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纸寿千年 -- 暗香疏影月黄昏
纸寿千年
纸寿千年是说,某些纸可以保存千年而不腐朽。
当然不是所有的纸都如此。
目前大家手中的工业纸放上几十年,就会变黄变脆。
这样的纸是没法寿千年的。
只有手工造纸,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剂和漂白剂,没有用机械打碎植物纤维,而是使用最传统打浆,抄纸,晒纸等流程,这样造出来的纸才能纸寿千年。
也正是因为纸寿千年,我们才看到宋朝的画,唐朝的书,看到那些唯美的东西被时间封印,再次出土时光亮如新。
我亲眼见过五百年前的纸。
那是一本佛经,抄在羊脑笺上。
佛经以金粉写就,羊脑笺柔韧黝黑,徐徐呈现于面前简直令人炫目。
那是在九州博物馆,我们看到了所谓震馆之宝,所谓震馆就是不敢拿,不轻易拿,可以分配几十个人单为保护她而工作,从湿度,亮度,空气都严格控制,即使全馆都烧掉,只要这宝物安然无恙,那么终不算毁。
对外行人来说,这佛经只存在新闻里,很少展出。
但对于内行人,亲眼见之亦可遇而不可求。
我能看到是沾了两位老师的光。
他们是张秋然博士和王言之先生。
张博在K大里工作,化学出身,后转为手工纸研究,到处探访中国手工纸文明,足迹遍布全国。
王言之先生出身造纸世家,少经商,后随父学习手工造纸技术,父子两代共同努力复原出传说中的粉蜡笺。
之所以是传说中的,是因为皇帝书写的圣旨正是粉蜡笺的一种,在当时比绸缎还贵。
这两人虽然年轻,但在九州造纸界已经小有名气。
当时我正好是张秋然博士的学生,于是有幸随着两位老师在九州博物馆,看到明宣统年间的《金刚般若菠萝蜜经》。
在惰性气体的玻璃柜里佛经静静躺着,极淡的光照在上面,纸张乌黑无光,而经文灿若融金。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两位老师在拿出各种仪器隔着玻璃观察这珍品。
而我看到那金刚经的字体,从容优雅,非有大智慧所不能及。
据我所知,王言之先生一直希望复原更多的古典纸张,其中一种就是眼前的羊脑笺。
所谓羊脑笺,就是用羊的脑髓制成的笺。
清·沈初的《西清笔记》中载:“羊脑笺以宣德瓷青纸为之,以羊脑和顶烟墨,窨藏久之。取以涂纸,砑光成笺。”
所成之纸乌黑柔韧,最重要是纸寿千年,历代只有佛经才会用上这么珍贵的纸。在我看来,慈悲的佛者连肉都不舍得吃,将猪羊视为前世的亲人,却在纸上使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却是件奇异的事情。
或许,他们觉得经文太重要,以至于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其传承下去,幸好有这能放上千年的纸。
在我这外行看热闹看的目眩神迷的时候,张王两位老师已经结束检查,叫上我离开了,临走之时,张老师淡漠的一笑,而王先生精明多了,完全不露声色。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张老师对着佛经实验数据发笑,这个时候我问起。他忍不住回:“那是赝品。”那语气狷狂的很,事后,他又反复叮嘱我,切不可多言。
毕竟折了九州博物馆的面子,以后就少了一条线。
有些赝品就是这样在熟人的默契中慢慢变真的。
但对于明眼人,假的终归是假的,真的总是真的。
有时候造纸工艺师对真的追求,让人叹服。
比如王先生,他并非学者,却从古籍和传统工艺师的蛛丝马迹中慢慢复原古典的纸张。粉蜡笺只是其中一种,因为是皇帝用过的,于是广为流传。如今王先生已功成名就,在北京琉璃厂有自己的店。
可他对古典工艺的追寻,却像没有尽头,他第二个目标是羊脑笺。
二十多道工序,复杂的原材料,每一部分只要一个小数点后的偏差,都会让纸张千差万别。
而造羊脑笺的工艺早已湮灭在时间的隧道里,通过古籍,通过传统造纸师傅的只字片语,通过一点点口耳相传的信息,从这些里恢复出羊脑笺的秘密。
就像从一片树叶绘出一片森林。
工艺师必须不断试错,不断失败,不断总结,才能在一次次错误中慢慢靠近传说中的纸张,纸寿千年的纸。
而这个过程中,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前进,离梦寐以求的纸更近或是更远。
探索未知的世界,和复活已死的东西一样有趣。
人们固然可以给王先生的执着找到商业价值,但在我看来,他跟纯粹的科学家或者艺术家一样,是在完成自己的作品。
而张秋然老师是另一种人,他了解纸的化学成分,纤维构成,他能通过仪器辨别出每种纸的不同,通过碳十四测算纸古物年龄,在他手上不知道死过多少卖假画的。
于是张王两位老师成了完美的搭档,一位复原造纸技术,而另一位则用科学验证和指导造纸工艺师前进。
但是羊脑笺,一直是这两个黄金搭档的最大的障碍。
我曾经见过王先生复原的羊脑笺,那个时候,他瘦了点,把那包裹从包里拿出来,一层层打开,最后是那乌黑无光,摸起来平滑柔润的纸,凝聚羊的脑浆和人的智慧的纸。
在我看来那已经非常像羊脑笺了。
但是张秋然老师摸过测过之后又是淡漠的一笑,交还给王先生。
于是王言之先生接过,缓缓撕了那失败的作品。
对我们这种外行人来说,甚至很难判断失败在哪。
但是对于阅纸无数的明眼人,只要手指轻碰,就能分出熟宣和生宣,泾县的还是夹江。
张王两位恰好是这种人。
所以他们的造纸之路也就走的分外认真。
直到一天,王言之先生推开门找到正在上课的张老师。这位精明的商人从未这般失礼。
而张老师也很惊讶的看着王先生在课堂上缓缓打开纸包,当着我,当着那年所有科技考古专业的学生,打开那严严实实的包裹,一层层一层层,足足开了五分钟。
最后依旧是乌黑的纸张。
张老师并没有用仪器,而是用手指轻轻的触碰,他说过,单靠数据是没用,只有亲手去摸,感受纸张的质地和纤维的形状,亲眼去看,透过光看纸张的薄厚,色泽,甚至用手捻,感受纸的柔韧性,闻到纸的气味。
只有这样感受过很多很多纸,才能在大脑中建立直觉,于是通过这直觉又能去感受其它纸。
只靠感知就能准确判断纸张的类型,进而推断纸张的工艺。
当太多感知认识集中在一起,在人的大脑中有序组织发酵之后,那么判断一张纸的真假好坏,往往只需几秒钟,而这几秒钟又常常是几十年的修为。
而这几秒钟,恰恰是仪器和程序永远无法达到的境界,而人一旦死去,这修为也将灰飞烟灭,之后的人只能继续训练自己,继续感知,继续悟道,直到某一天仅凭手指便知一切。
在那天下午,阳光通过窗户洒在这无光而神秘纸张上,人的智慧和羊的脑浆让纸面柔润无光,于是佛者们在上抄写经文,希望佛陀的智慧随纸流传千年。
只是几秒钟。
而后张老师说:“恭喜。”
张老师乃一届狂生,对着再大的领导都很少说奉承话,最经常的就是淡然一笑。
但此刻却破例了,他双手将纸张奉回,随后说:“不用测了。是真的。”
王先生接过纸张,而后打开,纸中有金字,写的是金刚经一段。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字体实在漂亮,从容优雅,就像在我在九州博物馆看过的那佛经一样。
“这纸不是我造的。另有其人。”
因为这一句话,两个月后我们坐了五天的火车,五天的汽车,再加上五天的牛车来到四川与西藏交界的雪云村。
那里山清水秀,跟九寨沟不相上下,只是没有开发,而且开发成本也太高。
但那风景实在太好,水里的银鱼就像银片,在深蓝里的水里发光,树倒影在水中,清晨飘起淡淡薄雾,真如仙境一般。
而张老师对景物视而不见,拿起试管开始取水样。一般来说造纸的关键就是水,水决定了一个地方手工纸的质量和产量。
水的成分,ph值,微量元素,与最终造出的纸关系莫大,但这之间的关系,老师也只是推测,还没有经过大量验证建立模型。
王先生并没有来,他是个商人,经营家族造纸企业,有时候脱不开身。
当时陪同我们的是镇上的领导,有了领导于是面子大,老师召集了村里几个会造纸的老人,撇开领导,询问羊脑笺的来历。
跟往常一样,他打开录音笔,开始闲话家常般的慢慢切入主题。
“你家有几个孩子啊。”
“家里靠什么挣钱呢?”
“孩子上学了没有?”
老师慢慢晃悠着腿,跟农民一样的模样,他是农民子弟,工作之后又常年田野调查,晒得很黑,跟被采访的人总是融为一体。
聊了一会儿就聊到造纸上了。
村里的几位老人,是这技术的传统保持者,也已经后继无人了。
这也是中国手工纸的现状缩影。
建国之后,大量工业造纸挤占了传统造纸的市场,因为工业纸价格便宜于是在商场上完胜。
能够保持传统造纸的地区,都是像雪云村这样交通不便,工业纸运进来成本很高的地区。
交通封闭让这里贫穷落后,但也因此成为了传统技艺的活化石。
但即使在这里,传统造纸也后继无人了。
老人们带我们去看造纸的作坊,原本成规模的纸厂只剩下几个作坊,废旧的石碾,抄纸的水池,晒纸的墙壁都已呈现破败的模样。
然而让我们不解的是,作坊里的纸张只是普通的纸,质量虽然好过一般粗制纸,而并非羊脑笺。
纸张分很多种,普通纸和加工纸。加工纸是普通纸的基础上附上其他物质,例如蜡光纸覆上油蜡,粉蜡笺则通过染色、施胶、填粉、施蜡、托裱、洒金、挣平、水印、描绘等多道工艺对原抄纸进行再加工,从而造就各种精美优雅的纸张,上至皇宫贵族,下至烟花柳巷,风雅客用于情诗,王者用于奏折,这承载笔墨的都是加工纸。
羊脑笺则是加工纸中的极品,用羊脑和顶烟墨窨藏,经一定时间取出涂於磁青纸上,砑光成笺,墨如漆,明如镜,制以写金,历久不坏,虫不能蚀,从而得到可入九州博物馆的精品。
然而我们在雪云村看到的只是普通纸,经老师的测算甚至不能做羊脑笺的原纸。
但真正造羊脑笺的人在哪?
这天晚上,老师和我一起整理对话记录,想从中找点蛛丝马迹。
但是每每提及羊脑笺,老人们便纷纷沉默,就好像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在午夜头昏脑胀之时,我们离开住处,来到水边散步。
此刻月明星稀,映在镜子一样水面上,一片落叶飘在水上,鱼儿轻轻靠近,去啄那树叶。
老师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去砸鱼,鱼们一惊而散。
在月下,老师看起来很年轻,就像一个农村小孩。
“我要是还在村里,孩子大概跟你差不多大了。”老师难得闲聊。
“老师没这么老。”
“我还没有老婆呢,就已经老了。”
老师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因为他皮肤特别黑,所以牙齿显得特别白。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钟声,一声一声的敲着,合着月影显得如在天外,人纵有万种遐思,此刻也明心见性了。
老师对着水面平静许久,直到钟声停息许久,才开口:“有时候我真觉得做的事情没有意义。。。不过你知道纸寿千年吧。”
“它们能放上很久。”我说。
“光盘能放五十年,磁盘能放三十年,CMOS电路只要断电就会失去所有记忆,只有纸可以在千年之后还记录人类的想法。这是一件颇为神奇的事情。最古老的东西恰恰放的最久,那些纸上记录的文字,那些写文章的人是不是也因此不朽。”
他抬头看着月亮:“我们的民族以文字来记录发生过的事情,不像希腊的荷马以口头文学来描绘史诗。于是文字在这里就有了特殊的魔力,而承载文字的东西便有特殊的含义,只有我们才会把纸张的寿命看得如此重要,因为我们要记录下很多东西,人的智慧才得以沉淀,成为文明。”
在那样的月光,远处的钟声中,老师说了很多话,很多我并不懂的话,让我了解在这个又黑又严肃的老师身上藏着一颗颇为风雅的心。
而我觉得为了一件事情寻找太多理由没有意义,去做的本身就是理由。
第二天,我是被老师给敲醒的,他叫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难得这么兴奋。
“你还记得昨天晚上的钟声吗?”
“记得,子夜的是敲响的。”
“那是庙里的声音。这山上有庙。而且是雪云村唯一的寺庙。”
“有庙。。。怎么了?”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他吟到那羊脑笺上的佛经。
“啊,羊脑笺。”
“对,我们上山!”
上山颇废了一些周章,先是领导不同意,我们的田野调查是挂靠在省科技局下的科技考古项目里。于是地方政府就有接待我们的义务,而地方政府也有保我们平安的责任。
而此时地震过后,正是泥石流频发的时候,而山上海拔高又很容易迷路,就算普通状态一下,也不推荐外来人员单独上山。
这时候老师发挥了他认亲戚的优良的传统,生生把自己的广东血统跟当地政府某领导的四川血统拉在一起,攀上亲戚,而后迂回攻击,在村子里找最合适的向导。
在他一系列活动之后,居然成了,他和我签了生死协议,证明我们自愿上山与地方政府无关,又在自己刚认的干哥家里坐了客,成了她家女儿的干爹,答应辅导他家女儿上大学(化学博士出身的老师讲高中数理化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作为地方官员有K大博士做干亲,也很有用。
恍惚间,我觉得老师很适合当官,因为他胆大嘴甜,拉起关系一套一套的,不动声色的就把这介于能与不能之间的事情办成了,而且还多一朋友。
当然前提是这个孤傲的书生愿意如此。
其实这也是很多冷门专业科学家的共同特点,虽然他们无所不尽其极的拉关系,放下架子的陪酒陪玩,但最后往往是为了干点事。
中国奇怪的科研分配体系,让一群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不得不成为人精,而各种社交活动也占了他们大量时间,这的确很无奈。
最终老师带着我上路了,他说自己喝多了,而且累的要命,调查的时候只有靠我顶上了。
我担心自己自己能不能顶上,毕竟长久以来,我只是边上看着老师怎么跟被采访者打交道,而且老师精通整个南方中国的各种方言,能听说四川话,而且很快就跟各种人拉近距离,比沉默害羞的我强多了。
在上山的路上,老师突然停下头靠在树上,等了很久,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很担心,最后他硬撑着站起来,说:“我觉得自己老了,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就靠你了。”
我和向导扶着老师上山,事后我才知道这山是三千海拔的高度,对于一个中年书生的心脏实在是太高了。
踩着落叶,我们又听到那晨钟,寺院的钟声很奇怪,虽然不大,能够穿透很远,在山下听,和在山半腰上听几乎是一样的。
都是那样沉寂,肃穆。
透过树叶,透过清晨的露珠照在我们身上,我觉得自己和老师就像朝圣者,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
老师的重量都靠在我身上,他脸色很不好,嘴唇发紫,呼吸很快,让人担心,我们应该带着氧气,可谁想到这路如此艰难。
最终,精疲力尽的我们坐在山路上,向导说他先上山,叫让僧人来救我们,我不知道向导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僧人会不会来救我们。
在高原地区的森林里,光要经过几层折射才能到地上,透过落叶上的露珠反射我们眼睛里,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我开始知道山下的人为什么信佛,以及他们所保守的秘密。
老师的呼吸慢慢平静,这不是好兆头,他开始出现幻觉,喊着某个名字,这是老师的机密,所以我还是不要透漏,但我想他一直没结婚兴许是眼界太高,唯有入心之人才能入他法眼。
虽然老师在酒桌上百无禁忌,但我知道,他一直是个极为的孤傲的书生。
眼看老师快不行了,我突然想起那句佛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一生追寻羊脑笺工艺的人,要在见到真身前死去。
此刻一只白鸟从我头顶飞过,山上跃下一袭飘逸的黑衣,那人想必常在山上行动,看他下山就像羚羊,飞快从落叶掠过。
当他一闪急停,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觉得他是要来护送老师离开的死神。
定睛一看,此人光头,俊秀善目,看上去很年轻,却毫无浮躁之气。
他从怀里拿出药丸喂给老师,然后背着老师上山了,背着一个人还比我快。
不久我们到山上,看到一座红墙琉璃瓦建筑,雪云寺,佛教,还是大乘佛教。
进了寺门,一袭香火铺面而来,四处香油的气味,寺中点满蜡烛。
四周是僧人念经的声音,就像歌声,但更像嗡嗡的蚊子声。
旁边的僧人将我和老师照顾到斋房,而后又加入到诵经的人中,而老师的气息也渐渐平稳,脸色好转。
向导端着酥油茶找到我们,说是能治高原反应。
我给老师灌了点,自己又喝了点,感觉好多了。
念经声,配着动听的银铃声,还有悠远磬声,一直传到很远之外,打开窗户,山下依然一片薄雾,只觉得归去无处,不如留在这里。
待到念经声渐止,老师也醒来了,一位僧侣带我去见新任住持。
所谓新任主持是因为老住持昨夜子时圆寂,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我们在水边听到的钟声就是住持丧命的丧钟。
新住持询问我们的来意,老师一脸严肃的说:“心向我佛,故而求见。”老师可真能装,他昨天晚上还吃了好多肉,喝了好多酒。
新住持一脸平和说:“施主来意并非如此。”
老师一惊,心想不好要说羊脑笺了,对方也像山下村民一样保守秘密怎么办。
而住持却不言语,做手势将我们带到大殿上。
大殿上最中心的位置,是一位端坐莲花的老人,老人表情平和,仿佛真到了极乐仙境。据说高僧圆寂,肉身不腐,这次我亲眼所见,算不算不腐还不好说,按照科学方式应该把高僧的肉身带回法医实验室里切片分析。
但当时身处香火,香灯之中,我却毫无科学思维,只是觉得膝盖很酸,一股无端的压力压得我想下跪,需要靠意志力才能站着。
而老师突然跪倒在地,对着那圆寂的住持说:“老师。”
我这时突然想起K大的一个传说,某人本是少年班第一名,万众瞩目的奇才,后来出国入麻省理工,回国后成为前途无量的化学教授,然而十年后,却突然皈依佛门,来到四川剃度出家,此人恰好是张老师的导师。
我在这里遇到了校园传奇。
“施主,您来的太迟,不过也罢,诸行无常。”旁边的新任住持淡淡的说。
“我。。。我。。。”老师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而后脸色突变,捂住胸口。这时住持取出药丸喂在老师嘴里,继而老师缓缓醒转,眼前这种情景太像武侠小说了,就差运功疗伤了。
“师傅已经留下遗言,无论你所为何事都必满足。只求你放下俗世,同归佛道。”
“我想知道羊脑笺。。。是怎样制成的。”
“你对这事,太执着了,已成所知障。”
“我真的想知道,大师,我知道跟你这种人攀关系也没用,可我研究了很多年,我真的想知道。”
“唉,老师临终前托人送经书给你。而你却买椟还珠,也罢,让你得偿所愿吧。”新住持摇了摇头离开了,暗红色的袈裟随着步子飘起来。
这天,老师的眼睛发红兴奋,就像一个高烧的人,静静的审视寺庙里的一切,想找到造纸用的器皿,还想找到羊,因为羊脑笺需要羊脑,那么周围一定会有羊。
可这里没有羊。
晚上我睡的很好,但还是被一声尖叫惊醒。
那是老师的声音,我从床上跃起一路狂奔跑到大殿,没人,只有青灯佛像,未来佛不可知,现在佛不可知,过去佛不可知。
而后到了罗汉堂,无人,只有十八罗汉横眉冷对。
而到了观音殿,无人,只有白衣观音手执净瓶脚踩莲花。
而后到了藏经阁,鬼使神差的我走上藏经阁,无人,内有佛经万卷,当我打开最中间的佛经,终于看到,那是金刚经,本该是九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而后倒吸一口凉气,室中佛经大半如此,在黑夜里,在月光下,乌黑的纸面上金粉熠熠生辉,那字体自然洒脱,与九州博物馆和那天老师带来的经文出自一人之手。
而那纸张上,有我勉强能感知的东西,说是电流,说是静电,说是某种震动都可以,就好像那纸张变成了活动的东西,这是伪造羊脑笺永远没有的东西。
纸寿千年,会不会有另一层含义?
这时,又传来一声尖叫,我赶紧放下经文冲向尖叫传来的地方。
老师有危险,他的心脏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起。
这时我听见那地方传出诵经的声音,令人听之宁静,越来越近,我甚至能听到老师剧烈呼吸的声音,最终我来到膳房,看到老师端坐在蒲团上,犹如僧人一一样,而住持在旁边诵经,在他们面前是前任住持的尸体,脑壳已经被撬开,正有人往外取出脑浆放在粗瓷碗里,那脑浆就像豆腐脑一样白。
我忍不住呕吐,最终跪下了。
“你们总是想看到一切,于是如愿了。”
在诵经声中,脑浆被取出放进一个大锅里熬煮,之后的工序老师猜的八九不离十。
最重要的是,羊脑只是个代称,所用原料原为人脑,而这人脑又是一代圆寂高僧的大脑。
难怪过往许多人复原羊脑笺,都失败了。
因为这纸的代价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
老师的脸色脸色很差,但毫无言语,第二天他带着我走了,我跟他说藏经阁里的发现,他也充耳不闻,就好像失了魂魄,喃喃的重复着: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在下山的途中,我和向导一起驾着他,他勉强挣脱,有一次用头靠着树站着,就像在想事。
这个时候,我应该拉着他走,可是我急着回去,因为我觉得老师太奇怪,我们会被他带到无法想象的地方。
“你知道纸寿千年吧。”在雾气中,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知道啊。”
“这或许不是比喻。而是纸真的能活千年。”
“这不科学。”
“不是科学,而是我们定义生命的方式。”
“我们还是在现有定义下探讨生命吧。”
“那些纸没死,所以它们能够过上很多年都不腐朽,因为它们活着,它们的纤维还在新陈代谢。”
“老师我们回去好好做做实验。”
“在你做实验分析化学成分的时候,你就把它们给弄死了。你在分析它们的尸体。你应该让它活着。”然后他像梦游一样,走在山间,我应该拉住他,别让他离开,可是我没有,于是看着他走进雾中,这时候远处传来巨大的声响,向导拉了我一下,在我刚刚站过的地方,只剩下石头和泥浆。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向导带着救援队赶来,我们把老师从泥浆中挖出来,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他让我靠近他,然后在我耳边说出他的遗言。
于是我奉命带着他的尸体回到K大,帮他签订了捐献遗体证书,在张老师的造纸实验室里,我们取出他脑浆,放在锅中熬煮。
我的大脑就像突然开了窍,我记住山上寺院里每个步骤,记住所有的细节,像开了水龙头一样滔滔不绝,而王先生拿着笔记下来,变成一个个确定造纸步骤。
这一切顺利的像老师在天有灵。
看到,然后复原。
某天深夜,最终纸张出来了,在K大校园里,春天飞絮落入池中,月光在水面上,而鱼在水下,我将那纸拿在手里,感受那种律动,就好像老师还活着。
然后,怎样在纸张活着的时候研究它们呢?
土鳖康铁牛
PS:这文章在手工纸造纸上有很多问题,有些是确实不懂,有些是艺术夸大,最后会专门发文说清楚的。
如果羊脑能做纸,那么纸界的终极大boss应该是用人脑做的,结果.......
只能这么结尾才收得住
的确,材料无关口味,我想本文还是表达金刚经所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纸张也是二维的……
吃过客家煎让豆腐这道菜的朋友们应该会有所了解,将豆腐通过煎、让等烹饪工艺,通过火候和盐分的控制,最后的成品是表面金黄内部松嫩入口即化的。让脑浆也是这个道理。
我可以肯定的说,楼主的实验是不可避免地失败了,正如脑浆不能用豆腐代替一样,并不是所有人的脑浆都可以用来制作让脑笺的。
阳化气,阴成形,后海是人之神髓,丹田之气经行任督脉运行行经后海时,脑浆日夜得阳气之精华,十年始成,所以非得道之人不可用。非此不可“寿千年”、没身不陨。
蒙元之际,华夏一脉面临灭种之危,可以想象,当时的汉人为了留下些什么首领舍身赴死的悲壮。
他们的后代散居于岭南山谷间,现在叫客家人,至于楼主为何在川藏一带得到同样的发现,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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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让豆腐其实是酿豆腐的讹音