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有意思的文言短篇五 袁姬——真心与真金（上） -- 云意不知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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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东部，正是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有一种“江山船”，名目虽多，却都是“其陈设也华而洁，其饮馔也精而新”。船上一定有美女一到二三人不等，有船家自己亲生的女儿，也有买来的。从小便请人教授音乐歌舞，不过肯定也有些局外人教不来的技术，否则怎能“凡仕宦客商登舟，饮食起居，皆若曹伺奉，无须厮仆。其目听眉语，类能曲如人意”，以至“往往客子被其迷惑，资罄身殉，在所不惜”？于是漂亮的小船在往来旅客的眼中好比盘丝洞，“初登其舟者，无不各有戒心”。但总有人心甘情愿当唐僧肉，这不，有个姓顾的年轻人，自己就跳到洞里去了。
顾生也是美少年，“抱翩翩元瑜之誉。传食于公卿间（这个典故查了半天，大概是为幕宾的意思）”。因此经常在钱塘江上来回，每次来回，必坐袁家的船。
袁家公婆有个养女叫阿翠，才十五六岁，“色艺冠时”。顾生被她给迷住了，在杭州太守那儿干文案，有空就往她船上跑。一般江山船上的情景到这掉了个：“凡栉沐饮啄，皆自为姬执役，历久不厌”。
这么过了两年，顾生越来越上心，阿翠却始终冷淡相对。甚至在其他船上顺理成章的留宿，到顾生这也行不通。“旁人多为不平”，袁家公婆也嘀嘀咕咕的表示对养女的不满和对顾生的同情。顾生则八成是悼红轩粉丝，自比宝玉，对此待遇毫无不快。
某位地方长官“任侠好义”，“爱生才而怜其太痴”，愿意出钱为阿翠赎身。顾生大喜过望地去和袁家公婆商量，袁家公婆毫无漫天要价的意思，一口答应下来，进船去问阿翠，她竟抵死不肯！
袁家公婆再三做思想工作，阿翠才勉强同意，还订下“婚前协定”：“亲迎之次日即归宁。凡舟中己之妆奁什物，毋许动移”。阿翠反复强调，袁家公婆不住口的答应，等拿了钱、签了字，成了亲，第二天一早阿翠就要如约回娘家，说好下午便回，可直到城门关了还没见人影。顾生一晚上没合眼，在新房里转着圈叹气。好容易到了天亮，急忙去找袁家的船，却已不知开到哪里去了。
顾生望着空荡荡的江水，“懊恼如焚”，一气之下想跳江算了，转念一想：“徒死无益，姬他日琵琶别抱，更可无忌，不如忍息以侦察之”。于是去找那位替他出钱赎人的地方长官，求对方帮忙想想办法。人家劝他强扭的瓜不甜，“譬龙鸟野性难闲，终思飞去。以君之才，自有嘉偶。况烟花中人，有情者少，亦何必恋爱不割，而自贻伊戚哉？”顾生不以为然，自己雇了船沿江查访，找到严州城（今梅城镇），终于见到袁家的船停在柳树下，阿翠正在舱门和袁老头聊天，一眼瞧见顾生来了，转身进船，好像来的是个陌生人。
顾生上去和袁家公婆打招呼，老俩口也很热情的回应，再喊阿翠，阿翠却不理睬。
顾生终于气不过，在船上大叫大骂，阿翠也不看他，依然聊着天，似乎眼前根本没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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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生别无他法，只得动用法律手段，一纸状子送到地方官面前。这位长官虽不是前面为顾生出钱的那位，却也爱他的才名，把阿翠传来，阿翠毫不嘴软的强辩不已，地方官便问顾生意欲何如，顾生拿出婚书坚决要求判令阿翠与他团圆，那官儿便照这意思判了，又反复开导阿翠“以后当与生和好，无再参商”。
阿翠和顾生一起回了船，“怨恨之情，形于词色”。袁家公婆也规劝她，说应该把顾生接上船来住，免得人家说闲话。阿翠却只是摇头。劝了好半天，才软了点，和顾生约法三章：“两舟相并，每夜自携衾枕过生舟就寝，日则仍回己舟”。顾生见实在说不转，只得委曲求全，同意过这种“半分居”的日子。
从此阿翠每晚带着衣被枕头过来，习以为常，只是不许顾生和顾生船上的船夫动她的东西和床铺。如此过了半年，也没再拌嘴出走什么的，连袁家公婆都放了心，“以为从此可白首鱼水矣”。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到了二更天（这话怎么像走近科学），阿翠观察到邻船的人都睡熟了，悄悄地将顾生这边一船的人叫醒，让他们小声说话。自己蓦然从裙子下面抽出一把“长尺有半，白如霜雪”的匕首来，又取出二百两银子放在边上，指着银子对一船人说：“公等若听妾言，请以此金相酬；不则请伏刃而死，于汝舟亦有所不利。愿公等决焉！”众人又是吃惊又是莫名其妙，都说“如能效力，敢不如命”。阿翠于是收起匕首，压低声音说：“若然，请公等纳金，悄将前后缆解开，切勿惊觉邻舟；乘今夜风利开帆，向杭州速发。抵岸向不吝重犒。”船夫照她的话扬帆开船，飞快的到了杭州。阿翠问顾生这里有没有租房子的，顾生回说有，阿翠便付了二百两银子给船夫，叫来挑夫把船上东西打包，带着家当和顾生进城租房安顿下来后，阿翠笑着对顾生说：“妾今日方是君妇”。顾生不明白，阿翠告诉他日后自知。
第二天一大早袁家公婆才发现阿翠夫妻不见了，连忙检点箱柜，不由勃然大怒，追到杭州，找到阿翠大骂她“背逃之罪”，阿翠不慌不忙的答：“嫁夫随夫，何谓背逃？翁媪倘念旧好，请勿赘言，后日尚可往来。不则从此斩断葛藤，两为陌路矣。”
原来阿翠平日在船上来往的风流人物身上挣了不少钱，自己私攒下“万余金”，袁家公婆也知道她私房不少，但觉得反正都在自己眼皮底下，不怕她卷跑了。阿翠一番做作，让袁家公婆以为她对顾生不感兴趣，而后两船之间夜夜“走私”，就不用我细说了。
袁家公婆明白过来上了当，后悔不已。先想告官，可是既有婚书，又有官断，怎么说理都不在自己这边。“白眼瞪视，垂头默慨者久之。不得已，甘言强笑，订盟而别”。阿翠不久为顾生捐了个县令，据说官声颇好，都是他夫人的点拨。
我是个性分割线
这篇故事可以作《柯寿菊》的姊妹篇读。不知是有真实基础还是文人虚构，如果是后者，那么应当是作《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反面来写的。
阿翠也有心找个合意的人跳出污泥，富贵平安到白头。与杜十娘、柯寿菊等不同，阿翠觅夫，是经过反反复复考验的，两年的婚前观察，半年的婚后考察——我不认为阿翠要求分船只是为了搬运财物，觉得也是对顾生的感情怀有忧虑，一旦他得到手后像《救风尘》里那样露出本性，她多少有个退路。
阿翠从小应该被袁家公婆教过不少迷惑男人的学问，也因此对人性充满现实的怀疑。她一定要将全部私房携来，除了经过考验最终相信了顾生的真心，想报答他外，恐怕也是对夫妻感情的功利一面了然于心，知道红颜会老，痴迷会消，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只有从解语花转型为贤内助、聚宝盆，才能真正把握好自己想要的。
前文的柯寿菊，外慧而内痴，悲剧啊！
抱翩翩元瑜之誉可能是指的建安七子中的陈留阮瑀，字元瑜，所作章表书记很出色，年轻时受学于蔡邕，蔡邕称他为奇才。有很高的音乐造诣。大约是指顾生文采还行。传食大约就是指做幕僚。《孟子·滕文公下》有＂以传食於诸侯，不以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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