很鄙视地说,“论名气,他们家还说得过去。可是,论风度和气派,林肯先生能比得上我们老爷?论气质和涵养,林肯太太能比得上我们太太?拉倒吧,不提他们了!”克洛怡大娘摇着头,仿佛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噢,可是,你也和我念叨过詹妮的厨技不错啊!”乔治说道。
“以前我可能是说过这话,”克洛怡大娘说,“她呢,要说家常饭还行,比如烤面包、烤土豆和玉米糕,都还凑合,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做饭反而有点不太好。你要说做点像样的高档东西,她行吗?也许她做的肉饼,你光看光泽还行,不过皮儿怎么样呢?发面她在行吗?她能把饼做的外焦里嫩入口即化吗?我看过詹妮在玛莉小姐的婚宴上做的喜饼。作为詹妮的好朋友,我其实不应该说她坏话。可是,乔治少爷,她做的那都什么呀!我要是做出那么一堆玩意儿,估计一星期都睡不着。”
“我觉着吧,詹妮自己肯定认为她做的饼不错呢。”
“她感觉好着呢,是吧?还曾经跟我老王卖瓜呢。你知道吗,其实问题恰恰就在这儿,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加上她主人也不怎么样,压根儿就得不到主人的指点。所以啊,这也不能怪詹妮。我说乔治少爷,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克洛怡大娘说的“情到深处”,还眨着眼睛叹了口气。
“没有啊大娘,我心里明白,我吃的馅饼和布丁那可是天下最美味的啊,”乔治说,“不信你问汤米林肯,我每次见着他,都会炫耀我的口福。”
小主人玲珑剔透,几句话说得克洛怡大娘心花怒放,一下仰在椅背上,直笑得黑色的脸颊滚落一串泪珠。她时而拍拍乔治,时而又捅捅他,还说,去你的,迟早有一天,你这恭维会要了我的老命。这是一种因过分开心而发自内心的“残酷的”幸福话语,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让乔治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危险分子,他觉得今后说话得万分小心,再也不能胡言乱语了。
“你真和汤米这么说的?天,你们几个小鬼真是童言无忌!你和汤米吹嘘了,是吗?乔治少爷,你就不怕人笑话呀?”
“是呀,”乔治说,“我是这么和他说的:‘汤米,你该去克洛怡大娘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馅饼。’”
“可惜,汤米看不到。”克洛怡大娘说。看来,对于汤米在馅饼方面的无知在她的心目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你应该让他来我家吃顿饭,那你多有面子呀。不过,少爷,你要永远记住,我们的一切赐福都是上帝给的,可不能因为吃个馅饼就忘乎所以啊。”克洛怡大娘突然神情一转,有些严肃。
“好啊,那我下周让他来家里玩,”乔治说:“克洛怡大娘,你要来一顿最拿手的,让他吃完半个月都回味无穷,怎么样?”
“那当然了,”克洛怡大娘兴奋地说,“你就看我的吧。想想以前操办宴席的时候,多么风光啊!还记得科诺克斯将军来的时候,我做的鸡肉馅饼吗?那次,我和太太还为馅饼面差点吵起来。有时,真不知道太太们都在想什么。你那边肩负重任,忙得不可开交,她们却老要在你身边转来转去的添乱。那天,太太一会儿让我这样,一会儿又让我那样,弄得我还顶撞了太太几句。我说,太太,你看你细嫩的手,还戴着金戒指,简直就像我种的合欢花;你再看我这双手,又粗又黑,你就不觉得,你入厅堂我进厨房,这都是上帝的安排吗?唉,乔治少爷,那天我确实很莽撞。”
“那妈妈说什么了?”乔治问。
“说什么?她笑眯眯的说,‘嗯,克洛怡大娘,你说的对。’然后她就回客厅去了。我那么以下犯上,她本该敲碎我的脑壳。可是,这话又说回来,要是小姐太太们在厨房绕,我真就什么也干成。”
“记得大家都说,那顿饭太棒了。”乔治说。
“是吧,那天我不就在餐厅后面躲着呢吗?亲眼看见科诺克斯将军要了三次馅饼。我听见他说,‘希尔比太太,你家厨师的功夫简直不得了啊!’当时,我立马乐傻了。”
“将军真是个美食家呀,”克洛怡大娘伸直身子很是得意地回味着,“他是个好人!出身在弗吉尼亚一个传统人家,可他比我还在行。乔治少爷,馅饼样式多了去了,各有特色,但不是每个人都像将军那么有品味,能尝出不同的味道。从他的话中,你就能听出他深知其中的奥秘,是个行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