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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一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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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春秋左传注读后04断章取义 三

断章取义也不免有弊病,有人可以故意装傻,唱者意在甲,他偏理解为乙。

例如:

公元前六一四年(晋灵公七年,鲁文公十三年,卫成公二十一年,郑穆公十四年)的晋国,实际是赵盾掌权,晋灵公只是个小孩子。赵盾上台时间不长,赵氏家族根基不稳,晋国也四面受敌,所以赵盾追求以德服人,对各个小国采取宽松的政策。抓住这样的机会,这年冬天,鲁文公前往晋国,寻求重申两国的盟约,以得到晋国的支持。当时从鲁国到晋国,先要经过卫国,再过郑国,然后北渡黄河前往晋国的首都。当鲁文公经过卫国时,卫成公专门去见他,请求他替卫国说好话,让卫国也能够与晋国达成盟约,鲁文公完成了卫成公的嘱托,晋国答应了卫国的请求。结果,郑穆公听说鲁文公为卫国争取到与晋国达成盟约,等鲁文公回来路过郑国时,也去见鲁文公,为他举行宴会,也想让鲁文公为郑国争取与晋国的盟约。在宴会上,郑国的大夫子家(公孙归生)就唱道(子家赋《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小雅鸿雁之什鸿雁首章》)他用的是最后一句“哀此鳏寡”,是说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倒霉的人,帮我们说说话吧。这时候鲁文公的助手季文子(季孙行父)却回答说:“我们的国君也和你们是同病相怜啊。”(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这里的“鳏寡”本意是老年失伴,子家这里用来比喻可怜的境地,可季文子想要回避郑国方面的请求,所以假装没听懂子家的意思,故意不提帮郑国说话这回事,而回答说我们的国君也很倒霉。然后季文子唱了(文子赋《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小雅谷风之什四月首章》)是说我们在外长途跋涉,已经归心似箭了,这说明季文子其实是听懂了子家的意思。这时子家就又唱(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诗鄘风载驰四章》)是说晋国这样的大国,只有您才说得上话,求求您了。估计鲁国方面也经过了协调,所以季文子就又唱(文子赋《采薇》之四章):“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小雅鹿鸣之什采薇四章》)这里面有一句“岂敢定居”,就算是鲁国答应了郑国方面的请求了。于是郑穆公下拜感谢,鲁文公也答拜,鲁文公就又回头去向晋国请求,晋国也答应了郑国的请求。鲁文公返回鲁国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没过多久:“六月,公(鲁文公)会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晋-赵盾。癸酉,同盟于新城。”,由赵盾主持,八国共同盟誓,晋国接纳了此前一度倒向楚国的郑国和陈国、宋国。以上可见《文十三年传》:(p 0598)(06130501)、(p 0598)(06130502),《文十四年经》(p 0600)(06140004)。

这里当鲁国方面没有决定是否答应郑国的要求时,季文子虽然明白对方要说的是什么,偏不依对方的意思来理解对方唱的诗,而故意打岔,为己方的协调争取时间,等协调好之后,季文子再唱的诗就明确表明了态度。由此可见,当用诗来交流时,一方的意思很容易被对方歪曲。

又例如:

在公元前五四七年(晋平公十一年,齐景公元年,郑简公十九年)秋天,当时齐国和郑国的国君一起去晋国,要为当时被晋国抓起来的卫国国君卫献公求情。晋国国君晋平公为欢迎两位国君举办了一个宴会。宴会一开始,晋平公首先赋诗(晋侯赋《嘉乐》(lè)):“假(嘉)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大雅生民之什假(嘉)乐首章》),晋平公这是恭维两国国君的意思。国景子(国弱)是齐国国君齐景公的助手,就替齐景公唱道(国景子相齐侯,赋《蓼(liǎo)萧》):“蓼彼萧斯,零露湑(xǔ)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小雅南有嘉鱼之什蓼萧首章》),国景子唱的也是恭维的话,但还包含了能见到晋平公就安心了的意思(取“既见君子,我心写兮”)。郑国国君郑简公的助手子展(公孙舍之)也替郑简公答赋(子展相郑伯,赋《缁衣》):“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càn)兮。”(《郑风缁衣首章》),子展这里就暗含了希望晋国改变做法的意思(取“敝,予又改为兮”)。可晋平公的助手叔向(羊舌肸)就假装这也是一般恭维的话,于是就让晋平公向两位国君拜谢,自己在边上说:“我国国君拜谢齐国国君安定我国宗庙的话(没取“既见君子,我心写兮”,而是取“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也拜谢郑国国君保证站在晋国一边的话(不取“敝,予又改为兮”,而是取“还,予授子之粲兮”)。”(叔向命晋侯拜二君,曰:“寡君敢拜齐君之安我先君之宗祧(tiāo)也,敢拜郑君之不贰(nì)也。”)。以上见于《襄二十六年传》(p 1116)(09260704)。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齐景公和郑简公是由助手替自己赋诗,这说明这两位国君如前面孔老夫子说的还“不能专对”,无法与别人顺畅的用诗歌交流。当然齐景公当时不到十岁,郑简公也不超过二十三岁,“不能专对”也是可以理解的,要掌握好所有这些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时,国景子一看不好,只好让晏平仲(也就是鼎鼎大名的晏婴)私下里对叔向去说:“现在晋国国君正在向各国宣示自己的大恩大德,表示要帮助各国救灾救难,纠正各国不符合规范的行为,这是晋国作为盟主理所当然的行动。可是为什么这次作出为了臣下撑腰,把一国之君抓起来的事情呢?”(国子使晏平仲私于叔向,曰:“晋君宣其明德于诸侯,恤(xù)其患而补其阙(quē),正其违而治其烦,所以为盟主也。今为臣执君,若之何?”),叔向就把这些话转告给了同在宴会上的晋国执政赵文子(赵武),赵文子又告诉了晋平公,晋平公就历数了卫献公的罪状,让叔向转告给齐、郑两国国君。国景子听了以后就唱道:“马之刚矣,辔之柔矣。马亦不刚,辔亦不柔。志气麃麃(biāo biāo勇武的样子),取与不疑。”这首诗《辔之柔矣》是逸诗,没被收入《诗经》,但是出现在《逸周书大子晋篇》中,国景子唱这首诗是说晋国作为霸主驾驭各国诸侯也要刚柔相济。子展也唱道:“将(qiāng)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qǐ)。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郑风将(qiāng)仲子兮首章》),子展这里用的是“人言可畏”(在该诗的最后一章,很可能没唱出来,但人人都知道有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虽然卫国国君有错误,但是人们都传言晋国把卫国国君抓起来,是为了卫国的臣下撑腰,会影响晋国的威望。于是,晋平公终于同意把卫献公放了。(叔向告赵文子,文子以告晋侯。晋侯言卫侯之罪,使叔向告二君。国子赋《辔之柔矣》,子展赋《将(qiāng)仲子兮》,晋侯乃许归卫侯。)。以上亦见于《襄二十六年传》(p 1116)(09260704)。不过真的放人还是在卫国献上美女以后,由于晋平公沉溺女色,这些美女还成了他的“致病源”,此是后话。

由此可见,在微妙的外交活动中,仅仅用赋诗来打交道也有不足之处,这大概也是这一精致的传统后来逐渐衰落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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