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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一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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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一

春秋时期,人们经常用诗歌来交流、交往,在《左传》中就有大量的记载。可是,当人们用诗歌来交流、交往时,尤其是在政治外交场合用诗歌来交流、交往时,由于人们有各种不同的意思要表达,而已有的并且大家都知道的诗歌就那么多,这些诗歌又主要出自日常生活,和政治外交什么的挨不上,因此常常找不到完全对路的诗歌,现编也来不及,所以人们只好唱一些只沾一点边的诗歌,利用这些诗歌的某一部分,歪曲原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当时的人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就有了“断章取义”这种说法,按当时人的说法就是“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襄二十八年传》(p 1145)(09280901))。

其实日常唱的民歌也不可能在所有场合都唱的完全对榫,也不过是在各种场合都可以拣些现成的歌来唱而已。虽然我们多半已经见不到真正的日常民歌对唱,但是可以去看一下沈从文先生的《筸人谣曲》,那里沈先生介绍了他请人收集的一些他的家乡一带在不同场合中常唱的民歌(别的地方也会有类似的民歌组合,不过其中的歌是当地的歌,各地有各地的歌)。当然,总有些有才的人现编出一些歌来唱,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一般人还是拣现成的歌唱。其实《左传》中也记录了几次现编歌现唱的例子,前面已经提到过几个这方面的例子,其中许穆夫人现编的《载驰》及另外几首现编的诗还收入了《诗经》,反映出《诗经》也是累积的形成的。

所以,在政治外交交流场合赋诗的“断章取义”并不是凭空产生的,在不同场合拣现成的歌来唱是普遍现象,从古到今都是如此,也都难免“断章取义”,只是在政治外交交流的场合没有那么多“现成”的歌可唱,需要更多的“断章取义”,把原意歪曲得更厉害而已。下面就再举几个在政治外交交流中“断章取义”地赋诗的例子:

公元前五六八年(鲁襄公五年),季武子(季孙宿)之父季文子(季孙行父)死了,季文子“相三君矣,而无私积”(《襄五年传》(p 0944)(09051001)),是有名的忠臣,而他的儿子季武子就有了野心。季文子刚死时,季武子年幼,叔孙穆子(叔孙豹)执政,季武子还主要做一些外交方面的工作以增加历练。六年之后,到了公元前五六二年(鲁襄公十一年),季武子就开始动作了,在他强烈的要求下,叔孙穆子勉强同意,鲁国的三卿,叔孙、季孙、孟孙(仲孙),就把原来归鲁公掌控的军队给分了,还顺势改革了军队制度,这就是著名的“三分公室”(《襄十一年传》:(p 0986)(09110101)、(p 0987)(09110102)),鲁公从此成为名义上的君主。随后,季武子很快就越过叔孙穆子,成为鲁国的执政大臣,实际执掌了鲁国的政权(《襄十五年经》(p 1021)(09150004))。以后,季武子还借机赶走了著名的“圣人”臧孙纥,打击了臧氏家族(《襄二十三年传》(p 1082)(09230506));逐渐蚕食鲁公的领地(《襄二十九年传》(p 1155)(09290401));进一步扩大了季氏家族的势力,最终“四分公室,季氏择二,二子各一”(《昭五年传》(p 1261)(10050101)),使季家的势力全面压倒了叔孙家和孟(仲)家;然后寿终正寝(《昭七年经》(p 1282)(10070007))。

而在公元前五五三年(鲁襄公十七年,宋平公二十年)冬天时,“三分公室”已过了六年,季武子刚刚执政不久,对宋国大臣向戌(合左师)的来访进行回访,到了宋国。在宋国人欢迎他的宴会上,他一口气唱了《常棣》这首诗的最后两段(一般只唱一段),先唱了:“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xī),和乐且湛(zhàn)。”(《小雅鹿鸣之什常棣七章》)觉得自己的意思还表达得不够清楚,就接着唱:“宜尔室家,乐尔妻帑(qī tǎng)。是究是图,亶(dǎn)其然乎?”(《小雅鹿鸣之什常棣卒章》),据高亨先生的解释,这最后一段的前两句是“教人善处家人和妻子”,而最后两句,是说:“你研究、考虑一下,上面所说的真是这样吧!”(《诗经今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 2版 2009.5 高亨 注 p 223)。宋国当时是内乱之余(《襄十七年传》:(p 1031)(09170501)、(p 1032)(09170502)、(p 1032)(09170601)),他是利用这两段诗来劝宋国各大家族(“氏”族)和睦相处(这些家族都是各代宋公的后代,本来就是一家人)。这样一来,宋国人就给了季武子很丰厚的礼物。回得国来,鲁襄公设宴欢迎他,季武子得意忘形,就在宴会上唱道:“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小雅鹿鸣之什鱼丽卒章》)他是用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感谢鲁襄公,说您派我去宋国的时机真好,我捞到了不少东西。但是这两句的本意是说当令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季武子这样唱在鲁襄公听起来就是在说自己过时了,暴露了季氏家族要取代自己的意图。于是鲁襄公就唱了一首诗讽刺季武子:“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南山有台首章》,《文十三年传注》:“《传》言赋诗某篇,不言某章,皆指首章。”(p 0598)(06130502))。前面“乐只君子,邦家之基”还靠谱,最后两句“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季武子一听,就坐不住了,赶紧爬到坐席下边,说:“臣下不敢当。”《襄二十年传》:冬,季武子如宋,报向戌(xū)之聘也。褚师段逆之以受享,赋《常棣》之七章以卒。宋人重贿之。归,复命,公享之,赋《鱼丽》之卒章。公赋《南山有台》。武子去所,曰:“臣不堪也。”(p 1054)(09200601)。

这里无论是季武子唱的诗,还是鲁襄公唱的诗,如果用比附的方式去理解,都可以解出逾越之处,双方也都朝这个方向解了。而断章取义的特点就是,各方可以各断各的章,各取各的义,这里就体现了这个特点。

一年前,公元前五五四年(鲁襄公十九年,晋平公四年,齐灵公二十八年),当时鲁国与齐国多次发生冲突,于是已执政的季武子(季孙宿,名叫宿的那一任季孙)就去晋国请求晋国出兵帮助鲁国讨伐齐国,在晋国国君晋平公的宴会上,晋国的执政大臣,主持宴会的范宣子(士匄 gài)唱道(范宣子为政,赋《黍苗》。):“芃(péng)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shào)伯劳之。”(《小雅鱼藻之什黍苗首章》)他唱这首诗是用这首诗的后两句“悠悠南行,召伯劳之”,以历史上有名的天子重臣召伯比附晋国国君,表示晋国将派军队出征帮助鲁国。此前不久,晋国曾经派栾鲂(fáng)率领军队跟随卫国的孙文子(孙林父)为了鲁国讨伐齐国(《襄十九年传》(p 1046)(09190201)),此后不久,范宣子本人又带兵讨伐齐国,不过走到半路上,听说齐灵公死了,又回去了(《襄十九年传》(p 1049)(09190601))。范宣子唱完以后,季武子马上(从跪坐的状态)爬起来,行大礼拜谢道:“小国期待于大国,就像庄稼期待霖雨一样,如果大国能经常施惠于小国,那就天下太平了,受益的可不仅仅是我们。”在这里,季武子取的却是范宣子唱的这首诗的前两句“芃芃黍苗,阴雨膏之”,用来恭维范宣子和晋国。然后,季武子还唱了一首诗答谢:“六月栖栖,戎车既饬(chì)。四牡骙(kuí)骙,载是常服。玁(xiǎn)狁(yǔn)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六月首章》)(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敝邑?”赋《六月》。)这首诗是歌颂另一位历史上有名的天子重臣尹吉甫出征取胜的,季武子以此来恭维晋国国君,也感谢晋国将派兵帮助鲁国,同时预祝胜利。于是双方尽欢而散。这件事《左传》中记载在《襄十九年传》(p 1045)(09190301)。

在这次宴会上,主人唱了召伯,客人回以尹吉甫,两位名臣旗鼓相当,非常得体。这种用诗中类似的情景比附当前事情的方式,是常用的手法,尽管诗中的情景与当前的事情难免有些差异,但大家都能心领神会。

十四年以后,公元前五四〇年(晋平公十八年,鲁昭公二年)春天,晋国国君派新执政的正卿韩宣子(韩起)出访鲁国,在此前后,韩宣子还陆续访问了好几个小国。当时晋国是霸主,这次出访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诉同盟的小国,我这里管事的换人了。韩宣子访问鲁国的节目之一是到鲁国太史那里观看文献,韩宣子看到了占卜用的书《易》,鲁国历代政令的存底《象》,以及鲁国历史档案《鲁春秋》(不知与现存的《春秋经》有何差异)。看过以后,韩宣子感慨道:“周礼还都保存在鲁国啊。看过了这些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周公的崇高品德,才明白周为什么能得到天下。”(二年春,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然后鲁国国君设宴招待他,当时鲁国执政的卿仍是季武子(季孙宿),卿是诸侯国中最高一级的大臣,每个诸侯国只有几位卿,鲁国长期只有三个卿,同时也是三家或“三桓”的家长,这三家除季氏外,另外两家是叔孙氏和孟(仲)氏,三家家长的称号分别是:季孙、叔孙、孟孙(仲孙)。季武子首先赋诗(季武子赋《绵》之卒章):“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禦侮!”(《大雅文王之什绵卒章》)。《绵》这首诗是歌唱周人的祖先的,本来与当时的事无关,但是这一章讲到当初受了周文王品行的感动,虞、芮两个小国不再争斗的事情。季武子在这里把晋国国君比作周文王(注意,这里对晋国国君的比喻升级了),希望晋国能利用其道德威望调解小国的矛盾(当时三桓之间矛盾很大)。韩宣子于是答唱(韩子赋《角弓》):“骍(xīng)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小雅鱼藻之什角弓首章》)韩宣子是取这一章的后两句“兄弟婚姻,无胥远矣”,并没有接季武子送的高帽子,也没有直接答应季武子的请求,只是强调要亲近兄弟。晋、鲁两国都是姬姓国,可说是兄弟之国,所以两国要亲近。不过要亲近兄弟也适用于鲁国三桓间的关系,三“桓”的始祖都是鲁“桓”公的公子,也是三兄弟,季武子马上抓住机会,从这个角度曲解韩宣子唱的诗,拜谢说:“感谢您帮助修补我国内部的关系,我国国君放心了。”接着唱了“家父作诵,以究王訩。式讹(借为化)尔心,以畜万邦”(《(小雅节南山之什节南山卒章》)(季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弥缝(mí féng)敝邑,寡君有望矣。”武子赋《节》之卒章。),给韩宣子戴高帽子,说他劝和鲁国三桓之间的矛盾,将会得到各国的拥护,当然原诗意也与此不挨边。国君的正式宴会之后,季武子又在自己家里招待韩宣子,季武子家里有一棵树很漂亮,韩宣子夸赞了几句,季武子(或称季孙宿,季是氏,武是谥,季孙是称号,宿是名)马上说:“‘宿’一定会把这棵树好好保护起来,纪念您为我们唱的《角弓》。”(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然后唱道(遂赋《甘棠》):“蔽芾(bì fèi)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bá)。”(《召南甘棠首章》)以这棵树比附当年老百姓为了纪念周初名臣召公保护下来的那棵甘棠树,以韩宣子比附召公。韩宣子马上说:“韩起不敢当,千万别拿我比召公。”(宣子曰:“起不堪也,无以及召(shào)公。”)。此事《左传》记载在《昭二年传》(p 1226)(10020101)中。在前面的例子里,十四年前,也是晋国的正卿范宣子在季武子面前赋诗,用召公比附的是晋国国君,可见当时人的一般分寸,所以季武子以召公比附韩起,韩起不敢当。另外,这里也反映了赋诗还要注意所赋的诗的历史背景,因为如前面说到的,当时的人常常会将诗中的情景与当前的事情加以比附,并且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赋诗的含义。

当时,韩宣子和季武子都正当年富力强,在这几次赋诗的场合,双方都把赋诗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挖掘出了诗意的各种曲解的可能性。

公元前五二五年(鲁昭公十七年)春天,鲁国的属国小邾(zhū)国的国君小邾穆公到鲁国朝见鲁国国君鲁昭公,鲁昭公设宴招待他,鲁国当时执政的卿季平子(季孙意如)为小邾穆公赋诗(季平子赋《采叔》):“采菽采菽,筐之莒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fǔ)。”(《小雅鱼藻之什采菽首章》)这首诗本来就是说朝觐(jìn)之事的,诗里正好有“君子来朝,何锡予之?”,与现在的情形很贴切,季平子是用君子来比小邾穆公,而且要告诉小邾穆公他不会空手而归,鲁国总会满足他的一部分愿望,小邾穆公于是答赋(穆公赋《菁菁者莪》(é)):“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小雅南有嘉鱼之什菁菁者莪首章》)小邾穆公是用后两句,“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不逾越本分,不提赏赐的事,只说要搞好关系。鲁国的另一位卿叔孙昭子(叔孙婼)于是感叹道:“没有这样的治国态度,怎么会长久呢?”(昭子曰:“不有以国,其能久乎?”)。此事见《昭十七年传》(p 1384)(10170101)。

这里唱的两首诗,都是只要有个别句子包含了“君子”,唱的人就算是借此称赞了对方是“君子”,而对方也认可这样的恭维。但是主人对客人说“君子来朝,何锡予之?”客人对主人说“既见君子,乐且有仪”,选的句子也是很巧妙而得体的。当然,在什么场合应该用什么样的诗,尤其是常见的场合,应该是有一定之规的,这两段诗也是在这样的场合的规定动作,《左传》作者在这里是在教人怎样用《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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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二

当时在政治外交交流、交往中使用诗歌,使得诗歌成了当时“礼”的组成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第八》)。经过长时间的磨合,人们对于在政治外交场合使用诗的方式也有了一定的共识:一方面是哪些诗代表了哪些意思,另一方面则是在哪些场合使用哪些诗,这也是“礼”的要求,虽然是“断章取义”,但是也有一定的规范,当然没有这种规范就无法互相交流、交往。上面的例子已经反映了这一点,下面再举一个和“礼”有关的例子:

公元前五六九年(晋悼公五年,鲁襄公四年),鲁国的穆叔(叔孙穆子,叔孙豹,叔是行次,也是字的组成部分,是尊称,但不同于今日的叔,没有辈分的含义)出使晋国,晋国国君晋悼公设宴招待他,这样的享宴上是有音乐伴奏的。晋国人一开始用编钟演奏了三首曲子,“《肆夏》之三”,穆叔听过了以后没有反应,没起来拜谢;随后歌者唱“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zhì)降,在帝左右。”(《大雅文王之什文王首章》),再唱:“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適(dí 嫡),使不挟四方。”(《大雅文王之什大明首章》),接着唱:“绵绵瓜瓞(dié)。民之初生,自土沮(jū)漆。古公亶(dǎn)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大雅文王之什绵首章》),穆叔也都没反应,不起来拜谢。接着歌者唱:“呦(yōu)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小雅鹿鸣之什鹿鸣首章》)穆叔终于起来拜谢了。歌者再唱:“四牡騑(fēi)騑,周道倭迟(wō chí)。岂不怀归?王事靡盬(mí gǔ),我心伤悲。”(《小雅鹿鸣之什四牡首章》)穆叔又起来拜谢。接着唱:“皇皇者华,于彼原隰(yuán xí)。駪駪(shēn shēn)征夫,每怀靡(mí)及。”(《小雅鹿鸣之什皇皇者华首章》)穆叔第三次起来拜谢。《襄四年传》: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鸣》之三,三拜。(p 0932)(09040301)。

此时同在宴席上的晋国执政韩献子(韩厥)就让人问穆叔:“您受您国君的指派,出使我国,我国国君按照祖宗的礼法在宴席上奏乐唱歌招待您,为什么在演奏前面的重要的乐曲时您不起来拜谢,到了后来不重要的乐曲您倒多次起来拜谢,请问您这是遵循的什么礼法呢?”(韩献子使行人子员问之,曰:“子以君命辱于敝邑,先君之礼,藉(jí)之以乐,以辱吾子。吾子舍其大,而重(chóng)拜其细,敢问何礼也?”)穆叔回答说:“前面编钟奏的三首曲子,‘三《夏》’,那是天子宴请重要的诸侯时用的,我这小小的使臣可不敢听。再唱的《大雅文王之什》里的三首歌(《文王》、《大明》、《绵》),是在两国国君相见时用的,我这小小的使臣也不敢沾边。后面唱的《鹿鸣》,那是您的国君向我的国君致意,赞扬我的国君,我怎敢不拜谢。接着唱的《四牡》,是您的国君慰劳我,我怎能不再次拜谢。最后唱的《皇皇者华》,是您的国君教导我‘必咨于周’(《皇皇者华》后面几章里有多处‘周’和‘咨’,《二章》有‘周爰咨诹(zōu)’(诸葛亮《出师表》‘咨诹善道,察纳雅言’,看来出处在这里),《三章》有‘周爰咨谋’,《四章》有‘周爰咨度’,《卒章》有‘周爰咨询’,但后面几章可能实际没唱),我听人说过:‘访问于善为咨(扣《皇皇者华》全诗),咨亲为询(扣《卒章》),咨礼为度(《四章》),咨事为诹(《二章》),咨难为谋(《三章》)。’这样您的国君就赐给了我五种美德,我怎能不再次拜谢呢。”《襄四年传》:对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与闻。《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也,使臣不敢及。《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諮于周。’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zōu),咨难为谋。’臣获五善,敢不重拜?”(p 0933)(09040302)。

通过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确实对每一首诗的含义有共同的理解,即使晋国主事者与穆叔对诗的含义出现了分歧,但对各首诗的重要性的理解还是一致的。不过是鲁国是礼仪之邦,对诗的含义理解的更深罢了。还可能晋国长期做霸主,心态已发生了变化,所以有意无意的僭用天子礼仪。另外,由于人们对诗的熟悉,虽然在唱的时候可能只唱首章,但人们也会联想到后面的章节。

至于说到有些曲子只可以在特定的场合演奏或演唱,这是孔老夫子的一贯主张,有一次,他听说三桓在自家饮宴终了时用了《雍》这首曲子,于是评论说:“‘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周颂臣工之什雝》,即《雍》),这话搁到三家的堂上,像话吗?”《论语八佾第三》: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左传》中还有一个这方面的例子:公元前六七五年(周惠王二年,郑厉公二十六年),王子颓作乱,赶走了周惠王,当时郑厉公和虢叔是王室的重臣,就在两边和稀泥。可是有一天,王子颓让乐工演奏了只有天子才配用的乐曲:黄帝之《云门》、《大卷》,尧之《大咸》,舜之《大韶》,禹之《大夏》,汤之《大濩》,周武王之《大武》。终于激怒了郑厉公和虢叔这两位实力派人物,他们于是合谋杀死王子颓,迎回了周惠王。但是,在招待周惠王的宴会上,郑厉公又演奏了那些乐曲,虽然周惠王在座,但作为臣下,仍不能擅用天子的乐曲,于是郑厉公受到了周室大臣原庄公的诅咒:“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不久,郑厉公就死掉了(《庄十九年传》:(p 0212)(03190201),《庄二十年传》:(p 0214)(03200101)、(p 0214)(03200102),《庄二十一年传》:(p 0216)(03210101)、(p 0216)(03210102))。可见,擅用只有天子才能用的乐曲严重的违“礼”,在当时是犯了大忌的。

孔老夫子的这种不同的身份应该有合乎自己身份的行为的理论,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春秋末期时这种理论已经开始走向反面,到了后世愈演愈烈,以至到了可笑的地步。

通宝推:南寒,
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三

断章取义也不免有弊病,有人可以故意装傻,唱者意在甲,他偏理解为乙。

例如:

公元前六一四年(晋灵公七年,鲁文公十三年,卫成公二十一年,郑穆公十四年)的晋国,实际是赵盾掌权,晋灵公只是个小孩子。赵盾上台时间不长,赵氏家族根基不稳,晋国也四面受敌,所以赵盾追求以德服人,对各个小国采取宽松的政策。抓住这样的机会,这年冬天,鲁文公前往晋国,寻求重申两国的盟约,以得到晋国的支持。当时从鲁国到晋国,先要经过卫国,再过郑国,然后北渡黄河前往晋国的首都。当鲁文公经过卫国时,卫成公专门去见他,请求他替卫国说好话,让卫国也能够与晋国达成盟约,鲁文公完成了卫成公的嘱托,晋国答应了卫国的请求。结果,郑穆公听说鲁文公为卫国争取到与晋国达成盟约,等鲁文公回来路过郑国时,也去见鲁文公,为他举行宴会,也想让鲁文公为郑国争取与晋国的盟约。在宴会上,郑国的大夫子家(公孙归生)就唱道(子家赋《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小雅鸿雁之什鸿雁首章》)他用的是最后一句“哀此鳏寡”,是说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倒霉的人,帮我们说说话吧。这时候鲁文公的助手季文子(季孙行父)却回答说:“我们的国君也和你们是同病相怜啊。”(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这里的“鳏寡”本意是老年失伴,子家这里用来比喻可怜的境地,可季文子想要回避郑国方面的请求,所以假装没听懂子家的意思,故意不提帮郑国说话这回事,而回答说我们的国君也很倒霉。然后季文子唱了(文子赋《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小雅谷风之什四月首章》)是说我们在外长途跋涉,已经归心似箭了,这说明季文子其实是听懂了子家的意思。这时子家就又唱(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诗鄘风载驰四章》)是说晋国这样的大国,只有您才说得上话,求求您了。估计鲁国方面也经过了协调,所以季文子就又唱(文子赋《采薇》之四章):“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小雅鹿鸣之什采薇四章》)这里面有一句“岂敢定居”,就算是鲁国答应了郑国方面的请求了。于是郑穆公下拜感谢,鲁文公也答拜,鲁文公就又回头去向晋国请求,晋国也答应了郑国的请求。鲁文公返回鲁国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没过多久:“六月,公(鲁文公)会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晋-赵盾。癸酉,同盟于新城。”,由赵盾主持,八国共同盟誓,晋国接纳了此前一度倒向楚国的郑国和陈国、宋国。以上可见《文十三年传》:(p 0598)(06130501)、(p 0598)(06130502),《文十四年经》(p 0600)(06140004)。

这里当鲁国方面没有决定是否答应郑国的要求时,季文子虽然明白对方要说的是什么,偏不依对方的意思来理解对方唱的诗,而故意打岔,为己方的协调争取时间,等协调好之后,季文子再唱的诗就明确表明了态度。由此可见,当用诗来交流时,一方的意思很容易被对方歪曲。

又例如:

在公元前五四七年(晋平公十一年,齐景公元年,郑简公十九年)秋天,当时齐国和郑国的国君一起去晋国,要为当时被晋国抓起来的卫国国君卫献公求情。晋国国君晋平公为欢迎两位国君举办了一个宴会。宴会一开始,晋平公首先赋诗(晋侯赋《嘉乐》(lè)):“假(嘉)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大雅生民之什假(嘉)乐首章》),晋平公这是恭维两国国君的意思。国景子(国弱)是齐国国君齐景公的助手,就替齐景公唱道(国景子相齐侯,赋《蓼(liǎo)萧》):“蓼彼萧斯,零露湑(xǔ)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小雅南有嘉鱼之什蓼萧首章》),国景子唱的也是恭维的话,但还包含了能见到晋平公就安心了的意思(取“既见君子,我心写兮”)。郑国国君郑简公的助手子展(公孙舍之)也替郑简公答赋(子展相郑伯,赋《缁衣》):“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càn)兮。”(《郑风缁衣首章》),子展这里就暗含了希望晋国改变做法的意思(取“敝,予又改为兮”)。可晋平公的助手叔向(羊舌肸)就假装这也是一般恭维的话,于是就让晋平公向两位国君拜谢,自己在边上说:“我国国君拜谢齐国国君安定我国宗庙的话(没取“既见君子,我心写兮”,而是取“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也拜谢郑国国君保证站在晋国一边的话(不取“敝,予又改为兮”,而是取“还,予授子之粲兮”)。”(叔向命晋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齐君之安我先君之宗祧(tiāo)也,敢拜郑君之不贰(nì)也。”)。以上见于《襄二十六年传》(p 1116)(09260704)。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齐景公和郑简公是由助手替自己赋诗,这说明这两位国君如前面孔老夫子说的还“不能专对”,无法与别人顺畅的用诗歌交流。当然齐景公当时不到十岁,郑简公也不超过二十三岁,“不能专对”也是可以理解的,要掌握好所有这些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时,国景子一看不好,只好让晏平仲(也就是鼎鼎大名的晏婴)私下里对叔向去说:“现在晋国国君正在向各国宣示自己的大恩大德,表示要帮助各国救灾救难,纠正各国不符合规范的行为,这是晋国作为盟主理所当然的行动。可是为什么这次作出为了臣下撑腰,把一国之君抓起来的事情呢?”(国子使晏平仲私于叔向,曰:“晋君宣其明德于诸侯,恤(xù)其患而补其阙(quē),正其违而治其烦,所以为盟主也。今为臣执君,若之何?”),叔向就把这些话转告给了同在宴会上的晋国执政赵文子(赵武),赵文子又告诉了晋平公,晋平公就历数了卫献公的罪状,让叔向转告给齐、郑两国国君。国景子听了以后就唱道:“马之刚矣,辔之柔矣。马亦不刚,辔亦不柔。志气麃麃(biāo biāo勇武的样子),取与不疑。”这首诗《辔之柔矣》是逸诗,没被收入《诗经》,但是出现在《逸周书大子晋篇》中,国景子唱这首诗是说晋国作为霸主驾驭各国诸侯也要刚柔相济。子展也唱道:“将(qiāng)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qǐ)。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郑风将(qiāng)仲子兮首章》),子展这里用的是“人言可畏”(在该诗的最后一章,很可能没唱出来,但人人都知道有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虽然卫国国君有错误,但是人们都传言晋国把卫国国君抓起来,是为了卫国的臣下撑腰,会影响晋国的威望。于是,晋平公终于同意把卫献公放了。(叔向告赵文子,文子以告晋侯。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国子赋《辔之柔矣》,子展赋《将(qiāng)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以上亦见于《襄二十六年传》(p 1116)(09260704)。不过真的放人还是在卫国献上美女以后,由于晋平公沉溺女色,这些美女还成了他的“致病源”,此是后话。

由此可见,在微妙的外交活动中,仅仅用赋诗来打交道也有不足之处,这大概也是这一精致的传统后来逐渐衰落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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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四

实际上,当时在正式场合赋诗,已经形成了一些惯例,成为所谓“礼”的组成部分。其中一个惯例是,当享宴上别人赋诗以后,是要答赋的,就是我唱一首歌,您也要还唱一首,否则不礼貌。下面是几个有关的例子:

第一个例子:

公元前五三〇年(鲁昭公十二年,宋元公二年)夏天,宋国的大夫华定出使鲁国,通报宋国新君宋元公即位的事情,鲁国国君鲁昭公设宴招待他,为他唱道:“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小雅南有嘉鱼之什蓼萧首章》)华定听了以后没反应,于是再唱:“蓼彼萧斯,零露瀼瀼。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二章》)华定听了以后还没反应,只好接着唱:“蓼彼萧斯,零露泥泥。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三章》)华定听了以后仍然没反应,就唱了这首诗的最后一章:“蓼彼萧斯,零露浓浓。既见君子,鞗革忡忡。和鸾雝雝,万福攸同。”(《卒章》)这首诗的四章都唱完了,华定听了以后,若无其事,也不回唱。下来以后,鲁国的重臣叔孙昭子(叔孙婼)就说了:“这个华定早晚会被宋国国君赶走。他听见友好的话不欣赏(扣《首章》“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听见恭维的话不回答(扣《二章》“既见君子,为龙为光。”龙同宠);听见赞美的话不明白(扣《三章》“宜兄宜弟,令德寿岂。”);听见祝福的话也不拜谢(扣《卒章》“和鸾雝雝,万福攸同。”);这样的人,下场不会好。”《昭十二年传》:享之,为赋《蓼(liǎo)萧》,弗知,又不答赋。昭子曰:“必亡。宴语之不怀,宠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将何以在?”(p 1332)(10120301)。果然,八年以后,华定参与了华氏、向氏造反,最终一干人流亡楚国,华氏、向氏二族从此衰落。

第二个例子:

公元前六二三年(卫成公十二年,鲁文公四年),卫国的大夫宁武子(宁俞)出使鲁国,鲁国国君鲁文公设宴招待他,在宴会上让歌者为他唱了《小雅南有嘉鱼之什湛露首章》:“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应该是取意“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又唱了《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彤弓首章》:“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饗之。”应该是取意“我有嘉宾,中心贶之。钟鼓既设,一朝饗之。”这个宁武子听了什么也不说,也不唱首诗来回答,看上去有点迟钝。《文四年传》:卫-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不辞,又不答赋。(p 0535)(06040701)。《彤弓》这首诗前面介绍过,是公元前五六六年(晋悼公九年,鲁襄公八年)时的事,在此年以后五十七年,也是宴会主人唱给客人,是宴会主人鲁国人恭维客人范宣子(士匄gài),范宣子当时是晋国的执政大臣(中军将),晋国是当时的霸主。

鲁文公就派管外交的官员私下里去问宁武子。于是他回答说:“我以为是这些乐工在练习呢。当年诸侯朝见天子的时候,天子设宴款待他们,就会为他们演唱《湛露》,表示天子就像太阳一样,照射四方,诸侯则会努力消灭敌人(与鲁文公的想法不同,他取的是前两句“湛湛露斯,匪阳不晞。”)。然后诸侯会报告自己的功劳,于是天子就会赏赐一把红色的弓,一百枝红色的箭,还有十把黑色的弓,一千枝黑色的箭,所以会有《彤弓》这首诗,这是天子宴会上的礼仪。现在我这个小小的陪臣(此处自称陪臣是强调自己仅是诸侯的大夫,而不是天子的直接臣下,地位差了一层)来贵国友好交流,贵国国君赐给我这两首诗,我怎么敢接受这样的重大的礼遇呢?这会为我带来灾难的。”《文四年传》: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yì)業及之也。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愾(kài),而献其功,王于是乎赐之彤弓一、彤矢百、玈(lú黑、黑弓)弓矢千,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lì)?”(p 0535)(06040701)。如果按这样的解释,前面介绍的五十七年以后鲁人为范宣子唱《彤弓》就是大大的僭越了。而这位宁武子,原来是想装傻而避免逾越礼制,但竟然没装成。不过这位宁武子装傻是出了名的,连孔老夫子都夸他:“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第五》)。

第三个例子:

也有人没有经过充分的教育(可能因为本来不是“君子”),却坐上了高位,也就不能理解赋诗的微妙含义。公元前五四六年(齐景公二年,鲁襄公二十七年),齐国的大夫庆封出使鲁国,他的车很漂亮,鲁国的一位卿孟孙孝伯(仲孙羯)就对另一位卿叔孙穆子(叔孙豹)说:“庆季(即庆封)的车真够漂亮啊。”叔孙回答说:“我听说:‘服美不称,必以恶终(意思是说穿的服装和自己的地位人品不相称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车漂亮有什么用。”(孟孙谓叔孙曰:“庆季之车,不亦美乎?”叔孙曰:“豹闻之:‘服美不称,必以恶终。’美车何为?”)。后来,叔孙与庆封一起吃饭时,庆封的举止很不庄重,叔孙唱了:“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鄘风相鼠首章》),意思是说庆封没皮没脸,可是庆封好像没听懂,仍然大大咧咧的,也不回唱,鲁国人认为这是严重的失礼。(叔孙与庆封食,不敬。为赋》相(xiāng)鼠》,亦不知也。)。此事见《襄二十七年传》(p 1126)(09270201)。

到了第二年,公元前五四五年(齐景公三年,鲁襄公二十八年),庆封终于应了叔孙穆子“没有好下场”的预言,在本国呆不下去,来投奔鲁国。还是叔孙穆子设宴招待他,在饭前行祭食之礼时,庆封大大咧咧的反客为主,做出了应该由主人做的汜祭的动作。叔孙穆子很生气,就让乐工朗诵了《茅鸱》这首诗(逸诗)来讽刺他。既然上次叔孙穆子在宴席上唱诗讽刺庆封,庆封好像没听懂,所以这次叔孙穆子就让乐工朗诵这首诗,免得他听不清楚,结果庆封仍然没搞明白,也就没有悔悟的表示。虽然他把自己非常漂亮的车献给了鲁国当时执政的正卿季武子(季孙宿),但鲁国还是找了个借口把他赶走了。《襄二十八年传》:献车于季武子,美泽可以鉴。展庄叔见之,曰:“车甚泽,人必瘁,宜其亡也。”叔孙穆子食庆封,庆封氾祭。穆子不说,使工为之诵《茅鸱》(chī),亦不知。既而齐人来让,奔吴。(p 1148)(09280905)。

庆封两次在叔孙穆子的宴会上失礼,让叔孙穆子很不高兴,所以后来叔孙穆子又一次咬牙切齿的诅咒庆封(穆子曰:“善人富谓之赏,淫人富谓之殃。天其殃之也,其将聚而歼旃(zhān)。”《襄二十八年传》(p 1148)(09280905)),并且应验了(楚子以诸侯伐吴。……执齐-庆封而尽灭其族。《昭四年传》(p 1253)(10040401))。

以上都反映了对方赋诗一般应该答赋的成例。但是,在宴会上并非都是由参加宴会的人来赋诗的,那些国君们都养了一些演奏乐器、歌唱以及表演的人,有时候是由国君指定那些歌者来赋诗的,有时为了让对方听明白,就不让这些歌者唱,而是让他们把诗歌的内容朗诵出来,上一个例子就是如此,下面还有一个这方面的例子:

公元前五五九年(卫献公十八年),当时的卫国国君卫献公正在与他的大臣闹意见,一天,他约他的两个大臣吃饭,这两个大臣穿着正式的朝服早早的就等在朝堂之上,卫献公却到苑囿中射大雁去了,两位大臣等到天晚还不见卫国国君召见他们,就找到了苑囿之中,卫献公看见穿着朝服的两位大臣之后,本应该脱下皮冠再和他们说话,但是他却很失礼的戴着皮冠就和他们说话,这两个大臣非常生气,其中一位卫国当时执政的大臣孙文子(孙林父)就回到自己的封邑——戚,然后派自己的儿子孙蒯去见卫献公,卫献公请孙蒯喝酒,然后吩咐掌音乐的大师为孙蒯唱《小雅节南山之什巧言》的最后一章,这一章的歌词是:“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尰,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卫献公是想说你姓孙的没什么了不起,你既没有胆量,也没人支持你,难道你还想作乱吗?还不赶紧逃走!所以大师不愿意唱,这时候有一位乐师叫师曹的表示愿意唱,卫献公就让师曹唱了。他没想到师曹与他有旧怨,正想挑事呢。这位师曹并没有把这首歌唱出来,而是把这首歌的歌词清清楚楚地朗诵了出来。这回孙蒯听明白了,非常害怕,赶紧回去告诉了他父亲孙文子。孙文子听了以后说:“看来国君已经很敌视我们了,我们不先动手,就只有等死了。”《襄十四年传》:卫献公戒孙文子、宁惠子食,皆服而朝,日旰(gàn)不召,而射鸿于囿(yòu)。二子从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二子怒。孙文子如戚,孙蒯(kuǎi)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bì)妾,使师曹诲(huì)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蒯惧,告文子。文子曰:“君忌我矣,弗先。必死。”(p 1010)(09140401)。

于是孙文子马上动员,把手下的所有的人员都召到戚,武装起来向卫国的国都(帝丘)进发,进城后碰见了年轻的蘧伯玉(后来是著名的贤大夫,受到孔子的称赞),于是对他解释说:“你也知道咱们的国君凶残暴烈,不把他搞掉国家就会垮台了,我能怎么办呢?”蘧伯玉回答说:“国家是属于国君的,臣下怎么能管国君的事呢?就算你管了,结果也未必比现在好。”说完,蘧伯玉赶紧找最近的城门逃出城去避祸了。《襄十四年传》:并帑(nú)于戚而入,见蘧(qú)伯玉,曰:“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惧社稷之倾覆,将若之何?”对曰:“君制其国,臣敢奸之?虽奸之,庸知愈乎?”遂行,从近关出。(p 1011)(09140402)。后来,孙文子杀了几个卫献公派来求和的公子,终于把卫献公赶走,另立了一个卫国国君(《襄十四年传》(p 1012)(09140403)),卫国从此陷入了长期动乱。

由此可见,“诵”(朗诵)与“赋”(歌唱)意义很不一样,不“赋”而“诵”是有很严肃的意思要表达。

以上这几个例子所反映的都是作为政治外交工具而赋诗的情景,提到的各种通行的惯例也只是在当时的政治外交场合上才有意义的。当然这些惯例也是从民间对歌的习俗发展而来的,观察民歌对歌的习俗,可以看见二者的相似之处。

通宝推:南寒,
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五

民歌的对唱当然是古已有之,即使是贵族的上层也有对歌的传统,《尚书虞书益稷》就记载了帝舜与皋陶对歌的情形。《僖二十四年传》则提到:“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fū) (wěi 韡左右边互换,下一字同)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xì)于墙,外禦其侮(wǔ)。’”((p 0419)(05240201))这个“诗”,应该就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歌词,这个作诗,也就是对歌。据说新发现的《清华简》上也有周武王和周公在享宴上赋诗——应该也是对歌——的内容。可见周代的上层贵族,有在聚会时对歌的习俗。不过,把这种对歌的习俗进一步推广到所谓政治外交活动中,使之成为“礼”的一部分,应该是有其特定的背景的,这个背景就是农耕族与游牧族的对抗以及农耕族上层之间密切的关系。

春秋时代是农耕族与游牧族对抗的时代,是农耕生产方式在中原地区逐渐排挤游牧生产方式的时代,例如《庄二十八年传》有:“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p 0238)(03280201),就反映了当时的这种态势。这种排挤的结果就是各种戎族、狄族等游牧族在中原逐渐消失。

戎族、狄族是游牧族,证据很多,例如可见《襄四年传》“戎狄荐居”《注》((p 0939)(09040702))。而关于游牧族被排挤,《左传》中也有很多关于戎族、狄族逐渐被消灭的记载,如:《文十一年传》:(p 0581)(06110501)、(p 0583)(06110502)、(p 0584)(06110503),《宣十五年传》:(p 0762)(07150301)、(p 0764)(07150601),《宣十六年传》(p 0767)(07160101),《成三年传》(p 0814)(08030601)。《昭十二年传》(p 1334)(10120701),《昭十五年传》(p 1370)(10150501)、《昭二十二年传》(p 1435)(10220402),《昭十七年传》(p 1389)(10170401),等等。

关于农耕族的扩张,还要从周代殷说起。大规模的把自己的族人迁到各地占据要点,开垦土地,统治当地的部族,是周人的新制度。周人要推行这种新制度,是因为他们有这个愿望,也有相应的能力。周人历来以农耕见长,甲骨文“周”字即象田地之形。周人太祖后稷据传说是大禹手下的农官,按周人的传说,后稷是始作农耕之人,所谓“后稷封殖天下”(《昭九年传》(p 1307)(10090301))。商汤以来后稷更成为农神,周人郊祀时以之配天,就是在祭祀老天爷时请他陪同受祭:“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昭二十九年传》(p 1500)(10290401)),这里的“周弃”就是后稷。因此,对于有农耕传统的周人而言,肥沃的土地是重要的财富,他们想要占据更多的肥沃土地。而且在当时,周人掌握着适应于黄土地带的最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依托这种农业生产方式,他们可以建立当时最强大的军队,在这样的基础上,周人才能推行这种新制度。

王国维先生曾在《殷周制度论》中提出:“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商人兄弟相及,凡一帝之子,无嫡庶长幼,皆为未来之储贰。故自开国之初,已无封建之事,矧在后世?惟商末之微子、箕子,先儒以微、箕为二国名,然比干亦王子而无封,则微、箕之为国名,亦未可遽定也。是以殷之亡,仅有一微子以存商祀,而中原除宋以外,更无一子姓之国。以商人兄弟相及之制推之,其效固应如是也。周人既立嫡长,则天位素定,其余嫡子、庶子,则视其贵贱贤否,畴以国邑。开国之初,建兄弟之国十五,姬姓之国四十,大抵在邦畿之外;后王之子弟,亦皆使食畿内之邑。故殷之诸侯皆异姓,而周则同姓、异姓各半。”杨伯峻先生更指出:“姬姓所封诸国,多在古黄土层,或冲积地带,就当时农业生产而论,是最好或较好之土地。”(《僖二十四年传注》(p 0419)(05240201))两先生的说法正反映了周人挟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向各地“殖民”,传播自己的“文明”的情形。

可以想见,周人战胜殷商之后,就向各个方向派出诸侯,举家举族出动,携老带幼,载着祖宗牌位,到远方去定居(极端的情况下,兵力很少,例如周初蔡叔被流放,走的时候就只有“车七乘、徒七十人”(《定四年传》(p 1535)(11040104))。这显示了周人决心要开枝散叶,让自己的族人布满天下,占据所有的肥沃土地。

周王朝的姬姓一族以及一些他们的亲族要占有天下,其力量难免因分散而薄弱。当时的各诸侯国,在其都城内估计只有几百乘兵车,几千军队,几万人口,非都城或小国规模还要小些(《闵元年传》:“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p 0259)(04010603))。这些城(国)很像是大海中的一个个孤岛,城圈之外是未知的危险地带。当时的狄人就曾经劫杀过出使的王室大臣(《隐七年传》(p 0054)(01070501)),注意,当时各国大夫出使都有军队随行,所谓“君行师从,卿行旅从”(《定四年传》(p 1535)(11040103)),估计这位大臣会带了几百人的军队,有几十乘兵车,所以在当时要劫杀这样的使臣也是一个不小的军事行动。城外的危险由此可见一斑。

尤其是在春秋前期,戎族、狄族的势力还一度壮大,当时的人曾担心戎人会在中原一带占优势:“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僖二十二年传》(p 0393)(05220401))。狄人一度乘虚攻下了晋国的几个城邑(《僖十六年传》(p 0370)(05160301)),戎人则一度攻入王城(《僖十一年传》(p 0338)(05110301))。而且还有王子流落到戎人之中(《庄二十八年传》“大戎狐姬生重耳”《注》(p 0238)(03280201)),晋国国君也还多次与戎人、狄人通婚(《庄二十八年传》(p 0238)(03280201),《僖二十三年传》(p 0404)(05230601)),甚至由于周天子借用了狄人的武力,狄女还一度成为王后(《僖二十四年传》(p 0425)(05240203))。最厉害的是狄人一度攻灭了卫国(《闵二年传》(p 0265)(04020501)),威胁到了其他几个小国的生存,卫国在齐桓公及其主要的辅佐者管仲主持下才得以复国(《闵二年传》(p 0273)(04020901));管仲还辅佐齐桓公帮助燕国等小国抵抗了戎人、狄人的侵袭,可见于例如:《庄三十年传》(p 0247)(03300301),《闵元年传》(p 0256)(04010201)、《闵二年传》(p 0273)(04020901)、《僖元年传》(p 0278)(05010201)、《僖元年传》(p 0278)(05010301),等等。所以,孔夫子后来才会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第十四》)。

所以当时的所谓“国”,城圈之内大都是“国人”,都是自己的亲人,而各国的国君以至各国的“国人”之间又都沾亲带故,又要共同对付城圈之外强大的敌人。这样所谓的各“国”的“外交”交往,就有点走亲戚的性质,又有点同仇敌忾的味道。大家声气互通,又都在周王朝的统一体制之下,教育背景相同。这样一来,在这种所谓的政治外交活动中,采用诗歌来互相交流、交往,自有其合理之处,也是后世所无法仿效的。

通宝推:老老狐狸,
家园 桥上兄这篇的底蕴真厚,

佩服,佩服,

家园 不敢!您是大牛,希望多加批评
家园 对了,想起您还有大坑未填,在这儿催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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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家园 谢谢,
家园 在例如:后面增加一段如下,帖子也已修改

公元前六一四年(晋灵公七年,鲁文公十三年,卫成公二十一年,郑穆公十四年)的晋国,实际是赵盾掌权,晋灵公只是个小孩子。赵盾上台时间不长,赵氏家族根基不稳,晋国也四面受敌,所以赵盾追求以德服人,对各个小国采取宽松的政策。抓住这样的机会,这年冬天,鲁文公前往晋国,寻求重申两国的盟约,以得到晋国的支持。当时从鲁国到晋国,先要经过卫国,再过郑国,然后北渡黄河前往晋国的首都。当鲁文公经过卫国时,卫成公专门去见他,请求他替卫国说好话,让卫国也能够与晋国达成盟约,鲁文公完成了卫成公的嘱托,晋国答应了卫国的请求。结果,郑穆公听说鲁文公为卫国争取到与晋国达成盟约,等鲁文公回来路过郑国时,也去见鲁文公,为他举行宴会,也想让鲁文公为郑国争取与晋国的盟约。在宴会上,郑国的大夫子家(公孙归生)就唱道(子家赋《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小雅鸿雁之什鸿雁首章》)他用的是最后一句“哀此鳏寡”,是说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倒霉的人,帮我们说说话吧。这时候鲁文公的助手季文子(季孙行父)却回答说:“我们的国君也和你们是同病相怜啊。”(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这里的“鳏寡”本意是老年失伴,子家这里用来比喻可怜的境地,可季文子想要回避郑国方面的请求,所以假装没听懂子家的意思,故意不提帮郑国说话这回事,而回答说我们的国君也很倒霉。然后季文子唱了(文子赋《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小雅谷风之什四月首章》)是说我们在外长途跋涉,已经归心似箭了,这说明季文子其实是听懂了子家的意思。这时子家就又唱(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诗鄘风载驰四章》)是说晋国这样的大国,只有您才说得上话,求求您了。估计鲁国方面也经过了协调,所以季文子就又唱(文子赋《采薇》之四章):“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小雅鹿鸣之什采薇四章》)这里面有一句“岂敢定居”,就算是鲁国答应了郑国方面的请求了。于是郑穆公下拜感谢,鲁文公也答拜,鲁文公就又回头去向晋国请求,晋国也答应了郑国的请求。鲁文公返回鲁国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没过多久:“六月,公(鲁文公)会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晋-赵盾。癸酉,同盟于新城。”,由赵盾主持,八国共同盟誓,晋国接纳了此前一度倒向楚国的郑国和陈国、宋国。以上可见《文十三年传》:(p 0598)(06130501)、(p 0598)(06130502),《文十四年经》(p 0600)(06140004)。

这里当鲁国方面没有决定是否答应郑国的要求时,季文子虽然明白对方要说的是什么,偏不依对方的意思来理解对方唱的诗,而故意打岔,为己方的协调争取时间,等协调好之后,季文子再唱的诗就明确表明了态度。由此可见,当用诗来交流时,一方的意思很容易被对方歪曲。

又例如:

家园 请问桥上兄那里可以买到杨伯峻这本书?现在印的书都不敢买了

错别字连篇,让人“不忍卒读”

家园 【整理】乐尔妻帑(qī tǎng) 是乎为qi nu

就是妻儿

家园 谢谢,我错了,花!
家园 不知您在那个城市,我是在北京的中华书局读者服务部买的,

在美术馆与灯市西口之间路东。或者我有WORD版的,给我EMAIL,可以看看能不能发给您,没发过,上次发一回不成功,不过可以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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